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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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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有情

沈清寰之師,離情仙尊顧不言所修之道名為無情。凡此道修士,修到最後大都七情不動、六欲塵封,幾如死物。可他們又與死物有別,細究起來,無情道修士的心中仍對眾生有情,只是不再有小愛,不再有偏私。

徐清妙不知道師尊所修無情道已到了何種境界,但他的修為臻至大乘,又在尊號中冠以“仙”字,想來已然大成。而他所配長劍名為離情,此劍通體由上古無情玉所鑄,乃是無情道劍修夢寐以求的道器。

無情之人配合無情之劍,出手便是天地七情枯寂、六欲幹涸。一劍落下,胸中所有情念皆會斷去,從此一身清凈,脫出紅塵,回歸這浩瀚天地之間。

按理說離情劍下只有一種結果,偏偏出手的人是師尊……徐清妙心中覆雜,不知該作何感想。

師尊……與其他無情道修士不同。許多年前,他原也是十分冰冷的,但,自從收了小寰為徒後,她才知曉,師尊原是個極溫柔的人。

早些年不知為何,師尊明明心中愛護小寰,偏偏面上不肯表露,還暗地裏變換裝束,幫助小寰解決了許多問題。

師弟年幼,但天生聰慧,自然從蛛絲馬跡中看穿了真相。他不知師尊為何如此,便來尋她坦露此事,但徐清妙自然也是不知,又覷著師弟年少孤苦,便好心同他說道:“師尊性子別扭,受不得過於直接的熱情。若是披上偽裝,隔著一層,便能將所做之事歸到他人身上,這樣想來要好接受得多。”

彼時小寰初來乍到,同她的情誼也沒有後來的那麽深厚,同她道謝後便離去了,誰也不知道他聽了那話後心中在想著些什麽。可後來將近百年時光,小寰對師尊的敬慕之心天地可鑒,焉知沒有當年那番對話的緣故?

若是早知會有三百年前的那件事情發生,想來那時的她便不會那樣對師弟解釋師尊的行為了。

如果她沒有同小寰說過那句話,是不是三百年前在天遺崖頂,他心中的悲痛就能少些?徐清妙忍不住這樣去想。

但徐清妙一向活得清醒,她從來不屑於自欺欺人。

就算沒有自己當年的那番說法,師尊以真情待人,自然能得到真情的回饋。小寰生來聰慧,性子又敏銳,也不是那等難堪情障的人,自不會一葉障目。自然而然地,師門三人便這樣愈來愈親昵。

彼時徐清妙已有數百歲,早已過了渴望親情的時候,但卻仍然情難自已,不禁沈溺其中。那時三人其樂融融,一門三人皆是天驕,何等意氣風發。

後來她與師弟聯手奪得掌教之位,腥風血雨裏生長的情分更是堅牢。那時她也曾天真地想過,若是這般時光能一直延續下去該有多好?

只是她未曾想過,幻夢破碎的時機竟來得那麽迅速,甚至未過百年光陰,愛恨顛倒,世事全非。

師尊親口承認師弟的罪行,用佩劍將師弟斬落天遺崖下,而後閉關不出,與她再未相見。而師弟墜入絕境,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寧和殿前梨樹成雪,也被她盡數埋葬在舊時光裏。

徐清妙有時也覺得過去的幾十年不過一場春秋大夢,但她仍然沈溺夢中,不願醒來,為此心魔纏身不得解脫。直到十年前聖人依照與師弟的約定,將師弟的孩子送回門中。

徐清妙撫摸著衣上的花朵,眼神渺然地回憶起十年前自己從無惑手中接過那枚乾坤的場景。

那小小孩童初初築基,開啟了一部分他爹爹留予他的東西,而後他捧著一朵雪焰向她走來,告訴她:“姑姑,爹爹的寶庫裏藏了好多東西,他說當年說要送你的東西都藏在這朵花裏。”

花開九重,層層如雪,瓣瓣如焰,正是她苦求多年的一份仙藥。

徐清妙怔怔地從那只小手中接過花朵,冷潤如流水般的觸感從指尖傳遞過來。她眼前一亮,耳邊一新,只覺天地從未如此清明,世間的一切以那朵花朵為中心,再次擁有了鮮明的聲色。

那段時間她什麽也沒有做,在神國裏待了很久很久,將他留給自己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反覆撫摸,最後在天光下沈沈睡去。

後來那朵她曾經夢寐以求的雪焰連同其它東西一齊被她束之高閣,藏在無人知曉的地方,那些清心鎮魂的仙藥也一樣未用,她既知曉師弟希望她一切都好,心中魔念自然消融。

她舍不得他心中擔憂,魂歸幽冥的亡靈,何必為了已斷的塵緣煩憂?

