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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特典番外《遇巫》(巫山君X巫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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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特典番外《遇巫》(巫山君X巫緘)

楚國崇尚巫風。

春秋時期的列國之中,大抵也只有楚國巫覡這一支人數存活最多、變化最廣、能力最強,最神祕也是最難測。

求雨、占夢、招神、祓除、驅鬼、療疾,這些都是春秋戰國時期巫者做的主要事情,但追溯至夏商時期,卻僅僅只是巫者工作內容的一部分而已。

祭祀、占蔔,更多屬於巫者應該所為的事情隨著西周初葉巫祝分野的出現,逐漸被從巫者身上強制剝離,宗祝大家的崛起使得人們不再信任巫者,原本擁有高尚地位的巫覡們被很快擠出了主流社會,淪落到有時連性命都難保的地步。

遇到吉利之事向上天祈福的時候沒有巫者的分,往往只有國家面臨災禍的時候,巫覡們才會被統治者和民眾想到,推到人前,獻出鮮血乃至生命來捍衛邦國安寧,四海升平。

這恐怕是一個身為巫者最黑暗的時代,即便是在楚國,亦是如此。

「滾、滾出去!」

被五大三粗的成年漢子用力推出門的巫緘在地上摔了 一跤,後腦勺磕在地上,好半天沒能緩過勁來,接著對方已經一盆臟水潑了過來,當當正正澆了他一頭一身。

「叫你再胡說!」

主人家罵完了最後-句,將門「砰」地一關,不再搭理外頭那個看起來不過只有四、五歲的小孩。

巫緘耳朵「嗡嗡」直響,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慢慢爬起身。

原本在一旁圍觀他的民眾一看這孩子起身了,立刻一哄而散,剛剛看熱鬧的熱情好像在這一瞬間就散了,只有幾個膽大的還在門背後悄悄地露出臉來,偷窺這年幼的巫者。

巫緘嘆了口氣,小小年紀,臉上卻有著與之不符的沈穩和老成。

「我再說一次。」用清脆的孩童嗓音,巫緘再度對著那緊閉的房門道,「令夫人自上月失蹤又回來那天起就已經不是個活人了,如果不及時……」

「嗖」的一聲,一柄剔骨頭的鋒利尖刀從窗戶裏射了出來,巫緘狼狽地「哎呀」一聲,又在地上坐了一屁股墩子,才把那刀給好險讓了過去。

「滾你娘的!你再敢咒一次我老婆,老子扒了你的皮!」

這就是楚國目前的情形,人們對巫不再尊重,卻又對巫的手段依然懷有忌憚。既不願意相信巫,又對巫口中的話感到害怕,於是明明只是道出事實的巫者變成了惡意詛咒他人的邪祟,人們說,正因為被巫所詛咒,所以才會發生不幸,若要規避不幸,只有殺死巫才行。

巫緘要不是年幼,長得也挺可愛,大概已經死了多次了。

巫緘看向那戶人家的窗戶,有個女人的陰影在窗扇後隱現,唇紅齒白俏生生的一張臉孔,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卻陰冷無比。她慢慢地伸出猩紅的舌頭,好整以暇地舔了舔自己的唇瓣,好似示威一般。

死了死定了,巫緘想,大概這就是師父說的天命吧,哪怕他想橫插一杠,依然無法挽回。

擡頭看看這深山村子的上空,以這戶人家為中心,黑氣拔空而起,沈甸甸地籠罩住了整個村落,不出三日,必定血流成河。

巫緘站起身,聊勝於無地拍了拍自己身上弄臟了的破衣服。

「我會再回來的。」他說。

窗子後頭的女人惡毒地笑了笑,「啪」的一聲關上了窗戶。

+++++

起風了,暮夏的山野上一片簌簌之聲。長及膝蓋的野草隨著風向高低起伏,像是一條川流不息的大河。

巫緘看了眼天色,想著怕是要下雨了。他師父前些日子接了 樁活去了秦國,留他一個還在楚國待著,他原本也是要跟著師父走的,但是他師父說他這幾日還不能走。

「你的天命將至了。」他說。

於是巫緘自己用蓍草蔔筮了一下,結果什麽都沒算出來,蔔筮出來的東西一回一個樣,天賦的靈通一點都不靈了。

他師父看他嘟著嘴認認真真算來算去的樣子,忍不住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頂:「傻孩子,算人不算己啊。」

哦,是這樣。巫緘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那是他的天命,他本就在這不可扭轉的天命之中,又如何能夠真正算得清楚?

