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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粱夢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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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粱夢破(七)

天色昏昏, 幾團濃重不一的烏t雲籠罩在頭頂,風過翻滾,不過瞬息,愈加厚重地陰沈。

衛陵片刻回不過神, 待反應過來, 讓送走和尚智源, 又急步回屋。

揮墨寫帖, 遣人往王家去, 快請來王壬清。

他擡頭看向窗外的高空, 這個時辰,司天監也該下值了。

而後走至外廳, 望著還聚在那裏的、幾個穿瀾裙彩衣的人, 道:“大嫂, 二嫂, 不早了,你們回去吧。”

如今的他, 已無力去應對這些世俗的聯系。

董純禮和郭華音皆是聽聞了曦珠的昏睡不醒,這三日,常過來看望。方才見和尚進到內室, 不過須臾, 便和衛陵轉出院外說話。

兩人所言,她們皆不清楚, 也不知他的一通忙活, 讓人去外頭做什麽了。

現下聽到這句“逐客令”, 再瞧衛陵神情的疲憊, 董純禮一時只得道:“你別太擔心了,曦珠會醒過來的。那我們先走了, 你自己也要用些飯,別把身體累垮了。”

郭華音附和地點頭。

衛陵勉強笑道:“是,我知道的。”

偏過臉,對妹妹小虞道:“你也走吧。”

衛虞沒料到上次三嫂昏倒後,明明都醒來了,不過一夜,病情更為嚴重。

仰首看三哥累倦的眉宇,又關切一句:“三哥,嫂子會好起來的。”

“嗯。”

衛陵低應了聲。

都是安慰之辭,這三日他聽得夠多了,但她還是未醒。

衛朝跟在母親身後,回頭看向被青紗掩映的內室,那個會說鬼故事嚇他的三叔母,還睡在裏面。

衛陵見人都從凳子上起身,帶著各自的丫鬟往院門去了,這才將嘴角牽起的淡笑放下。

轉過頭,對還留下的鄭醜道:“辛苦你先留在這裏,我讓人送飯菜過來,你先用。”

招魂之事,他已有七八分的確信,但仍需鄭醜在場,多一層保險。

鄭醜坐在桌邊,還在翻看醫書。

這些日,他將學醫幾十載,壓在箱底的那些書都翻了出來,便是為了尋求法子。

適才,自然聽到了和尚智源吐露的“招魂”兩字。

曾經,他四處尋訪民間大夫,精學各癥醫術時,聽說過這個異術。

當時不以為意,不想這回興許碰上了。

聞三爺所言,頭都不擡,仍沈浸在書中。

鄭醜一字未應,衛陵也沒有在意,讓青墜把燈盞點了,端來,好讓鄭醜更看清楚書上的字。

青墜道:“是。”

她去墻角的燈架前,擦亮火折子,擒來一盞明燈。

心中不免焦急慌張,不知怎麽三爺和夫人成婚沒多久,好好地過著日子,夫人卻病地昏睡了三日。

如同當初三爺去秋獵,受傷躺了十日,那時還是姑娘的夫人,也是憂心地吃不好飯,睡不著覺。

這下換成三爺,益發嚴重了。

飯沒吃幾口,覺更是不睡的,軍督局也讓人去告假了,整日整夜地守著夫人。

餵水、喝藥、擦臉等事,沒讓她碰過,都是自己照顧夫人。

青墜側臉看去,三爺撩開青紗,走去內室,想必又去看夫人了。

紗簾垂落,衛陵直走到床畔,對還坐在床沿的蓉娘,道:“您先去吃飯吧,我來看著她就好。”

蓉娘的一雙老眼裏,澀意擋不住地往外流,落下一滴淚來。

連著三日的診斷,這屋裏的人來來往往,硬是什麽都瞧不出來,動靜再大也鬧不醒人,如何讓她不擔心。

“到底何時才能醒來啊?”

衛陵的目光落在闔眸沈睡的人身上,心揪地抽疼,卻平聲道:“我已去尋人過來了,興許能看出曦珠是什麽癥狀,您放寬些心。”

他的語調很低,也在安慰自己。

再勸兩句,在他耐心盡喪時,好歹蓉娘出去了,一方室內,終於只剩他與她,兩個人。

他坐在床前,彎腰躬身,握住了她柔軟溫和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

垂低的一雙漆黑眼眸,落在她的臉上,輕聲喚她:“曦珠。”

