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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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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0 章

鐵門一陣響動,短暫窸窣後又歸於沈寂,用來堆積廢舊物品的地下一層長年不見日光,即使梅雨季已過,裏面的陰涼空氣腐朽潮濕氣息濃重。黑暗中人的聽力變得格外敏感,腳步聲漸漸逼近,好像就在眼前了,又許久沒有停止的征兆,在封閉空間裏形成詭異回音。

一摞廢紙殼裏的尤眉蘭不為所動,還是那日在小房間抄經時那身衣服,頭發依舊穩穩盤著,需要細看才會發現後腦勺那團紛亂雜毛。旁邊擺有幾套疊放的衣服和涼透的湯面,除此之外處處是毫無色彩死氣沈沈的廢棄物。

和她一樣。

焦顯平進來時摁開了地下室裏唯一一盞燈,等他離開,這裏就會斷電,月光也透不進來。

他緩緩在那個對一切置若罔聞的女人面前蹲下,將整盤還冒著熱氣葷素搭配好的飯菜放下,目光從那碗面上飄了層灰塵的面掠過,沒什麽表情,照常踢來旁邊一張折疊椅,悠閑坐下。

“吃吧,小璐都吃光了,這道蒸排骨我第一次做,她說味道不錯,你們倆一向能吃到一塊去。”

這裏常年沒有人氣,墻皮浮裂,堆再多廢銅爛鐵說話也有回音。焦顯平自說自話,無奈笑了一下,“中午不是忙嗎,菊姐又回老家了,現在就我一個照顧你和小璐兩個,匆匆煮了鍋面,你嫌太簡單了,晚上我就給你做了幾道好菜,你也體諒體諒我吧,我現在也很不好過的。”

尤眉蘭還是沒反應,半邊臉側對著裏面,□□柔韌了一輩子的四肢像被凍僵,怪異擺放著,連呼吸都吝嗇。焦顯平忽然踢開那盤飯菜,頃刻間死寂的空氣被稀裏嘩啦一陣響打碎了,他粗魯把人轉過來,暴怒扭曲的五官楞了一下。

那雙美麗嫵媚的眼像兩頭枯死的井,裂開般睜著,裏面什麽情緒都沒有。短暫愕然後,焦顯平心中那股鬼火更旺,表情重新活過來,猙獰如獸,狠狠用大拇指掐進她慘白的人中,他幾乎要脫力了,尤眉蘭還是死人一樣一聲痛呼都沒有。

忽然,他狠狠甩出去一巴掌,尤眉蘭整個人重重摔到墻上,額角立馬多了一團淤青,焦顯平不僅不覺得解氣,體內有股狂潮興風作浪,他雙眼爆紅,身上那套西服爬滿虱子般,很快就腐爛了,撲過去開始撕尤眉蘭衣服,粗喘著:“不是願意換衣服嗎,那就不要穿了,反正現在只有我能見你,只有我們夫妻倆……”

尤眉蘭臉上終於有了絲不易察覺的抽動,焦顯平瘋執如魔鬼,壓根沒註意到,整個人嗜血般狂妄,但這股力量裏又缺乏什麽支撐,總有空缺。

他好像又回到三十年前,他騎著一輛破爛自行車從早到晚好不容易從村子到鎮上,花了珍貴的一毛錢給眉蘭打電話,那個暑假她說自己要進廠做工,不回家了。可他把身上錢都花光了,還是沒人接電話,舍友說她早不做了,結了工資說要找男友。

焦顯平並不歡喜,他覺得眉蘭騙了自己,她拿了錢也一定是回家給她那幾個弟弟妹妹用,輪不到他。後來回村路上,那輛單車鏈條也掉了,他走整整一夜,在田邊看了日出,那時候開始動搖。

做那種事,真的能賺到很多錢嗎?三叔說過,光哥身上流的不是許家的血,可他沒念過書,做起事情來卻是幹勁十足,麻麻利利的,替自己賺了很多真金白銀。三叔還說,拐、綁、賣那種事交給光哥做就行了,他不用和他一樣,只有手握那些資力,掌握一些旁門左道,幹什麽都會比別人快一些,總沒壞處。