然後他師父原本笑著的嘴在看到他了悟的神情後慢慢地卻又垮了下去,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甚至長長地嘆了口氣。

巫緘算不出自己的天命,但他師父應該是能算得出的。所以他大概,命是不大好的。

巫緘雖然大體知道了這麽個方向,但是心裏卻並沒有多少失落。或許對於他這個年紀來說,生死之道並不算太有實感的一件事,又或許,他在小小年紀就經歷了太多事情,反而對生死之事已經看穿許多。

巫緘那一支原本是楚國頗有名望的大巫,但隨著世道大變,終至於沒落。他母親生下他後,體虛多病又無錢養身,沒多久就死了,他父親則在他一歲時候,被國君的人帶走,以舞雩治旱魃為名目,作為人祠活活燒死在莽莽荒原之上。

家破人亡就是這麽簡單的事。

一切皆由天命,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何,無人得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巫緘在那綠色荒原之中只發了一會呆,天上便已落起雨來。他驚慌地「哎呀」叫了一聲,趕緊去尋躲雨的地方。

他本和師父住在山那邊一棟破爛小木屋裏,前一陣子師父走後,幾個流浪漢看中了他那個屋子,就把巫緘給趕了出來。

巫緘小小年紀哪裏能是那些個窮兇極惡的流民對手,最後只死命搶到了他修行需要的一些東西,也就一面巫鼓,一口陶土小罐子,一個面具,幾卷破破爛爛的竹簡,連衣服都沒能拿上一身。

天上一道霹靂閃過,跟著就是「轟隆隆」的雷響。

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很快天地之間便連成了一片雨幕,天昏地黑,

四野茫茫。

巫緘捂著腦袋,沒頭蒼蠅一樣地在山野裏亂碰亂撞。

巫緘常常在巫山中迷路,白晝是如此,更不用說是如今這樣的大雨之中。

倒不是說巫緘是個路癡.巫緘經常會在巫山迷路,這其實是件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羅。

傳聞上古之時巫山充溢靈氣,本是修行者的佳所,但不知哪年哪月起,巫山上的靈氣突然全都消失不見了,旁人感覺不出,還只覺得巫山風景甚好,但在巫緘這樣的巫覡眼裏,卻覺得巫山的風景好顏頗有幾分詭奇難測。

山野之地的靈氣消失不見,就像是一塊活生生的靈石變成了死石頭,照理說這裏的地脈就是死了,這裏的山野應該再長不出綠樹紅花,這裏的河水應該再不會清澈湍流,這裏的樹林裏再不能存活野物山靈,這就像人,沒了一口氣,血液不會流動,頭發不會烏黑,四肢不會動彈,偏偏巫山上的一切還都好好地活著,時不時地還會有幾個鬼怪妖精蹦跶出來。

巫緘總有種奇怪的感覺,他覺著巫山的靈氣也許不是死了,而是被什麽人封起來了,是故外頭是看不著了,可是內裏那顆心臟卻還在「怦怦」跳動。他師父當時聽了他的話,只說了四個字:「孺子可教。」

巫緘想,這是說他猜對了。

不過聰明猜對了的巫緘,對巫山卻很有畏懼心理,因為巫山似乎特別克他,只要他進山,就必定會迷路,有好幾次他入山采藥都是被師父找來才能尋到回家的路,否則沒準就要死在山裏。

這實在是再奇怪不過的一件事!因為巫山上出產有許多藥材,還有不少野獸棲身,平素入山采藥砍柴打獵的人不在少數,已經踩出了一條實路,偏偏只有他,每每進了巫山便會迷路,就像是鬼迷了一,但他師父就是要把家安在巫山旁。