等待王家來人。

背後緊合的明瓦窗片,映入蔓延而來的風雨。

*

春雨隨風撲扇在窗欞上,淅瀝的聲音,檐上順著瓦片滑落的雨水,也在滴答滴答地,掉落下方的石階。

不時兩聲飛鳥的鳴叫,混雜著屋內的忍痛聲。

皮肉覆蓋之下,衛曠的膝蓋骨頭中,那一條條的縫隙間,似是有無數根利針紮入。

雙眼的灰茫視線中,他疼地不禁咬緊了牙。

楊毓正給丈夫上藥,棕褐色的藥膏,用竹片抹了一層又一層。

濃重帶腥的藥味散開,必得抵住喉鼻,不能聞到一絲味道,否則幹嘔難止。

但這個冬日過去,她已習慣。

密不透風的屋裏,不能開窗通風。因腿上的寒疾,是因駐守酷寒北疆多年,身處成千上百個雪天而遺留。

等將藥抹好後,又拿紗布一圈圈地裹住。

放下丈夫的袍擺,楊毓這才擡起身,揉把酸脹的後腰。

她的身體其實也不大好了。

這一年來,氣喘的老毛病嚴重了些,先前服用王頤那個孩子給的方子,也不管用了。

黃孟和鄭醜先後給她看過,現下她吃的藥丸,便是鄭醜煉就的,效果倒是好。

只是身體上的衰老,是止不住的。

再多的珍貴補品,燕窩人參鹿茸,也不能補上。

楊毓緩了緩腰上的不適,再擡眼,看見桌上摞擺的一堆賬目。想到這幾日,府上堆積下的事務,不覺頭疼起來。

去年冬日,她與丈夫打算好了,等開春要外出京郊。

一是去僻靜山莊修養身體,二是將公府的外務內事,都交給幾個兒子和兒媳。

丈夫致仕放權,還可讓皇帝對衛家松懈些戒心。

但衛家有在朝的勢力,亦有三千騎兵在北疆駐紮,不至於讓皇帝輕易動作。

原本純禮胎象不穩,不能太過操勞府上的中饋。

那些事務如何處理,她也都教給了曦珠,想著等他們走後,這府中有一個可以主持內宅的人。

曦珠學得很快,也做得很好。

郭華音嫁進公府那日的婚禮事務。

多是她在布置,無一處不妥;也是她在待客,舉止得體大方;宴散人離,她最後收拾殘局。

便是當初教導純禮公府中事,也沒有曦珠學得那般快,細致還不出差錯。

楊毓愈發喜歡這個三媳婦了。

還帶著她那個混不吝的小兒子,也像樣子了。

夫妻夜話,丈夫笑說起小兒子年幼時的事。

“倒是和當時的預兆一樣了。”

那是百日宴時,讓小兒抓鬮,以此觀將來路途。

卻見他們的小兒子,觀望一圈琳瑯的事物,先去這頭抓了他父親的軍印。

圍觀的眾人驚訝,這是要子承父業,紛紛恭賀他們夫妻。

不想把那沈甸甸的軍印抱住,又挪騰到另一頭,去抓了塊帶脂粉香的煙羅絹帕。

任誰拿其他有意思的東西去換,小兒子都不肯,只將軍印和帕子緊護在懷中。

愈發惹地人大笑。

“公爺,夫人,你們這個小兒今後,怕是大權和美人都要了。”

當時,他們夫妻兩個還高興了好一陣,也對這個兒子懷有期盼。

但隨著小兒子年歲漸大,卻是再歡喜不起來。

因這個孩子實在太過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讀書能惹得先生氣厥,連練武也在偷懶。

再大些,能跑出去了。

不準往西域那樣黃沙漫天的地界去游歷,便往京城賭坊、青樓等地去玩耍。

常常夜不歸宿,教訓打罵不知多少次,從未管用過。

但自從曦珠來京,恍然一夜之間,他們的小兒子就懂事了。

楊毓的手放在那堆從破空苑搬回的賬本上。

原本快要出府修養。

不料秦家之事耽擱,拖到如今,曦珠又生病,到今日都沒醒來的消息。

她不得不接回中饋。

“讓人去那邊問問,三媳婦還未醒轉嗎?”

衛曠躺在竹榻上,仰起失明的眼閉著。

膝上的疼痛仍在,連帶全身上下,那些在戰場受過的舊傷,都在發作。

現在的他,手頭的事務都放出去給幾個兒子了。

但瞧他那個小兒子晝夜不眠守著人,倘若三媳婦好不全,還不知能不能做成事了。

當今朝廷的局勢,並不容松懈。

楊毓應道,快步出去,喚人去問。

她也是心急曦珠的病。

沈悶灰蒙的天色下,廊道外的水花濺跳。

偌大的府邸,各處屋檐下方,一盞盞的燈籠被點亮,丫鬟們正用竹竿挑著高掛起來。

*

燈焰搖曳,一方廳堂。

“你舅舅家那個姑娘如何不好?人長得清秀端正,品性嫻良,她兩個姐妹出嫁後,夫家也是美滿和順,沒出過什麽矛盾,可見家風清正。那個姑娘也有意你,她母親還寫信給我,過些日到咱們家來……”

王頤坐在桌t旁,夾了一箸炙豬肉,正待放進嘴裏,聞言擰眉,立即打斷了母親的話。

“娘,吃飯時不要說話,可行?”

