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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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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二)

裴臨最終還是沒有去找她可能的筆墨遺言。

人已經不在了, 但她留下的一切仍舊鮮活。

窗邊青瓷的花樽裏,插著幾支含苞待放的梅花,修剪花枝的剪子就擱在旁邊,上面甚至還殘存著草綠的枝葉碎屑, 散發著淡淡的草木清香。

很容易想象那是一副怎樣的場景。

她病中吹不得冷風, 在隆冬時節, 大多數時候, 她只好窩在房中,做些閑事打發時間,看幾頁書, 折幾枝花。

或許是一會兒就失了興致,也或許她氣力不支, 修剪到一半就拋開了。

裴臨擡手揩掉了唇角的紅,目光落在那還沒來得及開放、沒來得及枯萎的花苞上。

這一望, 腳步就再也邁不開了。

何必呢?他是想翻天覆地地去尋找什麽證據?

證明她對他猶未死心,證明她至少還有遺言可以交代, 又能帶給活人什麽快慰的感受?

她已經走了,何苦連她留下的居所都翻個遍。她最要體面, 若知他打算這般行徑,還不知要和他生多大的氣。

想到這兒, 裴臨忽然牽動嘴角, 笑了笑。

可緊接著,他笑不出來了。

她不會再和他生氣了, 也不會怨怪他。

時間的盡頭停在了這裏,他連同世間所有, 被她一齊拋下了。

仿佛這具身軀裏最後一股勁,也被徹徹底底地抽離了個幹幹凈凈, 裴臨喉頭哽滯,跌坐在了紙墨堆裏。

漫無邊際的白與黑將他淹沒,幾乎是膝行幾步,他朝床榻上再也不會有聲息的姜錦靠近了些,卻並不擡頭看她,只仰靠在床頭。

有人單手掩面,哀極的慟聲連同眼淚浸潤在指掌間,很不體面。

——

姜錦的離世,並不是一件多麽令人意外的事情。

她身體一貫時好時壞,冬日本就難熬。

便是淩霄,心裏也不是沒有準備的。

她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最壞的結果,可這不代表她真的能騙過自己。

世事難料至斯,淩霄很難說明自己的心情如何。

——姜錦像是猜到了她會了無生念,才給她安排了那樣的一個去處,用遺言之名,給她留了一個念想。

闔府上下,唯一措手不及的那個人,竟是姜錦那聚少離多的丈夫。

淩霄靜默著,聽裴臨問她:“她……她可說過,她想去往何方?”

已經足有幾日了,久到連不知何處知曉了消息、要上門吊唁的貴客都拒了許多波了,眼下分明連“姜錦”二字字都沒提起,淩霄的眼圈還是泛酸。

她攥緊了拳頭,擡眼看向面前的裴臨。

這個男人以一種可怖的速度瘦了下去,眼窩漸深,眉骨顯得愈發挺立。玄色深衣穿在身上,就像裹了一袍子的風,空空蕩蕩。

淩霄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替姜錦生氣,抑或該不該替她不值。

她只是覺得有些無力。

這樣的消瘦又能代表什麽呢?代表他用情至深抑或如何?

在旁人眼裏,他大概真的配得上那四個字。幾日水米未進,只守在她身邊陪著她,連小殮亦未假手於人,連魂幡都是親手操持。

可想到這些,淩霄的拳頭卻更緊了,她冷然說道:“總歸不會是長安。”

姜錦不避諱談起生死之事,漫長的空寂歲月早讓她學會了接受這一切,她也確實提起過自己的身後事。

今年初雪降下的時候,她感嘆,雪真好啊,雪永遠都是自由的,還說,她想要去一個每年冬天都能見到雪的地方。

沒有明說,但是淩霄和她都知道,她說的不是哪年要去哪地周游,而是身後事。

聽見淩霄所言,裴臨垂了垂眼,掩去悵惘的神色,淡淡道:“是啊,長安不快活。她可有說過,具體向往的所在?”

語氣寡淡,不見沈重。

落在淩霄耳朵裏,儼然是另一種意味——表面哀痛,實際卻難稱傷懷。

會和他打起來,簡直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若非怕擾了姜錦的清凈,淩霄壓根忍不到今日。

可如今,她已被葬入棺槨,只待擇好的吉日,便要走出這困了她半生的長安城……

淩霄怎麽也忍不下去了。

憑什麽姐姐她死了,而這個男人還能好好地站在這裏?她的姐姐沒有以後了,他卻依舊會是那個煊赫鼎盛的一方節度?

沒有章法的劍招裹挾著怨氣襲來,裴臨站定在原處,沒有躲閃。

還是正在不遠處的元柏瞧見了,快步疾馳過來攔住了淩霄。

元柏的眼圈也是紅的。

姜錦與他們軍中的這些人曾經都很熟悉,早先在河朔時,也算是日日混在一起,而她是一個很好的人,這種時候,為她掉幾滴眼淚,實在算不得稀奇。

他雙手高舉著自己的劍鞘,抵住淩霄緊握著的不斷下壓的劍鋒,啞著嗓子說:“淩姑娘,在夫人的白事見血,不是吉兆。”

他很聰明,知道說旁的事情壓根攔不住她。唯有姜錦。淩霄對她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執迷,只有提起姜錦,才能阻攔一二。

淩霄深吸一口氣,她咬著牙,狠狠地甩脫了手中的劍,“你不配好好活著!”

