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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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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弟。」

呂子烈剛剛踏出自己公子府的大門,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喊他,扭頭一看,就看到呂舍坐著輛輕便的駢車過來,到了近前,有人伺候著他下了車,慢吞吞地朝他走過來。

名義上這人是他二哥,但是看那怯懦的神情和瘦弱的身板,大概許多人都會以為他才是當哥哥的那一個。

「太子。」呂子烈也扯也一個笑容,恭恭敬敬地喚對方。

當今主公呂潘一共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呂炅,二兒子呂舍,三兒子呂子烈,根據周室禮法「立嫡不立長,立長不立幼」的原則,原本該被立為太子的無疑是呂靈。呂炅母妃出自齊國高氏望族,背後有國、高兩族勢力支撐,為人又聰敏有野心,是很適合繼任王位的人,偏偏齊昭公喜歡的是軟弱無能,唯唯諾諾的二兒子舍,所以為了這太子之位,曾經很是起了一番波折。人人都疑心齊國王室又要重蹈昔年五子奪嫡的慘劇,結果三年前,呂炅莫名其妙地失蹤了。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當天呂炅交代要出門辦事,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再後來,呂舍自然被推上了太子的位置,而呂子烈的放逐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有人猜測,呂炅已經死了,殺死他的人就是呂舍。王室兄弟手足相殘自古以來就不是什麽新鮮事,不過依照呂舍這個脾氣,實在也是很難相信他有這個魄力和能力。說穿了,齊昭公之所以喜歡這個兒子,並不是真的認可他的為人性格,恰恰是因為他的軟弱和好控制。老爹不肯退位,因此殺了兒子的事與手足相殘一樣,歷來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三弟你……你叫我二哥就可以了。」呂舍小聲說著,仿佛很害怕呂子烈似的,氣勢還不如跟著他的兩個下人強。

「見過公子子烈。」那兩個下人倒也規規矩矩地給呂子烈行了個禮。

「三弟你既然回了都城,怎麽不告訴我一聲?」

「我是聽說二哥政事繁忙,所以沒能來得及上門拜訪,加上最近手頭也有些事情要辦。」呂子烈笑道,「我也覺得很不好意思。」說著,轉回身,把人往裏請。

「是為了先生的事嗎?」進了院門,呂舍的聲音就略響了一些。

呂子烈臉色微微變了變:「正是,原來二哥也聽說了啊。」

「我不是故意要打聽的。」呂舍趕緊辯解,「只是前日司寇來宮裏稟報事務,剛巧遇上了。他知道連先生做過我們兄弟的夫子,便說了幾句於我聽。聽說先頭被抓來的那個人犯如今看來不是殺人兇手?」

