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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打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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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打壓

事有百折。趙蘅帶著一臉不服氣,怒氣沖沖地和傅玉行兩個連人帶攤子從藥王廟裏被扔了出來。

“那市官怎麽看都是故意針對!”她站在鼓樓下來回踱步,怎麽也想不通,“我們也不是沒有納租賃金,藥市裏又不是沒有位置,非要那樣動刀動棒把我們趕走,一點道理不講,對他有什麽好處?”守了好幾天大魚,魚來了,臨到頭壞了事,讓人怎麽甘心?

遠處人聲鼎沸,原本路兩邊的藥商突然個個伸長脖子,像一只只逐食的老鵝競相朝一個方向圍攏過去。“祖傳止血生肌膏,看一看吧!”“嶺南的人參……”“珍珠粉安神定驚——”

一片人潮聲浪當中,走出來一隊人,一溜是穿青布的護從,牽騾拉馬的、拉太平車的、扛包袱轎子的,前面兩個帶方巾的高個子做文書打扮,手上還拿著賬冊筆墨。

墊高了腳,才能看到這些人領頭的是個矮墩個的中年男人。穿團花圓領袍,頭戴軟帽;模樣不大起眼,細長眼睛,有一個方方的肥下巴,整個人帶著一種心足意飽的和氣,像年畫上的人物。面對周圍的七嘴八舌,這名叫鄧懷波的海商始終笑瞇瞇的,不顯煩躁,但對所有的兜售也無動於衷。

趙蘅精神一振,從攤上抓起兩盒膠也一頭紮進人堆裏,傅玉行一眼沒看住她,連攔也來不及。趙蘅雖個子吃虧,殺在人堆裏竟完全不讓人。搶到一個高處好不容易站穩,那鄧懷波已經從面前過了。她背後不知被誰一頂,往前踩了個空,幸好被傅玉行接了一把才站穩。人重新落地時,已是一頭亂毛,玉行下意識想替她捋開頭發也不知如何下手。“這麽多人,你哪裏擠得進去?”

她盯著那群人烏泱泱進了藥王廟,還不信邪,今天就算是爬,這廟墻她也得爬過去。轉個頭要傅玉行和她想個辦法,卻看到他目光向上,正望著高處一面開市旗的流蘇。

“看什麽?”趙蘅問。

傅玉行道:“你看今天風向——是西南還是西北?”

……

鄧懷波祭過禮,燒過香,拜了藥王像,出來時便在周圍攤鋪上走走看看。眾藥商和眾市官們都拿眼睛一路跟隨著他。這鄧懷波是南方海商,聽說和波斯、大食、南海國家二三十餘都有海貿往來,積貲甚巨。小小一個江寧縣的生意對他來說是稀松平常,對當地衙司來說卻是一筆大買賣,所以縣令縣丞早早也交代了手下人,一定要好好接待。

只是鄧懷波看了半日,始終也沒露出什麽興趣。當地最大的一家藥鋪掌櫃魏麻子正竭力鼓吹自家的驢皮膠,直講得舌頭亂卷口沫橫飛,鄧懷波始終也就是笑,無可無不可的樣子。

人群裏一陣風過,他忽然動了動鼻子。

“什麽味道?”

眾人互相看看,也不知他聞到了什麽。

鄧懷波道:“有沈香味……”

他話音剛落,魏麻子立刻兩眼放光,“鄧官人好鼻子,我們這裏正是有上等的熟沈香!”馬上回頭要人搬來。

鄧懷波卻朝他擺擺手,轉身順著風向,又細細嗅聞了兩下,“還有杏花香。”又聞:“不對,不是杏花的本香……”

又有人趁機接話:“杏花幹我家也是有的!”

鄧懷波不再理眾人,循著氣味一路出了藥王廟,在大門外一顆冠如翠蓋的古柏下,正見到攤上一個搖扇、一個撥香片的一對男女。

那俊秀的年輕人用香箸子放好香片,又往炭火裏丟了兩粒研碎的粉末。特殊氣味正是從這香炭裏傳來的。

鄧懷波站直了身子,問道:“這是你做的?從前沒有聞過這種香氣。是沈香和雞舌香?”

年輕人道:“沈香和雞舌為主,乳香、沒藥為佐,還有肉桂、藿香、香附子、紫蘇、白芷……再用蜂蜜調和。”

鄧懷波偏了偏頭,半信不信,“那怎麽還有一絲杏花香?”

“用的是棗花蜜,浮在沈香裏,聞起來像杏花。”

鄧懷波點點頭,對這個方子顯出了相當的興趣,“紫蘇辛香,沈香醇厚,所以這香氣聞來獨特。”他其實頗為意外,調香一貫是上等人的玩意,沒有富餘閑致和蘭澤熏陶,養不出這麽好的香品。可看眼前這年輕人,形容富貴,衣著卻稱得上寒酸,不知到底什麽來路。“藥市裏藥氣濃重,你怎麽就肯定我一定能聞得出這味道?”

