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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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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天邊泛起魚肚白,鄰水村飄起裊裊炊煙,已經有人家早起做晨食,薄霧籠罩的田間小路上依稀可見三兩人影背著背簍往城裏去,趕驢車的老漢吧嗒吧嗒抽著旱煙,懷中抱著孩子的婦人正同邊上人說笑,時不時催促兩聲。

“李叔,時辰不早了,再不走該趕不上早集了。”

李老漢瞟她一眼,慢吞吞開口:“人坐滿就走。”

驢車一人兩文錢,一趟多拉個人就多兩個銅板,不到最後一刻,李老漢決計不會提前動身。

抱孩子的婦人撇撇嘴,小聲對身旁挎著雞蛋籃子的婦人說:“這還不夠滿,也不怕累死他家驢子。”

對方趕忙沖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小點聲,別被聽到了。”

不怪她大驚小怪,進縣城要麽走一個時辰,要麽搭李老漢的驢車,再或者運氣好點能搭上村長家的牛車,村長可寶貝著他家的牛,輕易不會牽出來。

若是惹了李老漢不快記上仇,往後只能走著進城,假如遇上特殊時候需要坐車,真得求爺爺告奶奶。

抱孩子的婦人連忙捂住嘴,小心翼翼偷瞄李老漢神情,沒在對方臉上看出變化方才松了口氣。

“抱歉,昨天榮兒溫書到深夜,今早起晚了些。”梳洗整齊的婦人莞爾一笑,與其她村婦不同,她的衣裳雖是常見的藍色卻更為鮮亮,頭上插著根銀簪,從頭到腳格外講究。

她身旁跟著個少年郎,十四五歲的模樣,做讀書人打扮,臉頰圓潤,身材同樣圓潤,一看打小就豐衣足食。

見是他們母子,大家臉上的不耐煩消失,眾所周知趙秀娟的小兒子霍常榮在縣城念書,今後多半是位舉人老爺,他們期待著霍常榮能金榜題名,衣錦還鄉。

眾人努力擠作一團,騰出大片位置殷勤地叫他們母子上來坐。

“我們多等一會兒算什麽,哪比得上常榮辛苦。”

“是啊是啊,昨兒溫書到那麽晚,今兒又早起去私塾,誰聽了不誇句勤奮刻苦。”

霍常榮擡起下巴聽周圍人誇獎,“這不過是學生的本分,應該沒有人做不到吧。”

“常榮你太謙虛了,我家東子回家就往地裏跑,果然不是念書的料,浪費家裏銀錢,念完這旬我便叫他跟我回家種田!”抱孩子的婦人一拍大腿氣呼呼地說,懷中幾個月大的嬰孩嚇得哇哇大哭,她匆忙輕拍孩子後背哄起來。

趙秀娟欣賞著小兒子侃侃而談,受人吹捧的模樣,眼中盈滿自豪。

“榮兒,吃點翡翠糕墊墊肚子。”趙秀娟打開帕子露出碧玉般的糕點,小小幾塊,上面雕刻著精細的紋樣,當真比翡翠還漂亮,哪還舍得吃。

幾人嗅到空氣屬於糕點的香甜氣味,一大早起來滴米未進的肚子爭先恐後開始咕咕叫,饒是向來皮糙肉厚的莊稼人也面頰滾燙,尤其是小孩子,口水順著嘴角向下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糕點。

霍常榮唇角輕蔑上翹,在眾人眼巴巴的視線中拿起一塊翡翠糕放進嘴裏,一個小蘿蔔頭吞咽著唾沫問:“榮哥哥,好吃嗎?”

霍常榮故作平淡地回答:“也就那樣吧。”

“呸!二十文幾塊的翡翠糕也就那樣,莫不是皇親國戚吃的東西才進得了你的口,誰家養得起你這敗家玩意兒!”

李老漢聽不下去,狠啐一口罵罵咧咧,他老頭子活了一輩子還沒吃過這麽金貴的玩意兒呢。

突然被罵,霍常榮嚇得縮了縮脖子,趙秀娟臉上笑容僵住,氣氛凝滯,正不知該說些什麽緩解。

迎面一輛牛車穿過霧氣停到他們面前,男人聲音粗糲:“老漢,你們可是鄰水村人士?”

李老漢深吸一口煙,瞇起眼睛,對方只身一人,露出的小臂結實有力,手掌寬大布滿老繭,板車上不知拉著啥,用黑布遮蓋看不真切。

自己車上全是老幼婦孺,年輕漢子很少舍得花錢坐驢車,此人應該是個練家子,身上裹著肅殺氣,他們平頭老百姓能避還是避開。

“你誰啊?憑什麽告訴你!”詭異的寂靜下,霍常榮突然跳下驢車趾高氣揚道,他洋洋得意地拍拍胸脯表示:“我可有功名在身,你敢對我不客氣試試。”

趙秀娟眼前陣陣發黑雙腿跟煮熟的面條似的,踉踉蹌蹌上前抱住霍常榮把人拉回來,她的寶貝兒子可不能出事,“你少胡說八道!你連童生試都沒過,有什麽功名。”

拉牛車的漢子怔忡,反應過來他們怕是把自己當壞人了,解釋道:“我接到委托送個人到鄰水村霍永登家。”

數道目光剎那間聚集在趙秀娟身上,“秀娟,找你家的。”

趙秀娟一臉茫然,脫口而出:“誰……誰呀?”