「只是有那麽點蛛絲馬跡而已,所以我正著人徹查此事,總不能冤枉錯殺了人。」

「哦,那三弟你也要多加小心,我聽聞國大人的次子也被殺了,那兇手想必是窮兇極惡得很,你可千萬不要親自赴險,若是先生泉下有靈知道你為了他受傷,一定會過意不去的。」

「多謝二哥關心,所以我這是正要向主公搬救兵去呢。」呂子烈說著,小心翼翼註視著呂舍面上的表情,果然他聽到這話眼神就閃爍了一下。

「三弟是已經有眉目了嗎?」

「還不能算是眉目,只是早做打算罷了。」呂子烈含糊地回答。

「哦……」呂舍若有所思,走到呂子烈主屋的門口卻停了腳步,「看我,本不是為了找你談這事來的。」他說著揮了揮手,剛剛跟著他的下人就捧了一堆的盒子上來。

「這是前幾日有人上貢來的藥材,都是些千年參、百年靈芝什麽的,聽說你那封地常年氣候不好,不長這些,我想你大概用得上。」

呂子烈看了那些盒頭盒腦一眼道:「有功二哥費心了,臣弟謝過二哥。」他一揮手,朱前趕緊上前把這些禮物都收下來,捧到後頭屋子裏去。

「二哥若是沒有急事,不如你我進屋坐會?」

呂舍卻搖了搖手:「不了,我還要去叔叔那兒走一趟,他最近身體不太好,改日我再找個時間與三弟你好好敘舊吧。」

呂舍說的叔叔乃是齊昭公呂潘的弟弟呂商人,經歷兄弟相殘後,齊桓公的諸多兒子死的死,逃亡的逃亡,呂商人也曾逃亡國外,不過後來又回到了國內,貌似安分守已地過起了日子。他這人十分有生意手腕,結交人又多

,平日樂善好施,廣納賢士,在都城之中頗有名望。自呂舍立為太子後,兩人就走得比較近,想來也是呂商人那一方主動的。

「那我送送二哥。」呂子烈將人送走後,才若有所思地坐上馬車道,「去城西。」

◇◆◇

申正時分不到點,梁祝兩人重新回到了公子府,過不多久,呂子烈也趕了回來。

「拿到玉了嗎?」

「拿到了。」梁杉柏取出一個布包,交到呂子烈手裏。

呂子烈打開粗略看了看,便收了起來說:「時間差不多了,先一起去墓地,有什麽路上再說。」不久,幾人就到達了目的地,城郊墳區。

這個時期,厚葬之風還未形成,講究不封不樹,所以即便是連斐這樣的官員死後也沒有豪華的墓地。由於連氏夫婦沒有子女,親屬多在外地,最後還是由官府操辦了後事,葬在城郊桑林側這一處風水還算不錯的墓地中。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又圓又在的日頭懸掛在天邊,灑下有些妖異的橙紅色光芒。梁祝等人趕到的時候,現場已經到了十來個人,除了理官相吳,其他都是呂子烈從臨淄城守備中臨時抽調來的士兵,他們拿著鋤頭、鐵鍬等物,正準備要打開墓室,挖墳起棺。

呂子烈一到,下了命令,這些人便迅速幹起活來,期間一個人都不吭聲,顯然挖墳這事是不會令人感到愉快的,大家都只求快些完成任務便是。

在這種情況下,連同連斐在內的十四具棺材很快就被人挖了出來,有人蒙著口鼻跳下坑去,將繩子綁縛在棺材上,上頭的人便一起使力,將那棺材起出來。一開始起的是連斐的棺,然後是他那幾個下人的棺木,但連著起了幾具棺材後卻起了騷動。

「怎麽了?」呂子烈問相吳,相吳也不知道,過去問了會走回來,面上的表情頗有些古怪。

「怎麽回事?」

「那些人說,棺材可能有古怪。」

「有古怪?」

「說是分量不對,輕了。」

人死之後慢慢腐爛,肌膚血肉統統分解,最後爛剩骨頭,要說分量輕了也不算離奇。

「剛剛才一個半月而已,說是輕得厲害了。」相吳面色蒼白,顯然是開始胡想了。連府一門死得不明不白,連斐更是死得奇奇怪怪,誰也不想沾這事,偏偏這堂堂一國的公子,非要插手來管,弄得相吳一個頭有三個大。

呂子烈走過去看了看,然後果斷下了決定:「開棺。」

原本要準備送到義莊統一開棺驗屍的棺材如今都放在了地上,呂子烈一聲令下,那些當場領了重賞的人這才蒙了面巾走過去,不大樂意地著手打開。第一批開那四具棺,包括連斐的一口和另外三名下人的。連斐那邊還沒動什麽,突然有人驚叫起來。

「這些棺材都被人打開過!」

「什麽!」梁祝三人面面相覷,飛快地走到棺木旁,梁杉柏幹脆伸手就去推棺蓋,呂子烈使了個眼神,旁邊的人忙不疊地與他一起動手。果然,原本應該被封閉嚴實的棺蓋此時經多人同時用力便緩緩滑開,不多會就露出了棺裏的內容,裏面空空如也。

屍體呢?

