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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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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惡緣

傅玉行一早到了店裏便要被眾人調侃:“哎喲,剛過新婚之夜,新郎官怎麽這就來了?”“就是,也不陪新娘多過一段日子,店裏總也有我們在呢!”他默默聽著這些祝賀的揶揄,全都付之一哂,臉上的笑被認為是出於傅公子一貫的內斂。

藥堂眾人很快又將他強行推回了家,一進門,卻看到方道憐在院子裏命下人們堆了柴葉,預備燒什麽。

灰白的煙氣冒起來,方道憐從身邊侍婢的手上拿過一只斷裂的琵琶,毫不留戀地丟了進去,臉上的表情似是留戀似是解恨。

這就是當初那把琵琶,她被傅玉行瞧上時彈奏的一把,她從小為伴的一把,她練出一手驕傲技藝以之謀生的一把。她憑借這把琵琶在財主家受到了兩年寵幸,又在被賣給酒鬼後沒多久便被迫將它賣了換錢,承載了她所有屈辱記憶的琵琶。在傅玉行為她贖身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它贖回來。

傅玉行問身邊的丫鬟,“怎麽了?”

丫鬟也茫然失措,“我們從早起無論問新夫人什麽,她都一概不理。剛才終於說了話,要我們把她的琵琶給找出來,巴巴找了半日,結果新夫人接過手,看了兩眼,就直接一把磕到地上摔成兩半,又要我們生火,把這東西給燒了。”

傅玉行聽後沒說什麽。方道憐已經從煙氣中轉過頭來:“我要回一趟麻繩縣。”

傅玉行用不著提醒她,回門往往在成親後的第三天,何況方道憐說起來根本無“門”可回,就是回,也沒有回麻繩縣的道理。但他沒有反駁,只是問:“要備些什麽嗎?”

方道憐道:“我要最鮮艷的衣裳,最名貴的首飾,最豪華的馬車,最得體的下人。”

馬車到了麻繩縣,方道憐在四面八方的羨艷目光裏微微挑著下巴,將手蜿蜒出一個做作的弧度,交給身邊下人,款款下車,衣錦還鄉。

那對曾經動輒打罵她的夫婦誠惶誠恐地從小茅屋裏迎出來。所有認識她的不認識她的人都來了,她可以無比精準地在人群中認出所有嘲笑過她欺辱過她的臉。

小茅屋如今裝不下一位衣著華貴的菩薩,那夫婦倆慌裏慌張搜括半日,給她備上了一盤爛豬腸、滿是渣的紅油魚酢、幹豆角炒血片。方道憐拿起筷子,在每一道菜上面都撥了一撥,然後就一臉嫌惡地放下了。

那婦人還賠笑道:“新夫人如今是貴人了,自然看不上我們這點鄉下飯菜。”

方道憐似笑非笑道:“姑姐姐,你曾經不是還奚落我,我要能攀上高枝,你就跪下來給我叩頭嗎?”

那夫婦倆立刻跪在地上磕頭不疊,“怪咱們有眼不識泰山,認不出姑奶奶是山窩裏的鳳凰。只要姑奶奶高興,咱倆就是給姑奶奶當奴才也是個福分哪!”

方道憐看得笑起來,叫人端上來兩盤碎銀珠寶綢緞,隨手一抓,全扔到地上去,“凡是地上的東西,只要你們撿到的,盡可以拿回家去!”

連院外的鄉民也全部湧進來,彎腰跪地在地上哄搶不住,嘴上還在恭維。方道憐笑得一邊拍手,一邊用絲帕掩住嘴,但還是忍不住笑得咳嗽起來,索性也就不捂嘴了,把身子往後一靠,露出了今天最盡興的一個笑容。

盡興之後就是脫力,笑累了,笑容也就一收,肩膀耷了下來,忽然間就厭倦了。

從頭到尾傅玉行就在旁邊,把她一切神態看在眼裏。

方道憐用挑釁的眼神掃向傅玉行,她也不知道希望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什麽,是厭惡?輕蔑?她在他之前搶著開口:“別想著教訓我,也別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來看我,我根本就不在乎你看不看得起我。說到底傅玉行,你有什麽資格看不起我?我一個勾欄裏的妓女,我自是膚淺,自是虛榮,自是下賤。我要的就是這樣。”

