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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傅與曦珠(番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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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傅與曦珠(番外4)

傅元晉猶記得最後一次和曦珠吵架, 是在光熙九年的十一月十八日。天大寒,海面起大霧。

她因腹痛蜷縮在床上,他坐在床畔給她輕揉肚子。

一室闃靜裏,他一直看著她, 但直至她的身體全然放松下來, 眉頭松緩, 她始終闔著眸, 未曾睜開看他一眼。

他不知她是不是在怨恨當初跟他時, 他讓人送來的那一碗碗避子湯。若是能回到當初, 他絕不會那樣做。

亦或是上次吵架時,他對她說了過分的話。他不該提及衛陵。

但他想與她有一個孩子, 也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娶她。

卻不曾料想她會那般狠心, 在他方提到孩子後, 一聲不吭地, 便喝下了那樣一副絕子藥。

他請大夫給她細診過脈象,再不能恢覆。

她徹底斷絕了與他有子嗣後代的可能。

縱使如此, 他仍然想娶她。

他知道她沒有睡著,但為何會在說出那番心裏話後,得到她平靜無瀾的聲音:“我是衛陵的妻子, 不會再嫁給其他人。”

她又一次在他面前提到那個死去多年的人。

不過是承擔所謂的道義, 沒有明媒正娶,如何能算那人的妻子, 能算是衛家人。

她在以這個理由推脫, 往更深處追究, 卻是她不願意成為他的妻。

但他們已在一起八年之久, 與尋常夫妻有什麽兩樣。

但逐漸地,怎麽會得到她所謂的, 一番推心置腹的話。

她仍舊閉著眼,娓娓道來十多年前,從她父母皆喪,不遠漂泊投奔到京城鎮國公府。

他早已知道,甚至後面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在她來到峽州的第二年,決定要跟他時,他便讓人查清了她。

能留在他身邊的人,必須清清楚楚。

她不過寄住在公府,然後與如今的刑部尚書許執定過親,後來衛家倒臺,許執與她退親,她又因那封送往北疆的書信,被羈押進牢獄受罰,後與衛家剩餘女眷子嗣流放峽州,被迫嫁給一座靈牌。

但為何在她的口中,會有另一場掩埋在前塵的糾葛恩怨。

她仿佛陷入了過去,不肯抽身出來。

她緩緩訴說著,與衛陵的那些過往,與許執的那些舊事。

語氣沈靜,不時停頓,似在回想,又接著說下去。

她說當初是迫於無奈,才會與許執定親,其實對許執並無多少感情。

她說她還是喜歡衛陵,所以才會冒死送出那封信,嫁給衛陵的靈牌是自願的。

她說自己不可能再嫁人,還有衛家幾個孩子在,她不能丟下他們。

她說他這樣的大官,需要娶的是一個閨秀,而非她這樣的戴罪之身,對他的名聲和前程不好。

她還說衛家是故去太子母家,她與他本就是敵對,承蒙他看中她,不顧其他官員將領的置喙,這麽些年多有照顧,她很感激他。

她又說,她已然二十七的年歲,不再年輕,美貌也損折許多。

她終於睜眼,看向了他,道:“若是你還需要我,我會一直侍奉你,直到你厭倦了,但再嫁之事,你以後別再提了。”

他的怒火幾乎遏制不住,盯著她蒼白而冷寂的面容,吼道:“你是不是在借著我對你的上心,才敢這般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說出這些話!”

倘若他只要她這個人,何需提嫁娶之事。

從前她膽怯地只敢遵照他的話,甚至在床笫之間,他想做什麽,她哭地再厲害,卻都不敢忤逆違背。

但何時起,她已比他更早地,察覺出他的心思。

而他,也無法再以那些手段,來對付她。

他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爭吵到後邊,變成什麽樣子?不過是他一個人、渾似毛頭小子般的歇斯底裏。

而她便枕在床上,以一種沈靜到極處的目光,註視著他。興許是聽得累了,她再次閉上了眼,沒有再看他。

他那些起誓的話,仿若於她而言,只是一種聒噪。

她懶於聽入心裏。

他俯首看著她憔悴眉眼間覆湧上的疼意,僵持之中,終於再次坐在她的身邊,伸手進被褥裏,給她輕揉腹部。

“還疼地厲害嗎?”