怎麽回事?

所有人都楞住了。呂子烈大聲道:「把所有棺材都打開!」

一具具的棺木被推開了蓋子,露出了空蕩蕩的內裏,十三具棺木裏竟然一具屍體都見不著,最後只剩下連斐那具棺材。

呂子烈面色難看,自己伸手也來推那具棺蓋,這次的棺蓋一被推開,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就飄了出來,再看棺內,所有人都「咦」了一聲,跟著馬上有人匆匆跑開吐去了。連斐的屍體看著倒還在,只是泡在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一汪血水之中,如今已然腐爛成一把白骨。等到完全打開棺材一看,在骸骨的恥骨上竟然還趴著一只成人指甲蓋大小的紅黑條紋屍蟲,正愜意地安睡在紅色的血水之中,個頭養得肥大得很。

祝映臺用羅喉劍尖飛快地挑起那只蟲子。胖乎乎毛茸茸長著數條大腿的大蟲似乎智商很低,反應特別慢,被祝映臺挑到了跟前,才微微動了動腳。

「是盅蟲。」祝映臺皺著眉頭說。

「連大人……連大人的屍體怎麽會變成這樣?」相吳慘白著臉色,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不過是落葬一個半月而已,怎麽會腐化得只剩一具白骨,還養出了一只大蟲子?

「因為是這只盅嗎?」呂子烈問,「先生到底在哪裏又是在什麽時候中的盅?」

祝映臺想了想,然後問梁杉柏:「你曾檢查過連斐的屍首吧。當時他下體那個傷,就是你說是舊傷的那個,看起來有多久了?」

梁杉柏仔細思考著:「像是有好幾個月了,傷是養好了,但疤痕還未淡去,所以不是陳年舊傷。」

「如果我說是今年年初受的傷,你覺得時間對得上嗎?」

梁杉柏一楞,跟著道:「你懷疑年初連大人被打動,險些喪命一事?」

「對。」祝映臺說,「現在可以大致確定,連斐年初遭劫之事絕非一起意外,就是有人專門針對他而來,否則也就不會有後來的滅門一事,更不會有掏心這樣的虐殺手段,見財起意之類的殺人事件中通常是不會存在虐殺情況的,以此推斷,如果說年初一事也為同一方的尋仇,其中還存在有羞辱的成分應該說得通。回想一下,自從連斐受傷歸來之後,他就與連夫人分房而睡了不是嗎?養傷固然重要,但應該也不用養這麽久才是,所以連斐大約是在那件事中落得不能再人道了,所以才避居書房不出,至於這只盅,也極有可能是因為年初那起劫案才種在連斐身上的。」祝映臺邊說,邊對呂子烈伸手道,「給我個容器。」

呂子烈讓人遞給祝映臺一只竹筒,祝映臺便將裏面的水倒掉,把盅蟲扔進去。結果那只肥大的蠱蟲不多會就抽搐起來,似乎就要死了。祝映臺又舀了些棺中的血水進去,那蠱蟲才像是緩過來了。

相吳在一旁看得兩眼發直臉色煞白,覺得這長得過分好看的男子實在是人不可貌相,面對這些東西居然一點都不害怕。

「祝先生的意思是有人想要殺害連先生,在年初算計了他一回,沒能得手,於是上月又算計了一次,這次……結合你今天下午調查的結果來看,很可能是找了連府的侍女桃兒為內應,在得手後,對方故意將現場偽裝成密室,想要嫁禍於梁杉柏?」

「目前來看是這樣。」

「假使連大人身體裏已經有了厲害的蠱蟲,他的仇人為什麽還要在八月初八將大家殺害呢?」梁杉柏疑惑地問。

「蠱蟲是年初種下的,可連先生一直都沒有受到傷害吧,所以也許對方是因為遲遲等不到蠱蟲發作,才采取了別的行動。」呂子烈說。

「這說不通,年初連大人受的傷很重,甚至還被摘除了下體,說明他當時是完全在這些人的掌控之中的,在這種情況下,何必還要種個蠱蟲,等長長的時間來收獲蠱蟲發作的結果呢?」