漢子意外事情居然如此巧合,轉過頭伸手掀開黑布。

清晨濃霧漸消,日光刺破雲層鋪灑人間,淺金色光暈籠罩在男人蒼白的臉上,使他看上去殘留幾分生氣。

他的臉頰微微凹陷,眼下青黑,嘴唇慘白幹裂,面龐臟汙,泥土與血汙混雜,分不清究竟哪裏是出血口,身上衣衫破破爛爛被鮮血浸泡得發黑發紫,即便狼狽至此,即便出氣多進氣少,仍能分辨出此人容貌十分英俊。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①

十年過去,趙秀娟以為自己早已忘記那個孩子的模樣,以為哪怕對方回來她也認不得,可當他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趙秀娟只稍一眼便認出他是誰。

她猶如秋風中的樹木,蕭蕭瑟瑟,雙腳下意識後撤。

趙秀娟眼睛通紅地望著板車上的男人,牙齒在口腔內咬爛了軟肉。

“娘?你怎麽了?”霍常榮察覺自己母親不對勁,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

趙秀娟驀地抓住他的手,好似找到救贖力道大得驚人,霍常榮從小到大沒吃過苦,細皮嫩肉被他娘一捏,疼得要大叫,卻被他娘一把摟住,他清晰感受到他娘的身體在顫抖。

“這誰啊?秀娟你咋了?”

村民們見趙秀娟跟鬼上身似的,頓時不太敢靠近男人,何況對方血糊糊的怪嚇人。

李老漢橘子皮似的臉垮了垮,往前走了兩步,仔仔細細端詳板車上的男人,倏地抽出嘴裏的煙桿驚呼:“大郎!”

“是霍大郎對不對!?”

“啥!?”

“是霍大郎?他不是死了嗎!?”

“誒唷,仔細一看還真是。”

“秀娟,秀娟,你家大郎沒死!快送醫館去啊!”

趙秀娟如行屍走肉,被村民簇擁著將霍大郎送進縣城最好的醫館,進城上學的霍常榮懵了,呆呆地盯著臟汙不堪,渾身惡臭的男人,“娘,他真是我大哥?”

霍大郎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不少,而且斷了條腿,大夫說單治這條腿就得花上百兩,還不能保證跟從前一樣。

霍家不過普通農戶,哪兒來那麽多錢治病,趙秀娟果斷選擇叫大夫開點藥,就在村民們的幫襯下將人帶回家。

臨走前照例塞了個小荷包給霍常榮,“省著點花啊,好好你念書,娘可就指望你了。”

霍常榮如何看不出他娘對那個所謂大哥的態度,確定不會有人跟他搶他娘的關註,徹底放下心來。

同一天,村裏發生著另一件熱鬧的事。

張家辦喜事,要說張家也是寵兒子,三次成親每一回都給辦酒席,家裏沒點銀子可辦不了。

張保順五毒俱全,家裏早被他敗得精光,偏生他受寵,不僅他爹媽,他大姨寧願吸幹全家的血也要寵他,他上頭還有個出嫁的大姐,大姐夫在城裏做生意,家中錢財被大姐掌管,隔三差五就貼補娘家。

村裏辦席面一般請村裏的嬸子阿叔幫忙,桌椅板凳鍋碗瓢盆也是互相借用。

張家在鄰水村屬於人嫌狗厭的存在,沾上他家準沒好事,趙家兩姐妹嫁到一個村故意成了鄰居,兩人加一塊兒撒潑耍橫無人能敵,偏生她兩姐妹愛貪小便宜,總想拿別人家點東西,哪怕摸人家樹上一顆棗她們也高興。

這種人村民們自然能遠著就遠著,但到底鄉裏鄉親,完全不來往也不現實,比如今天張保順三婚,尤其房子距離張家比較近的人家不願意也得來道句恭喜。

天尚未大亮,淩息迷迷糊糊間被人解開繩子,睜開眼睛,之前給他送飯的女人將紅色的衣服和鞋子放下,指了指衣服又指了指他,估計是叫他換上。

女人離開後,淩息發現除去紅色衣物,桌子上還有盆子和水。

這麽多天總算記得給他換洗衣物。

視線落在紅彤彤的衣服鞋子上,淩息篤定這是喜服,雖然顏色紅得不正宗,款式很一般,素得連朵花都沒有,但結合當地情況八九不離十。

窗外逐漸人聲嘈雜,淩息洗漱幹凈換好衣服,體溫同正在燒的熱水一般緩緩升高。

新人類皮糙肉厚,其實這點熱度對他構不成威脅,但除了發熱,他還易燃易爆炸,懶散嗜睡。

“前菜”持續多少天,熱潮會正式來臨呢?

