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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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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它

自午後起, 京城上方就蒙了一層淡灰的影,堪漏稀薄天光,照地底下的人躲在各自的地界,不願多動, 只仰著頭望, 不知要不要落雪。

直望到天色黯淡, 街邊檐角的燈籠亮起, 今年的第一場雪, 終於在十一月十八這日的傍晚到來。

跟著來的, 是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柳伯與姑娘歸算完這日的賬,又論完即將到港的香料運送等事, 說是天晚該回公府去了, 忽聽夥計奔來告知門外來了個官爺。

柳伯忙不疊出去, 見到來人, 被那威嚴目光唬地連頭都不敢擡,再瞧到補服上的品階, 嚇一跳,還以為鋪子犯了什麽天大的事,惶恐地上前詢問。

卻得說大人恰好路過, 來買一二香料。

他陡然松懈下來, 又疑惑這般雜事,何故不讓人跑腿來辦。

緊接著註意到那說話的隨從有些眼熟, 他記性好, 就想起那是和姑娘中秋翌日去信春堂時, 攔住他們去路, 說他家大人邀姑娘過去說話的人。

那日回去後,姑娘臉色一直不好。柳伯問過, 姑娘只管說無事,可那樣子,哪裏是沒事的。

柳伯擔心許久,可後來不了了之,他也當無事了。

既這回是來買香料,他便當作生意,要招待入座。

也是此時,身後的氈簾被掀開。

曦珠一出來,就對上轉望而來的沈壓眉眼,倏地楞住。

這些時日發生的事,讓她自顧不暇,擔憂將至的翻年後,會出現更多難以預想的事,難免忽視了還有這樣一個人。

但也不曾想過有一日,他會直接來找。若知適才夥計說的是他,她不會出來了。

袖內的手握緊,被一眾人望著,不得已上前去。

及到跟前,她先是行禮,忍耐道:“不知大人來此所為何事?”

秦令筠看向四周整齊的香櫃,常聲道:“來這裏,自是來談生意的。”

曦珠便轉向旁側,讓柳伯與他說,還道天黑落雪,自己該回去了。

話音甫落,卻聽一道顯然威壓的冷聲。

秦令筠轉目看她,“本官這樣的身份,還不足以與你親自談?”

堪堪一句話,讓在場的人都噤若寒蟬。

指甲陷進手心的肉裏,曦珠咬緊牙,屈膝再次給他行禮,“方才是我無禮,還望大人大量,不要怪罪。”

卻沒有得到回應。

也沒有人敢說話。

曦珠知這回他是露了本性,不像之前兩次還會裝地和顏悅色,不斷揣測他這次為何而來。臉色因吹湧而來的寒風愈加白,腿也漸漸發顫起來。

才聽他沈聲道:“起來。”

一屋子的人終於得口氣緩,柳伯原頂著殘餘的威壓想要開口,卻見姑娘眼神示意,便閉上嘴,接著見姑娘邀人進入閣室,並讓準備熱茶過來。

他不知姑娘是怎麽和這樣的官惹上關系的,方才那一番打壓下來,卻是先前那點猜測都沒了。

閣室是平日待客的地方。

呈茶而來的夥計退出去,裏面只剩下兩人。

一室清寂,秦令筠坐於上首,巍然不動般將那盅茶望一眼,“連奉茶都不會?”

曦珠垂下的眼閉了閉,重新睜開擡起時,上前拎起茶壺,沏了一盞茶,然後雙手端至他面前。

“請大人用茶。”

身前一雙白皙柔嫩的手,捧著天青棱玉杯盞,裏面盛七分滿的茶湯,清透紅亮。裊裊的松煙香氣後面,虛掩著一張低垂的清稚面容。

不過十五,眉眼已是明媚動人,縱使現下冷著臉,可想一顰一笑,尤是動人。

但浮動這層皮肉之下,比及上回,似乎又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

在她的地界,他旁若無人地,將這張臉細細地看,目光攆過一輪又一輪。直到她低落的長睫微顫,直望著他,好似忍受不住地切齒,再次喚他。

“請大人用茶。”

他才接過她遞來的茶,喝過一口,是上好的正山小種,卻非他喜好的茶種。

將盞擱置,便見她又退回去,與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秦令筠撚轉圈扳指,然後從袍袖內拿出一張折疊的紙,兩指夾著,遞去予她,道:“你看看這上面的香料可都有?”

曦珠起先還在猜他此次來的目的,可進這處後,實在捱不住,只想他趕緊離去。

這會,他與她說生意上的事,不管是真是假,她也只能再次上前。

但那紙被折成方正小塊,堪至他遒勁的指間,要接過,無論如何都要碰到他。

曦珠抿緊唇,半晌都沒有伸手過去。

直到那紙被放在桌上,指節叩敲一下,他問:“可以看了?”

