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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粱夢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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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粱夢破(五)

那是一條綿延無盡, 通向未知的道路。

自流放的荒蕪途中,病重的祖母緊掐住他的手,讓他喚出那聲“三叔母”開始,此後前行的路上, 她便一直陪同在他身邊。

哪怕荊棘刺傷, 鮮血淋漓。

她從來都是溫柔地撫著他的頭, 淺笑說:“阿朝, 別害怕, 還有我在。”

原以為歷經十年的苦難, 終於通往光明,快要得見曙光時, 她卻已經不在了。

只讓姑姑對他囑咐:“阿朝, 衛家以後就要靠你了, 你照顧好自己。”

僅此而已。

連她逝去的消息, 也不讓姑姑傳回峽州,讓他得知。

她不想忙碌戰事的他為難, 回京奔喪。怕朝廷對身為衛家人的他,有所爭議。

衛朝知道。

而她是何時病得那樣嚴重,以至於一回京, 身體發病, 急轉直下。

不過短短半年,便與世長辭了。

他同樣知道。

起初的操勞, 沐雨經霜。

整日在冰涼的河水中浣衣, 腰都直不起來, 後來遺留了腰椎骨凸出的病癥;夜裏回到那個狹小潮熱的屋子, 還要點燈熬油的縫補衣裳。

飛蛾繞燈飛舞,不時咬人的蚊蟲嗡嗡。

她在燈下, 一壁狠拍去腿上的花白蚊子,一壁快速地飛針走線,對他們笑說:“慢慢來,總會好起來的。”

盡管幾人的肚子咕咕叫著,餓得發昏。

卻在聽到她自信的話,和看到她的笑容時,也對將來生出希望。

他也相信,一切會慢慢變好的。

直到那一天,他看著她梳妝打扮、換上新衣裙,走進了總兵府。

猶如走進惡獸的口中,每次出來,被剝去了一層皮肉,還在縹緲地笑,對他說:“阿朝,我沒事。”

但她所謂的沒事,不過是為了寬慰得到庇護的他們。

他只有在傅元晉的身邊,忍辱負重地咬緊牙,殺更多的海寇,好似才能彌補她做出的犧牲,讓她不用再去找傅元晉了。

他會讓她,也讓姑姑、衛錦衛若,再過上曾經在京的日子。

而非一個銅錢,掰成兩半來用,拮據地苛刻。

她有一個小盒子,是樟木做的。

裏面裝著她和姑姑另外做針線活,或是編織花繩,拿去賣得到的銀錢。以及衛若幫人抄書,得到的碎銀。

傅元晉給她的那些首飾和銀錢,她極少動用,除非是用處大的地方。

至於買些米面粗布,都是用樟木方盒中,他們自己的錢。

日覆一日的精打細算,她仍會在中秋或是過年時,買小袋子飴糖。

這樣闔家團聚的日子,傅元晉要回傅府過節,她不用去陪那個人。

一人口中塞一顆,她自己也吃一顆,甜得咳嗽了一聲,繼而道:“過節吶,就該吃糖高興些。”

衛錦將糖咬得咯嘣脆響,歡喜地直點頭。

“對,娘親說的對!”

“娘,我還要吃糖!”

她在他們面前,總是對這萬般艱難的人世,懷有祈盼。

倘若不是有一天,他從沿海縣城殺敵回來,得以在兩個月的疲憊後,可以歇息兩天。

還未踏入院門,便聽到了一聲低過一聲的痛苦呻.吟,是她的。

他快步沖進去,門被推開的那瞬間,濃重的血腥味撲面湧來。

她烏發盡散,臉色慘白如紙地,正在地上翻滾。

身.下,是被血染紅的粗布裙子,和一地蜿蜒掙紮的血跡。

“三叔母!”

