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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海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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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海情天

念及往事,即使此刻心中有再多的疑惑,宿見微也無心再提。他怕再聽下去,自己便會變成曾經唾棄過的模樣。

三百年,沈清寰的魂燈熄滅了三百年,多少人當他死了個徹底,當世上再無他的存在,宿見微卻始終堅信他還活著,即使再多的線索告訴他,沈清寰絕無生還的可能。

直到方才的那一瞬間,他竟恨不得他真的死了,甚至恨不得將那個與他孕育子嗣的存在連同眼前這個少年一同斬殺。

如此面目猙獰,如此面目可憎,人間怨憎嗔癡、嫉妒恨惡,竟能將人變得這般醜陋!

宿見微閉上眼睛,胸口不斷起伏,搭在身側的雙手忍不住攥緊。

他不願如此狼狽。

於是徐清妙只見眼前一陣紅雲翻飛,那個在年輕時總會與師弟的名字一齊出現在他人口中的男人忽然轉身,拂袖離去。

他的步履匆忙,像是急著要擺脫什麽可怕的東西。

徐清妙心中迷惑,上前悄然掀開紗幔,見床上少年猶自睡得安然,不由輕舒了口氣。

師弟生來孤苦,一生中少有歡悅無憂之時,如今斯人已逝,她不想讓他唯一的血脈受同樣的苦。

宿見微雖然冷漠,卻是個再端方不過的君子。如今他見了惑兒,了解了來龍去脈,想來必不會因私情偏袒讓惑兒受委屈的人。

她將紗幔輕輕挽在玉勾上,坐在床頭,為自己看大的少年輕輕地撥弄了一下腮邊淩亂的發絲。

察覺到動靜,少年皺起了眉頭,但熟悉的氣息飄過鼻尖,終是讓他眉間那點蹙舒展開來。

徐清妙動作愈輕,收回手,靜靜地凝望了他許久。

她今日已嘆了許多次氣,或許人老了就總愛回憶從前,而回憶總得伴著什麽聲音。

她想起方才含怒遠去的宿見微,心頭突然掠過一個想法:世間還記得師弟,並且不因師弟而仇視惑兒的,怕是只有她與宿見微這零星幾個了。

硬要說些什麽區別,說出什麽特殊地方的話,只能說在他們這些人裏面,宿見微算是唯一一個與師弟有過仇怨的人。

三百多年前,能與沈清寰並稱宿敵的人,唯有宿見微一個。

思及此處,徐清妙心中無奈,不知宿見微當年與師弟到底有何仇怨,如今已過去三百年,僅僅對著惑兒這個流著師弟血脈的存在,他便已盛怒難抑。

早知他如此怨恨師弟,她應當多為惑兒設幾道護身陣法才是。方才她在旁邊瞧著,有一瞬間竟覺出一絲殺氣,差點以為下一刻那把名動天下的灩緋就要鏘然出鞘,將眼前的一切事物消湮。

徐清妙黛眉微蹙,忽然眉間一暖,一只柔軟的手指輕輕地撫在了上頭。

那張熟悉的面容像很多年前那樣凝望著她,擔憂地說道:“姑姑,怎麽啦?是出什麽事情了嗎?”

徐清妙攬他入懷,輕輕地撫著那顆小腦袋,溫聲說:“姑姑無事。”

太微宗內的兩姑侄溫情脈脈,披著一身鮮血趕回知星臺的宿見微卻是滿腔怒火。

雲意攜著分立兩側的侍者,匆匆上前迎接歸來的主人。

“尊上,雲意已喚了靈醫前來,殿中已備好了藥池,即刻便可啟用。”

宿見微披著鮮血,墨瞳中赤色翻湧,怒火連同血氣在其中席卷。他腳步不停,避開侍立的雲意等人,冷冰冰地說道:“不必。”

“尊上!”雲意呼喚一聲,呼吸間便見眼前翻飛的紅影消失在原地。

她斂容正色,吩咐左右道:“快去查查,尊上今日除了太微還去了何處?又見了什麽人?”

“是。”左右齊聲應喏。

今日特殊,往年這個時候,尊上都會待在知星臺寸步不離,在主殿中待上整整一天一夜,哪怕有極重要的事情也不能在今日讓他踏出殿門。

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三百年。

孰料今日太微掌教徐真君特地相邀,尊上竟肯給她這個面子,在今日離開知星臺赴約。

雲意本是十分歡喜,畢竟尊上每逢此時便會心緒低落,不知緣由,更不願見任何人。如今竟破了例,想來心病也有轉機。

但她怎麽也沒想到,主人去時還是平常模樣,回來已是盛怒難抑,身上披著的邪魔血氣濃重得幾成實質,也不知是去剿了哪個魔窟。

雲意心中實在覆雜。

千般心思流轉不過一瞬,雲意很快就帶著侍人前往主殿。

她侍立殿外,恭聲道:“尊上,可要雲意進去伺候?”