祝映臺聽梁杉柏與呂子烈兩人說了一慚,然後道:「你們記得我們當初並沒有從連斐的屍身上驗出毒物,而他身上的傷口卻是死後傷的事情嗎?」

「是啊,當時我們都推論可能是有某種特殊的毒物,只是我們驗不出而已。」

祝映臺說:「其實蠱蟲未必都是致命的,蠱有許多種,也有許多的用途,有的可以致命,有的也可以……續命 。」

「續命?」

「如果連斐在八月初八並沒有受到生前的致命傷,那他到底是怎麽死的,我們一開始都是這麽想。」

「不然呢?」

「如果我們想錯了,如果……他早就死了呢?」

「什麽?」呂子烈和梁杉柏同時驚訝地擡起頭來。

「屍體壞得快,的確可能是蠱蟲引起的,但這種引起說的或許是另一種可能,」祝映臺清晰冷靜地說道,「或許連斐已經死了很久了,比如年頭就死了。」

呂子烈的眼皮不自覺地跳了一下:「祝先生的意思是,連先生是具行屍,靠蠱蟲續命?」

「有這個可能。我聽說年初的劫案中,連斐的車夫就被殺死了,而他自己也身受重傷並被摘除了下體,在這種情況下,顯然他的命是完全攥在對方手裏的,很難想像這種時候他還能逃脫,這也就是阿柏剛才所說,既然已經完全掌控,為何還要種蠱呢?原因很簡單,蠱不是那些針對連斐的人種的,也不是用來殺人的,而是用來讓連斐活動的。」

「那麽,會不會是這樣……」梁杉柏此刻回想著自己與連斐認識以來的種種,後背都略略有些發涼,想不到自己朝夕相對的竟然是具行屍。

「會不會蘇門的確有妖怪,但並不是想殺連大人的人,反而是幫助連大人續命的人,連大人發現自己的仇家又要找上門來了,而且很可能識破了自己的行屍身份,找到了對付他的方法,所以才會在前一晚那麽嚴肅地去找蘇門的人商量……」

「變成了行屍以後還能思考嗎?」呂子烈問。

祝映臺認真想了想:「迄今為止,我還不碰到過這樣的行屍。」

「但是我接觸下來的連大人不像是被操縱的僵屍那樣,他平時能跑能走能進食也能思考,也許他是一種比較特殊的行屍,總之,連大人去了蘇門求救,然後發生了一些變故,使得他的行屍被殺死在了家中,這次他是徹底壞了,已經不能再活動了,所以在下葬後也迅速地腐爛了。」

「你是說,這個世界上有肯幫助人的妖怪?」呂子烈問。

「應該會有吧,不是傳說中都有些義妖什麽的?」

「它們昨天對我們可不友善。」

「唔……」說到這裏,祝映臺想到了什麽,轉向呂子烈問道,「呂子烈,我問你,昨晚你有沒有看到我們被一群黑影包圍,我當時還看到你亮出了你那張金色靈弓。」

呂子烈微微吃驚,他這張弓,來歷和他的身世及一段奇特經歷有關,一般人不知道,而且一般人看他這張弓不過是一張品貌好些的朱漆良弓,想不到在祝映臺眼中完全藏不住本來面目。遲疑了一下,呂子烈決定實話實說。

「是,我們當時被一群黑影包圍了,所以我才把金泥幹伏弓拿了出來。」

祝映臺點頭,終於放了點心。看來他昨日並不是完全中了對方的術,只是從梁杉柏失去蹤影開始才陷落幻覺。果然是……關心則亂!

