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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重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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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重圓

禧寧初年的除夕, 陳沖是在津州度過的。他爹娘早逝,在世的親人唯有一個長姐,嫁人後也極少走動。因而算得上孤家寡人, 在哪處為了生計奔波都無謂。

遑論替在峽州的三爺看著夫人, 即便被夫人察覺也沒有為難,還順勢搬進了柳府。

夫人懷有身孕,多在家裏養胎。

縱使外出,左不過逛街買些吃用,右不過到隔著兩條街的趙府, 去與閨友聊天。

如此輕省的盯梢,三爺發的薪俸卻實高。

平日裏柳府的夥食亦好得很, 蓋因夫人有孕要吃得精細,廚房每日換著花樣的做。

夫人自個吃不完, 府裏又多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可不得便宜他們這些親衛嘛。

這個新年,因是夫人時隔四年後歸家,過的第一個年, 更是做了好多菜。

他們跟著府裏的人一道,看了好些日的煙花鞭炮,皆高高興興地又吃胖了一圈。

現下陳沖悠哉地躺在椅子上, 翹著二郎腿抖腳。

一壁抽動鼻子,嗅聞被風吹進屋裏的香味,今晚是吃烤鴨和羊肉;一壁想著怎麽三爺還不來信與夫人。

照理半個月該來一封信。

但自上月中旬開始,到今日的正月十二,他遲遲未收到信。

難不成是路途耽擱了?

他這廂疑惑, 夫人也從未問過他,半分不關心。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

陳沖的耳朵動了動, 倏然聽到外頭傳來漸近的馬蹄聲,是誰?

敲門聲響起,他從椅子起身,走出門房,拉開了背後的木栓。

門一推開,立即被門檻外,傍晚昏黃光下立著,身穿黛色窄袖錦袍、神情嚴峻的人,驚得瞪大了雙眼。

“三……爺?”

陳沖傻住了,磕磕絆絆地開口。

怎麽三爺來津州,半點消息都沒有。

半晌的沈默之後,聽到一句沙啞的問。

“夫人呢?”

陳沖趕緊道:“夫人到趙家去了,今日晌午那邊來人,不知與夫人說了什麽,夫人就過去了,到現在還未回來。”

他腦子轉得飛快,目掃過三爺身後的兩個親衛,接著解釋:“三爺放心,夫人外出有人跟著的。”

今日他恰好輪休一日,卻沒閑著,在給夫人看門呢。他可沒懶怠偷工,恐三爺責罰。

又是須臾的靜默。

陳沖都快憋不住氣了,在一陣風吹落葉刮來褲腿時,終是擡頭,扯出討巧的笑,道:“夫人怕是要一會兒才回來,不若三爺先進來坐著等?”

這話有些怪異,顯得他比三爺還熟稔夫人的家。但總不能讓三爺一直在門外等著。

卻又聽到沈聲:“不用。”

陳沖楞住了。

“我在這裏等她回來。”

衛陵沒有進門一步,甚至連手裏的韁繩也沒放下。純黑的汗血寶馬在他身側,不耐地跺著鐵蹄,想要吃些草料豆子,想要趴下歇息了。

連月趕往津州,以防船只冬日遇大霧,停泊耽誤時日。

他便帶上了馬匹,遇水路不行,改為陸地晝夜奔馳。途中只在驛站停留,補給和歇息。

其餘時候,皆在冷冽寒風裏,穿梭在一條全然陌生的道路上。

前世今生,他從未去過津州。

這是第一次去到她的家鄉。

而當懷揣著悸動和振奮,奔赴一月之久,得以站在這一片孕育她的土地上。

衛陵終於感受到了津州與京城的不同。

這裏的冬天一點都不冷。

不會有冰凍三尺的大雪,就連冬風吹到臉上,也不會割得人生疼。

這裏很暖和。

但她不在家。

所有幻想再見到她時的憧憬,全作忐忑不安。

不敢未經她的允許,進到她的家中。

衛陵站在門外,側身看向了長街的另一端。

青墻高立,磚石鋪地,圍攏出一條蜿蜒而綿長的道路。

那是片刻前,他前來的方向,也是她歸家的路途。

天色漸漸黑沈,月亮從槐樹的稀疏枝葉背後,攀爬上哪家屋脊,灑落滿街的月輝。

是一輪將近圓滿的月,不過兩日,便是十五上元。

屋檐掛著的燈籠被取下,點了蠟用竹竿挑高,重新掛上去。照亮院門兩側的正紅楹聯。

寫的是:“天上月圓,人間月半,月月月圓逢月半;今夜年尾,明日年頭,年年年尾接年頭。”

“您進來坐著等曦珠回來罷。”

遠遠見陳沖在門邊,門也一直開著。

柳伯疑惑過來,驚見不該在此地見到的人,從陳沖口中得知詳情,忙著勸道。

衛陵笑道:“不了,我就在這兒等曦珠回來。您先進去吧,起風大了。”

一個比一個客氣。

夜裏的風確實大了,也有些寒涼了。

但柳伯哪敢晾人在外頭。

勿提國公府的親衛老早被派到這裏,衛三爺與姑娘和離了,還對姑娘上心。

他的妻子和蓉娘閑聊時,也說起兩人有通信。

又是姑娘肚子裏,可還有這衛家的孩子。

這可是馬虎不得的大事!