「啊,鬼迷了……」看著前方茂密的叢林,巫緘哭喪著臉直撓腦袋。

他要不是在路上看到那戶人家的男主人身上纏著的妖氣,便不會跟著去了那座村子,要不是去了那座村子,就不至於現在迷失在山上找不到下山的路了……現在要想再走回頭路也是不可能了,因為連來時的路他都已經找不到了。

響雷在天上一個又一個地炸響著,大雨落在密密的樹林中發出「劈裏啪啦」的巨大聲音,巫緘覺得自己活像被塞進了一口大鼓裏,上頭有人在往牛皮面上一個勁地倒黃豆,劈裏啪啦劈劈啪啪……很快他已經從頭到腳濕了,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看這雨一時半會也是不會停,他不敢在林子裏多耽擱,就想著至少找個山洞歇歇腳,烤烤衣服。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同情他的遭遇,巫緘正這麽想著,忽然見到前頭密林之中一縷光芒一閃,像是什麽人打著火把往那兒走了過去。

「餵!」巫緘忍不住直起嗓子大喊了一聲,雨聲聒噪,將他的聲音打得虛弱飄渺。巫緘便拔腿追著那燈光而去。

事後回想起來,這就真的是標準的鬼迷,那麽大的雨,哪有人有那閑情打著火把在林子裏走,哪有火把被這麽大雨澆著就是不熄滅?

不過當時的巫緘絲毫不覺得,就跟著那一線飄忽不定的光芒追了過去。

+++++

也不知道這樣追了多久,期間因為又累又餓摔了幾次,以為自己跟丟了,再爬起來一看,那點光還在前頭不緊不慢地走著,巫緘就又爬起來追上去,慢慢地,拉近距離,直到看到了那光芒的真面目,巫緘心裏頓時叫了一聲不妙。

根本就沒有什麽人和火把,那點光來自一只鬼面魈的獨眼,因為那畜生在山裏不緊不慢地動著,才使得那點光看起來像是有個人舉著火把在行走。

巫緘看清了那東西的真面目就雙腿發軟了,他雖然有天賦的靈通,但畢竟只是個小孩子,平常人家這個歲數的娃兒還什麽都不會呢,更不用說和一只成年男子高的鬼面魈對峙。

鬼面魈是山中盛產怪物的一種,不鬼不妖不獸,有說是死於山中人的怨氣所化,有說是山中瘴氣凝結,也有說就是一種野獸,但總歸碰到就撈不得好。眼前這只鬼面魈顯然已經上了歲數,一身黑色的毛都已經變成了灰白色,一只眼瞎了,僅有一只獨眼犀利地射出金色的光芒。

巫緘嚇得沒敢動彈,那鬼面魈也盯著他看個不停。

天上的雷還在「轟隆隆」的滾著,但這一帶卻就是品出了一份死寂來。

下一道霹靂滑過的時候,鬼面魈突然露出了一個猙獰的笑容,猛地就朝著巫緘撲了過來.尖銳的爪子揚起,似是要將他的腦袋削下來。

巫緘嚇捋轉身就跑,他已經認出了這就是剛剛那村子裏的那個女人,她是來找自己算帳的!

身後一股森寒的腥氣緊纏著他,巫緘拼命跑,可這豆丁一樣的小孩,身高還不如一叢灌木,能跑得多快,巫緘才跑了沒幾步,便覺得背上火辣辣的一疼,顯然是被撓了。

他也沒敢回頭去看,還是繼續玩了命地跑,一不留神踩到個什麽東西,整個人就往前倒了下去。

前頭是叢灌木,巫緘「啊啊」叫著摔了過去,結果那灌木竟然是一半長在地上一半長在淩空,巫緘拿手一撐卻是撐了個空,身體穿破那叢灌木,就往下墜了下去。

『完了!』巫緘想,『這回真完了!原來這就是天命,怪不得師父不肯說。』

巫緘沒看到原本追著他到崖邊的鬼面魈沒撈著他,頓時臉上露出氣急敗壞的神色。

那畜生伸手想去觸碰那灌木,結果卻像被捕獸夾夾到了似的,猛地縮回了爪子,那只長滿長毛的胳膊縮回來的時候,連毛都燒焦了。

鬼面魈最後發出了好像女人慘叫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又繞了幾圈,終於惡狠狠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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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緘再醒過來的時候,耳朵裏聽到了水聲。