那個時候,按分配,他是可以到縣審計局的,可他不甘心,想去大城市,打領帶、開豪車,做能登上報紙的金融家。

還有眉蘭,那個美麗的女孩,她這麽漂亮,這麽優秀,在他們學校很多有錢人家的男生都對她窮追猛打,還有那些醜陋但富得流油的男人,開著他不認識的豪車,當著他面要包養他的女朋友。

他對眉蘭說,今後他一定會比他們更有錢,他會幫她擺脫那個窮困的家。可他說了幾年,還是口頭上空泛的承諾,再看到那些人追求尤眉蘭,他漸漸失去了傲氣,連憤怒都不見了,只是在不為人知的內心角落產生一種隱蔽的羞惱。

從前,他看不起三叔幹的是那種勾當,可他是他長輩,自己亦是靠這種交易換來的錢養大的,不敢、也覺得沒有理由在那群人面前故作清高。

後來,他開始痛恨這個世界的不公,為什麽有人生來就在羅馬,安安穩穩,而他想要達到羅馬,必須要靠做那種喪盡天良,隨時可能丟命的勾搭。

可那個早晨,他一個人站在金光遍野的稻田裏,冒出的念頭卻是:為什麽不可以?至少,老天還沒把他的路堵死。

他陷入美好幻想——手握親叔的人力和資源,還有許光替自己臟手,他可以繼續做改天換命的寒門學子。

三天後,他主動要跟著去看看,想的是給許光一個下馬威,讓所有人知道,從此以後,自己才是他們的老大。

那起後來甚至驚動全國的“地獄囚禁案”之所以流傳甚廣,是因為只有那一次警方找到突破口,以雷霆速度一舉將全部受害人救出並抓獲了犯罪團夥頭目許三貴。在那之前的焦顯平並不可預知自己才開始憧憬未來,不久之後就遭受重創,一個叫蘇南添的警察,幾乎斷送他的人生。

可那日,他跟著去了他們進行交易的地點,是一座藏在灌木叢懸崖峭壁邊上的村落,封閉、落後、偏僻、荒涼,就連他進去,也是被蒙著眼的,那些人說這是為了保護他,如果警察找來了,他也可以說自己是被拐進來的。

那裏全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年男性,殘的殘、傻的傻,每家每戶靠幾顆甘蔗賺錢,窮得叮當響,可他們還是想要女人生孩子,或者單純發洩,僅有的一些家底也被許光他們輕輕松松套光。

等這裏的人徹底沒得掏了,許三貴的團夥又會輾轉到別的地方。被他們販賣到這種地方的女性基本逃不出來,就算等個十年八年出去,人也瘋了,許三貴還買通了地方派出所,就算有人趁機逃出去拿到電話報警,不出一個小時也會被送回去,折磨至死。

所以他們從沒有過老馬失前蹄的時候。

焦顯平無權得知他們藏人的地方,一個大男人在村裏晃蕩都覺得心裏長毛,傍晚,他誤打誤撞發現了一個有人看守的角落。

他永遠無法忘記當時看到的一幕。

貨車停在了樹下,大燈未熄,兩個人擡著一捆麻袋跳下來,如果不是心裏有數,完全看不出密不透風五花大綁的麻袋裏是個人。緊接著,有個人動作麻利推開了一間廢屋的鎖,左顧右盼後做手勢催促其他兩個,焦顯平悄悄跟過去,趴在窗子那裏借朦朧的月光看到一扇像衣櫃的門被打開,人要蹲下身子才能縮進去,麻袋裏的人,屍體一般僵硬被他們硬生生塞進去。

焦顯平汗毛倒立,鬼使神差尾隨進去,發現他們並沒有鎖門,他悄悄推開,看到一條幾乎垂直的一條梯,看不到頭,深淵一般直通煉獄。

焦顯平不分東西南北一溜煙跑了出去,渾身冒冷汗,一顆心幾乎就要嘔出來。

萬籟俱寂,只有他不停咽唾沫的聲響和粗重的呼吸,過了很久,他還是雙腿一軟,癱坐下來,就在這時,忽然聽到尖銳的一聲驚叫,像長指甲劃過頭皮,焦顯平全身發麻,把呼吸一閉,慢慢趴下去將耳朵貼地,聽到了並不真切,回聲一樣混亂的說話聲,還有鞭子抽打的脆響。