柳伯不請人進來了,就與陳沖說道:“煩你去把姑娘叫回來。”

陳沖卻想:“我若是敢去催夫人回家,三爺定然第一個削了我的腦袋。”

但這話他不敢說出,只在心裏槽道。

卻也在這時,陡然從長街的盡頭,傳來馬車歸來的聲音。

衛陵霎時轉頭,卻不見影子。

輿輪碾壓在磚石上的動靜,是那般輕盈,飄飄然似一片羽毛,浮在夜空月色下。

從遙遠的另一端朝他逐漸靠近,也越變越沈,沈重地拉拽著他的一顆心往下墜落,停止了跳動。

目光一瞬不瞬地,緊緊凝望著停下的馬車。

近在咫尺,方寸之距。

那片靛藍的簾子被一只滿是皺紋的手掀開了,先下車的是蓉娘。

甫一瞧見大門前的場景:好幾個穿玄衣的人,還有幾匹馬。皆將視線投落她這個方向,蓉娘差些將魂嚇沒。

最矚目的,莫過於中間那個身形峻拔,面無表情的人。

天吶,三爺怎麽來了!

她的驚嘆還未從喉嚨裏破出,車裏的人已感覺到異樣。

厚實的氈布簾子再度被掀開,她從車廂內探了個頭,彎腰要出來。

伸出的手,被一只急步上前的大手握住。

也在同時,曦珠看清了站在馬車下的人,一剎僵住了身體。

冬夜皎潔的月光下,他揚起一張疲倦而英朗的面容望她,漆黑的眸中倒映著她的影。

似和從前如膠似漆時一般,他柔和著含笑的語調:“我扶你下車吧。”

可她不能再像從前一樣往下跳了。

衛陵的目光,從她挺立似小山的肚子移開,抿緊了唇。

握著她的手,另一只手臂隔著秋香色的棉裙,托住她的腰,緩慢動作,萬分小心地將她抱下了車。

她沒有掙動一分,乖乖地扶著他的肩膀,指甲抓進他的衣裳,被他放落在地上。

再看向他,卻需仰起頭了。

對望之中。

她問:“你來做什麽?”

衛陵俯首,酸哽著笑意低聲:“來陪你過年。”

曦珠不忍笑出了聲,眼眶有些熱:“可你來晚了。”

是啊,他日夜兼程地趕來,以為能來得及與她過除夕。但近一個月的遠途,如何靠人力能及,到底晚到了。

“那表妹要怎麽罰我?”

*

她並沒有罰他。

從很早之前,他就知道了,她向來對他心軟。

讓人送來晚膳,滿滿的一鍋辣白菜燉羊肉湯。還有幾碟子的菜,臘腸、烤鴨、凍肉糕、煎豆腐。

衛陵在陌生的廳堂坐了下來,端著碗筷有些不知所措,輕問她:“你不吃嗎?”

曦珠搖頭說:“你吃吧,我剛才在外頭吃過了。”

這段時日,衛陵沒有哪頓是吃好的。

時時遙望津州的方向,想還有多遠才能見到她。

現今那股饑腸轆轆反湧上來,叫囂撕扯他的胃。

太過急促,有些被羊肉湯的辣嗆到。

曦珠坐在旁邊,手撐著腮,在明亮的燈火下看用膳的他。

大半年沒見,黑了好些,也瘦了,越發顯得人冷漠沈郁。

問道:“是不是有些辣?”

“不辣。”

衛陵強忍咽了下去。

“那多吃些。”

他聽話地又夾一筷羊肉吃。

曦珠笑笑,不再說話。

她近些日嗜辣。而他少吃辣。

等他吃了三大碗飯,她又問:“飽了嗎?要不要再盛一碗?”

地主之誼,她總要盡到。

“你瘦了很多,該多吃點。”

衛陵要放下碗筷,聽到她的這句關切,心裏暖意流淌,笑著又添了一碗飯。

“好。”

用完飽餐的飯,他跟在她身側。

一手穩當扶著她,一手提燈,時刻註意腳下的路。任由她帶領他穿過長廊,在院落花木的婆娑光影裏,走進了她的閨房。

不是廂房,是她小時候居住過的屋子。

他看得出來,與妹妹小虞的閨房有些像。

一時拘謹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做什麽。

又忍不住四處瞧那些桌椅櫃子、瓷器插花。卻怕冒犯她,讓她不喜。

衛陵剛要挪開視線,忽地一頓,落在束腰高花幾上的那盞貝殼燈。

很顯眼的地方,還罩了一層防塵的油紙。

“你有換洗的衣裳沒有?”

曦珠問,偏頭見他在看那盞燈。

“是我送給你的燈嗎?”

曦珠反問:“若是其他人送的,你不會問出這個話。”

她清楚他的為人,小心眼得很。

再次道:“有沒有衣裳可以換的?”

衛陵禁不住笑道:“我來得匆忙,只帶兩身衣裳,路上也都臟了,沒及時洗。”

她把他領進屋,他懂得她的意思。

“我去找陳沖他們要身幹凈的,先將就一晚。”

說著,衛陵轉身,踟躕走出了房門。

曦珠眺望他的背影,微垂長翹的睫毛。

後腰抵住圓桌,撫摸著鼓脹的肚子。

直等他拿著嶄新的裏衣和鞋子回來,將他領去浴間。

熱水已讓人送來,新的巾帕和牙香籌也擺在了桌上。

“你洗吧,若是熱水不夠,你叫我,我讓人送來。”

隨後不再管他,去到面架前洗臉。

低著頭,自顧自撫溫水到臉上,又用帕子擦幹。

冬日以來,孩子漸大,她不太方便每日沐浴,多是擦身和泡腳。

下個月就要生產了。

曦珠將扭幹的帕搭在架上,扶著有些酸脹的腰回身。背後氤氳霧氣裏的人還未脫衣,一雙眼直楞楞地盯著她。

“看我做什麽,難不成要我伺候你脫衣裳?”她沒忍住發了脾氣。

衛陵忙不疊道:“不是。”

就是想多看看你。

“那趕緊洗了,別等水冷。我也快要睡了,你別吵到我。”