「那就對了,我昨日是一半踏在幻境,一半還在實境,當時我曾斬殺了不少類似冤魂煞氣聚集體的黑影,我猜那東西很可能是被蘇門裏的妖怪操控的行屍魂魄,那裏面說不定也有連斐的亡魂。」

呂子烈的表情頓時變得難看起來:「祝先生是說,世界上的確並無義妖,連先生死而覆生並非是有幸得妖相幫續命,反而是魂魄並未歸入該去之處,被那蘇門的妖邪勾去使喚,肉身也成了傀儡被人操縱了?」

祝映臺點點頭。

「可是連大人他……」梁杉柏想了想,還是找不到除了自己感覺以外能駁斥的證據。

「所以其他十三具棺中的屍體不見很可能也是因為被做成了行屍,而連先生那具肉身因為被他的對頭剜心破壞了,所以沒法再使用,才被留在了棺中,之後祝先生可能無意中消滅了連先生的亡魂,所以連先生的屍體才會迅速腐壞。等等,那為什麽國桀的下身也有那個傷口?」

「難道國大人和連大人有同一個仇人,用同樣的方法羞辱他們?」梁杉柏也疑惑。

祝映臺想了一陣子才回答:「抱歉,也許我猜錯了,」他說,「或許去勢這個舉動並不是虐殺的一部分,而是下蠱的一部分。」

「下蠱的一部分?」

「人死七日,魂魄方會離體,如果國桀的魂魄並沒有在昨日被消滅又被下了續命蠱的話……」呂子烈的額頭頓時滋出一層冷汗,「那麽國桀……」

幾人同時一震。

「速速備馬!」呂子烈大喝,「去南山義莊!」

◇◆◇

快馬匆匆奔馳,一路火把燃起,呂子烈帶著祝映臺、梁杉柏,甚至冒著被齊照公這個國君老爹懷疑的危險,

去。一路上,呂子烈也不由得心內忐忑不安,他這次去倘是與那行屍正面對上,怕是有些兇險,倘是什麽也沒遇上,於齊昭公處又不太好交代,橫豎不是人,真是……只能豁出去了!

南山義莊便在距離城郊墓地幾裏外的南山山頭上,那裏存放著許多無主認領或是需要理官查驗的枉死之人的屍首。也不知道是南山是本來風水就有問題呢,還是受了屍氣、怨氣的影響,又或者是人們口耳相傳導致的心理作用,那一塊地樹木稀少,也看不到什麽活物,傳說就連山上的石頭、溪流都有些古怪,常常一鋤頭下去挖出血水或是溪流中有奇怪的東西飄過,一般人根本主不會接近那裏。

此時剛過酉初時分,其實還不能算入夜,臨淄城中仍然熱鬧得很,南山附近卻已是一片死寂,就連此處的天色都似乎比別處更黑。那些精兵也都是臨淄城中人,對南山義莊大名自然無人不知,無不人曉,甚至可說十分通曉義莊靈異傳聞。此時受命驅騁良馬,暮色之中趕往南山,心中多少有些不快,但畢竟血氣方剛,未曾露怯,只是人人悶頭不語,一徑奔往目的地。

到了山腳已過了酉正時分,天色已晚,星辰稀疏,往上看去,但見整座南山並不高,卻顯得格外黑沈,而那義莊就死氣沈沈臥在山頂之上,偶爾似乎閃過些微淡光芒,想是門口掛著的風燈之類。雖然是亮光,卻因為實在虛弱,加上若有若無,便似個七老八十的體弱老人一只渾濁無視的眼睛,垂垂休矣。

呂子烈打聲呼哨,幾十乘人馬一鼓作氣一路直沖上山,聲勢浩大卻未曾驚起半只夜鳥,就連烏鴉都不願在此棲息落腳。很快這些人都趕到了山頂,只見義莊大門口果是掛了一盞風燈,黑漆木門虛掩,內裏靜靜悄悄,好像平靜得很。有人松了口氣,有人卻更吊了口氣。