若是成仙能夠逆轉生死,那她願放下這塵俗的羈絆,煉化那朵雪焰,專心去追尋大道的盡頭。可仙已成傳說,縱是傳說中的仙人,也無法插手陰陽之事。

既是如此,她又何必去尋什麽仙?這些年來縱然自己還是苦修不綴,但也再沒有過突破了。

徐清妙閉上眼睛,忽然意識到大乘劫中一步一心魔,當真是險象環生,或許今日之後,她也該放下一些東西。至少她還有無惑在身邊,縱是為了這個孩子,自己也不該如此頹廢。

她從來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麽,只要放下、只要勘破就好。

只是,師尊舍下小寰,是不是便如她此刻舍去大道上的阻礙,小寰也是他大道上的一點塵埃嗎?不然當年他大可閉門不出,何必親手將小寰送上絕路?徐清妙心中深信,若非當年師尊親自出手,師弟斷不會死的那麽輕易……只是師弟真的死了嗎?徐清妙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期望。

離情劍可斷情斷念,但世間物極必反,師尊修煉多年,也悟出了另外一劍。而這一劍的作用,便是讓人心中七情湧動,六欲奔騰,從而看清自己心中的每一個念頭……對於修道之人而言,此劍既是讓人墜入情潮欲海的天譴,亦是助人勘破超脫的機緣。

若是如宿見微所說,師弟受的那一劍是後者……那麽師尊是什麽意思呢?師弟正值渡劫期,已在多情道上窺見了“仙”的門徑,師尊斬下的那一劍,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徐清妙心中鬧哄哄的,一時間思緒萬千,心中忽然有一種急切的沖動,驅使著她去見那個很久沒有見過的人。

這時,宿見微回應了她方才的那句話,話中之意將徐清妙心中的僥幸打碎得徹徹底底。

他聲音低沈,似乎正壓抑著什麽洶湧的情緒,“離情仙尊對他斬下的那劍,直接斬碎了他的道心……多情道心反噬其主,離情劍氣催生情濤,兩者疊加之下……他已心如死灰,對人世再無牽掛。”

那一劍斷去他的大道,也斬去了他對人世的牽掛,肉身的殘缺尚且可以彌補,但若是心已經死去,活著也不過行屍走肉。

若非深恨,怎會下如此狠手?

徐清妙一時愕然,只覺自己如墜冰窟。

紅塵情念對於無情道修士而言不過拖累,終究是要一一舍去的。若是心中放不下這些塵俗牽絆,那麽解決撼動心中情念的源頭,百年千年後自可煙消雲散。

原以為……原以為師尊與他人是不一樣的,沒想到,實在沒想到,原來他也是歧途中人。

若不是如此,該怎樣解釋他的行為呢?明明……明明他沒有必要親自出手。縱有苦衷,難道這三百年來就沒有一個讓他解釋的機會嗎!難道小寰不值得他一個解釋嗎……難道她這個徒兒,連一個答案都求不得嗎?

徐清妙忽然有些想笑,自己又何必對那個人抱著不必要的期望呢?實在難堪,實在不必……實在愚蠢。與此同時,無名的怒火從她的心底滋生,燒得她全身冷熱交加。

她面無表情,輕聲問道:“本以為……就是說,小寰的表現讓傾天君生出了誤解嗎?那……那又是如何的情狀?”

事到如今,徐清妙也只能從他人口中聽到師弟的消息,自己也不知曉算是慰藉還是別的什麽。

宿見微瞧出她心中的悲傷,難得有些同病相憐之感。

“大部分表現一如往常,只是他比以往要更冷倦三分,”宿見微慢慢地回想著,“他對自己的身體情況也沒表現出什麽特別的情緒,也沒怎麽提起外界的事情……也沒提起過什麽特別的人。我心中惶恐,也曾試探性地向他提起過相關的人事,他皆是坦蕩地與我答了,再冷靜客觀不過。”

然而極端的正常,恰恰是最大的不正常。

“師弟心性極堅,自不是那等自怨自艾之輩,這樣的表現,倒也是他會做出來的。”徐清妙輕聲嘆息道,而後她話鋒一轉,又問他:“那你後來又是如何察覺出端倪的?”

說到這裏,宿見微不由沈默下來,只因他忽然意識到,那段時間裏發生的某些事情實在不好向其他人開口。

若他將自己同沈清寰之間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口來,只怕下一刻這位徐掌教就要長劍出鞘,將整個蘊昭殿毀於一旦了。

畢竟……畢竟那確實不是兩情相悅之下做出的事情,大半原因還要歸在自己的身上,說到底,他還是有幾分心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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