前一刻尚是溫柔,這一刻變得不耐。

她的脾性因有孕多變,從不朝人發作。

可他的到來,似乎讓她找到了一個可以任意宣洩的出口,恨不得把所有的壞情緒朝他吐露。

“好,我會快些的。”

衛陵頗為不好意思地應道。

今後的很長一段時日內,他也將習慣這樣的她。

曦珠走出浴間,將要關上門時。

瞥見背身脫衣的人,那肌肉堆壘的寬闊後背,新添了幾道長疤。

她記得,也曾撫摸無數遍。

在離京前的那一晚,他並沒有那些傷。

該是在峽州遭受的。

門關合上,衛陵沈入了熱水。

仰靠在浴桶邊沿,滿身的疲乏隨著水汽飄散,精神有些渙散了。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當年她第一次到他家,是何種感覺。

但絕沒有她經受的多。

至少此時的他,除去局促和無措,更多的是歡愉。

周遭目之所及,全是她的物件。

連同這個浴桶,也是她用過的。

鼻息之間,到處是熟悉入骨的,屬於她的馨香氣息。仿若滲進水裏,又由柔軟的水,鉆進了他的身體。

喟嘆回想她的罵,衛陵不由無聲地笑,加快了洗澡的進程。

門的背後,是嘩啦啦的水聲。

曦珠坐在床畔,摸著凸高的肚子,泡了小片刻的足浴。

裏面加了好些藥材,找過兩個大夫瞧,都說是很好的方子,為了生產時順遂。

焦娘又給她按摩過小腿筋骨,免得夜裏抽筋,可有的受。

銅盆被端出去時,曦珠對她笑道:“今晚您不用照料我了,好好去歇息吧。”

平時夜裏,都是焦娘陪著睡在一個屋,方便夜裏起來照顧,或是喝水,或是如廁。

人做事利索,話卻少。

今晚見府裏偌大的動靜,以及傳起來的話,就知了緣故。

她點點頭,道:“是。”

等人離開,蓉娘湊坐在床上,悄悄唉聲道:“我看還是把三爺請去廂房睡,鋪個床也不是什麽難事,這如今睡在一塊算什麽?都和離了,沒名沒分的,雖說他是孩子的爹,但你們還未說清楚。”

曦珠端起羊肉湯喝。

從露露家裏回來都過了好一會兒,她又餓了。

慢喝完一碗暖洋洋的湯,用帕擦了嘴,方道:“我會和他說的,您別操心了。”

蓉娘還想勸兩句,乍然浴間的聲音停了,頓時站起身。

這夫妻兩人一個屋,又久別重逢,她在多不合適。

只得拿起空碗,矮身加說一句:“你可得和他說好。”

曦珠笑道:“知道。”

她早想好說辭,從預想到他會來津州找她,而她得知有孕的那一天開始。

這一個月他沒有來信與她,她便猜到他或許已在路上了。

他以為是給她驚喜嗎?

蓉娘出了門,曦珠拖著暖和的棉鞋子坐在窗邊的妝臺前,開始拆卸發髻。

在家她只綰簡單的發式,今日是去看露露才會梳頭。拔下玉簪,用梳子緩緩順了一通。

垂眸看梳齒上掛著的烏發,蹙緊細眉,伸手將它們揉成一團。

自從有孕的五個月後,她掉發比之從前嚴重許多。便是不梳發,早起來枕頭上也有好些發絲。

曾問過焦娘和大夫有沒有辦法抑止,開了洗發的藥卻不管用。

唯一幸運的是,她的頭發算濃密厚重,掉了好些似乎瞧不出來。

但每每梳發,看著這些落發,她還是會難過,甚至偷偷地哭。

頭發如是,肌膚也變得暗淡,似是秋黃的葉,不勝往昔的冷白細膩。

塗抹價值昂貴的面霜膏脂亦無用。

她曾見過病重將死時,如同骷髏的自己。

更無法接受重來的這一世,自己會變得難看。

但生老病死,本是人間常態。

再好的容顏總會衰敗。

對著鏡中人的臉頰,日覆一日塗霜的手放下。

屋裏燒著炭,如春溫暖。

曦珠揭開衣裳的下擺,露出了裏面隱藏的斑紋。

就連鼓起的肚皮上,也長出一條條的,好似西瓜的淺棕色紋路。

拿了另外一罐油脂,滿是濃郁的藥味,挖了一大塊細細抹在那層皮肉上。

她知道衛陵正在走過來,他的腳步越來越沈。

但依然用牙咬著下擺的棉布料子,繼續塗抹著藥霜,希冀這些斑紋不要繼續猖獗,沒有絲毫阻攔他探究而來的視線。

她有過後悔,興許不該要這個孩子。

但想到這會是一個女兒,又心生出百般的不舍。

阿娘懷她的時候,也長過這般醜陋的斑。

“會不會疼?”

衛陵在她的面前蹲下了身,鼻腔難忍澀苦。好似一瞬之間,所有的歡愉都隨著映入眼簾的斑紋炸開,消散。

在切實目睹她身上的寬大棉衣之後,真正的殘酷景象。

連同胃臟裏尚未化解的殘食,也在不斷翻湧著,讓他感到一股嘔欲。

並非是對她的惡意,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仿若肚子裏的孩子在吸食她的性命,才會長成這般。

他剎那生出了一個想法:不要這個孩子。

曦珠低頭,看湊合一身白色單衣的他。他的身量高、骨架大,尋覓來的衣裳有些短促了。

“不疼,就是難看。”

她輕聲:“你覺不覺得很難看?”

她在詢問他,他毫不遲疑地立即答道:“不難看!”