曦珠心裏堵著一股郁氣,走去拿起,又退幾步,打開看過。一共十二味香料,沈香、烏木、檀香、降真、幹松、麝香……都是很平常的香料,但所需的量很大。

可她不會做這筆生意。

她清楚,這絕不是樁普通的生意那麽簡單。

“總不能告訴我能在這個地段開得起鋪子的,卻連這些香料都沒有?應當隨意找個鋪子也能找到。”

卻還未開口,迎面而來他的問話。

“既如此,大人另選他店,不必來此處。”

秦令筠靠著椅背,“那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何就是來你這處?”

他在明知故問。

曦珠不是聽不懂他的意思,若她真地問出口,絕對不會想聽到他的回答。

秦令筠對上她毫不退避的目光。

有意思的是,盡管她懼怕他,卻還是敢於和他對峙。

“不敢問?”

“大人既有要求,我做到就是。開了門就是做生意的,沒什麽分別。”

曦珠已然明白她今日要是不答應下來,恐怕他接下來的話,不是她t能承接得住的。

她緊著一口氣,又將話扯回來,平聲問道:“還要繁問大人這些香料什麽時候要?倘若著急,我這裏是勻不出來的。將近年底,庫裏只有零散,只能等開年才能調來。”

秦令筠慨道:“不急,只要明年三月初時能齊全就好,所需的量紙上都標明清楚。全要最好的那批,價錢不成問題。”

仿若真是來購置香料的,並無其他居心。又是大方。

曦珠又問道:“這些香料到時是送至府上?”

這般大的量,闔府都用,怕是三四年都用不完。

“非是,到時全都運到青雲山的潭龍觀。”

潭龍觀?

曦珠隱約覺得熟悉,似乎是在哪裏聽過的。

秦令筠起身整袍,“其中具體事項,明日我會叫府上管事來此處商議。”

他看了看半開透氣的窗,外間的雪愈發大了,是不好再留。

今早才往吏部領了調令紮付,也還有些事沒處理妥當。不過三日就要離京前往西北黃源府,擔巡撫一職,不知何時能回京,少則數月,多則半年,才在臨行前抽空來看她。

他朝門外去,見她不動,道:“不送送我?”

既好不容易應付完這人要離去,曦珠只好跟上去送他,隔著那般距離,望著他的後背,忽而有些想松氣,卻在快至氈簾時,前面的人驀地停住腳步,轉身過來。

曦珠猝然難料,已然往前一步。原本兩人隔著五步,現下硬縮至三步。

她心一緊,慌地想往後退,卻聽到他的笑聲:“柳姑娘不必如此提防我,我向來不強人所難,那樣實在是很沒意思的事。”

他最後看她一眼,掀開簾子朝外去了。

須臾,風雪之中傳來馬的嘶鳴,車輪碾過道上薄雪,漸行漸遠了。

*

衛陵回到破空苑後,從阿墨口中得知半個時辰前,秦令筠去了藏香居。

他解開護腕的動作一頓,問道:“她回來了嗎?”

阿墨知道這話問的是表姑娘,道:“一炷香前回的。”

自三爺去了神樞營入職,他再不能跟在身邊,就被指去跟表姑娘,將每一日的行蹤都稟明清楚。阿墨如今摸不準三爺的心思,也不明白這番為何,唯一清楚地就是表姑娘在三爺心裏頂重要。

三爺還特地說了幾人要留意,秦家那位大爺就在其中。

衛陵接著解衣襟,將被雪水濕透的玄色外袍脫下,搭到木施上,只著身月白裏衣坐到案前,凝目燈下的兵籍。

黃源府處於西北,自大燕建朝以來匪患一直嚴重,百年間朝廷出兵數次圍剿,起先取勝為多,但也折損兵力頗重。這十餘年來,東南海寇興起,北方狄羌更是兇猛肆虐,能征善戰的將士都往北疆調遣,留於黃源府的主將是大哥的岳丈,只作防守。

而當地繳入國庫的稅也是一年少甚一年,根本不足以支撐軍資耗費,甚至還要朝廷貼入,漸成一個無法補全的虧空。戶部年年叫窮,此種狀況下,是再難起兵。

也是此次鬧地太大。

一個多月前秋闈放榜,中舉的七名舉人陸續上京以備來年春闈,卻被匪賊截殺,一時震撼當地。當地州府學政先後鬧到三司處,聯同百名官員上折送京,定要朝廷剿滅匪患。

這些日,京城的一些舉人也義憤填膺地聯詩,要為那死去的七名同年討回公道。

左不過是說貪官藏富,勳貴奢靡。倘若將他們的家都抄了,難道還填補不了虧空,滅不了匪賊嗎?