“好多了,還有些疼。”

她肯應答他的這個問。

……

他活至三十九歲,從未對一個女人這樣耐心過,便是他的前妻,不過是他尚且勢弱時,只能聽從家中安排迎娶,所謂媒妁之言罷了。妻子病逝後,又有幾個女人,都不過消遣釋.欲。

這一次的爭吵過後,他未再找她,本意讓她再想想,不必急於應他。

兩人初識時,他做錯了事,才會造成當今的局面,她有所介懷,他該體諒。

她那些話,他便當沒聽過。

但他不曾想過,她會為了衛朝的前程,去懇求她那位退親的未婚夫幫忙。

衛朝一直在他手底下作戰抗敵,殺了多少海寇,立下數場戰功,他再清楚不過t衛朝的能力。但確實如她所言,他曾屬六皇子黨派,能讓他們減少苦役服刑,但不能做的更多。

這是立場,他可以為了她,想法脫去她流放的罪名,但真正姓衛的人,不能放過一個。

更何況那時,為避衛家覆起,同在峽州的州府官員,帶來了首輔謝松一黨的命令,不得重用衛朝。

那段日子,他怕她更厭他,松懈了對她的管束。

她卻悶不吭聲地,隱瞞著他,寫信給了當上刑部尚書的許執。

等他發現時,皇帝的旨意已下發,從京城傳至峽州,命他任用衛朝為將領。

他怒視著她,她仍舊平靜。

當她衣裳盡褪地仰躺在桌案上,嬌聲一如既往地纏人,以腿勾住他的腰。

“你在生氣什麽?”

“你如今既是我的人,為何還要去找許執?”

渾身喧囂怒焰,他掐住她的臉腮,迫她看著自己。

她在跌宕裏,眼眸迷離地笑問他:“你能幫我嗎?能幫衛朝嗎?”

“許執虧欠我的,他便該償還給我。”

“別生氣了。輕些,我難受。”

他有些恨她恍若把自己當作一個妓.子,任由人糟踐,只為換得些好處。事實確實如此。

也無法繼續聽她的哄聲,怒氣消散裏,低頭吻住她,放輕了力道。

但後來的他才知道,便是在她一聲聲的哄騙中,放她離開峽州,是他這一生做過最錯誤的決定,以至於讓他餘生都在後悔。

*

峽州戰事繁忙,他駐守當地不能離開,原想這年初來京述職,見見她,卻不想短短半年,人就過世了。

消息被幾個衛家的小輩隱瞞,也未傳至峽州給衛朝,說是她臨終前的叮囑。

恍若晴天霹靂,當他滿懷久未見她的悸動,敲響衛家的大門,卻驚聞這個噩耗。

他不敢置信地再三詢問衛若,頭暈地險些跌倒在地。

“她……有沒有遺言給我?”

衛若去取來一把措金匕首,躑躅道:“三叔母她,只讓我把這個歸還給您。”

最終難言,搖了搖頭。

她什麽都沒有留給他,哪怕只字片語。

只把他送予她的最後一樣東西,都還了回來。

他握緊匕首,閉上雙眼,心一陣陣地抽緊絞痛,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再欠他什麽。

日夜難眠,那些他們的過往反覆在腦海裏翻滾。

在即將離京,返回峽州的前一日晌午,傅元晉不知為何會來找許執,不是為了朝堂政事,也不是為了黨派爭鬥,只是為了將不久前故去的曦珠,曾告訴有關許執的話,都告訴他。

他心裏悲慟難絕,便也要讓人跟他一樣,陷入悔恨之中。

許執肯頂著朝局重壓,冒險幫助衛家,他便不信許執沒有顧念與曦珠的舊情。

當人起身離開後,案上留有那盞上好的碧螺春茶水,未動一口。

靜謐裏,許執坐在上首的椅,低頭望著流淌在石磚上,即將逝去的春光,久久未動。

直到隨從又過來稟報:“張大人正在廳裏等候。”

許執才站起身,整袖出了門。

經過栽植葳蕤樹木的花園時,看到他的兩個孩子,正在丫鬟仆婦的陪同下,在垂吊淡紫花穗的紫藤架下,踢玩毽子,歡笑玩耍。

他看過一眼,繼續走向花廳。

張琢來到許府大門時,正好瞧見峽州總兵傅元晉騎馬離開的背影,甫一見到許執,便問道:“傅元晉找你有什麽事?”