王夫人氣地瞪他道:“我此時不說,何時說?你如今當著差事了,和你爹一樣忙,大早出門,老晚回家,與我這個做娘的吃過頓飯,一刻鐘不到,便鉆進房裏去。你什麽時候,好好跟我說過話。”

“你們都是大忙人,就我在家中,孤零零的一個人,操持府上的事,也沒誰看得見,還要被自個兒子嫌煩。”

“我是為誰,還不是為了你嗎?難不成你這輩子都不娶妻了,就自己一個人過,你不想想你爹答應不答應?”

“你爹交代我給你尋個好媳婦,你連年的不允,你爹可不會怪我嗎?”

“你家的祖宗,也在天上看著。”

……

劈裏啪啦地跟倒豆子似的,話趕話的,連祖宗都扯出來,講得王頤腦子發脹。

飯菜也不香了,吃不下去。

自有官職在身,正經做事後,老話重提。

原先他娘給說親事,還會顧忌文雅,這年益發急迫,便如此時。

一個時辰前,他從司天監下值後,有同僚約去吃酒,但想到好些日沒跟母親一道吃晚飯了,這才回家來。

卻是一見面,張口就是他的婚姻大事。

從落凳到用膳,沒停下來過。

王頤聽母親絮叨大半會,驀地一句:“難不成你還念著曦珠?”

他倏地擡眼。

“娘,你說什麽呢!”

語氣嚴肅道:“她如今是衛家的三夫人了,你不要說這個話。”

王夫人頓住,閉上了嘴。

她不知當初都發生了什麽,兒子忽然不要她去提親了,但她瞧著,兒子分明還喜歡曦珠。

不過既成過往,正如兒子所言,曦珠已是別家的兒媳婦。

她再喜歡,王家也不能去和鎮國公府爭。

更何況那場浩蕩的十裏紅妝,可見公府和衛陵的重視,滿京的姑娘婦人,誰不羨慕的?

再是不久前,去赴那場衛家二子迎娶繼室的婚宴,聽聞公府的中饋,已是給了曦珠。

曦珠與她們那群婦人說話時,也是笑的,看得出過的很好。

王夫人益發後悔,不該說方才的那句話。

但也是兒子太過磨蹭,到如今親事都未定下,要至何時,她才能抱上孫子?

王家可是一脈單傳,不比衛家有三個兒子。

衛陵未成婚前,國公夫人還不是急得跟什麽似的?

當前跟兒子同年齡的,都已成婚生子。

只剩她兒子一個,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

母子兩個默吃會飯,王夫人終究沒忍住道:“怕是等衛陵有了孩子,你連個妻都還沒娶。”

也就她兒子傻,衛陵那個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燈,竟還把她兒子叫去做儐相迎親。

整日強顏歡笑,當晚回來,醉地不省人事,沒出息地掉了淚。

照顧的人,還不是他這個做娘的?

王頤心煩,嚼咽口中的菜,只管低頭不語。

勿提柳姑娘與衛陵的感情很好,他只有祝福了。是他們救了他,自然希望他們順遂一生。

再者,他現今沒有娶妻生子的心思,只想先將父親要他學會的那些司天監事務都掌握了。不若以後,不好接父親的職位。

又是一番念念叨叨,耳朵都快磨出繭子。

王頤都受下了,待用完晚膳,喝茶漱口後,正要跑躲進自己的院子,門外卻急來一串倉促的腳步聲。

丫鬟跨過門檻,三步並作兩步地上前,遞來一封帖子。

“夫人,鎮國公府來人了,要尋老爺過去。”

王夫人頓時停住喋喋不休的嘴,接過帖子打開來看,白紙黑字,只是邀人過去,並未言說是為什麽。

王頤坐在一旁,勾著腦袋,歪望帖子上的字,落款是衛陵的親筆。

他疑惑地看向丫鬟,問道:“沒說是去做什麽?”

丫鬟搖頭道:“不知,但公府的人在外等候,看那意思,是要跟著一道回去。”

若是一般的事,該在帖子裏寫上了,還讓人等著,是什麽急迫的大事?

父親前日去往皇陵留住,察看地形風水。因這段時日連綿的雨水,有一處臨山的寢宮好似要陷落,僅僅一角,工部的官員找到司天監,要父親一同前往勘察。

當前,再沒有比修建皇陵更重要的事了。

皇帝的身體眼見不行,丹藥停了,便操心起駕崩之後,躺睡的皇陵。

寢宮塌陷之事,因尚且勢微,並未上報皇帝。凡是涉及此事的高官,皆在試圖重建。

王頤也是聽父親秘語,才得知該事。

“你爹也不知去做什麽,都兩日未回家了。”

王夫人不清楚丈夫的公事,這會為難地很,想了想,對丫鬟道:“你去回公府的人,說是老爺不在家,待老爺回來了,我讓他往公府去一趟。”

話音甫落,卻聽兒子道:“我替爹先走一趟。”

王夫人問:“你去做什麽?”