曦珠在笑:“你又在騙我,你總是喜歡騙人。”

嘔欲被堵塞在喉嚨,不上不下地,讓他連氣息都要斷絕。七竅的關口之一,滾落下一行淚。

衛陵擡手抹掉淚水,也笑了起來。

“真的,我不敢再騙你了,怕你真的不要我了。”

他堅定地看著她,宣誓一般語調沈著:“在我眼裏,你永遠是這個世上最好看的仙女。”

曦珠臉上的笑逐漸消失,覆歸於平靜。

可看著哄人的他,又彎眸笑起來,笑得眼淚掉了下來。

她一邊擦淚,一邊憋不住哭腔地開始指責他:“你哭什麽,害得我也想哭!”

又說他:“你一個男人哭什麽哭,丟不丟人吶。”

衛陵不覺得丟人,只覺得整顆心被扭緊得生疼,擡手給她抹淚。

“我只在你面前哭過,一點都不丟人。”

他躬彎腰身,捧住她的臉,吻她濕漉漉的眼睛,清冽的聲音溫柔到平生極點:“好表妹不哭了,瞧你不停掉眼淚,我也想接著哭。明日給你買糖吃,好不好?”

“你把我當孩子哄啊?”

曦珠噗嗤一聲被逗笑,又嫌他的手粗糙,像落了倒刺一樣。

扒拉下他的手掌攤開,垂著眼睛。

睫毛輕輕眨了眨,淚珠墜落,掉在他滿是傷痕和粗繭的手心。

骨節分明的手指,也彎曲變形了。

衛陵不由使了力氣,握緊了它。

拳頭包裹住她潮濕滾熱的淚水,像要被燒出一個窟窿來。

這回,是他悵然的問:“難看嗎?”

他全身上下,她很中意他的這雙手。

卻在峽州的戰事中,變成這副模樣。

曦珠吸了吸鼻子,嗯了一聲,誠懇地道:“好難看。”

衛陵有些氣,是氣憤自己不小心。

捏她臉腮上的軟肉,哼道:“我都哄你了,你卻不知道哄哄我。”

萬般委屈皆現面上,嘴角朝兩側垮著,眼尾也垂落。

尤其一雙被淚流過的眼望著她。

“不準捏!”

她吃得多,也胖了好多。再捏臉會愈發大。

曦珠拍開他的手,終究生出一點點可憐給他。

又握住他青筋凸顯的手腕,將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你幫我擦藥吧。”

給她做事,他是一點委屈都沒有。

但那股嘔欲在時刻折磨他,他卻不敢顯露出零星半點,怕她多想。

在直面那山丘一般的肚子時,突然感覺到頭暈,黏稠的濃重藥味襲來,熏得腦子快要裂開。

動作越發緩慢,癢得像在給她上刑。

曦珠憋著笑,垂眼看他蹲著身,端正一副肅穆的神情。

專心致志地用那只難看的右手,在給她難看的斑紋,仔細塗抹那褐色的油脂藥膏。

嘴角的笑,慢慢斂淡了。

今日她外出,去的並非趙家,而是露露家。露露的丫鬟著急來找她,要她去安慰自家小姐。

趙聞登蓄養了外室,這兩日還帶回家中。露露悲慟大哭,要抱著兒子回娘家,但被公婆攔住。

於是露露一個人走了。

兩個人屋裏坐,露露淚流滿面趴在榻上。

與她說生了兒子後,自己的身體就不好了,也沒了興致。從小一塊青梅竹馬長大的趙聞登,還對她肚子上的斑紋嫌棄,就要納妾。

她家生意要靠著趙家,爹娘都勸她回婆家去。

無處可以訴情,便抱著曦珠哭了很久很久。

再被閨友勸說,勉力吃過頓飯,壓住兩日的不吃不喝和疲累,終於睡了過去。

遽然地,衛陵的手心被什麽踢了一下。

整條胳膊似是失去控制,僵直地凍住。

他驟然擡頭看她,遲疑問道:“方才有什麽踢了我。”

他的樣子太傻,曦珠說:“是女兒。”

她微微擰眉,對他道:“我覺得會是一個女兒。前些日子,我做夢夢到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穿著粉白色的小裙子,趴在蓮花池畔,玩水裏的月亮。”

曦珠回憶著,憶起女兒紮著兩個盤發的辮子,戴著粉色的絨花。

臉頰胖嘟嘟的,五官模樣記不起來了,是不是像她呢?但真是好看啊。

一見到她,就撲騰著從地上爬起,雙手要來抱,奶聲奶氣地喚道:“阿娘!”

“那一定是我們的女兒!”

他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感受到孩子好似又動了動,很輕微的滾動。

是女兒真好,和她長得相像最好。

盡管嘔欲和眩暈未止,衛陵的眼睛卻泛湧酸熱。

曦珠笑應道:“一定是的。”

一直到吹熄燭火,落帳該入睡的時候。

曦珠睜眼望著天青的帳頂,一切起伏的心緒都隨闃黑的夜晚,變得寂靜。

也能平緩地,對睡在枕邊的衛陵說:“我要給女兒取名叫清圓。”

她的語氣不變溫柔:“就叫柳清圓。”

衛陵明白今晚她善意的接待,願意讓他住進她的閨房,睡在她的床上。

而非怒罵他自作主張地來到津州,將他驅逐出柳家。

所有自重逢之後的舉止和言語,不過都是為了說出這句話。

他沒有任何疑頓,在嘴裏輕聲念這個名字:“柳清圓,柳清圓……”

“很好聽的名字,寓意也好:清潤圓正,和柳姓很配。”

他笑著誇讚她取名好聽。

側過身體,面對平躺的她。

懷著女兒,只能如此艱難睡姿。

繡纏枝蓮的粉黛棉被蓋在她的身上,溶進青帳的清輝月光,落於一座小小的蓮花山,在有韻律地跳動。

衛陵目落馱起一個新生命的她,鄭重道:“曦珠,我以為這輩子重來,你不會想要孩子,也沒想到那次意外讓你有了身孕,我很愧疚。

“在峽州總是很擔心你,擔心你的身體,擔心你會怎麽想,會不會不要我們的孩子了。”