忽然,焦顯平腳板一滑,踢開一團草,他驚奇發現那塊草根是沒有土的,躊躇片刻,他心驚肉跳上手扒,起初每扒一塊還會猶豫下一次,漸漸地,他動作越來越快,發現草裏是塊用爛泥糊住的水泥板,板上有幾個小口,他試著撬開,一試便成功。

接著縫隙往下看,視線撞上密密麻麻的鋼絲網,焦顯平雙目被刺到一般下意識想起身,可他看清了地窖裏面,不過幾平方,匆匆一掃,裏面擠著十來個頭發淩亂、衣衫不整的女人,忽然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焦顯平心跳一頓,但還是鎮定將板子放了回去,怕底下人發現回音異樣。

將唯一可以透風掩蓋好,焦顯平如同失魂往回走,三十年後即使午夜夢回,他也想不起自己當時腦海裏在想什麽。

快要走到前面時,又聽到了驚破天際地嘶吼,有些熟悉,他來不及多想,甚至來不及掩藏自己,眼睜睜麻袋被掙掉在地,又被人撿起來胡亂套住腦袋,緊接著,人被扔進了那輛車裏,許光叼著煙挪了挪褲頭緩緩從樹下走出來。

那兩個人低眉順眼的,嗓門毫無遮掩,“光哥,早上抓的那個,給你留著呢,其他都分出去一輪了,這是今天收的。”遞過去一沓紙幣。

許光點了點,遞給身後的人,左右看看,彎腰鉆上了車。

焦顯平在昏過去前最後一秒鐘,終於驚悟,仍在繼續哭喊的聲音,熟悉,並不是因為他趴在地上的時候就聽到了。

剛才女人在奮力掙紮的過程中,左手露出了一根紅繩,那是在寺廟裏求的,那個主持說,可以保平安。

他不信這個,只覺得戴在她細白的腕上好看,悄悄給她買下來了。

……

焦顯平醒來時,呆了半分鐘,最後幾乎是驚醒跳坐起來的,發現房間裏還有一個人。許光慢慢轉過身,好笑:“嚇到了?”

焦顯平不說話,腦海裏浮現昨晚的一幕幕,苦水倒灌,恨不得在那張臉上鑿出個洞,被子在掌心裏,都要抓破了。滿腦子都是他們抓的人裏,有眉蘭,他聯系不上她,因為此時此刻,她就在那座不見天日的地窖裏。

“聽說你過來,我還覺得不可思議。早該這樣了,放暑假做工能賺幾個錢,不過你也太不小心了,昨晚要不是有人認識你,你就要被……”

焦顯平深陷自己的火海裏,直到腦門忽然一涼,猛地回神,冰涼堅硬的槍口就抵在他肌膚上,許光居高臨下輕輕彈舌出一聲“砰”,他渾身一抖,碩大汗珠就滴到了手背上。

許光哈哈大笑,“差點忘了,你還沒見過這玩意,大老爺們,怕什麽?”

氣氛正微妙,忽然有人走進來,趴在許光耳邊說:“那個女的還是不願意,要不是有人看著,早咬舌似死了,還是個犟種,光哥你要她還不好,她寧願被那些老不死的弄啊……”焦顯平猛擡起眼恨不得盯穿許光那張陷入沈思的臉,註意到他眼神不再只有兇狠煞氣了,許久後,聽到他嘆了口氣,“可惜了,不是我沒給她機會,開高價吧。”

焦顯平深陷回憶,“啪”一聲,左臉頰毫無防備被尤眉蘭劈了一巴掌,如同瓢潑大雨澆下來,空氣忽然涼到冰點,焦顯平胸膛一起一伏不可置信望著眼前不停發抖怒目而視自己的女人。

“你,和許光什麽關系?”

