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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 第 6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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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 第 61 章

你第一次坐飛機, 便是回學校領取畢業證這一次。

拉薩機場氣流盤旋,山風呼嘯,起飛後整整有二十分鐘的時間, 飛機都在忽左忽右地大幅度傾斜, 時而俯沖,時而攀援, 全靠著安全帶將人固定在座椅上。

客艙裏彌漫著此起彼伏的驚呼,藏語的念經聲、盤弄佛珠聲,當然,還有嘔吐聲,與機組人員的廣播安撫聲。

你驚愕地緊抓安全帶, 一次又一次被慣性彈得重重向前, 又被安全帶勒回來。正當你思考遺書內容時,身旁雙手環胸閉目養神的中年大叔悠悠地說:“放輕松,咱拉薩是這樣的。”

兩個多小時後飛機落地成都,你腿軟地走下飛機, 回頭看了一眼機身logo。

西藏航空,神一般的航空公司。

往後每一次往返拉薩, 你都會被雲霄飛車甩得頭暈腿軟。以至於之後與愛人去各地旅游,坐到了從頭到尾都平緩溫柔的飛機,你還頗不適應。

回到學校,你領取了學業和學位證書,與舍友聚餐,分給他們從西藏帶回的珠串、藏香。

你去酒吧找到趙甲,被他拉著昏天黑地大戰十二個小時, 十把中勉勉強強贏了一把。

趙甲連連搖頭嘆氣:“顧如風,你墮落了, 太墮落了!你現在的水平連三歲小孩都不如!”

你慚愧地摸了摸肚子,說:“我是餓得沒精力計算了,你陪我去吃火鍋,然後繼續。”

趙甲嫌棄地說:“三局兩勝才配吃火鍋,你這十局一勝,喝西北風吧你。”

你索性耍賴,往沙發上一躺,拿靠枕蓋住臉:“那我睡覺了。”

趙甲:“……”

最終你吃到了火鍋,又連續輸了五局。

趙甲連連哀嘆,非得在你手機上下載了一個圍棋對弈的app,讓你加了他的好友,又逼迫你答應每周至少和他對弈三次,才不情願地放你走。

回到拉薩後,你正式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與你一同入職公司業務部的有三名應屆畢業生,其中兩個是校友。你們的工位挨在一起,閑暇之餘會聊聊天。

公司部總經理名叫平措,是一位黝黑高大的中年大叔。他給了你們一大堆資料,全是公司客戶的年報、行業新聞與數據,讓你們仔細研讀。

然後他會向你們提問,客戶的經營情況如何,客戶的哪項財務數據有異常,根據不同年份財報的數據,如何為客戶量體裁衣地制定融資方案,諸如此類的問題。

此外,他會帶你們一同去拜訪客戶,實地參觀工廠,事後讓你們寫調研報告和針對我區的行業分析。

等你們對行業熟悉了一點,平總就開始帶你們去應酬了。

你以前覺得應酬就是喝酒,比誰能喝,但你大錯特錯,應酬的學問大著。一般客戶的日常聯絡,由平總帶著團隊接待就行。規格再高一些,若是戰略客戶的一把手來訪,那就得分管行領導、甚至行長出面,法務部門與風控部門陪同。

平總讓你們多聽多學,幾次下來你看清了,應酬最大的學問在於——如何在看似輕松友好的聚會中,向客戶方展現你們的優勢與誠心,在推杯換盞中介紹你們的方案,而方案恰能體現你們對行業前景的把握、對客戶經營的關註。當然,還要能不露聲色地損一損對家。

畢竟,在西藏這樣僧多粥少的地方,存貸款盤子只有這麽大,每家銀行都想從對家那裏搶戰略客戶。

你看得越多,越覺得平總智慧。他豪放又熱情,酒量巨大,幾杯下去後摟著誰都掏心掏肺,稱兄道弟。可你發現,他是喝不醉的。看似的醉話卻又透著清醒,實在是位大智若愚的妙人。

當然,西藏的應酬自有西藏特色,席到一半,總有藏族小夥一展嘹亮歌喉,為客戶獻上潔白的哈達。

於是乎,你們的小團隊分工明確——平總負責喝與聊,藏族小夥負責唱歌,你和另一位名叫葉琪的校友,負責介紹方案。

做過一次方案後,你就發現,這東西和大學時《公司金融》課上的作業並無多少不同,無非是要考慮行業和地區的特殊情況。平總改了幾次你的方案,之後便讓你與葉琪放手去做了。

應酬畢竟是少數,大多數時候,你們都坐在工位前研讀數據,撰寫行業動態與研究報告。這種東西寫多了便手熟,很快就能完成,剩餘大把大把的時間,平總在辦公室裏侍弄他養的竹子,同事們端著咖啡小聲聊天,準時下班。西藏的工作與生活,總是這樣的放松愉悅。