他腦子空白一片,急去抱她。

雙膝跌跪在地,把渾身浸透了血和汗的她,手臂不敢用力地,輕輕摟在懷中。

她的臉貼在他的胸膛,滿面是淚,疼地唇瓣直抖。

“阿朝,疼……”

便是那一天,狂跑去找大夫回來後,他得知她喝下了絕子湯。

那樣一副歹毒兇險的藥湯下去,以至生出宮寒惡癥。

她徹底虧損了身子。

周圍是從田裏農忙回來,姑姑和衛若急切問詢大夫的聲音,還有衛錦的哭聲。

他一語不發地站在床畔,望著睡去的她,垂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

背過身去,他又投入那永無止境的殺伐廝鬥中。

一刀又一刀地砍在海寇的身上,割下無數雙敵人的耳,恭敬地呈到總兵傅元晉的案前。

縱使傅元晉從未記下一筆他的戰功。

好似就是從那年的冬天起,她愈發畏寒。

也在那年,光熙七年的臘月底,她給許執寫了那封信。

*

鎮國公府尚在,衛家興盛時。

衛朝對三叔母的印象,是一個相貌極其好看、性子柔順,來公府寄住的女人。

偶爾在園子裏遇見,會給他一支糖葫蘆,或是其他什麽吃的。

皆是她與那個窮進士出去玩時,買的小吃。

當時,他並記不得那個進士的名字。

咬著酸甜的山楂果,他從練武場回到書房念書。

身為衛家的嫡長孫,他每日都要讀書練武,從早到晚,並無多少空閑的時候。

尤其爹娘去後,整個偌大的公府,倚靠三叔在北疆打仗撐立,祖母對他更為嚴苛,想他快些成長起來,為三叔分解壓力。同時,也是因公侯的爵位,落在了他的頭上。

依照三叔當時的戰功,該從祖父那裏繼承爵位。

但三叔對他說:“阿朝,爵位本是你父親的,自然該給你。你不用想太多,我是你三叔,會護著你,等你長大,有足夠能力了,我會把衛家軍也交給你。”

三叔拍著他的肩膀,道。

“好了,若是你哪處兵法上不懂的,趁我在家中,你快來問我。至於讀書上的事,去問你二叔,那些他懂的多。”

三叔常年不在家,駐守在北疆。

盡管和從前不大一樣,不再愛笑,但還是一般的親切。

在三叔收回手,背過身去時,衛朝註意到他滿是傷痕的手心。

而那一年的上元夜晚,他親眼所見那只手,緊捏地指骨蒼白,青筋畢露,將那些傷都包裹起來。

游玩燈會,三叔讓親衛護著他們去玩,自己則和官員進了酒樓說事。

和姑姑、衛錦衛若他們,興致寥寥地逛了一圈,便打道回府。

但他不小心掉落了一個荷包,回到院子才發覺,慌張尋了一圈,從園子到馬車,都沒有找到。

恐是游玩時遺落。

夜晚人多,怕是找不回來了。丫鬟仆婦紛紛勸說。

但那個荷包是娘做給他的,今夜還特地戴出去玩。

悔恨之餘,他一定要找回來。

讓兩個小廝跟著一道出門去找。

熙熙攘攘的喧鬧歡聲中,從這條街,找到那條街,穿梭人群,卻一直未尋到荷包的蹤影。

最終不得不沮喪地回去,又順沿回去的路,最後找一遍。

縱使是坐馬車回府的,但興許落在路上了呢。

雪花紛落,北風如刃。

他彎腰低頭,提盞燈籠,在一隅的昏黃光中,四處搜索。

頭頂高空天穹,五彩的焰火砰砰地炸響。

直搜至一處街角拐口,身後的小廝忽地湊過來,道:“前面那人,好似是三爺。”

他擡頭看過去,果然是三叔。

大雪之中,一個人,正側著臉,怔望對面晦暗的高墻之下,從墻內延伸而出的樹梢下,影綽地站了兩個人。

剛要奔過去叫人,卻見三叔朝後連退了兩步,退至墻根底下。

再也看不清神情了。

絢爛璀璨的煙花中,光影時隱時現。

三叔的目光,一直在看遠處,那兩個緊貼的人。

那時,他莫名地,竟然t不想去叫三叔了。

跟兩個小廝,也退到黑暗中。

直到那兩個人分別,一人背身離去;一人提盞綠琉璃燈,揪著粉色裙擺,歡快地蹦跳上臺階,走進了公府的側門。

整條街道,隨同湮滅的煙火沈入寂靜。

“阿朝,你在這裏做什麽?”