「有古怪。」呂子烈說,「這義莊裏有一雙守夜人,還有我派了看守屍體的兩個下人,此時剛過飯點,怎的一絲煙火氣也沒有?」

有離呂子烈近的,用力嗅聞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突然叫道:「怎麽有股香味?該不是那兩個小子叫了花娘在裏面玩著吧。」

祝映臺早已聞到,這時撕下塊布,圍在面上對呂子烈道:「叫你的人小心不要吸入那香氣,很可能是昨晚的迷魂香。」

呂子烈趕緊吩咐手下,大家趕緊紛紛蒙上了面罩。

祝映臺控制住自己的氣息,翻身下馬,才走了沒兩步,卻被人在後面拖住了手,回頭一看,梁杉柏也跟了上來。梁杉柏蒙了面,手上拿著一把刀,將祝映臺攔住後自己卻往先走。祝映臺一皺眉,正想攔住這不知道輕重想出頭的家夥,梁杉柏地已經身形靈活地竄到前方,試著去推那虛掩的門。

靜夜之中,那門被輕輕一推竟忽地發出極為難聽也巨大的「吱——呀——」的聲音,嚇得所有人都楞了楞,梁杉柏更是被唬得往後退出幾大步。他只輕輕一推,這門卻像是無法收住勢頭一樣,徑自「吱呀吱呀」地唱著,一路往後艱難卻並不停頓地滑開去,直至完全敞開,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一時皆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這時候,那些關於南山義莊的傳聞便跟暴雨敲打下的泥潭似的,帶著渣子一股腦地統統翻了上來,什麽半夜詐屍討要胭脂水粉的女屍,早晨醒來發現足底沾了濕泥的男屍,還有遠處不在低聲抽泣的孩童之類,一群大老爺們都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冷汗直冒。

呂子烈見情形不對,當機立斷,也不怕打草驚蛇了,朗聲道:「點起所有的火把,都跟我來!」他貴為一國的公子,此時豪勇無比,一馬當先,立時令其他人也跟著壯了膽。大家群情振奮,吆喝一聲,點起所有火把,蒙了面巾,魚貫進入義莊之內,倒是把剛才站在先頭的梁杉柏和祝映臺落在了後頭。

這義莊其實還真有些大,大門進去先是個菜園子,裏頭種著守夜人平日自己吃用的蔬菜瓜果。這會兒大部分都空了,只有大白蘿蔔在月光下舒展著綠油油的葉子,一茬茬地健壯。再往前走是個小庭院,院子裏曬著豆角、谷物、藥材、衣服之類,還有許多洗幹凈晾曬的斂屍布。那些布都挺厚實,白花花的一條條,不隨風抖動,直直地垂著,像是很多著壽衣的人靜默地張開雙臂,站著迎接這群人的到來。

雖然本就是秋天的夜空,荒山野嶺的南山氣溫自然比臨淄城的低,但這院子裏的氣溫好像又比外頭的更低。明明只是一步之差而已,感覺卻十分明顯,這讓人們剛剛振奮起來的情緒,又被打壓下去不少。院落裏飄的香氣明顯要比門外濃些,祝映臺拉下布巾少許,很註意地小心嗅聞了下,現在已可確定這義莊中的香味和在那廢屋中的燈油香是同一個東西,但看的源頭並不在此處。祝映臺想著,再度蒙好了面巾,走到呂子烈跟前。

「你最好不要進去了。」祝映臺攔住呂子烈,「這種香氣會引發迷魂術,使人陷入幻境,再往裏我恐怕你……」

呂子烈問:「其他人呢?」

「沒有靈力的話受到的影響就會小很多。」

呂子烈猶豫了一下:「有什麽辦法讓我不中招嗎?」

祝映臺也知道,呂子烈是這一行人的頭,倘若他讓其他人沖鋒陷陣,自己卻落在後頭,很容易失去威信,而這批精卒本來就是臨淄城的守備,被這群人回去壞了名聲,對呂子烈十分不利。

