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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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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

今年的冬天, 雪格外多,一場接一場,這場還沒融化完, 另一場又飄然而至, 胡同巷、宮墻下、各處的園子, 每一處都堆著厚厚的雪。

寒夜裏,風蝕雪凝,積雪結成了剔透的冰。

京北一下雪,京味兒就更濃了。

一夜之間, 仿佛回到了百年前,那個車馬慢,書信也慢, 一生只夠愛一人的年代。

而京中這些朱漆彩繪的古亭長廊,在風雪中迎來送往,送走了一批批的舊時代墨客, 又迎來了一批批的新時代游客, 一遇到雪天,便將歷史具象化了。

透過這些古亭長廊,仿佛能看見數百年間世事變遷的軌跡。

承載著厚重歷史的陶然亭, 最適合談心或者道別了。

奚沅把周驚鴻約在這裏,也是想把“分手”這種不體面也不愉快的事,盡量美化,盡量讓彼此不太難堪。

還有一個原因,她和周驚鴻重逢見面,是在陶然亭, 如果最終沒談攏,在這裏分開也算有始有終。

現在是12月31號, 京北時間下午六點半,還有五個半小時,就到陽歷新年了。

在舊年最後一天道別,挺好。

雪越下越大,風也越來越刺骨。

暈黃暧昧的光影下,落雪被寒風吹得旋轉飄舞,像撲火的飛蛾。

“軟軟。”

低沈的聲音在風雪裏響起,帶著滄桑與沙啞,像被千年歲月風蝕過,傷感厚重的聲調令人動容,一下擊在了她心尖上。

奚沅喉嚨一哽,好不容易才平覆下去的情緒,再次沖上頭。

眼前一片模糊,喉嚨裏又痛又澀。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住喉嚨裏的酸澀,神色平靜地轉過頭,看到周驚鴻穿著一身質地高級的黑色大衣,正緩步朝她走來。

他這身大衣,和上次帶她來陶然亭穿的那件一模一樣。

下午他去公司時,明明穿的不是這件。

就憑他換衣服的行為,肯定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畢竟他那麽聰明,城府又那麽深,還有著強硬的實力背景,想查一件事太容易不過。

只是她沒想到,周驚鴻竟然還很有儀式感,連分手都弄得這麽有情調,特地換一件讓人念舊的衣服。

周驚鴻……她想喊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開口。

周驚鴻步履從容地走向古亭,長腿邁上臺階。

他沒急著進亭子,而是站在亭檐下,彈了彈身上的雪,把大衣脫下,這才走到她身邊,將大衣披到她身上。

奚沅沒有憤怒,沒有抗拒,平靜地接受他的照顧。

“謝謝。”她溫柔地道了聲謝。

周驚鴻拉著她手坐下,拍了拍大腿,仍舊笑得一臉痞浪:“還坐腿嗎?”

奚沅一顆心墜入谷底,嘴唇抖了抖,艱難地揚起一抹笑:“不坐了,不合適。”

周驚鴻扯了下嘴角,笑得浪蕩又涼薄。

“只要你想,隨時都可以。”

他摸了摸褲兜,從兜裏掏出一盒煙。

“介意嗎?”

奚沅搖了搖頭,聲音有些哽咽:“不介意。”

周驚鴻側過身,薄唇銜住過濾嘴,籠著手點煙。

星火明滅,煙霧朦朧著他清冷俊逸的臉。

奚沅看著他這張驚艷絕倫的臉,心裏五味雜陳。

她不是不喜歡他,心裏其實很喜歡,可這份喜歡,因為他的不坦誠,沒法再進一步。

她約他出來,就是想把話說開,把心結解開。

“周驚鴻。”她開口問他,“你前女友回國來找你,這件事你知道嗎?”