三叔還是發現了他,走過來問道。

聲音很平靜。

“三叔。”

他有些忐忑地低下頭,道:“我掉了娘給我做的荷包,想找找看。”

“找到了嗎?”

“沒有。”

“那我去叫些人,幫著一塊找。”

“三叔,不用了,我找過很多地方了,沒找到。”

“哦。”

三叔側過身,道:“那回去吧。”

“好。”

他跟著三叔的腳步,走在旁邊。

“今晚玩得高興嗎?姑姑帶你們去了哪裏玩?買了什麽沒有?”

三叔在問他了,也伸手,把他頭上和肩膀的雪花掃去。

“嗯。去了崇福坊那邊,看了幾個雜耍和皮影戲……”

他回答三叔。

看到三叔的身上落了一層,比他身上還厚的雪。

……

過完年,在暮春三月時,終於從京城傳來了許執的回信。

已經坐上刑部尚書位置的許執,答應了幫助他的仕途。

衛朝看見三叔母將那封單薄的信紙,緊貼在胸口,笑著笑著流下一行淚來。

擡袖擦幹眼淚,轉頭對他們道:“他答應了幫我們,很快就會好的。”

不過兩個月,他的任職令很快下來,是巡守的游擊將軍。並無特定等級,卻有了一定的俸祿,軍功也能記錄在冊。

傅元晉大怒。

那一晚三叔母回來,纖弱的脖頸處,多了鮮明的掐痕。

以及被咬破的傷口,青紫地斑駁。

但她還在笑著寬慰他們。

“我沒事。”

起初流放至峽州時,她總是會哭的,但漸漸地,她不再在他們面前流淚了。

他走出門時,一拳砸在了院口的那棵老槐樹樹幹上。

疼痛蔓延,手背破皮流血。

也僅僅流了幾絲血,如何比得上她承受的那些。

他沒辦法去置喙三叔母為他們做的這一切。

縱使三叔母不曾對他說過什麽重話。

只在每次深夜,他回到這個避雨之處,姑姑和衛若去給他做飯,她則為他縫補破洞的衣裳,讓他在外也要照顧好自己。

再是與他聊天。

“你別太悶了,和你三叔一樣。他從前什麽話都不願意說,總是一個人悶在心裏。”

他便挑揀些輕松的話,和她說。

一盞豆大的燈火下。

他看她垂低笑眼縫衣,心裏明白,若是在如此多的犧牲後,他還不能讓衛家翻身,便是辜負了她。

也唯有讓衛家重回過往,才能讓她脫離泥沼。

天未亮,除去衛錦還睡著,他們送他出門。

站在門口,對他道:“保護好自己。”

他點頭,對她,對姑姑,對衛若,道:“我知道,你們回去吧。”

但每一回,他們都站在那棵槐樹底下,目送他的遠去,直至他再看不見他們的丁點影子。

他穿過長街小巷,看見了許多戶簡陋的門口,也有這樣的送別。

殷殷期盼中,是擔憂和恐懼。

或是流放充軍的官員,或是當地駐紮的士兵。

每次的上場殺敵,深入敵營,他都要告誡自己,一定要護住自己的命。

三叔母、姑姑、衛錦衛若,他們還要他活著回去。

每一次戰爭的劫後餘生,都是喜悅和慶幸。

一個月後,他擦凈手上的那些血汙,懷揣那份微薄的俸祿,走過遙遠的長路,回到了那個僅有兩處屋舍的小院。

把那幾兩的銀子,都交給了三叔母保管。

她楞住。

“你自己拿著就好了,不用給我。”

他搖頭道:“我沒有什麽需要花費的地方,您拿著。若是家中有要花的地方,您可以支使。”

從前,剛至峽州時,他們身無分文。

為了衛若的藥錢,她甚至想過絞斷那頭濃密順滑的烏發去賣錢,姑姑也跟著要斷發。

就在那時,傅元晉派人送來了藥和幾兩銀子。

他執意給她,她最後接了過去。

但在第二日大早,陰沈天色下,他要離開時。

她還是把二兩銀子放進了他的手中,笑道。

“你拿著去花,一個月在外頭,總會有用得著的時候。”

他又一次離開了那個小院,也離她越來越遠。

他不必擔心家中,她會照料好,不讓他有後顧之憂。

“記得平安回來!”