「那就打濕面巾,留意不要多吸入香氣,如果感覺不妥,馬上告訴我。此外,如果我發現你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呂子烈點點頭:「我懂,你到時候隨意動手。」他又問,「祝先生自己呢?」

「我不會被同一個把戲耍兩次。」祝映臺冷冰冰地道,「你大可放心。」

呂子烈苦笑了一下,心想若是真的再發生昨晚的事情,總算自己身邊還帶著梁杉柏。

一行人繼續往前,穿過院子,就是這座義莊的主體建築——停放屍體、處理屍體的靈堂。

這一進院子,左側的耳房,是守夜人平日休息的小屋和存放柴薪、火盆、席子、葬器等喪葬驗屍所需之物的倉庫,右側的耳房則是收斂已經查驗過的屍體的停屍房,至於前方的堂屋,則是給理官查驗屍體的地方。

這時候倉庫的門不知怎麽開了,滾了一地的柴火棍子、土陶銅盆在地上,看起來像是突生事端,使得那取物的人驚慌失措,不由慌張之下奪路而逃,因此東西便零零落落一路掉落到正前方堂屋處。

那些滾落在地七歪八倒的器物,使得這一幕無比鮮明,以致於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由得緊張起來,擺出如臨大敵的戒備來。

堂屋的門如今只開了半扇,一縷縷的白煙從敞開的木門之中飄出,夾雜刺鼻的酸醋味和皂角味,再加上已變得極其濃郁的香油味,味道奇特得令人直想作吐。

存放在義莊的屍體大多死於非命,樣子難看不說,還多有泡爛了、放臭了的,進來需得用皂角清洗,此外還有些無主的孤魂,沒人認領,衙門裏也不出錢給埋了,就先這麽扔著,遮掩味道。這也叫在秋季,換成夏天,更是臭氣熏天,一般人絕對沒法輕易靠近。

「國桀怎麽會運到義莊來?」祝映臺輕聲問。按照常理,國桀這樣身前有身份、地位的貴胄子弟,就算死了,要等待理官查驗,也絕不會給運到義莊這種下等人待的地方,剛剛路上趕得急,沒來得及細想,這會祝映臺腦子裏過了一下,便覺得奇怪起來。

呂子烈斜斜看了梁杉柏一眼:「問他。」

梁杉柏低了下頭,說:「國氏的大人被國桀屍體的樣子嚇到了,不敢領回去。」

「何止。」呂子烈補充,「他偷偷跟國大從說國桀屍身有異,恐是染了瘧疾之類疾病,會傳染家人,又說什麽橫死的屍體有古怪,半夜多半會詐屍,還講了個什麽故事,那叫說得頭頭是道,也是托他的福,國大人最後沒把我的公子府給真拆了。」

梁杉柏的臉微微紅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撓了下腦袋。

祝映臺楞了一下,不禁啞然失笑,他大概也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本來國桀死得不明不白,加上梁杉柏劃拉國桀胸口那一下和他胸口取出來的東西,想必是給國氏的人造成了極大的震動,結果梁杉柏為了留下屍體,還非要雪上加霜嚇人家,雙管齊下,唬得人連自己兒子的屍體也不敢領回去,真是……有夠壞的!祝映臺忍不住翹起了唇角,渾不知梁杉柏看他的笑容看得楞忡。

然而,祝映臺的笑容只到一半,卻又停住。細想一下,祝映臺又忍不住有些狐疑。古時人驗屍多是驗看外表,最多用熱煮醋後潑罨屍體,使隱蔽的內傷顯現在皮膚上,很少聽到有人直接上手就解剖屍體的,畢竟古人最是看重「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隨意毀傷。原先他是現代人的思維,所以覺得梁杉柏沒有失憶之前搞不好是個仵作,也就是春秋時期所謂的驗官、現官,但此時細細一想,卻又不免覺得有些違和了,梁杉柏驗屍的動作有些太熟練了,熟練得不符合這個時期的普通情況!