周驚鴻低著頭,臉頰凹陷,用力吸了口煙,擡眼看她,煙霧下深邃的桃花眼淩厲沈郁,眼底像裹著三九天的霜雪,冰冷一片。

“軟軟,我從沒有過別的女人,只有你。”

奚沅見他還是這樣的態度,頓時升起滿腔的無力感。

“那艾穎是怎麽回事?她說你是她男朋友,就連手機壁紙都是你跟她的合照,總不能是P的吧?”

周驚鴻語氣冷淡:“我說不是,你信嗎?”

奚沅譏誚地笑了下:“可她明確說了,她男朋友叫周驚鴻,還說三年前你們大吵了一架,之後你就回國訂婚了。三年前,你確實和盛梓欣訂了婚,一切都對得上,你怎麽解釋?”

其實答案不難猜,只是她想要周驚鴻親自給她一個答覆。

周驚鴻瞇了下眼,輕笑道:“軟軟,我說過,選擇權在你。信與不信,分與不分,全由你定。”

奚沅見他神態隨意,語氣更是輕描淡寫,只覺心臟澀澀地疼了下,像是被一只酸酸的大手用力擰緊。

她眨了眨濕潤的眼睛,用帶著鼻音的語調說:“周驚鴻,我只是想讓你跟我交個心。”

“交心?”周驚鴻挑了下眉,修長的食指戳著她胸口,涼涼地笑道,“軟軟這裏連三分之一的位置都沒給過我,就不要說出交心這種話了。”

奚沅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說,她都沒有真心愛他,說出“交心”這種話很虛偽。

可她想說,信任是相互的,愛也是一樣。

他根本不信任她,從沒和她交過底,她哪裏敢全心全意地愛他。

周驚鴻想讓她先愛他,全心全意地愛上他之後,才跟她交底。

可她哪裏敢,她賭不起。

媽媽的例子擺在前面,她不想步媽媽的後塵。

真心一旦付出,若換不回真情,到頭來受傷的只能是她自己。

“對不起。”奚沅站起身,把大衣還給他,“是我的要求過分了。”

周驚鴻沒接,重重地撚滅煙蒂,手指一彈,t精準地砸進垃圾桶。

奚沅把大衣放在他腿上,抿了抿唇,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捏住衣角,聲音哽咽地開口:“周驚鴻,那我們就,就這樣吧。”

“就哪樣?”周驚鴻眼神痞邪地看著她。

奚沅說:“分開吧。”

周驚鴻點點頭,淡淡地扯了下唇:“好。”他神態疏懶地笑著說,“我答應過你的,你想走就走,我不會強留。”

奚沅艱難地扯出一抹笑:“謝謝。”

“不客氣。”周驚鴻站起身,拿起大衣搭在手臂上。

轉身要走時,他回頭看著她,喉結滾了滾,聲音微啞。

“以後遇到任何困難,隨時都可以找我。”說罷,他又痞浪地笑了下,“但是結婚就不用告訴我了,我沒那麽大度。”

奚沅強忍著才沒哭出來,顫著聲音回道:“不會的,我沒那麽惡劣。”

周驚鴻伸手去拉她:“走吧,我送你。”

奚沅往旁邊躲了下,沒讓他碰。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

周驚鴻沒有強制拉她,把大衣披到她身上。

“晚上冷,別感冒了。”

而他自己卻只穿著單薄的襯衣和馬甲,連毛衣都沒穿一件。

給她披上衣服,他便轉身離開,單手插兜,大步朝前走去。

奚沅看著他在風雪裏越走越遠,頎長挺拔的背影,像被風雪籠罩著的一株孤松。

心口猛然絞緊,越絞越痛,絞得她都無法呼吸。

“周驚鴻!”她哭著喊出聲,飛奔著去追他。

周驚鴻脊背一僵,腳步卻沒停,繼續大步往前走。

“周驚鴻。”奚沅一邊追,一邊喊,“周驚鴻,你等等我。”

周驚鴻始終沒停,只是腳步慢了下來。

奚沅跑得差點摔倒,踉蹌著追上他後,急切地從後面抱住他腰,臉貼著他寬厚結實的背。

“周驚鴻,我想聽你解釋,只要你說,我就信。”

周驚鴻輕笑了聲:“我說過,只有你一個女人。”

奚沅松開手,把大衣披到他身上,快速繞到他面前,兩手抓著他側腰馬甲,仰頭看著他。

“你說艾穎不是你女朋友,那她跟你為什麽會有合照,為什麽說周驚鴻是他男朋友?難道你不是周驚鴻?如果你不是周驚鴻,那你到底是誰?”

