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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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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宴

夜風呼嘯, 雪堆檐下,鐵騎的嘶鳴聲穿街而過,恍若攜帶戰場的煞氣,將還滯留長街的百姓都駭然, 接著被南城兵馬司的官兵呵退, 忙不疊往兩邊退避。

不忘拱著前頭的人, 看熱鬧地望向此刻違制大開的南城門。

衛曠進入城門, 與守在那裏的兵部官員交付印信後, 聽自宮裏來的秉筆太監笑道:“天晚風寒, 國公又是從邊疆乘雪趕回,想必多有勞累, 這晚就先好好歇息。明日宮宴之前再前往覲見陛下, 陛下有些事想問詢您。”

衛曠頷首應下, 與身後眾多將士分別。久未歸京, 適逢年節,大家早就思家心切。

等及人散地差不多, 他才隨長子,帶著剩餘二十餘名親信家丁,按循熟悉的道路回去府上。

一路快馬加鞭, 當見門口等著的眾人時, 勒韁下馬。

楊毓忙奔下臺階迎上去,望著面前身著紫花罩甲, 體形健碩魁梧, 卻也鬢發斑白, 從左側眉弓到下臉有長疤, 瞎了一只眼的男人,眼裏瞬時滾熱, 哽咽道:“你回來了啊。”

衛曠常年不茍言笑的臉終於得見笑容,聲音渾厚。

“是,等久了吧?”

他自去年年底,連年都沒過,就領了調令,離京奔赴北疆抗敵。若非不久前狄羌內部出了亂子,不得不休戰議和,這年怕還要在邊關度過。

衛虞抱著母親的手臂,在旁笑地梨渦都出來,喜地插話道:“原先娘與我們在廳裏等爹和大哥,但好一會都盼不見人回來,就出來等了。”

衛曠笑地花白胡須顫動,伸手比量著小女兒的個子,道:“瞧著都到你娘的肩膀了,比我走時要高好些。”

他轉目看向一邊的二子和二媳婦。

衛度也高興,平日冷清的臉上,此刻帶著笑,叫了聲爹。孔采芙跟著行禮。

衛曠對著夫妻兩個點點頭,跟著看向後面,就見小兒子和一個姑娘站一塊,一下楞住。

這一望,將眾人的目光都引過去。

曦珠僵住身子,這時才註意到旁邊的衛陵自見國公,好似也一直沈默。

楊毓笑說:“這是曦珠,玉蓮的孩子,之前與你說過的。”

曦珠擡眼,看著面前已至知天命,權勢滔天的男人,心微微發緊,想到前世這樣一個人物,最後卻落了那樣潦倒的結局。上前去,曲膝行了一禮,恭敬道:“曦珠見過國公。”

衛曠想起去年津州確實來過信,說要交托女兒到公府。

他面容肅整些,點了點頭。

此時衛朝已經撲入爹的懷裏,他都近一年沒見過爹爹了。

曦珠又看向身披薄甲玄衣的男子,再行禮。

“見過大表哥。”

衛遠單臂抱著兒子,一手虛擡示意,笑呵呵道:“表妹請起,不用見外。”

衛陵在旁見她再一次曲膝,不覺皺眉抿唇,正要開口,衛度打斷道:“都別在門口站著了,進屋說話不遲。”

他也順勢笑道:“二哥說的是,這外頭冷,有什麽話,都進屋再說。”

燈火搖曳,長廊傳來匆忙卻有序的腳步聲,和時不時的傳喚,管事領著親信家丁去偏廳用飯。他們都是得國公和世子重用,又未成家或是有要事在身,才隨行聽候安排。

楊毓一面跟元嬤嬤說多派幾個丫鬟去廂房那邊,再看看有沒有缺漏什麽,趕緊補齊。一面讓管事去膳房吩咐,再多做些肉菜送到偏廳,另說熱水也要備足,吃過好洗漱歇息。

都是餐風飲雪的人,又是為公府做事,這些細處沒得虧待。

這邊路上,衛遠將兒子抱起,感慨道:“重了許多。”

董純禮眉眼帶笑,“每頓都能兩碗飯了,自然長大好些,先前不喜吃蛋,現下也肯吃了,每日還要吃兩個。”

衛朝摟住父親的脖子,奮聲道:“娘說只要吃了,就會變得和爹爹一樣厲害,那我就可以和爹爹一起去打仗了。”

衛遠聽了t,沒忍住對妻子發笑,曲指彈了下兒子的腦瓜子。

“小子,你以為打仗好玩啊?”

且行過一路,快至嘉樂堂,前頭忽傳斥聲。

“去秋獵也能將自己摔昏過去,你說說你,平日關起門來,不認真習武也就罷了。出去了,那三腳貓功夫,不是給我惹禍,就是給我丟臉!”