她突然喊道。

“知道!”

他回首,朝她揮手道。

也朝姑姑和衛若說。

那一聲的喊,驚動其他相鄰院子裏的離別。

“你要平安歸來啊。”

“別死在外頭,留老娘照顧你一家子人,聽到沒有?”

“兒啊,照顧好自己,一定要回來啊。”

……

又一年的雪花飄落,他們已經流放至峽州第八年了。

這一年,手裏存了銀子,有他給的俸祿,也有她和姑姑衛若他們,一起做活攢下的散碎。

租下附近的兩塊田地,一塊種稻谷,留出小片地,另栽糯米;另外一塊田地,則種了菜。

除夕將近,去地裏采摘了菜。

又外出采買一疊紅紙、兩只豬腿、一扇排骨、十幾個果子、幾油紙包的酥糖……還有一小盒炮仗,是衛錦要玩的。

秋收的糯米,被她和姑姑一起釀成了米酒。

院子後邊,姑姑一直養著的雞鴨,也肥了。

衛若用紅紙寫了對聯,在細雪下,往院門刷著糨糊,把紅聯往上張貼。還有桃符門神。

衛錦跟在弟弟的身邊,嘴裏塞滿果子,含糊不清地直嚷嚷:“歪了歪了!”

將視線從大開的廚房門外收回,繼續擇菜。

沒有戰事,他得以與他們一起過年。

聽著她和姑姑笑說。

“這扇排骨,我給人砍價,少了十個銅板呢。”

“你放著,我來洗!”

他蹲著身,仰見她要去洗排骨,忙把手裏的青菜放下,慌忙道。

她的手,不要再碰冷水了。

起身去把那扇排骨拿來,放進地上的盆中。

“你去把糕蒸了吧。”

是他太過著急了,正炒菜的姑姑笑著訓斥道:“衛朝,你沒大沒小,在指揮誰做事呢?”

她也跟著彎眸笑了。

“行了,我知道,你快去把肉洗了,好燉上煮湯。”

他一時默地無言以對。

把那副豬心的下水一同放進盆中,轉身端盆往外邊走,去井邊洗肉。

背對廚房,在漸弱的風雪聲中,聆聽來自四方的鞭炮聲。

他低頭,仔細地清洗著豬心和排骨。

除去癡傻的衛錦,他、姑姑、衛若,在衛家倒塌,他們流放至峽州後,並不想過任何的節日。

每每聽到那些歡樂聲,都沈默地坐在桌上,囫圇地吃過幾口飯,用涼水洗漱後,便睡去了。

第一年的除夕,便是如此。

到了第二年,她說要過節。

“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節日也是要過的。過了節,我們才能越來越好。”

她轉頭,笑問衛錦。

“阿錦,要不要過除夕,有糖吃哦。”

衛錦自然舉起雙手讚成。

“要!娘,我要吃糖!”

從此之後,每至除夕,他們都會一起度過了。逐漸地,也過起端午、中秋、重陽、臘八……

一起包粽子做香纓帶,一起做鹹甜的月團餅,一起佩插茱萸、祭拜先祖……

苦澀的日子,是需要一些甜去填補的。

衛朝望著陶黃粗碗中,微濁的糯米酒時,如此想。

他笑著,與她、與姑姑、與衛若,與衛錦,都碰了一碗。

五只碗相碰,酒水蕩漾。

而後,各人一飲而盡。

方桌上,擺放了這一年的年夜飯。

門窗之外,是停歇的雪,只餘風聲呼嘯。

他們連飲三碗,又夾菜吃飯。

犒勞為了過年忙碌一天,早已饑腸轆轆的五臟廟。

比平日吃飯要慢,說的話愈多。

誰人的臉上,都是笑的。

就像她說過的,日子總會越過越好。

他擡眼,看到她的頰畔,紅雲正在爬升。

她又喝了一碗糯米酒。

仿若不知醉意。

舌尖在嘴裏繞了繞,甘甜清冽的酒味猶在,他開口道:“三叔母。”

又遲遲沒有繼續。

她一雙瑩亮的明眸望向他,笑問道:“怎麽了?”