這是那天傍晚他掐著她脖子怒吼出最後一句話之後,她每一次開口僅有的一句話。

不然,他怎麽知道當年第一個□□她的男人,是許光。

那天在小房間,長久無聲對峙後,焦顯平知道自己犯了個致命錯誤,他完全在她面前暴露了,索性不再掩飾,完全撕下示以她半輩子溫柔謙和的面具,在尤眉蘭還完全失魄時立馬把人口鼻拿毛巾捂住,抱進了這間地下室。

當年,他眼睜睜看著她被扛進地窖,今時今日,是他親自把她囚禁在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七年,被稱為“家”的地下室裏。

那個怯懦害怕死亡的少年,早已經成為無畏一切掌控死亡的中年男人。

原本他以為,可以叫她一輩子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只存在於那二十二天裏的自私、狹隘、膽小、怯懦的人格,不會讓他曾摯愛的女人窺探去。他欠她的,就在從那之後的二三十年裏不計較她過往、不在意旁人目光給出去的愛情裏悄無聲息還清。

焦顯平覺得夠了,她愛自己,那自己就斬除萬難讓他和自己在一起廝守到白頭,有些真相,讓她知道才是真的殘忍,他在她心中也就徹底死去了,他不甘心,也決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可那個叫蘇南添的男人,不僅霸占了她,更是二十年間不曾停下將許家勢力斬草除根的正義行動。焦顯平不可能讓蘇南添抓到許光,否則許光就會把自己供出來,包括他親眼目睹自己女友被綁架、被□□選擇了沈默、逃避的罪行。

他也需要許光的幫助,這一點,他在三十年前沒有阻止許光上車,沒有救出尤眉蘭,沒有推開許光借玩笑抵上自己腦門的槍支時,就已經無路可退了。所以他要協助許光給自己養父、兄弟們報仇,他不是不知道許光總在計劃要蘇南添父女的命,只是許光不說,他也不會主動參與,白白給他們留下把柄。殺人放火這種事,臟了許光的手就夠了。可那個夜晚,他覺得時間成熟,請求尤眉蘭和自己在一起,被拒絕了。那之後,他下決心把殺蘇南添的計劃提上日程,蘇南添再不死,許光和他遲早是活不成的,蘇南添不死,令他始終心懷愧疚而心神不安的心愛女人,就不會和他在一起,給他一個冠冕堂皇原諒自己的理由。

焦顯平每逼近一寸,尤眉蘭就往後瑟縮一分,下意識擡起雙臂擋在身前,牙齒咯咯顫個不停,精致不改的行頭忽然就淩亂不堪了,忽然,一聲尖銳慘叫從她長時期未曾進食的沙啞嗓子裏擠破。

整個人如同被淩遲的痛讓人想要放棄掙紮,尤眉蘭那只血管暴起枯瘦幹白的手死死抓住被撕碎的裙擺,寧願緊閉雙眼也懼怕睜開看到的是更加黑暗的地獄,強烈的男人嚴絲合縫將她包裹緊了,她單純幹凈的世界被異物硬闖進來的絕望再次上演。

蘇南添花費了幾年時光讓她適應黑暗,可以熄燈閉眼入眠,此時此刻,她一朝之夕被打回三十年前在死亡邊緣艱苦徘徊的黑暗。

焦顯平停在了半空,目光驚愕,記憶中,她幾乎沒流過淚,哪怕是他曾親耳聽到她墜入深淵,聽到的也只是她奮力到極致的抗拒與掙紮。

想到現在,她也許想起了蘇南添,焦顯平的目光冷下去,偏要說給她聽:“這些年,如果你不是我妻子,你以為你能過上這麽安逸的日子嗎?你會和蘇冷一樣,需要提心吊膽時刻提防不知道何時就會爆發的危機。娶你,讓許光放過你,為了我們能安享晚年,我需要看季見予那個黃毛小子的臉色委曲求全,我做的不比蘇南添少,你別不識好歹。”

無論他怎麽言辭陰狠,尤眉蘭還是緊緊縮成一團,臉埋進膝蓋,依舊秀薄的身姿搖搖欲墜,完全像二十歲芳齡無助孤苦的少女。

焦顯平知道自己把她毀了,也許,他離死期也不遠了,可他就是不想讓她死,他也絕對不甘心就這樣死去。

“蘇南添是我殺的,本來,蘇冷也早該死在十年前那場車禍裏。你說,如果蘇冷也早死了,我們是不是能過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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