“說不定是有什麽急事,不方便說的,我過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王頤轉頭,又對丫鬟道:“你先去回那人,讓他稍等,我去換身衣裳,就過去公府。”

他一回家,還未換下官服,就被母親拉著說教。

邊說邊往外走,徒留王夫人的嘆息在背。

與身前,千萬根將整個灰茫景象分割地支離破碎的雨絲落地聲,交織在一起。

*

王頤分不清是第幾次踏進破空苑了。

好似每次來到這個地方,多是雨天。

除去上次,給衛陵的婚事作儐相,大好的晴朗。

原來已時隔三月之久。

他被領至院中,滿目所望,是一片愁淡的郁感。莫名地,覺得極為不舒服。

他在那個眼熟的丫鬟帶領下,走進外廳,被正翻書的一個奇醜之人嚇了一跳,但那人只自顧自地看書,未曾看他一眼。

王頤轉回眼,聽丫鬟走進內室,該是去稟報了。

“三爺,是王公子來了。”

他等衛陵出來,想問到底是何事。

方才馬車上,他問過那個公府的親衛,並未得到回答。

更為困惑。

思索的空檔,那方遮擋的青紗再度被掀起,一個人走了出來。

王頤驚訝地看著走過來的人,神色憔悴,似乎好幾日沒歇息了。

在看了王頤一瞬後,衛陵道:“你跟我過來。”

不是王壬清,在聽到青墜說出緣由後,他心中霎時生出燥郁怒氣,但極快地被壓了下去。

想及王頤總歸是王家人,先前占蔔一事,該是有些能力的。

讓他看一看無妨,不若他要親自去請王壬清了。

頭疾又在作痛,衛陵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脾氣,要冷靜考慮。

但在他轉身,往前走了一步後,身後的人還沒跟過來,他猝然回頭,見王頤還楞站在那裏。

“我讓你跟我過來!”

話音出口時,他拉住人的手臂,幾乎是扯了過去。

鄭醜也起身,跟隨在身後,一同走進室內。

王頤踉蹌兩步,幾乎是在恍惚中,第二次走進了夫妻居住的內室。

甚至不及看清周遭的布置,只在見到床上躺著昏睡的人時,一剎那,他的眉頭立即深深皺起。

“你幫我看看她,她是不是失魂了?”

耳畔,是衛陵迫切的啞聲。

*

招魂,王頤年幼時聽父親和長輩談論過。

用以寥解世人相思的一種術法,但會對招魂的道士,以及招魂者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因此,極少有人會來王家,尋求這種詭異的術法。

不是太過思念亡者,不會損壞活著的自身。

畢竟故人已逝,無論如何,也不能真正回來了。

且這種術法,唯有王家在江南的一個分支精通。到了今時,會招魂的唯有他的那個叔公,叫做王壁。

兩年多前,他去江南祭祀過世的族老時,曾見叔公招魂。

族老在深夜意外病逝,並未留下只言片語,因此需招魂,得知遺志。

而孫輩中最被寄予厚望、且壽數長遠的他,便被作為招魂者,聆聽族老閉眼前,尚未出口的話。再轉告族人。

那是王頤第一次體會到招魂的奇妙,更在之後的數月,去尋叔公,想要學會。

便連他的父親,也不會這門術法。

用叔公的話說:“要學會招魂,是需要一些緣分和天分的,並非每個道士都會。”

而他恰好有那個緣分,也有那個天分。

於是,在江南水患漸緩的那段日子裏,他跟隨叔公,學習了這門術法。

那時,不過是為了興意有趣。

王頤並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面臨如此的場景。

曾經,在被t柳姑娘拒絕心意後,他心傷前往江南,當作散心,學會了這門術法。

如今,派上了用場。

王頤看著靜靜沈睡、臉色蒼白的人,分明大婚那日,是笑靨含春的模樣。掐指算了一番,再次確信,有人正在招魂。

他的占蔔之術,比起從前,更為精湛了。

王頤放下手時,寬大的竊藍袍袖跟著落下。

目光從已經丟失魂魄,衛三夫人的臉上移開。

王頤握拳穩住慌亂的心神,偏頭,看向他以為一生摯友、眼眶泛紅的衛陵,嚴正了聲音,問道:“我要知道是誰在招魂?他的生辰八字是什麽?”

*

鄭醜再一次被衛三爺屏退後,便知道衛三夫人的昏厥,不是那般簡單的事。

他並無心生其他雜念,只想,該是尋個機會,去學習一番道教的東西了。

從前亦有這個想法,不過諸事纏身,他耽擱住了。

望見兩個親衛被傳召之後匆忙離去。

鄭醜在院外等了大半會,再被喚進屋,卻見衛三爺的手掌裹著一條薄絹,血正滲出,一滴一滴地,仿若匯成小溪般流出,墜落在地,漸成一灘血泊。

而桌案上,是幾疊裁成長形的紙,以及一根沾血的毛筆。

暫時不知傅元晉的生辰八字,為了牽引回魂魄,只能先用符紙鎮住肉身。

符紙上所用“朱砂”,必是引魂者的血。

能讓失魂之人,尋到歸來的路。

不若,恐怕再也找不回她的魂魄了。

片刻前,王頤如此說過後,衛陵便去蘭锜上取來那把唐衡刀,割開手掌取血。

鋒利的刀刃毫不猶豫地破開皮肉,血瞬時淌了出來。

“夠了!”