放在膝上的手捏緊。

他垂下眼,道:“少喝些,怕是會醉的。”

“這酒不如何醉人,多喝些無礙。”她說。

姑姑也笑說。

“喝醉了大不了倒頭就睡,一年,也就只有這一個除夕。”

話是這般講,但等酒足飯飽。

她卻趴在桌上,好似睡了過去。

碗中還有半數殘酒。

她的酒量,並不如她口中所言的,從前那般厲害了。

但她並沒有徹底醉過去,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要往另一個屋t走。

小院裏,除去後來搭建的廚房和茅廁,一共兩個屋。

他與衛若住一個,她則與姑姑和衛錦擠在另一個。

衛錦在茅廁裏叫喚地哭:“娘,娘!”,是褲帶子纏住了,扯不開。

衛若只得跑回來,叫姑姑進去幫忙。

門外有一只黃狗,搖動尾巴來吠,是請衛若去念書信的。

狗是一個老婆婆養的,住的不遠,隔著四戶人家,曾教過三叔母和姑姑許多事。

譬如做酸菜、曬蘿蔔幹、做腌魚蝦蟹,再是家中的石榴紅了,會專門送過來。

“都會好的,都會好的。”

老婆婆常與他們說,在聽聞三叔為國戰死北疆的事後。

有時,他從她的門口經過,會得到一張剛烙好的熱餅,或是一個饅頭。

“多吃些,才有力氣,和傅總兵把海寇趕出我們大燕的疆土。”

老婆婆笑瞇瞇道。

附近住著的,這般良善的人,還有很多。

兩個月前,老婆婆托人送出的家書,給在外為人做碑謀生的兒子。

在今早終於收到回信,原是送信人落下了,趕送過來。她喜地在夜雪中,叫院外的大黃狗,去把會識字的衛家小兒叫來。

衛若去給老婆婆看信了。

衛朝回神,見身邊的人搖晃身子,險些摔了,他忙攙扶住她的手臂。

她的手很瘦,恍若只剩一根骨頭。

“你說不會醉,如今醉了嗎?”

比他們在桌的其他人,喝的都多。

他扶她出門,朝另個屋,慢走過去。

“真的,我以前喝……這麽多時,都不會醉。興許……興許是太久沒喝了,才會有一點點醉。”

“上回醉,還是和你……你三叔喝酒呢。他一個人喝悶酒,連飯都……不肯吃。”

兩個屋比鄰,她很快跨入昏暗中。

還在斷斷續續地說著,直至他點燈時,她脫出他的手,挪躺到床上。

“他那個人,難哄得很。”

他驀地僵硬住。

她側枕在床,單手墊在臉腮下,望著挑燈的他,忽而輕聲道:“你和你三叔,側臉很有些像。”

尤其是眉弓和鼻梁。

才說完,她兀自笑了笑。

他很久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一直到耳畔,傳來輕微勻緩的呼吸聲,她已經睡著了。

閉闔雙眸,沈靜地安睡。

他緩慢地走了過去,僅僅三步的距離,便到了她的面前。

隔了好一會兒,他蹲下身,伸出了手。

微弱的燈焰晃動,他的手一寸寸地接近,她已有幾絲細紋的的臉,在即將覆蓋上去,觸及那片柔軟時。

陡然地,一個暗紅的舊物映入眼簾,是那個平安符。

他的動作頓住。

“三嫂,你睡了?”

身後,是姑姑的推門聲。

還有衛錦的疊聲不滿。

“娘,姑姑罵我!”