他努力了幾次才睜開眼睛,一瞬間還以為自己看到了滿天星鬥,隨後才發現,他看到的其實是許許多多的螢火。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被那鬼面魈追著從高處摔落,竟然掉進了一個山洞,這洞裏棲息著許多的螢火蟲,將這洞壁映得綠汪汪的,倒也不黑,卻還是有點駭人。

巫緘摸了摸自己渾身上下,破皮的地方有好多處,尤其是後背,被鬼面魈抓了一把,五個爪印五條血痕,稍稍一動就撕心裂肺的疼,不過好運是骨頭沒有斷。

巫緘不想死在這裏,他又聽了一陣,察覺到這山洞裏似乎有條地下河,有河便是有出路,於是他就近找了一圈,找到根木棍撐著站起身來。

隨身背著的包袱卻是丟了,巫緘很心疼,又找了一圈還是找不到,只好說服自己忘了這事往前走。

這個洞裏十分的安靜,只有水流在淙淙地流著。

那些棲息在山壁上的螢火蟲似乎對巫緘這個不速之客並不在意,一閃一閃地嵌在墻壁上一般,一動不動。

巫緘覺得有些好奇,伸手去摘了一只螢火蟲起來看,跟著卻嚇了一跳,因為那綠油油的蟲子竟然長著一張人臉,冷冷看了巫緘一眼,便在他驚慌松手的時候又飛回去趴著不動了。

巫緘被嚇了 一下,不由得猶豫起來,可琢磨著反正橫豎也就是個死,於是便又往前走了下去,一面走,嘴裏還在念叨著:「一切皆由天命,人死為鬼,鬼死為聻,聻死為何,無人得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這麽走了不知多久,面前的螢火蟲卻越來越多,最終巫緘走到了 一個巨大的穹窿裏。

這裏到處都是那種人面螢火蟲,程度密集到巫緘要是張嘴,沒準就能馬上吞下去幾只的地步,而且越是往前越是密集。

很快,巫緘發現前頭已經沒有路。那條坑爹的地下河走到此處竟然是滲入地下不見了,不知又去向了何方,而在洞底則樹著一堵厚實的螢火蟲墻,螢火照亮了整個穹洞,簡直如同白晝一般。

這一整面螢火蟲墻實在太過吸引人,以致於巫緘竟然沒註意到這開闊的洞裏散落著不少白骨,有獸骨,也有人骨,還有許多奇形怪狀的骨頭。

巫緘一瘸一拐地走近細瞧,才失望地發現,原來那些螢火蟲們重重疊疊,一只挨著一只,甚至一覆著一層蓋在洞底的山壁上,所以才成就了這麽一堵墻,而並不是光由螢火蟲組成了一堵墻。

既然洞底存在,那麽要穿過去就是不可能的。巫緘沮喪地坐回地上,他現在又累又餓又傷,已經是徹底的窮途末路了,但是距離死,似乎又有一段距離,真是最難受的不上不下。

巫緘茫然地看著那些螢火蟲,心想它們為什麽會密密歸麻地聚集在這裏呢?過了一會,他又發現了那些螢火蟲好像是要從這洞壁上頭汲取什麽東西一樣,拼命地彼此推擠著想直接接觸洞壁。

巫緘猶豫了一下,站起身,用力揮開了幾只螢火蟲。

那些人面螢火蟲當然不願意離開,但是又不如巫緘有力氣,於是飛起來繞著他滿懷惡意地轉個不停,並且似乎開始互相交談。

巫緘沒空理它們,清除了巴掌大的一塊地盤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掌,貼在了洞壁上。

那一剎那,巫緘只覺得一股清涼的靈氣從他觸碰山壁的手掌泉湧而入,直激得他一個激靈,頓時精神一振,就連身上的傷痛、疲乏也在這時候消散了大半。這是何其充沛、何其強大的一股力量,仿彿整座巫山的心臟就在此處!