王頤趕緊道,看向衛陵一張慘白的臉,眼睛卻是紅的,眼下是淡青的倦意。

聽到他嘶啞嗓音問:“真的夠用嗎?”

哪怕是將他身上的血流幹了,只要她能回來。

王頤點頭道:“夠了,你快止血。”

他記得的,剛開始認識時,若邪山的事後,一眾人外出飲酒,無聊閑談。衛陵說過,他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可一炷香前,在他詢問是何人在招魂時,衛陵卻沒有任何遲疑地,就相信了他。

相信他可以把他的夫人救回來。

甚至告知了他一樁幾乎顛覆他人生認知的事。

人有重生之機!!!

一個死去的人,竟然會有重活一世,改變前塵的機會。

衛陵和她,皆是重生之人。

不過寥寥幾語,卻足以震駭住王頤。

腦子近乎停止運轉的同時,他聽到衛陵還在說。

將這個世,那個自峽州而來,如今也昏迷不醒的傅總兵,與她的聯系,告訴了他。

“王頤,你的命是她救的,你本來應該死去,你要救她,你要讓她回來!”

面前之人的雙手緊掐住他的胳膊,力氣大到幾乎要勒斷他。

一雙充滿戾氣的、通紅的眼,死死地盯著他。

不惜露出最險惡的姿態。

在胳膊快要斷掉的疼痛中,王頤好歹回了些神,找回自己哽住的聲音。

“你別著急,我會想辦法,一定救她回來!”

三夫人救了他的命,其實本來他該死的。

“衛陵,我一定會救她回來。”他又一次堅定道。

緊掐住他的手,慢慢松開了。

只是一雙漆黑的眸,還時刻不離地凝望著他。

在漸漸地,變得平靜下來。

仿佛之前翻湧劇烈的心情,從未有過。

判若兩人。

衛陵坐了下來,看著王頤,平聲問道:“我現在是不是只能等,等去查到傅元晉的生辰八字,等你把她的魂魄找回來?”

王頤不知傅元晉和三夫人其中的具體,但他沒有多問。

再多的雜緒,當前也不是思考的時候,盡力都摒棄掉,只思索目前迫在眉睫的事。

他知道招魂者是傅元晉,再是這個惡人的生辰八字,就夠了。

“應當是另外一個世的傅元晉,通過今生的傅元晉在招魂,所以我必須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王頤確定地道。

下一刻,他又聽到了一個問:“倘若我殺了今生的傅元晉,她是不是就可以回來了?”

衛陵的聲調甚至沒有變化一絲一毫。

只是在微弱的光亮中,望向昏暗的窗,窗外還在下雨。

“不能,若是我的猜測是真,傅元晉不能死,不然她很可能回不來了。”

頓了頓,王頤回道。

這些,是一炷香前的事了。

王頤閉了閉眼,取過筆和紙,低下頭,開始畫符。

衛陵的血流進一方徽墨中,幾乎滿溢出來,黑與紅的攪弄之後,繪於紙上,再將幹透的符紙,壓在枕下。

整九張的符紙,似是鬼舞。

手上的傷被鄭醜處理過後,衛陵送別兩個人。

已是深夜,又是一個雨夜。

他站在廊下,兩盞在風雨中搖晃的燈籠下,先是目送鄭醜的離去,再將視線落在王頤的身上。

晦暗的光線中,他道:“王頤,我今日告訴你的那些,若是有第三個人得知,你知道後果。”

王頤看向他,沒有猶豫地點頭,再次道:“你放心,我只知道你和她是救了我命的人,也一定會幫你救她回來。”

“衛陵,你要相信我。”

等得知了傅元晉的生辰八字,他會再次來公府。也必須去司天監告假幾天。

*

這個夜晚,衛陵終於得以稍松緊繃的神經。

他相信王頤一定會幫他找回曦珠的魂魄,讓她醒過來。如同之前的自己,從前世回來,回到她的身邊。

獨自在燈下吃過飯後,先是用溫熱的巾帕給她擦了手臉和腳,再洗漱收拾自己。

他把蓉娘和青墜都遣退出去,門關上,將燈滅了。

從瓶子裏倒出兩顆藥,仰頭吞了下去,緩解頭疾的餘痛。

而後坐在床沿,脫掉鞋,上了床。

睡到了最裏面,原先她睡的位置。

這幾日,為了方便照顧昏睡的她,她都在床的外側。他的地方,他的枕上。

衛陵頭靠在她的枕上,蓋上了她那一邊的被褥。

側過身,在昏暝的雨聲中,垂低眼,把她攬抱在胸前。被紗布纏繞的手掌,溫柔地撫摸她散落長發的腦袋。

好似和平日的夜晚,並沒什麽不同。

她乖順地睡在他的懷中,清淺地呼吸著。

興許第二日天亮,和從前的無數個白晝一樣,會睜開惺忪地睡眼醒來,若是他沒有去軍督局上職,便往他懷裏拱縮,抱住他的腰,撒嬌地喚他“夫君”。

她剛睡醒時的聲音,很軟,很像撒嬌。

但她已經三天沒醒過了。

三天了,他極少合眼,也很困了。

王頤的話給了他安定,他緊抱住她,閉上了眼。

“曦珠,曦珠,曦珠……”