“可最後你願意生下女兒,我又知道這和我無關。”

“我之前做了很多錯事,不能夠得到你全部的原諒。我家也虧欠你許多。女兒的事,我不會和爹娘說,也不會讓她回到衛家。”

“我在峽州時就是這樣想的,來津州是想親自告訴你。”

曦珠偏過臉想看他,但不能看全他的面目。

不得不挪動腫脹的身體,側過床裏。

衛陵托扶住她和孩子,讓她小心翼翼地轉向了他。

兩人相互望著對方。

他將她頰畔的發絲別到耳後,手掌貼著她的臉。聲愈發輕了,帶著祈求和哽塞的苦意。

直直地看進她琥珀色的眼眸。

“可是曦珠,我畢竟是清圓的父親。

我從未想過重新來過,會成為一名父親。我有許多不懂的地方,但會努力去學如何養育我們的女兒,和你一起陪著她玩兒,陪著她讀書寫字,陪著她長大。

她要是願意學武,我會傾盡所有的教她。她要什麽,我都會想辦法給她。連我所有的財產,都會是她的。”

他在向她許諾,以尚未出生的女兒名義。想要得到她一個確切的回答。

關於她與他的將來。

長久的沈默,沈默地長久。

她也一直看著他如墨深沈的眼,忽然問道:“你能在這裏待多久?”

這是她的應允。

衛陵懂得,因此緊張繃直的面皮一瞬喜笑顏開,湊她更近了,語調掩飾不住地欣喜。

“峽州的戰事結束,我就向皇帝請旨來津州視察沿海防線,免得那頭剛滅火,這裏又有災。這事兒哪能知道時候?除非有調令,不然我就紮根在這裏了!”

津州倒也有水匪海寇,但三五成群,構不成氣候。否則四處有戰事,這大燕怕要倒得快些了。

他樂得眉毛快要飛起來,十足的興奮。

曦珠卻始終寧和,問他:“你這個年節沒在京城,公爺和姨母沒有異議嗎?”

她其實不太想問衛家的事,但還是開了這個口。

“他們的身體都還好嗎?”

“大表哥呢?他的腿怎麽樣了?”

衛陵安靜下來,回道:“我爹娘都算好。有鄭醜在,可以拖延多活幾年。”

“我大哥的腿不行了,以後不能再行走。等再過兩年,我會把阿朝帶在身邊,把該教他的都教了,就將衛家軍交給他。他是我大哥的長子,會接手公府的一切。”

這樣的結局,比起前世,已好上許多。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重生之機太過不易,不可貪心,祈願事事圓滿。

衛陵極輕地笑嘆一聲:“至於百年之後,那不是我能管的事了。誰知道到時候什麽局面?在世時,能盡我所能,護著京城的家,讓你和孩子在我們的家,平安順遂度過一生,便是我這輩子的心願了。”

“你會不會覺得我沒出息?”

前世,他已經得到了她的答案。

在那段他覺得歡快無窮,卻玩物喪志的年少歲月裏,她竟喜歡過那樣的他。

“要出息做什麽,能平安過完一輩子就很好了。”曦珠跟著笑笑。

如今她才十八歲,還很年輕。

她的心願,則是希望這輩子過得長久一些,她尚有許多美好的期盼,要在奔赴而來的光陰裏實現。

黯淡的光線裏,她看到他右邊的頸側,有一道指頭大小的疤。

伸手碰觸那道紅褐色的凸起疤痕,輕輕撫摸,問道:“這一年你在峽州如何?我剛才看到你背後又多了傷疤。”

“你的手,又是怎麽回事?”

他並非沒有出息,只是從來不想涉入爭鬥。

如果能有選擇的話。

衛陵不願提那些血腥的戰事,只笑道:“在那邊不太好,總是想你,夜裏夢裏都在想。”

頸側皮肉之下的熱血,在她撫弄的指腹下,肆意奔湧著流淌。

讓他垂低了眼皮,緩緩靠近她,不敢動作大了,怕傷到她和女兒。

一個親吻,落在她柔軟的唇瓣。

曦珠的手下移,扶住他的肩膀。

微張開唇,仰頭去迎他。

間隔肚子裏的孩子,他的手掌托著她的後頸,情難自禁地去揉她的發,她的衣。

也抓著她將他握住,用的氣力大些。

揉到衣襟半褪不褪,交渡的氣息消耗殆盡。

他們不敢再繼續,很快,彼此氣喘籲籲地停下。

額頭抵著額頭,粗重燒熱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他俯首喘息不勻的她,笑問:“你想我嗎?”

她胸脯起伏不定,也笑:“不想。”

“一點都不想嗎?”

“一點都不想。”

他執著地追問:“一點點都沒有嗎?”

她摟住他的脖子,仍在口是心非:“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

可是曦珠無法欺騙自己,對於他的到來,她是高興的。

即便知道他的深情裏,永遠脫離不了虧欠和自責。

衛陵埋頭在她的胸前低笑一聲,嗯道。

繼續輕吻她的肌膚,胸腔悶出的沈聲,拂過她身體的斑紋:“但是曦珠,我很想很想你。”

他能感受得到,她是想他的。

雖不管他對她的愛意多深,她眼底深處那點被前世磋磨出來的冷靜,永遠都不會消失。

但今時今日,長遠的分別纏綿相思,又因這個意外而來的孩子,她願意在這個家中,加一個他的位置。

他應該知道滿足。

*

在這個重逢的夜晚,他們訴說著分別的這大半年,各自的日子。

多是衛陵在問,問她回到家中的生活。那些不曾被她寫進信裏的細節。

曦珠回答著他,也問他身處峽州的經歷。

他笑著寥寥數語,她卻知艱辛,更知了他的心焦惶然:“我想戰事趕緊結束,就能來找你了。”