淩息絞盡腦汁搜尋答案,怪他上相關課程時不是逃課去幫研究院嘗試新品,就是在老師眼皮子底下研究菜譜,結果一無所獲。

三天?五天?還是一周?

希望永遠別來。

“呼——”淩息感覺自己手心能煎熟雞蛋。

扯了扯衣領,淩息克制住心底的破壞欲,他仿若一頭嗜血的野獸,恨不得沖出去捕捉獵物,然後一口咬斷對方的脖子。

“哎喲,今兒可是小哥兒你的好日子,怎麽還賴床呢?”體態豐腴,頭戴紅花的婦人嗔怪地走近淩息。

緊跟在她身後進來的趙冬枝張嘴要罵人,猝不及防聽媒婆失聲尖叫,驚恐萬狀地連連後退,腳步慌亂間摔倒在地。

哪怕鋪了厚厚幾層粉,塗著喜慶的胭脂水粉,仍可見媒婆面如死灰,肝膽俱裂。

她剛才伸手推了推床上的哥兒,對方轉過頭露出一雙絕不似人類的眼睛,更像是野獸,叫人遍體深寒。

而……而且……媒婆緩緩舉起自己方才碰過對方臂膀的手,驚人的灼燙感使她手心通紅,若非她清楚自己碰的是個人,她簡直懷疑自己碰到了火爐。

人類怎麽可能擁有那麽高的體溫,更無可能在那樣高溫的情況下活著。

“妖……妖怪啊!!!”

媒婆面無人色,連滾帶爬地朝外撲去。

屋內動靜太大,沒逃過外面人的耳朵,村裏基本沒有秘密,消息長腿一般傳遍全村,村長聚集草藥郎中和德高望重的老人們商量處置辦法。

“此種怪病老夫聞所未聞。”草藥郎中摸摸胡子搖頭。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若有所思:“我曾聽我爹講過,他幼時村中有人得了疫病便會全身高熱。”

屋子裏霎時靜得落針可聞,若是疫病,哪回不是整個村,整個城的人病死。

“不不不,興許只是某種怪病。”另一位老人摸著砰砰亂跳的心臟自我安慰。

半個時辰後,村民們終於等到村長他們面色沈重地走出來,那個來歷不明的哥兒無論得了什麽怪病都不能留,關系到整村人的生死,實在大意不得,如今只能求老天保佑沒傳染給村中任何人。

“常安,常勝,五子,大勇,你們幾個年輕力壯,拿上家夥事,老吳你們幾個進山經驗老道,多看著點他們年輕人,盡快把這哥兒送進深山裏去。”村長井井有條安排完,轉頭嚴肅告誡張家人:“你們家接觸過那哥兒的人別出門,村裏會安排人給你們送吃的。”

“什麽意思!?村長你要我們全家死啊!”趙冬枝大喊大叫瘋狂拍門。

張保順推開他娘朝外面撕心裂肺地嚎:“把我夫郎還給我!老子還沒睡過呢!”

當真是色膽包天。

.

“哎,年紀輕輕染了怪病,真可憐,下輩子投個好胎吧。”隔著層層草席老吳叔也能感受到少年滾燙的體溫,他家中有個年紀相仿的哥兒,不落忍地叫幾人輕手輕腳把人放進坑中。

“快走吧,天要黑了。”一個漢子仰頭望了眼沈聲催促。

緊趕慢趕進入深山,將人放進坑中天已經麻麻黑,夜裏山中多兇獸,哪怕他們一群大老爺們兒心中也打鼓,老吳叔給人蓋上草席,由著這孩子自生自滅,他其實明白,小哥兒見不著明天的太陽,野獸哪會放過這樣的美味。

“下山吧。”老吳叔點燃火把走在最前頭腳步飛快。

火光漸漸消失,山林重歸黑暗,風吹過樹葉發出滲人的沙沙聲,萬籟俱寂,月亮繞過叢林爬至樹梢。

一對對幽綠的光亮起,悄無聲息靠近,越來越多密密麻麻。

“嗷嗚——”

狼嚎聲此起彼伏,高亢嘹亮,仿佛要撕碎夜空。

“砰。”

什麽東西從樹上震落,掉到淩息胸口,借著月色舉起來觀察,粉白的,表皮帶點小茸毛,輕輕一嗅飄散出酸甜的香氣。

淩息雙眸亮度瞬間堪比電燈泡,洗也不洗,直接咬下一口。

“哢嚓!”

汁水迸濺,酸酸甜甜,青脆爽口。

真正的桃子!

淩息嘴角含笑,安詳地躺回坑裏,數個毛茸茸的狼腦袋湊上前居高臨下圍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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