他又在叫她的名了,在藥也無法消解的頭疼中,恍若回到前世,在永無止境的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喚她的名。

枕下,壓著他的血所繪制的符紙。

他不知失去魂魄的她,如今到了哪裏,會遭遇什麽。

是否已經回到了前世。

不能再往下去想……

傅元晉。

想到這個人時,衛陵忽地睜開一雙灼熱的眼。

前世,無能為力殺了那個人;今生,同樣不能殺了他。

在她還未回來前。

衛陵終於再次閉上了眼,抱著她,睡了過去。

也在等待派出去的親衛,帶回他想要的消息。

雨聲停下,將近子時。

*

長街上的青石磚被一場夜雨浸染,透出絲絲寒涼。不遠處,傳來一聲遠過一聲的打梆子。

“咚——咚,咚,咚”。

一慢三快,是醜時初了。

靴底踩踏潮潤的水聲,許執再次來到鄭醜的住處,曲指敲響院門。

自鄭醜給他醫治胃疾時,不好讓人總是上門來,後面他便問了鄭醜的居處,得了閑暇上門拿藥,每月也將自己的俸祿拿出部分來給鄭醜。

即便鄭醜說醫藥的錢,衛陵已給過他。

胃疾好得差不多了。只要不飲酒,便不會覆發。

這段時日,卻因瘋馬踩踏,他的胸口受了傷。

又因鄭醜的保命丸和日日診脈,他才能撐著身體,去面見皇帝,做那些收繳潭龍觀,和抄家秦府的事。

因秦家倒落,他手裏有了些銀錢。

那個差些被瘋馬落蹄的孩子,孩子的父親將那座小院,送給了他。

到底從手裏分出部分銀錢,按照市價,給了那個高壯男人。

男人不停推脫,最後還了他一半的銀子。

這兩日,他一邊忙碌刑部盧冰壺交代的差事,一邊忙搬家的事。

再拿出十兩銀子,添置幾樣家具。

今晚下值回到新的住處,栽種一棵丁香花的院子。

隨便煮碗面吃,給興奮地到處竄的煤球,丟了一條小鹹魚。

“別到處跑了,弄得滿身是t灰,等我收拾好,隨你怎麽玩。”

清寂的屋子裏,他笑了笑,對一只黑色的小胖貓說話。

碗筷洗幹凈後,這邊擦抹桌椅,那邊收揀衣裳。

將那把被布包裹的油紙傘,放進了嶄新的立櫃中,輕關上櫃門。

也把煤球擦了,它烏黑油亮的皮毛上,有鉆床底沾黏到的白色蛛網。

最後洗把臉,將滿是灰塵的衣服脫下,捂了捂泛疼的胸口,察看傷勢是否好轉。

換上另外一身藍色的舊棉袍,跨出門檻,要將門鎖起來。

煤球喵喵叫地,爪子一直扒他的靴子,不肯放他離開。

他彎腰,把煤球抱起來,擼了擼它毛茸茸的腦袋,然後把它放進屋子裏,道:“你在家等我,我一會就回來。”

他得去鄭醜那邊,再開些藥治傷。

趁著這兩日得了盧冰壺準許的假。

不若傷勢遲遲拖延,留下遺癥,並非他希望。

遑論新搬的住處,離鄭醜的家很近,走路只需一刻鐘的功夫。

之前住在那個窄小的院子,每次,他都需坐馬車過來,也需半個多時辰。

許執站在門外,手裏拿著傘,等待了好一會,方才等到門從裏面打開。

估計又在夜讀醫書。

這般醫術高明的大夫,便連夜晚都在念書,或是制藥。

這個點,鄭醜不會睡。

許執早前知道,所以才來找他。

進門後,走進屋裏,幾句問候之言。

坐在凳上,與先前的幾次一樣,褪下半邊衣裳,露出烏青的胸膛,給鄭醜瞧看傷勢。

便是在這時,許執留意到桌上擺放的幾本書,多是破舊。

明亮的燈火下,他清楚地看見其中一本攤開的書上,墨印的字,有關招魂。

疑惑道:“鄭大夫怎麽看起招魂的書了?”