這番話委實不客氣,一回來就教訓人。還是號令過三軍的嗓音,自帶嚴厲森然。

來來往往的丫鬟和小廝聽見國公教訓三爺,只管將頭低下,趕緊做事。

那時楊毓急得不行,什麽法子都想了,但衛陵還是昏睡不醒。適時丈夫來了家信,直到衛陵終於醒來,楊毓才回信,自然也將此事寫了進去。

衛遠上前兩步攔說:“三弟,爹是關心你,娘送去的信,他剛看開頭,就擔心得很,著急地連信都拿不住,也是看到後面,曉得你沒事了,還高興了好幾日。”

衛曠被揭短,睨一眼長子。

衛遠笑著住嘴。

衛陵插科打諢道:“爹,我那是一時不小心,也不知那日怎麽回事,驚雷受了驚嚇,恐是頭一回見那麽多頭狼,直接將我摔下去了……”

誰都不知當時的情形。

這話倒是將罪責都怪到一匹不會人話的馬身上。

衛度嗤道:“總歸與你半分關系沒有,不是?”

衛陵反笑,“二哥,你偏要在爹和大哥回來的日子,嗆我的不是,就不能其樂融融,大家高高興興的?”

若按往常,三弟定要與他爭起來,現下卻將衛度一噎。

衛虞笑瞇瞇道:“就是就是。”

眾人在前頭說笑,只曦珠和孔采芙兩人落在後面。

等到廳中,圓桌上已擺滿熱菜,丫鬟正呈端上最後一道酒糟牛尾貍,角落有兩個大火盆燒著銀絲炭,熱烘烘的。

衛錦和衛若兩個孩子方才未出去,只在仆婦看管下等候,這下見祖父回來,都有些怯地那一身氣勢。

衛曠見兩個孩子,各自抱起來顛了顛,聽得孫子孫女叫了自己,將其放下,才坐到最上的首位,而後道:“都坐下吧。”

楊毓坐到丈夫右側。

隨即一眾人紛紛落座。

衛度坐於父親左側,順著排下,是孔采芙和衛錦,再是曦珠、衛虞、衛陵、衛遠、衛朝和其妻純禮。衛若因年歲尚小,夠不足桌面,還是單獨由仆婦照料吃飯。

席面上,楊毓給丈夫布菜。衛曠則與兒女們說起話。

衛家軍功興家,沒有書香門第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又是久未歸家,自然都有許多話要說。

兩相問話應答,桌上熱黃酒的香氣,與精致佳肴的飯菜香氣混合飄飛,和著時不時的笑聲。

曦珠微低眼簾。

她知這一桌人既定的命運,再見此時他們一家言笑晏晏的模樣,總會想起前世的後來,再沒有這樣的團聚,心裏止不住地湧上酸楚。

有時,她會覺得自己就像是目睹衛家興亡的那個人。

她不可避免地再想起那一樁接一樁的禍事,心不在焉地吃著飯,一只胳膊倏地碰到自己,她看去,是衛錦傾身,夠著筷子去夾杏酪羊肉,卻因手短,只得搭著自己的手臂。

曦珠回神,衛錦是喜歡吃羊肉的,給她夾了一筷肉到碗裏,輕問:“還要不要?”

這時,她才留意到似乎游離於這場席面的,還有一個人。

孔采芙的神情有些恍惚,正在看與公爹說起黃源府匪患的丈夫,並不知就在一側,方才女兒的難處。

衛錦搖頭,小聲道:“不要了。”

曦珠收回視線,繼續低頭吃菜。

衛陵看了一眼那邊,不動神色地繼續問起大哥狄羌如今的形勢。

直到聽父親問:“你在府上住的如何?”

問的自然是曦珠。

衛陵手中的筷子一頓,見她再有禮不過地說:“姨母安排的都很好,多謝國公關懷。”

她朝母親彎了眼,母親也笑了。

父親點頭,轉去與二哥繼續說話。

衛陵置放膝上的手捏緊成拳,她察覺到他的視線,擡眼看過來,但在交接的一瞬,又極快地低下眼去。

衛陵默不作聲地將目光移回來。

他知道她現今在想些什麽,也看出這個家裏,並沒有將她融入進來。

忽然桌子底下的腿被撞了下,他偏頭,對上大哥的笑眼,眼神在他和曦珠之間輕繞了下。

衛陵笑著撞了回去。

這頓飯吃的快,因人風塵仆仆地從千裏之外歸來,早就疲憊不堪,加之軍中用飯向來迅速。國公落了筷,大家跟著都放下筷子。

“快些回去歇吧,這一路來想是累壞了,明日還得進宮。”楊毓道。

夜很深了,殘席被收拾,人都各自回去院子。

衛陵落在後面,看著曦珠遠去的背影,又看向大哥,笑道:“大哥,我有些話想與你說。”

董純禮本想著丈夫辛苦,回去還要耽擱沐浴收拾,等歇息時不知何時了。這會聽此話,不覺蹙起眉。

衛陵拱手作揖,歉意道:“大嫂,要借用大哥一些時候,不會耽誤很久。”

衛遠摸了把衛朝的頭,道:“跟娘先回去,一會爹就回去了。”