他們是過命的交情。

神瑞二十四年,兩人春闈科考時,在一個客棧結識,後來放榜朝考,許執進入刑部,他的考試成績並不如意,被外放到西南任知縣。

當時許執送他出京,他還笑言,憑借許兄能力才華,此後必定大有成就,到時可別忘提拔他這個友人。

哪知他在那個犄角旮旯地做了幾年窮知縣,許執也被貶官到那個地方,還奄奄一息,差些沒命了。

他慧眼識珠,忙著四處幫襯,後頭果然許執再起,重回京城,也將他調入朝廷為官,現在兵部武庫司,管糧秣軍器,是一個很肥的差事。

許執擺手說:“沒什麽。”

將近傍晚,他召丫鬟治席,與張琢就著菜肴吃酒。

兩人款敘近一個時辰,張琢喝得多了,想起這一年來,好友意圖變革律法,卻觸動了許多權貴的利益,即便皇帝私下允準,阻力也頗為坎坷難行。已有人派刺客殺手,意圖謀害性命。

張琢嘆氣。

許執仰頭喝了一口酒,放下杯盞在桌,他緩聲道:“你不必擔心,此事我心裏有數,勢在必行。”

一壺酒很快喝盡,又送來一壺。

張琢以為他是為政事煩憂,陪他一杯杯地喝著。

夜色漸濃,宅邸屋檐下的一盞盞燈籠被點起。

喝醉的張琢被管事送出門去,許執站起身,腳步細微踉蹌,正要回去書房,卻一碗冒熱氣的醒酒湯呈到面前。

耳畔響起他妻子憂心的聲音:“你的胃不好,便不要喝酒了,免得痛起來難受。喝過醒酒湯,回屋去睡會兒吧。”

他端過碗,徑直將湯都喝了下去,把碗放回呈盤,道:“我還有些事要回書房處理,你早些睡,不用等我。”

想起一樁事還未告知,接道:“孩子的教書先生我已尋到,兩日後會登門來,你讓循兒和澄澄準備收心些。”

他的妻子點頭應好。

年少時,她不解父親為何會讓她嫁給許執,又幫扶許執,她以為許執拋棄了未婚妻子,是一個忘恩負義之人。

可嫁給他之後,才知丈夫進取仕途、人品貴重。不管有多忙碌於朝事,對於家中之事從不推卸責任,對待她的爹娘更是孝敬。一年前她的母親病重時,他請遍各地名醫,並親自侍疾。

這一生,能與這般的人舉案齊眉,並生育兩個懂事可愛的孩子,常被那些官家夫人們羨慕,她便無憾了。

現下她卻有一事為難,猶夷片刻,終在丈夫的問裏:“你有事要說?”

她低著頭,還是開口了。

“我大哥他……近些日犯的那事,你瞧有沒有法子擺平?”

朝廷中,謝松一黨的人借由姻親間的關系,想以他妻子那頭收受賄賂,將他拉下水,阻擋律法的變革。

但收受賄賂的證據確鑿,不是偽造。

許執沈默了下,道:“你等我想想法子。”

他今日一早就得知了這個消息。

轉身背過妻子,他順著蜿蜒的廊道,回到了書房,白日不知跑去哪裏玩的貓兒又回來了。

他一坐下,便跳到他的膝上窩著,不停拿毛茸茸的腦袋蹭他。

但再如何像,卻已不是原來的那只了。

煤球最親的便是曦珠,很少允許他抱。

與曦珠退親後,煤球時常踩在院墻上,或是窩在門邊,看她來了沒有,有沒有帶好吃的過來,可她不會來了。

再後來,他被貶官遠離京城,將院落還賃,又將煤球送到一戶人家養。煤球拼命扒著他的袖子,他只能再摸一摸它的頭,忍著澀苦難受,轉身走遠了。

燈燭的明光裏,他翻開了那本薄如一寸的冊子。

當年,曦珠幫他整理書籍時,翻落到這本私集。那時他竟然沒有一絲害怕,怕她洩露出去裏面的內容,反而與她說起現存律法裏的種種缺漏。

那時,她一雙瑩亮的雙眸,仰慕地望向他,笑說:“微明,你以後一定會成為很好很好的大官,為百姓真正地做實事。”

許執垂頭望著冊子上,她曾也看過的那些字,十餘載的光陰裏,已有些模糊。

此時此刻,他竟也有些記不清過去了。

他不由想,當年的曦珠,究竟有沒有喜歡他。

從傅元晉離開後,這個問便一直耿耿於懷地存在他的心裏,但他再也找不回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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