今日他從神樞營回來途中,又見被綁縛,要送入獄中待審的幾個年輕學子。

不過幾句詩,卻得罪那麽多權貴。不至於打死,畢竟功名在身,卻一定要見血,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長教訓了。

遑論朝廷裏有官員趁機彈劾參人,好一番渾水。

這般哄鬧下來,皇帝只能擇人前往處理此事。

一如前世,選中身為左僉都禦史的秦令筠。

還是自薦。

明年七月回京述職,官升一階,得皇帝重用,會作重臣考量。

便是這樣一個在世人面前公正威嚴,卻精於仕途的人,衛陵也有些不明為何他會對曦珠起了心思。

前世最後那般境況,即使秦令筠於新帝登基一事上有再大的功勞,可對於傳信洩情的曦珠,不知上下要動用多少關系,才能將人保下來。

這世將要去黃源府那樣的險地,離別去見曦珠一面。

這些,絕不僅僅是貪圖容色那麽簡單。

為何重來的一世,會出現這樣的偏差,亦或是前世,還有他不知的事……

頭又隱隱痛起來。

也許在前世這個時候,秦令筠就想要得到曦珠了。

不對。

他還錯漏一件事,前世的曦珠不可能瞞著這種事,還對他說那番話。更可能是兩人的第一次見面在明年的七月,也即是秦令筠從黃源府返京之後,但那時曦珠已經和許執定親。

燈下一雙眼晦澀難明。

原來在那時,不僅他在暗中窺視,還有另一個人。

而秦令筠忍到了衛家敗落。

長久的忍耐,衛陵知道那是什麽滋味。而之後的爆發,是不受控的。

*

夢裏,她恍若再回到刑部牢獄,淒厲似鬼的慘叫、結滿血痂的刑具、浸透鮮血的地磚,一張張人臉從她面前經過,很快面目全非地伸著染滿血的手,往她身上的鞭傷撕扯。

“為何只有你還活著!”

“你犯下的罪比我們的大,為何你只得一頓鞭子,就能活下來!”

“你該死!你這個賤人,敢勾引那位秦大人,你還不知他的本性,遲早你要死在他的床上,你信不信!”

“快將熱炭吃下去,衛提督已經死了,你不是喜歡他嗎?吃了炭,就可以去見他了。”

“難道你要茍且偷生,為了活下去做一個供人玩樂的臠.寵,你對得起生養你的爹娘,還有臉去見他們嗎!”

……

她流著淚,爬過去,伸手去摸燃燒正旺的炭,一點點靠近。

“對,就是這樣。”

“好!”

“快,快吃了它。”

燒灼刺痛從手指傳來,疼地她打顫,眼前模糊一片。

“你做什麽!”

一只腳徑直踢開那塊炭。跟著慌亂低聲,“快將此事告於大人!”

她再次醒來,仍是半夜。

那個小窗黑黢黢的,雪還在下。

她燒傷的手指被匆忙趕來的人抓按,那雙沈壓的眼怒視著她近乎痙攣的臉,連連冷笑,“想死是不是?”

他掐住她的脖子,逐漸收緊力道,不管她如何掙紮,睜大的眼睛滿是淚水,求生的意念讓她拼命去掰他的手。他也沒有絲毫動搖地冷眼看她。

“你知道我為了救你,損失多少。”

“你要落到別人手上,現在早就是一堆骨頭。”

“跟我在一起,就這樣委屈,委屈地不想活?”

“既想死,我成全你。”

他幾乎將那截脆弱的頸捏斷,直到她的臉漲地發青,雙目圓瞪,無力再拍打他,將要垂落時,才松開手。

磅礴寒氣猛然湧入肺腔,她趴在他懷裏,劇烈地咳嗽起來,一股辛甜流竄喉間,咳到了他淩亂的衣裳上。

許久後,她才緩過來,被他捏著下巴擡起。

“還想不想死?”

她翕動著青白的唇,驚恐地看著上方的人,瑟縮成一團。

“說話!”

她喉嚨痛地說不出話,卻紅著眼眶,孱弱地搖了搖頭。

於是他的手輕柔地摩挲她脖子上的青紫淤痕,安撫一般,低喃道:“放心,我舍不得你死,即便要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床帳內,曦珠驚悸起身,在昏暗中睜大眼,大口大口喘氣。

她急奔下床,撲到鏡前,裏面映照出一張滿是冷汗的臉,脖子上什麽都沒有。她又將衣剝開,露出一副瑩白的身體,沒有那些鞭傷。

沒有。

那些事都還沒發生。

窗外雪聲簌簌,曦珠半褪著衣,埋頭在膝上,將那封今夜才送來的信緊緊貼在懷裏。

一紙廢言,唯有寥寥幾字,是衛陵無意寫的,但對她而言,無異於此時得以平靜的慰藉。

她知道,這段時日,不會再見到秦令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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