她一連串的疑問,連珠似炮般砸向周驚鴻。

周驚鴻看著她,目光深得可怕,上挑的桃花眼狠著勁兒往下壓,眼底如浪翻湧,宛如一片幽海。

他把她推開,聲音從未有過的冷。

“我就當沒聽見這些話,你也最好別去打聽。”

“軟軟。”他終是不舍地摸了摸她臉,喉結滾動,“忘了我吧。”

他抽手,轉身離開。

在他轉身的剎那,奚沅看到他眼底水光浮動,淺金色路燈刺進他眼中,像在幽深的海面燃起一片烈焰。

他腳步匆匆,長腿急邁,走得決絕冷冽。

朔風如刀,痛刮人骨。

奚沅站在風雪下淚流滿面,卻沒再喊他。

她看著他越走越遠,一次也沒回頭。

直到他的背影徹底被風雪掩蓋,完全看不清楚了,她才哭著說出來。

“周驚鴻,我忘不了。”

忘不了,她根本忘不了他。

可她也給不了他全部的愛,清醒又痛苦地沈淪在這場情I欲中。

她知道周驚鴻也是一樣。

出了園子,周驚鴻坐進車裏,急亂地掏出煙點上,垂著眸狠狠抽了幾口,強行用尼古丁的苦味去壓喉間的澀痛感。

然而壓不住,他連抽了半包煙都沒壓住,喉頭像是撕裂般痛。

“你到底是誰?”

是呀,他到底是誰?

他沒法回她,因為連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他到底是誰。

是周驚鴻?還是周照影?

都是。

周驚鴻是他,周照影也是他。

六歲之前,他是周家二少爺周驚鴻。

六歲之後,他是唐家表少爺周照影。

十九歲後,他是周家二公子周驚鴻。

眼中浮光跳動,走馬燈般掠過這寒涼孤寂的半生。

像楚門的世界,又像是一出老舊的折子戲,荒唐可笑。

“哥哥,哥哥,爸爸媽媽離婚了,我們兩個會分開嗎?”

“會。”

“哥哥你想跟著爸爸還是媽媽?”

“我都行,你呢?”

“我誰也不想跟,反正他們都不喜歡我。但我想留在京北,留在京北爸爸不會管我。跟著媽媽要學這學那,我不想學那些東西,學了她也不會喜歡我。”

“好,那我去海城,你留在京北。”

“可媽媽已經跟爸爸簽好協議了,留哥哥在京北,帶我去海城。”

“沒事,我們長得一樣,換了他們也不會發現。”

“謝謝哥哥,哥哥你真好,我最愛哥哥了!等我以後長大了,掙好多好多的錢給哥哥,把爸爸的公司也搶來給哥哥,到時候我們再換回來。”

……

“謝潯你不懂,不是我對我哥有多好,而是他對我太好了,好得都讓我內疚。我哥那人,雖然看著冷漠,但其實一顆心卻滾燙,最重情了。他一直把我這個弟弟放在心尖上疼,倒是我,一直都在利用他。”

“六歲那年我爸媽離婚,簽的協議是留他在京北,我來海城。我不想跟著我媽,他就跟我換了身份。說來也是可笑,我爸媽沒一個人發現我們互換了身份,都以為我就是他,以為他就是我。”

“剛上初一那年,我整天逃課,抽煙喝酒打架,期末考試的時候,我怕考差了沒零花錢,就把他叫來替我考。那次他雖然替我考了,但也把我打了一頓。他只比我早出生兩三分鐘,卻比我成熟,比我穩重,像父親一樣寵我,愛護我。”