傅玉行微笑道:“我想鄧先生是海商,離不了香藥生意,自然該有個好鼻子。”

鄧懷波笑了:“你還知道海貿做的是香藥生意?”



“這藥香氣清新,又有辟穢理氣的藥效。鄧先生常年南海行商,真臘、三佛齊這些地方地處濕熱,我想該是合用的。”

他說到此,鄧懷波看他的眼神已多了幾分深意。雖然這年輕人是耍了心眼把他引到這裏,但如此見識不俗,藥底深厚,又有急智,確實很得人心。

趙蘅在一旁看得清楚,這海商顯然意動了,不禁也囅然一笑——傅玉行這種時候還是有些本事。

他們這邊相談甚密,看得旁邊魏麻子卻眼熱起來,哼道:“誰家藥鋪還沒個招牌成藥,一點小聰明,便出來擺弄現眼了!你們的藥要真那麽好,怎麽只能在這外面混跡?”

傅玉行朝他看了一眼,慢條斯理道:“我們這些外鄉人為什麽只能被擋在外面,這位掌櫃和旁邊的市官,你們不清楚嗎?”

那市官就是剛才趕他們出去的那一個,這時候被傅玉行點到臉上,又當著鄧懷波的面,不好恐嚇,只好竭力裝作不幹己事。

趙蘅意識到,傅玉行心底裏那股不輕易表露的記仇浮出來了,一絲絲惡草正往外長。

魏麻子這話不過是尋常牢騷,傅玉行卻一聽就立刻把他架了起來,“這位掌櫃,大家都到此間做生意。你卻上來就說好嫌歹,砸人招牌,是什麽意思?你若心有不服,剛好趁在場這麽多雙眼睛,我們就把兩家藥放在一處比較比較,看看究竟是哪邊更勝一籌如何?”

趙蘅也跟著接口:“正是這樣,掌櫃家的,今日你要是不敢比,我們只好以為你是自認不如。”

幾句話把其他人的情緒也勾起來了。魏掌櫃看看周圍,再看面前兩個外地伢子,他也不知面前水深水淺,便道:“這有什麽,原該比比!”

場上都是藥商,都知道判斷成藥好壞無非觀色聞香、水溶火燒。在場人多,雙方便說定了,選最一目了然的比法。

取來兩碗清水,各拿一枚最常見的蜜丸,用筷子攪了,溶在水中。那蜜丸慢慢滲出,很快融成一碗藥水。

魏掌櫃家的這一碗,眾人看時,只見碗底沈渣碎屑。

輪到趙蘅這一邊,蜜丸滲出後越攪越細,藥色均勻澄凈,趙蘅把碗捧起來讓周圍都聞味辨色,在場都是行內人,一看便知,這對男女的藥不僅是比魏麻子好上許多,而是確實炮制細膩藥質上佳。

傅玉行還要對著魏麻子再追一刀,“你這理氣丸裏有黴味和焦糊氣,枳實一定是受過潮的。炮制時又火候過猛,藥性已變。水中顆粒懸浮,說明研磨不細混合不均,這樣的丸藥能有什麽效用?”

魏麻子在眾人笑聲中灰著臉走了,那士官也趁人不註意,悄悄從人群裏退了出去。

鄧懷波對玉行道:“我近來正打算做一批藥到三佛齊去,想請個好藥師。你要是願意,今晚到我落座的客店來,我們可以詳談。”

等他一走,其餘人都圍上前來,七嘴八舌開始問起他們的藥。一個下午,竟把三天的藥都買空了。

晚上二人回去,連算盤都撥得輕快。來一趟江寧縣,生意做成,聲名鵲起,還接下不少貨單,想到白天那兩人的窘態還在忍笑,這種時候,他大哥和她相公常說的什麽“遏惡揚善”、“待人以寬”都是不算的。

吃過飯,到了戌時,動身前去鄧懷波說過的邸店。

那守門的仆從原本客客氣氣,出來後就變了一副冷淡的模樣。

二人等在臺階下,都覺異樣,“鄧官人怎麽沒有來?”

仆從道:“官人不見你們。”

趙蘅詫異:“為什麽,白天不是已經說好麽?”

但再問什麽,對方也不理他們,直接便進去了。

二人不知怎麽回事,再要叫人,始終無人理睬;喊話又恐唐突,只好繼續在門外幹等。直到三更天,那鄧先生才出來了,二人忙上前去。

鄧懷波看了眼旁邊的門從,有些責怪的意思,像在問他怎麽還沒有把人打發走。

他一路走到水邊,趙蘅和玉行就一路跟著他走在棧橋上,“鄧官人,是不是還有什麽顧慮,任何事情總可以商量。”“就算反悔,總該讓我們知道緣故。”

那鄧懷波終於停下腳步,背對著冷月粼粼的湖面,臉上是一片結冰的黑影子。“二位,我鄧某做海上生意,資金之巨,風險之高,非尋常可比。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靠的是沒有一步行差踏錯,靠的是以信為本。”

二人不明其意,“官人所言自然,我們行商自然也該以信為本,有言必行,不會讓你承擔無謂的風險。”

那鄧懷波卻冷冷道:“你們難道不是傅家養心藥堂的人?那鬧出人命的假麝香案難道不是你們所做?”