他們說了許多,說到半夜,說到他掌下的肚子不再有動靜。

女兒大抵睡了。

她也迷糊地閉上眼睛。

“睡吧,太晚了。”

“好。”

衛陵低頭在她的眉心親了親,心滿意足地抓著她的手,也闔上了雙眸。

很快,落入睡夢裏。

他太累了。

自從簽訂那紙和離書,目送她離開京城。

他輾轉千裏去往津州,投入賑災與戰爭,就沒有一日得到歇息。

日日夜夜被那些事纏身,卻只能盡心盡力地處理。想著與她的團圓,愈發暴躁地對人發火。

有時累極,想小憩一會兒,但才合上眼皮,營帳外又來軍情。

他似乎永遠在奔波的路上。

從前世到今生。

從京城到峽州,回到京城,又來了津州。

直到此刻,枕邊是她睡著的和緩呼吸,才得以安歇。

歷時長久地,衛陵終於全身松懈,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但於兩世的戰爭中練就的神經,卻無時無刻地不在緊繃著。突然,她的手從他的手裏,滑落了出去。

他一下子睜開眼睛,見她在用手臂撐坐起身體。

懷著九個月的身孕,動作很艱難。

他一骨碌地爬起來,伸手去扶她的腰。

嗓子是啞的:“怎麽起來了?”

與他在這夜聊了好久,曦珠很困,但才睡一會,就想小溺了 。

往常是焦娘睡在這屋,聽到她喚,趕來扶她去浴間。

但今晚焦娘不在。

她睡眼惺忪地,要叫起眼下泛青的衛陵,讓他攙扶她去解決。

還未出聲呢,人陡然就醒了。

“我想小溺,你起來扶我。”

她有些著急,是在困裏憋了好片刻。實在憋不住了,才不得已起床。

“好。”

衛陵連忙搓把眼,先她下床,穿好鞋,又蹲身給她的腳套上棉鞋子。

一手扶著她的手臂,一手扶著她的腰,將人依靠自己,當心攙她去浴間。

等到恭桶前,她抓著墻壁上的一條橫桿,都還未反應過來。他已經低下身,給她解開了褲子的系帶,及時提起要垮落的寬松棉褲。

又托住她的腰,讓她坐在揭蓋的恭桶上。

“上吧。”

曦珠全然清醒過來,擡頭看轉握住她的手,沒有自覺出去的人。

“你在這裏,我上不出來。”

她揪著他的衣裳,有些不好意思。

衛陵不肯出去。

她有孕艱難,哪能放她一個人在這裏。

他問:“平時夜裏,你要如廁也是一個人嗎?”

曦珠小聲:“是焦娘陪著的。”

“那總不能我比她還要陌生,我們還有什麽不能坦誠相見的?”

他摸著她的後腦和頭發,輕柔安撫。目瞥一側的橫桿,揶揄道:“我比那桿子要牢靠,你扶著我,要更好些。”

他喜歡她依靠自己。

最終,曦珠幾乎是憋著一股氣,郁悶地在他面前溺了。

臉埋在他的腹部,被他笑著扶起清潔,又穿上褲子,重新回到了床上。

衛陵親吻她暈紅的耳朵,淺淡笑意裏是嚴肅,說:“如今我在這裏,你要做什麽盡管吩咐我。這是我們的女兒。”

這一晚,曦珠起夜三回,皆是衛陵在旁陪著。

有他在,確實要輕便一些。

她也與他解釋:“有孕後常會如此,是孩子大了,迫著身子,才會起夜多了。”

衛陵點頭,撫摸她的肚子,道:“我知道了。”

月亮往西沈落,他們都再度睡著了。

等醒來,是冬日裏一個美好的清晨。

衛陵難得睡了一個好覺,精神抖擻地洗漱好,便悄聲走出屋子,等著睡醒後的曦珠一起用膳。

昨夜,得到她的允準。

在他們兩個人的家中,再過一個月,將會是三個人的家中,他不再有局促和不適。

喚來蓉娘和焦娘,問起平日照料曦珠時,該留意的地方。

又仔仔細細地問過焦娘,在他來之前,她一日會做哪些事。

但焦娘不懂京話,是由蓉娘代回。

問了許久,連不該食用的東西,每一條他都牢記在心。

笑著道謝後,焦娘去廚房備膳,蓉娘則留了下來。自然問起關於曦珠和孩子,他是如何打算的。

衛陵斂笑,坦然地將與曦珠的決定告知。

“孩子會姓柳。但我是曦珠的丈夫,也是孩子的父親,不會推卸半分責任。只要我還活著一日,就會照顧好她們一日。”

至於所謂的名分,在蓉娘駭然的神情裏。

他笑說:“您便把我當作柳家的贅婿瞧吧。”

曦珠起床時,已日上三竿。

床畔沒了人,銅盆裏的炭也燒燼,徒留餘灰。

她穿衣穿鞋後,走到窗邊。

推開窗,屋中積聚了一夜的悶氣,隨著迎面吹來的風,被卷席著拂過檐外院中,金黃燦爛的銀杏樹。

落了滿地扇葉的樹下,他撩著青色的袍子壓在腰間,正蹲著身,在往一個瓦盆裏栽種什麽。

瞧不清,她疑惑喊道:“你種什麽呢?”

衛陵在她開窗的那瞬,就轉頭看了過來。

此時,他笑著大聲回道:“種花。”

“什麽花?”