“我哪裏罵你了,是在教你,做事不要慌。連解個褲帶子,都能錯了。”

衛朝慌張直起腰,轉身快步出去。

迎面對上姑姑不悅的目光,他抿唇鎮靜道:“三叔母醉地睡過去,我去端熱水來,姑姑幫她洗臉和擦腳,好睡得舒服。”

“去吧,再煮碗醒酒湯來。”

姑姑對他吩咐,去床前給她脫鞋蓋被。

衛錦也奔了過去,趴在床沿望她。

“娘,你睡了?”

“別吵你三叔母睡覺。”

是姑姑對衛錦說的。

他應道:“是。”

低頭走出門,走進興起的寒風中,隱約地,如米粒大的雪又在落了。

直走進廚房,他先把醒酒湯煮上,再拿瓜瓢舀熱水。

瓢放下時,白色的霧汽快將他淹沒。

倏然擡手,他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

夜深闃靜,一個屋中,一張床上。

衛若問他:“哥,你臉怎麽紅了,像是被打了?”

他道:“哪有,喝多了酒,有些上臉。”

“睡吧。”

衛若道:“嗯。”

衛朝背過了身,聽到隔壁的動靜,正消沈在細弱的風聲中。

她們都睡著了。

他閉上眼。

想起了從前,三叔帶他玩樂的歡快日子;也想起了後來,三叔教授他那些行軍戰法時,嚴肅的神情。

*

衛朝不曾料想,那是三叔母與他們過的最後一個除夕了。

在他身上的傷疤與日增多,戰功得到朝廷認可之後,又有許執和洛平的運作,那封請旨赦免衛家眾人流放之身,返回京城的折子,得到了光熙帝的批準。

其實各人心知肚明,不過是他在峽州抗敵,而其他衛家人,作為人質被看押在京城。

如同神瑞帝在時,衛家子嗣男丁,無故不得離京。

姑姑、衛若很高興。

便連癡傻許多年的衛錦,聽到回京時,耳朵動了動,馬上喊道:“要回京城!要回京城!”

三叔母也要跟隨一同回京,幫襯安置府宅等雜事。那麽多年過去,物是人非,是有許多事要忙的。

傅元晉已經允許。

離去前的那些日,一直在收拾東西。

其實也沒有什麽東西。

他們來時兩手空空,住進了同樣空空如也的小院。

甚至比不上公府尚在時,他們各人的一間屋子大。

還漏水進蟲,這些年過去,縫縫補補,這裏添塊磚石,那裏加片青瓦。

這些年,便是這樣住了過來。

屋子裏,撿了誰家不要的、還有從集市上買的便宜貨。

桌子、椅凳、裝鹹菜的陶缸。還有一個大肚的破罐子,只能裝一半的水。

有時,三叔母和姑姑會從外采把野花回來,大多是淡黃的,混著幾根野草,插在罐子中。

是好看的,生機勃勃地韌性一般。

但他不喜歡那些花草。

他拼命爭取軍功,是為了讓他們再過上當年的日子,閑適清靜的屋中,該按著各人的喜好,任意布置。

不論是玉瓶金器,明瓦琉璃,都不用再去煩心背後的價錢。

就連窗臺的幾上,也該擺上名貴鮮艷的盆花。

但現今的他,還不行。

可是他,正如三叔母的期盼,遲早有一日,會實現對他們的承諾。

天光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幾度轉換,快步入了初秋。

“我與他們先回京,你一個人留在這裏,要照顧好自己。忙時也別忘了吃飯,餓多了,怕是身體有病。”

三叔母反覆對他叮囑道。

他看著她寧和溫柔的臉,點頭道。

“我都知道的,您也要照顧好自己,別忘記吃藥了。”

有時夜裏,她會咳嗽,咳得厲害時,一連好幾聲。

“好,我會記得。”

她笑道。

她的一雙琥珀色眼眸,落在他的身上,長久地,沒有聲息。

然後忽然道:“阿朝,我給你洗個頭吧。”

他匆匆忙忙地從軍營回來,只有一日的功夫,可以送他們。

整日忙於戰事和操練,頭發好些日沒洗了,是沒空。

他搖頭道:“不用,我自己洗。”