傅玉行卻沒有她預想的任何反應,看她的眼神裏也沒有審判的意圖。他忽然道:“這些年,你心裏想必藏了許多委屈。”

方道憐猛地站起來,一把掀翻桌上的杯盞,橫眉豎挑,憤怒地瞪著他。

在人群起起落落、紅綢錢幣滿天飛的室內,他們兩人一坐一站地僵持了很久,方道憐好像恨不得把茶盞摔到他頭上。

傅家人越來越覺得這位新夫人過分。

從進門第一天就擺明不是要和二少爺好好過日子的。二少爺對她越好,她越要無理取鬧。一開始是冷言冷語,從不顧周圍有多少人,當眾便給二少爺下面子。後來幹脆不讓二少爺進門了,大冷天將人關在門外,或讓人夜夜睡書房。

“前日一句話不高興,又推人又砸門的,二少爺的手當時就給門夾傷了,疼得臉發白,這幾日筆都拿不了。就是這樣,少爺還是一句話沒說她。”一位老媽媽實在看不下去,來和趙蘅告狀,“按說,新夫人進門,不說打理好家事,至少也該把丈夫伺候好了。可這位她……”

“對我們這些下人倒也罷了,我看她除了第一天,再也沒來和夫人你問安過。”

趙蘅對這些話都默默聽著,等老媽媽說完了,放下手上的杯盞,不知想了些什麽,道:“去把人叫來吧。”

方道憐聽到趙蘅找她,本以為會遭到一番狂風驟雨的斥責和喋喋不休的說教,結果趙蘅待她一切如常,只是給她備上竹竿、魚簍和笠帽,帶她一起到花園釣魚去。

早春風和日暖,池邊花陰柳影,是個熏人欲醉的天氣。道憐不會釣魚,趙蘅便教她掛餌放竿。“釣不釣魚倒沒什麽,我也是個沒耐心的,釣魚不過做個幌子。平日煩心時,我就來這湖邊坐坐,心裏多少就能平快些。若你願意,往後也可以和我多呆一呆。”

道憐以為她故意說話前兜圈子,心裏先已不耐,問道:“大嫂是想讓我對他客氣些嗎?”

趙蘅看向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和,“你以為我是來教訓你的?”

否則還能為了什麽?方道憐想。

趙蘅沒說什麽,轉頭望向湖面,“我說過了,只是因為今日池邊景色不錯,想帶你來走走看看而已。說老實話,我也並沒有什麽妯娌相處的經驗,不知該怎麽做,才不至於怠慢了你。”她語氣平緩,道憐能聽出其中的坦誠。

“你和玉行之間的事我並沒有插手的打算,他對你的虧欠本來也是還不清的。他這輩子虧欠的人很多,有些人他還有機會還,有些人連償還都沒有機會……”說到這裏,略停了停,又道,“這些苦是他該受的。我也知道,你只是心裏太委屈了。”

呵,傅玉行這麽說,她也這麽說。這兩個人對她的冒犯共同表現出一種體諒的大度,好像他們真知道她的委屈似的。

趙蘅又道:“我只是覺得,這樣抱屈含怨的日子,你自己想必也並不好過。”

但方道憐已看穿了她,“大嫂想勸我放下?這話由你來說卻沒什麽說服力。難道你就放得下麽?”

趙蘅被她猝不及防一頂,下意識張開嘴想說點什麽,卻又馬上被千言萬語堵住了。到最後,她不知怎的張開嘴吐出了一聲笑,連她自己都不知道這聲笑的意義是什麽。

對於傅玉行和方道憐的這樁婚事,宣州許多人都抱著看笑話的心情,嘴上不說,心裏都暗暗納悶傅公子怎麽就娶了個殘花敗柳。既娶了這麽個名聲不好的妻子,甚至還不約束,由得她每日不問家事東游西蕩。方道憐從不掩飾——甚至是刻意招搖著去展示她的酸刻、虛榮,出入則前呼後擁,用錢如水,大約是從前被人看不起過,所以她總要更用力地看不起旁人。一些人本就瞧不上她的出身,見她一副小家子相,更是心生輕視。“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們說,二少爺那麽聰明一個人,怎麽就不懂這個道理呢?”