「哎呀!」巫緘叫出聲來,覺得自己這恐怕是摸到了路子了。巫山的靈力原來真的是被封了起來,而且恐怕就在這山壁之後,而那些人面螢火蟲,恐怕都是這山中的鬼怪妖物,因為吸收了這裏的靈氣才長成的。

然則,為何巫山的靈力竟會被禁錮起來呢?

巫緘歪頭思索著,哪裏知道身後靜靜悄悄的,竟有一片片螢火蟲悄悄振翅飛起,匯聚到一起,慢慢形成了一只猙獰醜陋的怪物。

那怪物瞪著陰森森的慘綠色眼睛,張大了嘴巴,猛地就向巫緘撲來,要把他像以往許多次吃掉的東西那樣吞進肚子裏。

恰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巫緘卻感到從那洞壁裏頭橫生了一股力量,一只冰涼的手掌抓住他的胳膊猛力往裏一拉,他連句慘叫都還沒發出聲來,就被拉入了洞壁裏消失不見了。

撲空的螢火蟲怪物楞了片刻,跟著整個炸了鍋,所有的螢火蟲都飛了起來,在空中組成了颶風一般的湍流,狠狠撞向洞壁,然而那黒漆漆的洞壁任憑外頭如何撞擊,卻是巋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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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捂住眼睛的巫緘卻是終於放下了手,他發現自己沒有撞扁在洞壁上,卻又莫名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他回過頭看,洞壁還在那裏,伸手摸摸是實心的,再回過頭看,看到了一間小小的鬥室。

這山洞中的一間屋子真是出現得十分詭奇,更不用說這屋子裏居然有床、有桌、有凳。

那桌上燃著一盞燈,燈的造型十分奇妙,乃是一只奇怪的獸,有一點像狒狒或是猴子,它高舉雙手,托著個猙獰的頭顱,那火光就亮在頭顱的眼洞之中,也不知是靠什麽燃燒,光焰雖小,卻十分有力,而在床上,竟赫然躺著一副骸骨。

巫緘看了很久,終於確認了那是一副青銅骸骨。雖是青銅骸骨,卻當真是一副極其逼真卻又精致好看的骸骨!巫緘情不自禁地走過去,低下頭著迷一般地看著那副骸骨。

亂世之中,巫緘也曾見過人的骸骨數次,大多不是斷了這裏碎了那裏,就是骨色蠟黃焦黑, 叫人望之作嘔,可這副青銅骸骨,既令人感到其形肖真人骸骨之甚,又莫名其妙地令人覺得有一份脫離了凡人,說不清道不明的美,明明沒有血肉皮膚,卻讓看的人第-一眼就被深深吸引,難以移開眼光。

那每一根骨頭的組合,顱骨的曲線,甚至是空洞的眼窩,俱是叫人目眩神迷,難以自制!

巫緘看著看著,忍不住就伸出手去,孩童稚嫩的手指碰觸到了青銅骸骨左胸口的地方。

手指尖突然一疼,巫緘來不及縮回手,再看過去,卻見他的食指指尖莫名其妙滲出了一滴血珠,落到了那骸骨之中,跟著又是一滴,再一滴,三滴血過後,巫緘只覺得他渾身的血液都開始叫囂著要沖出軀殼,似乎要往那副骸骨中湧去。

與此同時,外頭開始傳來巨大的「砰砰」撞擊墻壁的聲音,這小小的鬥室開始震動,桌子上的燭火突地就跳大了一圈。

巫緘循著聲音看了一眼,一下子楞住了,他怕得連喊叫都忘了,因為他藉著那燭火映出的影子,赫然發現自己的手正被另一只手牢牢抓註,有個人影緩緩地坐起來,將他的手指含進了嘴裏。

巫緘不敢回頭看,陰冷的氣息從指尖湧了過來,開始繞著他的胳膊蔓延到他的四肢身體,將他團團圍繞。

他聽到了輕微的金屬摩擦的聲響,而在這個鬥室之中,能夠活動起來的金屬只有那具青銅骸骨而已。

鬥室還在搖晃,巫緘卻顧不上,他只覺得自己好似被丟進了臘月的冰河之中,渾身冰涼徹骨,而他的血液還在從那根手指一滴一滴往外不停地滲。

知道自己命不好,但是不知道自己會這麽死。

巫緘嘆了口氣,終究忍不住轉回頭來,果不其然正對上了一對空洞的眼窩。那青銅骸骨就在他的對面,抓著他的手,貪婪地吸吮著他指尖滴出的鮮血。

鮮血流入他的嘴中,也不知道流到哪裏去了,然後那副年深日久的青銅骸骨竟然開始流光溢彩,散發出沁人的靈氣。巫緘很快發現,那正是之前他在洞壁上感受到過的靈氣。

這究竟是個邪物還是個靈物?