兩人沿著後園中的一條汀步小路走,身後的小廝丫鬟都屏退了。

有多久沒這樣和大哥獨處了,衛陵幾乎算得上大哥帶大的。他年幼時,南方土司不安分,父親忙於戰事,小虞剛出生,娘一心撲在妹妹身上,二哥也為仕途懸梁刺股地讀書。

大哥就帶著他在身邊,教他習武。

但他受不了那個苦,總是沒學兩日,就跑出去玩。不是今日與姚崇憲去偷桃鬥蛐蛐,就是約好明日要去作弄哪家的小娘子。

如此兩天打漁三天曬網,等爹回來,得知他惹出的一堆禍,抽了家法就要打人,大哥替他說話,說是自己的過錯,是自己這個長兄沒有教好。

爹被氣狠了,將一向聽話的大哥也打了。

長大些了,他更懂得自己的出身好處,覺得上頭有父親和大哥頂著,即便他真做個紈絝子弟,又有什麽幹系,他並沒有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大志向,一生那麽短,為何不及時行樂。

也甚少去想父兄的壓力。

後來初入戰場,面對羌人紅了眼的砍殺,他完全不知該怎麽反殺,那瞬,死亡的恐懼讓他完全傻住。

是大哥救的他,事後破口大罵:“你是不是想死!我教你的全他娘泡水了!”親自罰了他二十軍棍,打地他皮開肉綻。

那是他第一次被大哥罵,也是第一次被大哥打。

但再後來。

齊王叛亂,大哥被派去剿滅叛黨,卻困守孤城,糧草全斷。

是謝松和秦令筠一道出計,與六皇子一派的人害死的。

衛遠率先笑說:“你不是有話與我說,怎麽,還沒想好怎麽開口?”

他是帶著三弟長大的,怎麽會看不明白三弟看向表妹的眼神。

唔,還別說,那時大門口,當見他們站一塊,倒是很般配。只是表妹的身份……

衛陵微微嘆息。

衛遠問道:“還是連我這個親大哥都不能說?”

衛陵笑了笑,“就是大哥看出來的。”

他並不打算隱瞞大哥。興許積郁於心兩世,有人得知分擔,他覺得輕松一些。

“娘那邊是不是還不知道?”

衛陵點頭。

衛遠:“那你打算何時與爹娘說?”

衛陵:“還不打算說,如今只是我一廂情願,她並未答應。”

這倒讓衛遠驚詫了,他知道母親要給三弟找個媳婦來管他,他還曾笑過這樣的性子,連爹都管不了,一個姑娘家來管,別到時每日都哭了。

可當下看三弟的神色,和說話的語氣,這是真上心了,若不然依著霸道的性子,哪裏管表妹答不答應,都要直接去和爹娘說,定下來算了,還來與他這個大哥兜什麽圈子。

不過,表妹怎麽不答應?

衛遠好笑了,調侃道:“你是哪裏讓人家瞧不上?也是,整日不著家的,只想著玩,想找你還得派人去哪個犄角旮旯尋。”

他還是清楚,這京城想嫁進公府的姑娘多得很,即便三弟不著調。

衛陵跟著笑起來,“我如今都改了,哪日都回家,就連去神樞營,也沒一日缺勤的,大哥要不信,去問二哥好了。”

衛遠方才也聽母親和二弟說起這事,都誇是懂事了。

他道:“我還記得你從前說女子裏最不喜歡端莊的,覺得無趣得很,不能陪你玩,還要反過來管束你。倒不曾想到頭來也還是喜歡了,真應了那個詞,言不由衷。”

衛陵笑笑,“那時又哪裏能料t想到後頭的事,再說了,我現今覺得這樣挺好。”

且說聊行過段路,將近衛遠的院子時,衛陵止步,看向他,鄭重道:“還要請大哥不要將我與她的事說出去。”

衛遠道:“曉得,你先不說,我趕在前頭做什麽。”

他又凝眉,“只是到時你可要想好,爹那裏怕是……”

話未盡,意已到。

“我知道。”

“你要是真心待人家,要我能幫得上忙,你盡管說。”

衛陵回到破空苑,和往常一樣點燈。

火光青熒,浮照低垂的臉。

狠摁額角,他的頭疼在見到父親與長兄那刻起,再次發作,暗裏吃了好些藥緩解,不讓人看出他的不對,如今打開瓷瓶,卻是一粒藥都沒有了。

他看向春月庭的方向。

今晚想必她會再想起那些事,也不會好睡。

他收起瓶子,在一陣陣的燎燒刺痛裏,將那些想過無數次的謀算又過一遍。

他現在還不能有所動作,時機不到,至少要等到明年十月底,狄羌內部政權交接完成,北疆再陷戰事時。

更不能將與曦珠的事說出。

這些日再多與她的親近,只是為了讓她信任他,放心地將負壓在她心上的事,轉移至他身上。

他沒有忘記要留有餘地,倘若最後衛家重蹈覆轍,他也要讓她全身而退,不必卷入如同前世的暗潮漩渦。

他希望在一切未定前,她只需看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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