有一回這話被傅玉行聽到了,他鮮少地當眾冷了臉,“她做過什麽不是自己能選,你們的搖唇鼓舌倒非他人之過。我今日再說一遍,方道憐是我傅玉行明媒正娶的妻子,傅家的少夫人,若再有人出言不遜妄加譏笑,別怪我不留情面。”說完,帶著身後的方道憐離開了。

從這之後,眾人都認清傅玉行對妻子的態度,自然無人再敢對她不敬。

方道憐和傅玉行坐在馬車車廂裏,一個朝北,一個朝西,隔著二人遠的距離。雖然傅玉行在眾人面前這樣維護了她,她還是沒有流露半點感激的神色。

原本她對那些議論根本無動於衷,都是聽慣了的。一個人在天寒地凍裏呆久了,也就麻木了,可傅玉行非要給她搬來一點炭火,這點溫暖反而更刺激了她。她忽然問:“傅玉行,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在我身上做了莫大的犧牲,覺得自己是個聖人?”

傅玉行看向她,讓這話刺了一下,想說什麽,最終什麽也沒說。

方道憐越來越覺得這樣很不妙。她討厭傅玉行看向她的目光,討厭他對她說話的語氣,討厭他當著所有人維護她時的樣子。她原以為嫁給傅玉行之後可以報覆他,可她越來越發現,她報覆的根本不是傅玉行,而是一個空洞。無論她往這個洞中扔進多少尖銳的匕首,都空蕩蕩的聽不到回聲。

一開始的對抗是為了報覆,慢慢的變成了試探,她一定得試探出他對她的底線在哪裏,他不能是無條件地包容她,也不能是真心真意地對待她。她生命中從沒有出現過一個好人,這個人更不能是傅玉行。

馬車在一座鄉間學塾旁停下,傅玉行下車前對她道:“今日臨時有些變故,我得去見一個人,勞你在此處等我片刻。”

等他走後,方道憐本想讓車夫直接駕車而去——從前也不是沒幹過這種事,最後不管多遠,總是他一個人步行回去。今日卻鬼使神差的,她也從車上下來,跟著進了私塾大門。

館中的一位老雜役知道她是傅公子的夫人,一進門就領她到齋室去,煮水泡茶與她。“近日一位先生還鄉,一位先生告病,學中一時無人講學。我們想請城隍廟上一位老先生來教書,特意請傅公子商量商量。夫人稍坐。”

這義塾一看就是新建不久,漆亮墨新,處處整潔,從前鄉間少有這樣規模的學塾,這些年卻幾乎村村可見。今天她才知道,原來這些都是傅玉行出錢興辦的。這之前,她竟從來沒有聽說過。

老雜役道:“二少爺從不讓我們對外說這些。其實除了設立義塾之外,他還資助了不少科考子弟,提供書籍學資,我們原打算給他在祠堂前立個功德牌,二少爺也不願意。他說他的作為只是為了補過,當不得任何讚美。”

方道憐自然不明白這話背後的內情是什麽,老雜役也不明白。

學堂中還有個十歲出頭的女童,紮著綠絲帶,在一張小桌上臨帖寫字。方道憐問起怎麽還有女學生,老雜役懷著心酸感激,說這是他的女兒,一年前冬天他們父女饑寒交迫,本來差點要將女兒賣進青樓做小丫鬟,是傅公子路過時看到,把人贖了下來,安排他在這義塾裏做個雜役,讓他女兒也跟著讀書寫字。

“傅公子說,女孩家多認得幾個字,也多一項本事,往後若是伶俐,可以到他們櫃上做個賬房。至少不要讓她落到那種糟蹋人的地方。”

方道憐聽了這話,分明是想到了什麽。她將那女童又看了許久,然後問:“他人在哪裏?”

傅玉行這時已經來到山後,獨坐在一片松柏下,面前葬著兩座墳冢。

方道憐先是遠遠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走過去,發現那兩座碑上沒有名字。

“裏面葬的是誰?”她第一次主動同他問話。

傅玉行道:“也是我從前對不起的兩個人。”

不知怎的,方道憐心裏似晦似明地閃過一個念頭。她多年來仇恨的那個傅玉行和她眼前的傅玉行已不是同一個人。他坐在陽光下,連周圍的陽光都漂浮著一絲沈郁。

她竟有一瞬間覺得他是很可憐的。可一個女人去可憐一個男人,豈不是天底下最犯蠢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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