但他的拒絕,並沒有得到允準。

她又一次說:“我們都走了,你怕是更沒空管自己。”

於是,在她沈靜的目光中,他緩緩低下了頭。

但是,是他自己動手洗發。

太臟了,滿是汗水和灰塵。興許還有昨日外出偷襲,殘留的砍殺敵人時濺跳的血。

在井邊,他解開發冠,蹲身垂頭,一遍遍地抓揉頭發,用皂角水沖洗。

她站在他的背後,從井旁的木桶中,拿木勺子,一次次地舀水,彎腰給他沖凈頭上的汙穢。

身後,是姑姑和衛若,正在做飯。

衛錦去和臨近的幾個孩子告別去了。這些年,他們玩得很好。

洗好頭,他坐在小凳子上,曲起膝蓋。

她仍站在他的背後,拿帕子給他絞幹發上的水。

不時地,她手上的繭子和傷痕,蹭過他鬢角的皮膚,輕微刺癢。

一陣微涼風過,茂盛碧綠的槐樹樹冠,沙沙地響動。

動蕩風聲中,他的面前遞來一個秋香色的錦囊,樣式簡單。

“阿朝,我走了後,若是傅元晉對你不利,針對你,便打開它。”

“希望能幫上你。”

他接過錦囊的手一頓,回頭看她,問道。

“是什麽?”

“到時候,你就會知道了。”

她只是淡笑了下,轉過腳步,道:“走吧,你姑姑和阿若做好飯了。”

隨清風飄來的,是分離前的最後一頓飯。

……

分離,是為了更好的重逢。

衛朝一直這般認為,但他沒有料到,那是最後一次相會。

在城墻上,他目送載著他們的兩輛馬車,往極遠的北方歸去。

他們走時,不過帶些衣裳,和一些實在舍不得丟棄、又有用的小物件,怕太多的東西,會拖累馬車行程。

他也很想很想回去,想跟他們一起走。

回去那個被毀的家中,想回去看望爹娘,給他們上一炷香。

但在馬車即將消失在盡頭,姍姍來遲的傅元t晉,來到他的身側時。

衛朝不過行禮,在對方的毫無反應中轉身。

走下城墻,翻身上馬,逆風往軍營奔去。

為了他們更好地在京生活,他必須要得到光熙帝,曾經與太子黨作對的六皇子,更多的信任。

而軍功,是提升官職,最便捷的道路。

如同當年的三叔。

他想與三叔比肩而站。

但他知道,他永遠都比不上三叔。

永遠。

……

尤其在看到那些被風雨侵蝕,皺巴不堪的泛黃書信時。

即便那時,動作再快地用布吸水,拿火烘烤,還是大半模糊不清了。

姑姑將那些糊塗了,卻看過後記住的信,從口中盡力覆述,讓衛若一筆一畫地書寫下來。

在三叔故去的十餘年後。

在那棵年滿百歲的梨花樹,被雷擊毀倒下,壓塌破空苑的主屋墻壁之後。

他怔怔地,一頁一頁地,慢到極點地,翻看那些書信。

是三叔寫給她的。

全都是。

他的手指在發顫,竭力穩住酸楚的聲音,問道:“她知道三叔……寫的這些信嗎?”

姑姑以手捂面,淚水從指縫流出。

“不知道,她不知道。”

是啊,若是能早些發現這些信,一定會給三叔母看。讓她得知三叔,曾經也喜歡她。

他與姑姑一樣,都以為祖母彌留之際的所言,皆是假話。

卻原來是真的。

那麽,當年的那個上元夜晚。

他在大雪和煙火下,所目睹的那一幕,當時,三叔是怎樣的心情?