「想不到竟然會是這麽個小東西放我出來。」

「誰?」巫緘為這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

「我,巫山君。」

話音落的時候,青銅骸骨身上突然光華大綻,與此同時,外頭的洞壁突然發出「轟隆隆」的聲響,如同潮水一般碎石塵沙一股腦兒坍塌下來。

巫緘看到無數螢火蟲像是不要命了一樣瘋狂地湧進這間鬥室將他和那具骸骨團團包圍,而就在他的眼前,那具骸骨不慌不忙站立起來,在這站立的過程中,骸骨上迅速附上血肉肌膚,又穿戴起錦衣華服,甚至戴上了白玉高冠。

銀白色壓暗紋的華貴衣裳端的奪目至極,卻又遠不及衣裳主人的光華璀璨,巫緘昔年聽聞日月星辰之中皆有神明,如果當真如此,那眼前這人恐怕便是如此這般的一個神祗。

神祗伸出手,拿起桌上那盞燈,放到嘴邊,輕輕吹了一口氣,霎時一股明火卷出,所有匯聚而來的螢火蟲統統燃著了,一片一片落雨一般地往下掉。他冷哼一聲:「如此雕蟲小技竟敢妄圖困註本君,真是不自量力。」說著,沖著巫緘很自然地伸出了手。

巫緘疑惑地看向那只骨節分明,手指纖長,皮膚瑩潤美好的手,還想著果然也只有那樣的骨架的主人才能有這樣好看的手,跟著他就聽到了冷冷的聲音。

「你是傻子?」

「……不是。」

「你沒看到本君的手?」

巫緘猶豫了 一下,是要讓他握住嗎?

於是,他試探著把手握了上去,那只冰冷但卻莫名讓人覺得安心的手便馬上抓住了他的,將他拉著往外走。

當他們跨出那穹窿,立刻聽到了身後碎石崩塌之聲,巫緘回頭看去,發現那山洞竟然從身後段段坍塌,塵土亂舞,壓下了一團團的螢火蟲大軍,似是要將此處一切統統掩埋。

「不要回頭。」那個人說,「丟了魂我可管不了你。」

「丟了魂?」

「真蠢,你沒發現自己已經死了嗎?」

巫緘楞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來自己在掉下高處的時候就已經摔死了。這……搞了半天自己人都已經死了,那還折騰什麽?

「你是閻羅?」

「本君像那等地下之物?」

「……」

「你還沒到該死的時候。」那人用傲慢的調子說著話,奇怪的是,並不讓人覺得討厭,大概美色真的是大殺器,「你的魂魄離體只是因為你合該是將我放出來的人。小孩,不許回頭看!」

那人說著,不論身後鬧騰得多厲害,仿似閑庭信步,而巫緘聽得身後如今除了碎石坍塌的聲音,更多了許多尖叫、慘叫、呼呼喝喝,陰冷的風一陣陣刮過來,像是有無數亡魂不甘心有人從它們手中逃脫,拼了最後的力氣也要詛咒他們不得好死。

巫緘的瞻子已經算大了,聽得那些聲音卻仍然覺得雙腳發軟,幾乎走不動路,最後是被那個人像拖麻袋一樣拖走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終於走出了那個山洞,外頭的雨已早經停了,巫緘跟著那人走出來才發現自己就在離那個村莊並不遠的斜坡底下,而他的屍身就仰面躺在那山坡底下一動不動。