多年前一枚懸置高處的冷箭,忽然以一種陰沈的方式出匣,將人射殺。傅玉行霎那間無言可對。

整個湖面上都是走投無路的寂靜。

棧橋盡頭處的畫船裏飄出一個高聲:“傅二少爺,你連家裏人都能害死,別人怎麽能信你不會在哪一天拖他下水呢?”

看到從畫船上悠悠下來的男人,趙蘅就明白了這幾日的遭遇都是拜誰所賜,未清算的積怨盡數勾了起來,“劉鳳褚,那人命案子分明是你唆使陷害。”

劉鳳褚不否認,輕笑一句:“那他做假藥也是我陷害的?”

只這一個罪過,他們就再無翻身之地,他甚至不用費心。

劉鳳褚轉頭對鄧懷波道:“鄧官人,這筆買賣咱倆之間倒是不妨聊聊。”

那二人上船,一路花分蓮動地去了。

湖畔再次歸於一種無言以對的寂靜。

傅玉行哪怕什麽也不做,只是站在那裏,昔日所有的傲慢、輕狂,再一次化為今日的罡風從四面八方向他打過去。

趙蘅也無力,她此刻並不想面對傅玉行。無需別人來提醒她眼前這人都做過些什麽。

她轉身離開,留下傅玉行獨自站在那晚的月下湖畔。

回去路上,兩人一路無言。蔡旺生聽罷他們這幾日的遭遇,搖頭不平,“這劉鳳褚也太卑鄙了!”

紅菱卻在旁邊嗑著瓜子,一把瓜子殼丟到簸箕裏,“哼,說到底,還不是他傅玉行自作自受,當年自己種的孽,現在報應回他身上了。”

蔡文生用力拽拽她,給了個嚴厲的眼色,紅菱也不在意,“我又沒有說錯!”

又問:“不過,劉鳳褚和那個海商的生意做成了嗎?”

趙蘅道:“他的藥華而不實,鄧懷波沒有看上。”

紅菱拍手道:“這還差不多,反正他也沒落著好!”

蔡旺生擔心道:“可我看,那劉鳳褚的心思本來也不是在這筆生意上,他這回壓根就是沖著你們來的。”

這點趙蘅也想到了,這件事過去,就怕那劉鳳褚接下來還有什麽陰招。

事實說明,姓劉的手段多年未變,但仍然有效。趙蘅和玉行很快發現,他們素日合作往來的眾多藥鋪都對他們閉門謝卻了。

不但不和他們收購成藥,重要的是,連生藥鋪都不再把藥材賣給二人。那些已經簽過字立下單據的,寧願把錢賠給他們,也不對他們松口。

二人又分頭找遍了宣州城裏所有的生熟藥鋪,但所有掌櫃家的態度出奇一致,沒有藥,沒有錢。

趙蘅當然看得出來這都是劉鳳褚在背後指使。這些藥鋪不乏從前傅家的熟客,人情利益都有往來,如今竟也是說翻臉就翻臉。她不禁冷笑:“他劉鳳褚真是財大氣粗,宣州這麽多老藥鋪,竟到了他說往東就沒人往西的地步。”

也有些掌櫃反來替自己抱不平,愁眉苦臉道:“少夫人,不是我們有心針對。我們如今的處境你也不是不知,是死是活還不是他動動手指頭的功夫。”

趙蘅知道這話雖是推脫,卻也不乏三分真意:“你們這樣寄附於他,是自保也好,謀利也罷,難道就是長久之計麽,你們真以為劉鳳褚能容忍多少人在他認準的盤子裏分一杯羹?等他把傅家的根掐斷了,轉頭要對付的就是你們。不到他一家獨大的地步,他是不會收手的。”

她話說盡了,面對銅墻一樣的眾人,卻也無法再轉圜什麽,只得離去。

一個多月時間,藥源就盡數斷了。鄉民百姓雖還看病,卻只能再到城中抓藥。城外周山雖能采藥,但到底不全。

劉鳳褚對付他們,甚至無需親自出面,只需簡簡單單一句話:“只要他傅玉行還在宣州一天,就絕不讓他有立足之地!”

趙蘅聽到鄉民來傳這些話時,憤憤地把藥渣潑到地上。

等到把眾人送走,她坐在院中,覺得頭昏腦脹,腹下墜痛。連日奔波氣惱,又失於調養,舊病又犯了。如今莫說病人,連她自己常吃的幾味藥也所剩無餘,最後的分量也在不久前給了一個惡胎的孕婦。

傅玉行這幾日不在家中,坐船趕去其他地方聯絡外地藥商,她獨自一人也實在是顧了這頭顧不上那頭。思慮種種,又是一陣心力交瘁之感湧上來,眼前一片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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