那時候,他什麽都不知道。

也什麽都看不懂。

因三叔始終平靜,還笑與他說話。

……

他轉過身,看向地上擺放的幾大箱子金銀錢財。是她病故前,對衛若的囑托。

“阿若,你把我的棺材送回津州後,埋在我爹娘身邊。那處山地,柳伯和蓉娘都不在了,大抵很多年未有人打理了,荒草長得很高,我夢裏見到的。麻煩你為我爹娘打理墓碑前的荒草,然後點把香、燒些紙。”

“還有一樁事,我要跟你說。我家宅子,西面堂屋,地磚下邊,埋了些金銀,從前我爹娘給我留的。但現今,我恐怕無用了。”

她蒼白虛弱的臉上,已是摧枯拉朽地衰敗。

“你帶信得過的兩個人,去把它們都挖出來,帶回京城,拿去給阿朝打通官場。他不在京,這些事你就要幫著。但那些錢,定然是不夠的。”

“另外,不能總讓許執和洛平幫襯,各人有各自的日子要過。”

她的囑托很多,也說地很慢。

直到累地睡了過去。

那個夜晚,衛若聽到了三叔母在夢中,一聲接一聲的哭喚:“娘。”

聲極低,但淚水浸濕了枕頭。

衛朝默站著,聽姑姑和衛若,描述半年多前,三叔母離世前的場景。

仰頭看向窗外,灰色的高空。

半晌過去,他的眼角流下淚。

接連不斷地,最後悲慟大哭。

*

倘若不是傅元晉得知了三叔母病去的消息,趁著述職的機會上京,衛朝不會知道三叔母,早已不在人世。

請旨歸京,晝夜奔馳回來的第三日。

他於衛家祠堂,請道士和尚入府,奉三叔母入衛氏族譜,並設靈牌,與三叔同置。

並對姑姑和衛若、癡病痊愈的衛錦道,既遵三叔母遺言,那麽京城和津州兩處都需打點。同時,衛家後人也絕不能忘此恩情,及過去屈辱。

*

是衛家對不起三叔母。

但傅元晉沒有資格來質問他們,更沒有資格辱罵三叔!

“是你們害死了她!”

“哈哈,她回家也好,你三叔算什麽東西,配得上她嗎!啊,我問你,他配得上嗎?”

配不配得上,還輪不到傅元晉這條狗狂吠!

“你算個什麽東西,我三叔配不上,你更配不上!”

衛朝感覺身上的血都在倒流,手指緊捏地咯咯作響,上前兩步,一拳砸在了傅元晉的臉上。

但在一瞬之間,對方的拳頭也揮了過來,侵至他的額穴。

狠戾地一擊,頭暈目眩。

“我配不上?我告訴你衛朝,若非有她在,你們這群姓衛的,我早就弄死你們!”

衣襟被緊攥住,衛朝對上一雙通紅的雙眼。

熱血從鼻下流出,他擡起手背擦去,制住扯著自己的那只手,冷笑地嘲弄:“我三叔母一句話沒給你留,你便惱羞成怒地在這裏辱人,是當我衛家的人都死絕了!”

衛朝揚拳,用盡氣力,猛地又砸向了傅元晉的臉。

傅元晉鐵青臉色地側身閃過,擡起右手手腕,襲向他的下頜。

“你娘的!”

……

廝打互毆,伴隨辱罵。

最終,兩人鼻青臉腫,鮮血直流,被趕過來的洛平,還有傅元晉的幾個親隨費力拉開,才算結束。

夜至深更,世間的吵鬧停止了。

衛朝一個人,滿身疼痛地,跪在了那兩座牌位前。也跪在了衛家的列祖列宗面前。

是為贖罪。

*

在與她分別的一年多後,離開京城,再返峽州前,衛朝打開了那個錦囊。

一炷香後,他燒掉了那個油紙包裹的秘密。

他應該想明白了,三叔母雙手手心上的刀傷,是為何而來。

在他從戰事中抽身,回去小院看望姑姑、衛若衛錦時,還有她時,那兩道傷疤已經結痂了。

她不肯說如何受的傷。

但他知道,定然是傅元晉傷的她。

而當時的傅元晉,竟然想要娶她。

一個瘋子,神經異樣。

如今,竟還在招魂,妄想見到她。

衛朝並不相信世上,有這般的詭事。

倘若真有,她那樣好的人,應當早已轉世,過上好日子了。

不要再如這世,歷經苦難。

但他也不想傅元晉去打擾她。

現在,只能等此次皇帝的壽宴,傅元晉上京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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