她轉過身去,誰也不看了。寒風中,她的聲音越來越渺遠,“要清凈的地方。要能看得見雪的地方……”

淩霄走後,元柏放下劍,悄悄退到裴臨身側,低聲道:“主帥,你為何不同她解釋?”聲音裏有不解和心疼。

裴臨想做的事情,瞞不過、也不會瞞著他和元松倆兄弟。試毒之事,他是知曉的。

“何必。”裴臨的話音依舊平淡,只有仔細聽了,才能從尾音裏察覺出一丁點異樣,“遲了,就是遲了。”

元柏默了默,良久,才懇切地道:“藥已湊齊,主帥至少要珍重己身,我們這些人,還仰賴著您。”

裴臨沈默不語,連眉眼都未曾松動。

是啊,他早非當年那個一身草莽氣的小子了,肩上有卸不下的重擔,擇出幾日沈溺於悲傷,其實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還沒到可以倒下的時候。

——

扶靈出長安的那一日,天邊堆疊著厚厚的烏雲,是風雨欲來的架勢。

死後哀榮沒什麽值得細數,裴臨只記掛著一件事情。

滿長安的綾羅綢緞都被他派人搜羅了來,再強請了好些手藝出眾的繡娘日夜趕工,趕制出了許多身百疊裙,送入隨葬。

人總是需要一些不那麽理智的部分,才好用這些身後事來麻痹自己。可恨的是,自始至終,裴臨都很清楚,這一切不過是他給自己的安慰,於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她連只言片語都不曾留給他,又怎會在乎自己死後的這些瑣事呢?就連那身疊在枕邊的百疊裙,可能也只是她隨便擇來明日穿穿的,沒有什麽特殊的意味。

裴臨將自己關在她的寢屋數日,可回過神後,觸目所見都是她,他又不敢再踏足有她痕跡的地方了。

直到送葬的隊伍起行,他走出了那困住她餘生的宅邸,走向漫無邊際的天地,他才知道,躲,是躲不開的。

山川湖海,何處所見沒有她的身影?

風是她雨是她,睜眼是她閉眼也是她。

看到新婚的小夫妻,他會起他和姜錦潦草的婚儀,天上飛過幾只鳥兒,也會想到她老神在在地瞇起一只眼睛,指著越冬在枝頭落腳的鳥群,和他爭執哪一只才是頭鳥。

她那時指著那只平平無奇的鳥兒,篤信道:“等會,一定是它打頭陣,我敢跟你打賭。”

正說著,那鳥兒抖抖深褐色的翎羽,呼啦呼啦地飛了起來,落在枝頭的其他鳥兒就像被撒開的芝麻點兒,也隨著它一齊飛上了天。

她拍著手,雀躍極了,叫著這個月她的洗腳水都要他來擔,才不管裴臨有沒有承她的賭約。

可是她那般歡欣,眼睛那般亮,氣性再大的少年郎也軟了眉眼,一面說她強買強賣耍無賴,一面又真的心甘情願為她差使。

人世間的感受在這倥傯時光裏大步後退,可人總歸是要向前走的,時間也是,裴臨被夾在時間的縫隙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但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卻提醒著他,無論他願與不願,她都會離他越來越遠。

於是,值得期待的就只有午夜夢回。

他期待與她在夢中相見。

據說頭七的時候,眷戀人世的鬼魂會悄然入夢,未曾信過這等神鬼荒唐言的裴節度信了。

到姜錦頭七那日,他焚香沐浴,正過衣冠,早早入眠。

可惜整晚也沒等到她氣沖沖地赴約,沒等到她指著鼻子罵他是蠢貨,怎麽就來得這麽晚,怎麽就沒了那天大的本事把她救回去。

裴臨仍不死心,誦過整卷的本願經,誦到口鼻溢出鮮血,夜裏沈沈睡去,夢中還是一片空白。

她一定在怨他,連夢中也不肯相見。

怨他什麽呢?裴臨想,大概是怨他動作太慢,還沒有遂她心願,將她葬在她要的清凈的、可以年年看見雪的地方。

是啊,連她的遺願都還沒有完成,她怎麽可能舍得來見他。

想到這兒,他的心情忽然安定了不少。

等到帶她回去,陪她一起挑一處好地方,等到她……入土為安,一定會再來尋他的。

漫天都是白幡,所見皆為喪儀,裴臨在顛簸的車駕中鋪開了紙墨。

他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同她說,可是近來精神恍惚,他有些擔心見面時渾都忘了,索性找來紙筆,打算記下來,到時好一並開口。

草草動筆實在太不莊重,他想了又想,索性把眼前所書當作一封家信。

筆尖懸停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那本該拉得穩滿弓的手腕,不知怎的,連只筆都拿不穩了。

紙上墨痕漸次暈開,似有千言,落筆卻只剩寥寥數語。

——仲月既望,草木葳蕤。此別之後,兩地掛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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