不多時,殿內傳來一道極其冷倦的聲音:“不必,今日不要讓人靠近此處。”

難言的倦怠在話中彌漫,雲意低著頭沈默片刻,方才回道:“謹遵尊上令旨。”

接著她帶領左右緩緩退下,將一片寂靜留給了殿中的那人。

“你在做什麽?”記憶中的那個人轉過頭,疑惑地問他。

空洞的目光準確地落向了他的所在,明知對方目不能視,宿見微還是心虛地把手往身後藏了藏。

“我只是在想,”沐浴在他的目光中,宿見微不自覺地微笑,“昨日你為我講的那個故事……實在有趣。”

“支支吾吾,答非所問,看來你心中有鬼。”沈清寰語氣淡淡地回了他的話,接著將頭轉了回去,默默地對著平靜的泉水。

他看不見,自然不是臨水自照,只是這些時日體內忽生異樣,對水有了奇異的渴求,恨不得天天浸在水中。只是如今他修為盡毀,這水中又積累了多年寒意,身邊這位神秘人並不願讓他在水邊多待。

宿見微輕輕地靠近了他,手指悄悄地撫了撫那頭流瀑一般的長發,聲音忽低,“我心中自是有鬼,你要不要為我收了它?好讓我心裏得個安穩。”

他有些想去牽沈清寰的手,讓他撫一撫自己的心口,感受那顆心臟是如何為他跳動的,但宿見微思索良久,終是作罷了。

果不其然,沈清寰再次沈默。孤光劍主素以武力顯名於修真界,但他戰績顯赫,屢屢做下驚人之舉,不單單需要高深的修為,還需有一番能洞悉幽微的玲瓏心思。

沈清寰自然聽得懂他話中的隱喻,就是因為他聽懂了才無法回答。

“休要再提,我現在確實無心此事。”好半晌,沈清寰才輕聲道。

宿見微也不氣餒,只悄悄地將藏在身後的手伸到胸前,將那縷墨發貼在了心口。他笑著說:“好好好,謹遵您的命令。”

“當真促狹。”沈清寰無奈道。

於是那彼此心知肚明的試探又被兩人輕描淡寫地略過。

沈清寰沒有應承他,宿見微雖然希望落空,卻實在理解。宿見微知曉他的難處,也知曉他無心牽扯無辜,知曉他心中重重顧忌,知曉他這一生從不願讓人為他傷心……只是他不知曉,沈清寰確實對他無意。

寂寥的殿宇中忽然落入了一聲冷笑,宿見微臨水端坐,風吹過他的紅衣,衣袖翻卷如雲、如火、如某種熱烈的感情。

一縷烏黑的長發靜靜地躺靠在白皙的掌間,隨風搖曳,恰如少年心動,情絲輕舞。

“確實是我一廂情願。”宿見微神情怔怔,忽然開口。

“你從未允諾過我,談何辜負了我?談何背棄了我?”

只是我從未想過,你確實並不愛我。

宿見微自嘲一笑,笑聲中隱生悲愴。

你是個有恩必報的人,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怎會在我魔氣入體之時縱容我對你做出那種事?明明,明明你甚至不知曉我究竟是誰人。

宿見微的笑聲愈發淒涼。

他從前愛極了沈清寰,覺得他無處不可愛,無處不可憐,如今心受重創,當真是恨極了他的心軟。

若是那少年是沈清寰墜崖之前同他人所生,那他豈不是成了個徹徹底底的笑話!

白皙如玉的手掌猛然收緊,那縷墨發被束縛在他的掌心,墨色淋漓,像是下一瞬就會從他掌間滴落。

宿見微固執地抓緊那縷墨發,腦海中無數想法擠擠挨挨,吵嚷得讓人心慌意亂。

他一時想起那道臨水靜坐的身影,想起自己悄悄梳掠過那頭長發的指尖,一時又想起那青紗後朦朧的少年眉眼,如夢如幻恍如當年。

不是沒有懷疑過對方便是本人,可他查探良久,分明從那少年的體內察覺到了屬於另一個血親的傳承,只是那份血脈不知被誰下了封印,辨不清來歷。

何況若真是沈清寰歸來,徐清妙怎會讓他頂著那樣一張臉在太微行走?十年前便養在了太微,宿見微便在鼓中被蒙蔽了十年!

宿見微心氣難平,目光不經意落入水中,只見水中人眼中赤意翻湧,幾有入魔之勢。

此情此景,與當年多麽相似?他心魔纏身不得解脫,面目猙獰不可細看。

可如今再不會有一個人溫柔地撫過他的眼睛,將他從癲狂的漩渦中救起,捧起他的臉嘆息道:“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不要讓魔氣侵蝕你的心靈,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情,變成自己不喜歡的模樣。”

他伸手捂住眼睛,將那縷墨發緊緊地貼在心口,嘴唇顫抖卻道不出任何言語。

沈清寰,我當真是恨極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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