「什麽聲音?」有人突然低低喊了一聲,打斷了祝映臺的思緒,一時所有的人皆屏住了呼吸,豎起了耳朵,但聽得在這安靜無比的環境中,從停放著屍體的屋子裏傳來了「哢吱哢吱」像是人在嚼東西的聲音。

「誰在裏面?王四?周二?」呂子烈猶豫了一下,喊道,裏面卻沒傳來回答,「哢吱哢吱」的聲音更急促且大了。

祝映臺心裏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緊走幾步,和呂子烈站在一起,小心推開另半邊門,立時一股混合「香」劈頭蓋臉地撲了出來,熏得祝映臺幾乎要背過氣去。他將臉別開,吸了好幾口冷空氣,方才又屏住呼吸,往裏進。

懷裏簡直是煙熏火燎,想必之前正在處理屍體,此時到處彌漫著一股酸霧,朦朦朧朧地只能看到一堆柴禾點在角落,火盆烤著、火坑熱著,整個屋子弄得像個失火的現場。祝映臺剛踏進去一步,一腳就踩到了個軟物,低頭一看,是一只人手,一只斷了的人手。

梁杉柏也跟了進去,蹲下身撿起地上一塊像是身份牌的東西仔細看了看,嘟噥了句:「那兩個人恐怕已經死了。。」

地上扔得亂七八糟都是東西,還有個模糊的身影正蹲在一側的增墻邊貓著腰「哢吱哢吱」地拼命啃食東西,像是怕這些外界來客會奪食一般。呂子烈命人將門扇大開,一股股濃霧不停撲出,冷風吹拂進來,過了好一會兒,人們才能勉強看清屋子裏的情況。

一地的斷手斷腳,還有散落的腸子內臟……

那些精兵也都是受過訓練、上過戰場、見過世面的人,看到這聲景卻也人人臉上脫色,幾乎壓不住想要往外奔逃的沖動。

祝映臺羅喉劍果斷出鞘,絕色的陰氣剎那蕩起一室波動,那本來正在啃食東西的身影驀然頓了一下,緩緩地、機械地轉過身來,露出一可怖的臉孔。

「國……是國桀……」呂子烈輕輕倒抽了口冷氣。

被血汙沾染的青白臉孔,還有那赤裸的胸膛上蜈蚣一樣的條疤痕,證明了這人的身份。原本帶著詭異笑容的嘴邊現在沾滿了血汙,國桀的手上還攥著一顆熱騰騰的吃到一半的人體器官。

「……心。」梁杉柏壓低聲音,「好像是人心。」

其實不用說,大家也都看到了,在國桀的腳邊就是被開膛剖肚的守夜人王四的屍體,中年漢子面容猙獰,眼球暴突,死得十分淒慘。

「心……」國桀聽到梁杉柏的話,竟然歪了歪腦袋,臉上露出個詭異的笑容,似乎在思考什麽,「我要……心……」他說,對著幾個人伸出手,「我的心……」

他左右看著,最後一又渾濁的眼睛竟是盯住了呂子烈:「我的……心……」長長帶勾的指甲隔空遙遙戳著呂子烈的胸口。

呂子烈眉頭一皺,動作利落地架起金羽箭,滿弓對準國桀。

「這是個什麽玩意?」他問。

「可能是僵屍。」祝映臺見過許多鬼、冤魂,但是僵屍就不太能遇見,而且國桀不僅四肢柔軟如同活人,竟然還會講話,真是個奇怪的東西,這麽年亞多半是和那只蠱蟲有關了。他正想著,卻冷不丁被人推了一把。

「映臺小心!」梁杉柏大喝一聲,猛然推開了祝映臺,與此同時,國桀身影虛虛一閃,一道銳風竟已迅速劃過幾人原先站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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