鄭醜正在給他看傷,聞言未加多想,道:“今日去公府給三夫人……”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止住了話。

擡起頭,竟在許執的眼中看出一絲擔憂,霍地,他更是閉緊嘴。

此次給衛三夫人看病,並未把人救醒,著實給鄭醜的打擊不小。

一被衛三爺的人送回家,他立即翻出那些醫書,找尋有關的記錄。反覆通讀兩個時辰,全浸在書裏了,連給許執看傷,都還未完全抽神出來。

一被問話,自然出口回答了。

出破空苑時,衛三爺還交代過,不要把夫人昏睡的事外露。

這下可好,自己的嘴說漏了。

鄭醜不再多言,只專心給人治傷。

他如今試藥制丹的那些藥材,天南地北,多是昂貴,可都是衛三爺在給。

如此,還給他留出大把的時間,去學習醫術。

等把人的傷上過藥,又開了幾副藥,讓回去煎煮。

“再養個把月,便能徹底好了。”

“多謝。”

如此道完,鄭醜也不去推辭遞來的銀兩,直接送人出門。

不妨人都送到門口,雨又落下。

他都要關門了,跟前的人也撐起傘,卻倏地轉身,拿著半開的傘,猝不及防地問道:“鄭大夫,三夫人是生了什麽病?”

許執看向鄭醜,不禁握緊了傘柄。

衛陵既然得知他對柳姑娘的心意,還要殺他,他也不怕問鄭醜該事。

看鄭醜這番三緘其口的樣子,也不敢說給衛陵聽,是自己漏嘴了。

更何況她的病竟與招魂相關,怕是生了什麽嚴重的病。

心中的擔憂愈甚,懷著忐忑。

剛上過藥的胸口,在被咬噬發疼。

天上的雨落在臉上,也不去管。

*

雨絲綿綿,飄落在身上。

許執接過隨從遞來的油紙傘,從刑部衙署出來時,尚是傍晚。

走出衙門,途徑兩邊栽植香樟的道路,行過兩個正交談律法變革的郎中官員,瞧見尚書長官,頓時驚嚇地啞住了。

兩股戰戰,紛紛停步,行禮作揖。

許執淡淡頷首,從他們身邊走過,步出側門,上了早等候在門口的馬車。

馬夫揚鞭,車緩緩行走起來。

坐在車廂內的許執,仰靠在車壁,松緩了疲困的神情,以手捏揉緊皺的眉心。

連續七日,他宿在刑部,為了變革之法,不曾歸家。

變革,倘若只是他部門的事:犯人定刑裁量,各種明令刑罰,不會引發朝廷如此大的變動。

這三年來,上折彈劾他的人,一波平了,另一波又起。

貶了誰的官,充了誰的軍。此起彼伏,永不停歇。

蓋因他動了土地整改,那是多少官員的祖業命根,為了傳至後世孫輩,昌隆姓氏。

皇帝在背後支持他,卻也想從中謀利。

正如傅元晉此次上京賀壽,是皇帝怕以曾通敵海寇的罪名,下旨往峽州去,讓去捉人回京審罪,會讓手中有兵的傅元晉,當地造反。

屆時,峽州會再陷戰亂,好不容易興起的海貿中斷。

從神瑞帝朝起,朝廷戶部虧空嚴重。

這些年又往北疆和西北填去多少銀子,除去一個洛平守住了北疆剩下的防線,竟再無能征善戰的武將。

至於傅元晉,皇帝是不敢用的。

這會,還要將人除去,把平穩安定下來的峽州,收入囊中,補上戶部的虧空。

到時候,衛朝會是一個很好的,替皇帝看守峽州之人。

……

這些事,不過在腦子過了一番,許執便閉上了眼休憩。

馬車外紛亂的熱鬧,從耳中晃過去,等再睜眼,是車夫在外喊:“大人,到府了。”

他掀開車簾,下了馬車。

天已經黑盡,門房處的燈籠都點了起來。

那昏黃的光,照地他連熬好幾夜編寫律書的雙眼,酸痛地難受。

“大人是怎麽了?”身後的隨從問道。

“無礙。”

站在臺階緩了緩,他方才一步跨上最後兩級臺階,走進了自己的府邸。

一路上,是丫鬟小廝的行禮。

“大人。”

他仍然只是頷首。

但在要往後院去的廊道上,他被人攔住了。

是自己的哥哥。

“阿弟,你連日不回家,是在外忙什麽?”

不敢再和三年前,剛入京時,喊這個做著大官的弟弟叫二啞巴了,怕被人恥笑。

許執將頭上壓人的烏紗帽拿了下來,放在臂彎裏。

對哥哥笑道:“在外有些事忙,這才好些日不回家。”

都是應付人的話,便是說了,他這個哥哥也不會懂,更不會聽了。

想了想,許執正要尋些家常話和哥哥講。

譬如侄子最近書讀的可好?哥哥嫂子在府上住的如何,可有什麽為難的地方,不好對他妻子說的?

他們是在三年前,來京投奔他。

他將哥嫂安排住在廂房,又讓侄子和他的一雙兒女一起讀書,但侄子讀書沒有悟性,他不得已,又另尋個先生教導。先生有時向他隱晦說侄子“朽木不可雕也”,他只多加些銀錢,讓其多費心。

哥哥嫂子曾被他拖累,他如今有了能力,該多照拂。

但許執的念想被打斷了。

“阿弟,我最近有些缺銀子,你方便支使五十兩銀子給我嗎?”