“秋海棠。”

那棵當年兩人在京郊游玩時,從花農那裏買的秋海棠,被他帶到了津州。

他離開京城去往峽州前,囑咐破空苑的丫鬟,千萬記得要給花澆水松土。

來到津州前,他請教過那個花農。

最後摔碎了盆,一把剪刀將茂盛碧綠的枝葉全剪了。只餘埋在泥土裏的主根,用濕潤的布包裹,一起帶回了她的身邊。

現在,他要把這縱橫的根脈種進土裏,讓它重新長出葉,開出花。

“不過一棵花而已,你費勁帶來做什麽。”

曦珠覺得不值當,眸中卻漾起笑意。

衛陵沒有反駁,對她也笑了笑。

將最後一捧土稍壓,他把光禿禿的花盆,端放在陽光照落的階下。

便走上臺階,進了屋子。

兩人用過午膳,曦珠來了興致,帶著他在家裏逛了一圈。

不是江南的小橋流水,亦不是京城的奢華園子。但每一處洞門窗子,都是經過精心構思,風格融了許多地方的特色。

有些東西,衛陵甚至沒見過,好奇問道。

曦珠道:“是我爹從前走商時,瞧見哪裏的東西好,就會帶回家裏。我娘總說他胡亂,他卻從不聽。”

他們正走過一棵油桐花樹下。

衛陵略頓了頓,牽著她的手也緊了緊,輕聲道:“曦珠,帶我去見見爹娘吧。”

曦珠偏頭看他,彎了眼眸。

“你急什麽,等孩子出生了,我們再一道去看他們。”

她從蓉娘口中,得知他想要名分。

倘若是贅婿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給他的。

是我們,她說。

衛陵壓不住揚起的嘴角,喉嚨有些熱:“好,等我們的女兒出生,再一起去。”

這一天下晌,曦珠叫來了成衣鋪的人,給衛陵量身裁衣,做幾件冬春的衣裳。

也給府上的人,都各做了兩身的衣。

用的是自己的銀子,但衛陵笑道:“總不能讓我給你的那些銀子放爛了,拿出來用吧。我以後還能賺的,不用節省。”

成婚時衛家和他送的聘禮,她一分都沒有動過。

銀子怎麽會放爛?

曦珠卻笑著點頭:“等下次就用。”

夜,又來臨了。

在曦珠泡完藥浴後。

衛陵跟著焦娘學如何按揉小腿,恐她夜裏抽筋。起初並不熟練,但兩遍之後,就都清楚了穴位和力道。

等熟練,是在第二日。

餘下的日子裏,他都陪在她身邊。

要做什麽,他都和她一起。她也教他說津州話,續接此前的教習。

衛陵認真地學著,怕到時去祭拜,爹娘會聽不懂他的話。

一切都是好的,只有那股眩暈一直不散。

津州盛產魚蝦,她幾乎每餐都吃。

在峽州時,他時常吃到,也能忍受那淡淡的腥味,嘗出一絲鮮來。

但來了這裏,他恍若又有嘔欲,連同其他的菜肴,也覺得沒滋沒味。

卻望著大快朵頤的她,只管用筷夾著那些菜,往嘴裏填塞。不敢告訴她,忍忍就過去了。

在十五上元,這喜氣洋洋的日子。

曦珠帶衛陵去了海邊。

圓盤似的明月掛在天上,照著下方無垠的深藍大海。寒涼夜風吹過,翻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

沙灘上人山人海,鬧聲鼎沸。

男女老少的手裏都拿著一盞四角的大燈籠,白色的絹紙上書寫著墨字的心願。擡高手臂,松開一瞬,燈便隨風飛起,越來越高,也越來越遠了。

“這裏的商人很多,放飛這些燈,是祈願這一年出海順順利利,財運亨通。”

成千上萬的燈被放飛,橘黃的燈光絢爛了整個夜幕。

這一晚的蔚為壯觀,卻都將沈入幽深的海底。

曦珠放飛了一盞燈,寫的什麽,衛陵並沒有去看。

他也放飛了一盞燈。

寫的是:盼天地庇佑,妻女平安。

他們沒有去那些鼓樂喧天的街道游玩,便乘坐馬車回家了。

孩子將要出生,萬事都需小心。

明年的今日,仍會有這般的熱鬧。

也在這張燈結彩的冬夜,露露還是回了趙家。

兒子哭著要娘,趙聞登親自來接她。

三日後,露露受了妾室茶,讓人進了門。

曦珠原以為故人都該得了圓滿,但不想會是這般。

她不知前世,是否也是這樣的結局。

趙聞登得知衛三爺來了津州,提著禮笑盈盈來柳家拜訪。

卻得了衛陵的冷臉,沒說幾句話,就灰敗著臉色離開了。

傍晚吃過飯,衛陵扶著曦珠在院子裏走動,為了生產時順利。

他問:“要不要把茶山的生意撤回來?”

曦珠遙望遠方的雲,搖頭說:“不了。”

*

在那盆秋海棠長出第一片翠綠葉子時,恰是驚蟄。

曦珠午時用過飯,肚子就有些疼,墊坐的裙子也濕了。

該是羊水破了。

一陣陣地縮痛,與前世受過的宮寒一般。

她忙抓住衛陵的手腕,顫著聲音說:“我怕是要生了,你快叫人過來。”

衛陵也抖著手,扶她躺在床上。

大步跑出屋子,去叫早等候多日的大夫和穩婆過來。

大夫尋了兩個,其中一個是何婆子。

穩婆也尋了兩個,皆是經驗豐富的老手。

曦珠雖想要一個女兒,但到底怕死,怕自己死在經歷那麽多苦難,好不容易重生、如此年輕的時候。

她頭靠在枕上,面上都是汗水。

從額頭到脖頸,在涓涓地流著。

她緊緊攥住衛陵的手,大口喘息著,忍受身.下綿延的疼痛。

看著他,更是在看著何婆子,咬牙堅定地說道:“若是有意外,你一定要保住我的命。”

眩暈滲入熟悉的頭疾脹痛,衛陵驚慌地搶先道:“曦珠,不會有事的,你會平安生下女兒。還記得你做的夢嗎?女兒一定會出生!”