空閑時間太多,你便隨大流,開始炒股。

你往證券賬戶中轉入五萬塊,很快就翻了倍。對數字與趨勢的把控讓你贏多輸少,但最重要的是,你本身情緒淡漠,賬戶的紅或綠並不能讓你心緒波動,你只是像機器一樣操作。

世人小散多處於煉獄,紅時渴望贏更多,綠時又苦苦拖延不肯清倉,非得等漲回成本價再脫手,卻往往輸得更多。說到底,不過是凡人的欲念在作祟。

可你沒有什麽欲念,你只是不含感情地操作,往往獲勝。

等你某一天將銀行卡餘額與證券賬戶餘額相加,突然發現,你似乎真的可以買房了。

買房過戶需要戶口本,你便借用了陳知玉的戶口本與身份證,將房子的產權記在他的名下。

等所有手續辦妥後,你興致勃勃地投入裝修。你讓裝修隊拆除了原戶主的所有裝修,自己畫出每一處的設計圖。你常常改設計圖到夜深。

拉薩的白晝太長太長,下班後的漫長時間常令你惶恐。在裝修之前,你靠著打英雄聯盟熬至夜深。而現在,有了裝修這樁事,你慢悠悠地一遍遍畫設計圖,打發無所事事的漫長光陰。

到了年底,硬裝階段結束,只需往裏添置家具。

三室兩廳的小房子,按你的要求,裝修成了淡灰色極簡風。進門是開放式廚房與吧臺,做了純白的大理石臺面,油煙機、竈臺、櫃門也全是純白,幹凈又簡潔。

三個臥室,一個是帶陽臺的主臥,還帶一個種小番茄和香菜的長條形坑。一個是你精心設計的電競房,環屋一周的七彩燈帶,能變換十二種燈效。雙人機位,等著放上超大曲面屏和rtx3090顯卡的機箱,純黑酷炫的鼠標墊,青軸機械鍵盤,靈敏度按個位數計的鼠標。

可最後一個房間……

只鋪了地磚,什麽也沒有。

空蕩蕩的一片。

或許它該有整面墻的大書櫃,按年代、按東西方、按作家分類,擺滿文學作品,資治通鑒能占一整層。或許它該有櫻桃木的文房桌,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或許……

但是現在,它只是空蕩蕩的一片,沒有書櫃,沒有書,也沒有筆墨紙硯。而且房門被你緊緊鎖上。

你慢慢地往新家添置東西,一盆綠植,一把鍋具,一塊地毯。漸漸的,房子不再空蕩蕩。

你決定等過完春節,就喬遷新居。

今年的除夕飄起了小雪,本該是闔家團圓的日子,公司部卻全員在崗,甚至連三位行長都推遲了回內地的日期,只因一位重要客人要來分行赴宴。

西藏的多家銀行競爭多年,早已形成了動態平衡,各家所占的市場份額基本沒有太大變化,客戶基本也是固定不變。

可這個平衡被打破了。一家資金雄厚的公司於一個月前進駐西藏,準備擴展西藏地區業務。該公司的主營業務是金融與地產,擁有大量的流動資金。各家銀行爭破了頭,搶著成為該公司的主辦銀行。

你們銀行也不例外,爭取到了宴請該公司總裁的機會,宴席便定在除夕夜。

這次高級別的宴席只為了讓高層之間溝通理念,並不會涉及到具體業務,但平總仍帶著你們一起赴宴。

平總的原話是:“今晚不用你們做什麽,多聽聽行長們的談話,領會領會全局性的戰略眼光,也能學到不少東西。”

搭檔葉琪小聲地對你嘀咕:“額滴媽呀,除夕夜還讓人去應酬,好沒良心。”

你安慰她:“可以吃好吃的。”

你開心極了,有行長參加的宴席,食堂必會做蔥油油爆鮑魚,還有涼拌牛舌,油燜大蝦。你超愛這三樣菜,即使去向食堂主廚討教過,卻依然覆刻不出來。

下午六點,三位行長去樓下接客人,平總和法務部、風險部老總,帶著各自的員工等候在頂樓電梯旁。

叮的一聲,電梯門緩緩打開。

人未出來,笑聲已至。

“我們食堂主廚剛好也是江蘇人。”你第一次知道不茍言笑的行長能用這樣熱情帶笑的聲音說話,聲音似乎都綻放出了菊花,“謝總等會兒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副行長的聲音也像是在參加聯歡晚會:“知道謝總今晚來赴宴,大家都等著迎接,為的就是讓謝總感覺賓至如歸。”

從你微低著頭的視角看去,八條腿從電梯裏邁了出來。

一道沈穩清冽的聲音響起:“客氣了——”

而後那聲音頓住。

你感覺一道視線落在你身上,八條腿中最長的兩條停住了。

但很快,謝總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的榮幸。”

“哈哈哈,我們的榮幸才對!”行長說。

腳步聲和人聲遠去了,葉琪激動地抓著你的袖子搖晃:“啊啊啊,看到沒!那位謝總長得好好看!我擦!還那麽年輕!”