巫緘有些茫然地看著自己,人的一生,如果沒有資本照鏡子,對自己的相貌是會很不熟悉的,因為眼睛只能看到旁物而已。現在,巫緘看著自己小小的屍體,是怎麽看怎麽別扭。

「進去吧。」那人卻說。

「咦?」跟著,巫針就被人在背後重重一推,栽了下去。

然後,這段孽緣就開始了。

+++++

巫緘醒過來,睜眼望著房頂發呆。他竟然又夢到了自己四歲時候的頊,夢見了和那個人的初遇。

他想,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他一定要回去警告自己,千萬千萬不要去那個村子,因為不去那個村子他就不會遇到那只鬼面魈,不遇到那只鬼面魈,他就不會掉下山崖,也就不會進到那個洞裏,放出了那個傲慢的神祗,淪落到當跑腿小弟兼常年被壓的地步。

巫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然後倒抽了口冷氣。

那個混蛋昨晚又做過頭了!

在他十六歲那一年,發現了只要與他交合就能得回自己被禁錮靈力一部分的男人便開始頻繁向他求歡,這樣的日子到了今年也已經是第七年了,對方過得如魚得水,他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撐多久。

拼了命修行得來的修為輕易就可被男人掏空,他覺得自己就像一盞燈,明明年紀不大,卻不知什麽時候就要油盡燈枯了……

「你醒了?」門波推開,高傲的神祗走進來,狀似不在意地往床頭櫃上放了一碗粥,「喝粥。」

巫緘看了那碗像湯勝過粥的東西一眼。

「嫌棄?」

巫緘拿過來,「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男人這才喜笑顏開起來:「昨晚是本君不對,你再多睡會養養身體。」男人說著,一邊還要嘀咕,「你的身子怎麽好像越來越差了,抱著都沒多少肉了。」

巫緘躺下去,看著男人坐在他身邊嘀咕。那個人有一段仇要報,他想要快點完成那些事,拿回屬於自己全部的力量,然後回到他本該屬於的地方去,那是一個高高的,他遠所不能及的地方。

身為一個巫覡,他很早就已經知道,他和男人的緣分並不會太長,也許還有四、五年,也許只剩兩、三年,他不知道自己還能陪那人走多久,有時候他真的很想擺脫那個人,因為越早擺脫對他就越有利,但是當看到那個人的臉孔時,他卻又無法狠下心來。

他就在這樣日覆一日的反覆和矛盾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當然,陷落的只有他一個而已——他覺得,這或許該是件值得慶幸的事,神祗都是無心無情的,神祗一旦有了心,他就會死了。

巫緘回想著之前梁杉柏打斷了他的那次蔔筮,似乎,分別真的不會太遠了。

梁杉柏與祝映臺的到來,帶來了不小的異動,他能感覺到,天道宿命的氣息在流動,他該珍惜僅剩不多的時光了。

巫堿突然伸出手,抓住了男人的手掌,就像許多年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怯生生地抓住了那只好看的骨節分明線條優美的手。

男人楞了一楞,低下頭看他:「怎麽了?」

巫緘沒有回答,只是將那只手抓過來,默默貼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每個人都有前塵後世,這一世相遇的人,到了下一世也許就不再見面,因為債清了因果了,更何況神祗終歸是要回到天上去的,偶然的墜落,不過是賞予凡人吉光片羽般的驚鴻一瞥罷了。

巫緘問自己,如果真能夠似祝映臺一般回到過去,他真的會不去那個村子嗎?

他苦笑,也許拼了命也會去吧,就為了和這個人能夠相遇。比起別人,他還是幸運的,至少他和這個人已經走了廿年。

巫緘這麽想著,慢慢地就又再迷糊起來。

他不知道男人此刻正坐在床邊,定定地看著他,眼底流露出了本人亦不清楚的柔情,他更不知道分離來得比他預料中還要快一些,而當那分離真正到來的時候,

男人為他發了瘋,甚至為了找到他,亂了天命,自墮凡塵,堂堂巫山君從此淪為鬼道……

世間有許多不確定,還有許多本應該,遺憾與圓滿,從來不是一成不變,而那,已經是下一世的事了。

這一世的他們,還並不知道。他們只是依偎在一起,享受著這難得的寧靜……

《完》

Tips:看好看得小說,就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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