語氣萬分地篤定。

曦珠卻看見了他眸中打轉的淚光。

在他的安慰下,想到了那個軟乎乎的小姑娘,忍痛笑了笑。

何婆子應了一聲。

屋子裏隨即淪陷為紛亂,腳步來來去去。

一聲疊著一聲,又是燒熱水,拿幹凈棉帕;又是煮人參湯,備紅糖水。

穩婆吊著一雙眉眼,彎腰來叫衛三爺出去。

婦人生產時,總是伴隨汙穢和血腥,對今後的夫妻生活不好。

但曦珠被宮縮疼地咬緊了發顫的唇,卻抓著衛陵的手,沒有松開一分。

指甲甚至掐入他的皮肉,摳出了一個個月牙的血印。

她深吸了一口氣,說:“我要你……在這裏陪我。”

衛陵將她的手反握,用帕子給她擦臉上的汗,哽咽應道:“我就在這裏陪你,哪裏都不去。”

因而當穩婆無措,再來勸說時。

衛陵的脾氣便無法控制地爆洩了。

一雙滿是焦灼的眼,盛滿陰沈的戾氣,直沖向身側的一眾人。

“你現在不是在這裏,該對我說這些無用的話!要做什麽不清楚,就給我滾出去!”

他狠厲兇煞的嗓音,震得所有人皆呆了呆。

曦珠抓著他的手,想要說一兩句。但才張口,便被又一陣襲來的疼痛,給緊緊咬住了唇。

眼前朦朧一片,身上都是濡濕的熱汗。

等再清明一些,門窗俱合,床邊的櫃上擺了好幾座燈燭。

熒亮跳動的焰火,在一眾忙碌,又詭異的肅靜裏,靜靜地燃燒著,愈來愈短。

她的手,始終被衛陵緊握著。

她的汗,被他手裏的巾帕浸透了一張又一張。

在如浪潮撲湧而來的窒息裏,衛陵幾乎咬碎了後槽牙,聞到了她血的味道。

強忍著心絞的痛和頭疼,他將她疼痛扭曲的每一個神情,都記在了心裏。

不時誰的急迫聲音。

“夫人攢著力氣,別喊出聲。”

“夫人用力!”

“快餵糖水!”

衛陵趕緊接過蓉娘遞來的紅糖水,扶著曦珠的頭,餵她一口口地喝。

……

她們一個比一個急。

怕會難產,孩子遲遲不肯出來,更怕母親出事。這自京城鎮國公府來的衛三爺,會要了她們的命。

自古以來,婦人生產從來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一個不慎,便會跌入地府裏去。

但萬幸萬幸,她們此次受到了上天的眷顧。

不過一個時辰,孩子便從那方窄道,滑落了出來。

“是一個女娃!”

驟然身輕後,又是誰的驚喜聲音。

便是聽到了這一聲,曦珠睜大昏困不已的眼,想看一看被穩婆抱起的孩子。

卻在要擡身的那剎,倒在力盡的疲累中。

“曦珠!!!”

閉眼前,耳畔是衛陵幾近破裂的嘶喊。

他的手,也將她的手捏得生疼。

真吵啊。

要是能出聲,她要罵他。

但她沈入了困意裏,似乎所有的力氣都耗盡,得歇息夠了,才會醒來。

她睡了很久,不知睡到了何時。

等再睜開眼睛,周圍沒了別人。

床邊的櫃上,只留了一盞燈。

他用簽子挑得暗了,那細細的一線光在慢慢地亮,模糊地落在她疲倦蒼白的面容。

大夫和穩婆都說,她是太累了,所以才睡著了。

不是……

那個念頭才冒出蹤影,他就狠狠地晃了晃腦袋。

不會的,她仍在勻緩地呼吸。

他和她還要白頭偕□□度餘生。還要陪著女兒一塊長大。

小小的一團,比雪還白。

也閉著眼睛,嘟著小嘴,在和她的母親睡覺。

“皺巴巴的,一點都不好看。”

很輕地一聲,突兀地驚醒他的孤寂。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

他看著她。

幹澀的眼眨了眨,將等待的苦楚都埋沒進深處,與過往的痛苦一起藏匿。一日日地,如酒暗自醞釀,釀就對她更深的愛意。

衛陵緩緩趴在床畔,也輕聲說:“等再過些日子長開了,我們姑娘就會更好看了。”

他終於顫巍巍地伸手,極輕極輕地,用指尖碰了碰躺在她懷裏,女兒的臉。

“你看,她的鼻子像你,嘴巴也像,眉眼也很像。”

說得曦珠不由地笑,也伸手摸了摸女兒,好似棉花糖一樣軟,像要化了。

她的一顆心,也跟著軟得一塌糊塗。

忍不住挨近了,親她的小臉蛋,笑著從泛紅的眼裏,流下一滴淚。

“她的臉好軟。”

衛陵看著她和女兒,眼眶有些濕,也笑了起來。

清圓從香甜的夢裏醒來,疑惑地左右望望,繼而張開小嘴,哇哇大哭起來。

“她是不是餓了?”

“你會不會抱啊?輕些,別碰到她的頭。”

“我知道,我知道。”

“好像是……尿了。”

年輕的爹娘怔了怔,很快手忙腳亂。

一個抱著女兒,慌張心疼地哄:“阿娘在呢,不哭不哭啊,阿娘給你換衣裳。”

一個衣袍狼狽,急得奔出屋外,去搬救兵了。

初生的嬰孩啼哭,劃破故去的漫長冬夜。

窗外正在落雨,淅淅瀝瀝地打在那些冒出一點綠的花枝上。

驚蟄過後,春天真正地來臨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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