矮了近一個頭,站在這個弟弟面前,他不免有些自慚形穢,可想及妻子想要的那副金臂釧,自己也拖欠賭坊的錢。

倘若再還不上,那些人找上門來,會給弟弟丟人。便只能硬著頭皮,說出了口。

等給妻子買了首飾,他又還了債,一定不會再賭了!

“你又去賭了?”

許執的一顆心涼下來,一雙眼落在哥哥唯唯諾諾的臉上。

從進京沒半年,哥哥便迷上了賭博。

輸去大把的銀錢,都是他在補給。

曾經一個銅板都要掰開用的人,現在卻是一兩銀子,眼都不眨地送了出去。

可知賭坊裏的那些人,是以此為生,專出千炸人錢財。

他勸過哥哥不知多少次,次次都說要戒賭,卻沒有哪次真正戒掉。

又來了。

“阿弟,等還了這次的錢,我發誓,一定不賭了!”

許執沈默下來,在外邊的雨斜飄進來,在他一聲聲的“阿弟”中,兀地冒出聲:“二啞巴,你再幫幫哥!”

他身上一片沁涼,扯開了被拽住的袍袖,終於開口道:“哥,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讓人跟你過去還錢。”

從哥哥身邊走過去時,在官場上目觀八方的眼,掃視了那隱藏在角落的輕蔑視線。

許執知道,他這個哥哥在想什麽。

曾經一次,他為了送什麽東西去給哥哥嫂子,聽到了他們的竊竊私語。

也不該是私語了,就在院子裏,被門外的他聽到。

“做了大官就是不一樣,做官不就是為了家人宗族謀利嗎?你這個弟弟倒好,擺出一副清正廉潔的樣子,我們是過來京城享福的,不是來受苦的,連多要碗燕窩,也要被他那個夫人說。”

“可不是,當年要不是我花做工的錢,給他買那t些蠟燭讀書,他能考中進士做官嗎?忘恩負義的玩意,多要幾兩銀子,跟要他命似的,問東問西。”

……

他沒有再聽下去,也不再去看那道視線。

收回目光,他繼續去往後院,在妻子的房門前停住,把那封在懷裏捂熱的書信,給了妻子的仆婦。

“把信拿給夫人。”

他沒有進去。

從三年前,以無能幫襯收受賄賂的大舅,其因罪被貶官,無召不得覆用後,妻子便不大與他說話了。

“倘若當初沒有我家的幫襯,他許執就是一個小破官,如何擺脫縣官的身份,如何上京來!是誰在幫他!他都忘了一幹二凈!”

“他與我哥哥曾把酒言歡,當今卻審罪我哥哥,讓我家門楣敗落!他還是人嗎!”

……

三年間,這些話從聲囂甚上,直至湮熄無聲。

最後,化作了低泣的哭音。

許執低頭轉過了身,走向自己的書房。在這個家中,那個地方,興許是唯一的凈土了。

身後,透開一條縫隙的海棠花窗欞背後,那道目光看了他的背影很久。

垂落在膝上的手裏,是又一封哥哥從遠地送來的書信。

對她這個妹妹說,“微明照顧我許多,你不要擔心我,好好和他過日子。”

朦朧的淚眼中,從哥哥被定罪的那一日開始,她忽然不認識這個人了,也似乎從未走近他的心裏一樣。

但除了她,還有哪個女人,曾出現在他的身邊呢?

再沒有了。只有那個被他退婚、叫做柳曦珠的女人,也早已過世。

在柳曦珠剛回京的那段日子,她去參加過衛四小姐和成安侯的那場婚禮。不久後,就聽到柳曦珠病重的消息。

第二年的開春,便亡故了。

許執不過吩咐管事,準備禮品過去祭拜,沒有瞞她。

許執待她很好,她也和他孕有一雙兒女,本該美滿幸福。

卻在哥哥出事後,她的一番口不擇言,徹底生出了隔閡。

他的那兩個哥哥嫂子又煩人得很,卻不能趕走。

他很少再來她這邊了。

常待在刑部的衙署,忙他所謂的正事。

這次,又是七天沒有回家,也沒有進門看她,哪怕是一眼。

……

許執穿過漫長的廊道,肩膀拂過冒著枝頭綠的丁香樹,帶落一樹墜散的雨花。

推門合門間,把世上所有的雜音都關在外頭,他回到了自己的書房。

把烏紗帽放在案上,他坐在長案後面。

沒有點燈,他沈在昏暗中,閉上了眼。

煤球一如既往地,不知從哪個角落,聽到他回家的動靜,跑跳過來,蹭地一下竄上他的膝蓋。

“喵喵。”

他撫摸它光滑柔軟的皮毛,一顆日漸冷硬的心,好似變得有些軟了。

他一個人靜坐在那裏,滿身濕冷,摸著舔他手的貓兒,聆聽窗外,雨打丁香樹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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