你擡頭望去,只看見一個身高腿長的背影,他被三位行長簇擁在中央,身上是一塵不染的西裝。

你誠實地搖了搖頭:“沒看見。”

葉琪說:“那你一會兒偷偷看看!這一趟太值了!這不比看春晚刺激得多?”

平總帶著你們進入宴會廳,你略一擡頭,便看見了坐在主位的人,他的視線剛好落在你的身上,你移開眼。

聲音是熟悉的,長相似乎也是熟悉的,可能是某個曾有過一面之緣的路人。

或許吧。

來西藏一年多,你的大腦因長期缺氧,記憶變得很差很差,過去的許多事都已模糊,你也並不刻意去記起。

上周和陳知玉通話時,他向你提起雪中的未名湖,可你已忘記那湖的模樣,甚至忘記你去看過那湖。你也忘記了渤海,即使那浪潮曾打濕你的褲腿。而在陳知玉反覆的描述下,你才記起了一點點幽微的影子。隨著記憶的蘇醒,一首沾著海水鹹味的詞湧來,似乎是陸游的,可你拒絕去回憶。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上桌,在酒香與菜香中,宴席的氣氛逐漸歡快。

今晚果然有蔥油鮑魚,可你吃得心不在焉。

平總一如既往的幽默健談,在上菜的間隙,他壓低聲音問你:“小顧,謝總好像一直在看你,你們之前認識?”

你說:“不認識吧。”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來,我帶你和小葉去給他敬酒。等法務部敬完,我們就去。”

你當然不能拒絕平總,他是你的上級,更是一位和藹可親的性情中人。

平總帶著你和葉琪去到主位,幾句熱情的寒暄後,他開始向謝總介紹。

“兩個小朋友都是今年剛畢業的,都特別能幹。”平總說,“小顧是西南財大的高材生,來我們西藏後先去駐村了半年,現在的年輕人,都忒能吃苦……”

“小葉也是高材生,他倆一個學校畢業的,還是同專業。”

你端著分酒器與酒杯,垂眸站立。目光所及處,是兩條原本交疊在一起的長腿,自你站在他面前後,他就規規矩矩地把腿放了下去。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你身上。

“苦嗎?”聽到駐村那一節時,他問。

聲音是低沈溫柔的,就像在曾經的某個夜晚,在沙沙的細雨下,有人溫和望你,問:“是因為這個,所以一直哭嗎?”

你說:“不苦。”

夠了,你快要想起來了。想起來什麽,你不清楚,或許是過去的夢,或許是曾經的詩。或許是過去的人,也或許是某些你無法再兌現的承諾。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不願想起的東西。那是你親手塵封後,用巨大的鐵索鎖起來的風花雪月,無用的風花雪月。

“謝總。”你打斷了這場談話,“我敬您。”你心想,不要再說下去了。

你拿起分酒器,往他的酒杯裏倒滿了酒,又往你自己的酒杯倒滿。

你用指尖握著白酒杯細細短短的杯莖,等待著他端起面前的酒杯與你相碰,然後你喝完,離開,結束這場對話。

可是他說:“抱歉,可以給我這個麽?”他指了指你手中的分酒器。

你不明所以,遞了過去。

倒出了兩杯一錢的白酒,容量二兩的分酒器裏還剩一兩八,他端起了分酒器。

平總和你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遞過來與你的酒杯相碰,叮的一聲後,他喝光了分酒器裏的酒,微笑著看向你。

你抿了抿唇,喝了酒杯裏的酒。

平總本來還想帶你和葉琪去敬三位行長,可是現在,你已經沒有酒了。

他正要張羅著讓服務員往你的分酒器裏加酒,謝總卻偏頭對旁邊的行長說:“黃行,今天就先這樣?”

黃行笑道:“沒問題,謝總盡興了就行。”

謝總便笑著說:“那大家就——且盡杯中酒吧!沒有酒的,喝茶代替就行,不用特意再加。”

你的酒杯已空空如也,甚至連分酒器都被他拿走了。

服務員走過來,為你倒上茶水。

最後一杯時,你是全場唯一喝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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