“高二我跟人打架,把一個人的肋骨打斷了兩根,被我爸知道了,我怕挨打,又把他叫來頂替我。我爸用軍棍,打了他半個多小時,把他打得遍體鱗傷。”

“我哥真的是硬氣,咬著牙,硬是一聲沒吭,一滴淚也沒流。”

“現在想起那些事,我都覺得自己挺不是個玩意兒。混賬事都是我幹的,苦卻是他在吃。”

臭味相投的兩個少年,嘻嘻哈哈說著話,勾肩搭背地走了出去。

一門之隔,清冷少年眉眼如霜,金絲眼鏡下,桃花眼深邃淩厲,眼尾那顆痣越發妖冶,眼底壓著戾氣。

……

砰的一聲——

兩車相撞。

清冷少年滿眼血,嘴裏,鼻腔裏也全部是血。

在匕首朝著他胸膛刺過來時,痞氣少年用盡最後的力氣撲到了他身上。

鮮血從痞氣少年口中流出,他卻笑了起來,用氣音說。

“哥,對不起,我利用了你十幾年,今天就當還債了,連帶著把身份一並還給你。”

“生日快樂,哥。”

……

半夢半醒間,少年聽到有人打電話,在跟他父親匯報。

“周董,走了一個少爺,另一個重傷昏迷。”

“我也不知道走的是哥哥還是弟弟,周董您要不還是親自過來看一下?”

“您不過來了嗎?那行,我一會兒給劉管家打電話。”

“要通知少爺的母親嗎?行,一會兒我給少爺的母親打電話。”

……

中年男人問:“你是驚鴻還是照影?”

少年冷淡地扯了下唇:“爸覺得我應該是誰?”

中年男人語氣不耐:“你就是這樣跟你老子說話的?”

少年眼神淡漠:“驚鴻。”

中年男人沒有絲毫懷疑,也沒再多問,說了句:“好好養傷。”

中年男人走了,中年女人進來,問了同樣的問題。

“你是老二還是老三?”

少年看著她,痞氣地笑了下:“媽希望我是誰?”

中年女人不滿地看著他:“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什麽叫我希望你是誰?”

少年語氣冷淡:“您心裏應該挺矛盾,既希望死的是周驚鴻,又不希望。”

啪一巴掌——

響亮的耳光打在少年臉上。

“對,我就是希望死的是周驚鴻。他畢竟不是我養大的,死了我也不心疼。”

少年舔了舔嘴角的血,痞氣地笑出聲:“可惜讓你失望了,死的是周照影。”他眼神涼薄地看著女人,“既然是你一手養大的兒子,還請你為他報仇,他是被人捅死的。”

“報仇?那是你爸惹下的債!你們自己去報!”

……

“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周二公子,生日快樂。”

滿船鮮花,如烈火耀眼。

是慶祝,也是祭奠。

“我們一起逃吧。”

“這裏很亂很臟,我猜你肯定也不喜歡,我們先上岸再說。”

“希望周驚鴻一生平安,大紅大紫,順心如意。

少女眼眸如星河,拉著他袖子,滿懷期翼地看著他,那一眼星光照進他黑淵般的心底。

剎那的心動,他跟著她跑下船,想徹底逃離楚門的世界,跟她去一個星河浩瀚的世外桃源。

手機響起,周驚鴻撚滅煙接電話。

“餵。”聲音冷得如寒夜裏的風雪,“好,你在警t局外等著,我馬上趕過去。”

奚沅剛跨出園子的門,一眼便好看到周驚鴻那輛庫裏南揚長而去。

他這麽久才離開,她就當他等過她了。

【周驚鴻,提前祝你新年快樂,喜樂平安,萬事如意。】

發完這條消息,她刪除了他所有的聯系方式。

三年前的夢,做到現在才醒。

這場悠長的夢,足夠她餘生去回味了。

周驚鴻收到奚沅的消息,給她回過去,卻發現被她刪了。

拇指輕觸她頭像,最終還是松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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