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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成親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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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成親第一天

“能嫁進傅家,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等那位大少爺兩腳一伸,以後就是你出頭之日。”

“知道了。”

“媒婆說,算了那麽多姑娘,就屬你的八字和他最相配,又是多子的命,要是真能把他的病沖好了,又為他生個一兒半女的,我們老夫妻兩個,以後老了也能沾沾你的福。”

“知道了。”

“你別一個勁兒低眉順眼的,我知道你心裏有怨,要怪也就只能怪你沒生在好人家,女兒家,特別是窮人家的女兒,第一件事要學會認命。哪個女子不是這樣過的?嫁到哪一戶人家,往後是哭是笑,是死是活,也就由得人做主了。旁的事就別再想了,想得多又有什麽用,沒來由給心裏添亂。我是為了你好。”

“……知道了。”

早起時,趙蘅發覺右腳上的腫痛更嚴重了。她也沒和人提起,當劉媽媽提前帶她去給公婆問安時,也沒有拒絕。

傅家的圍墻要比尋常人家格外高一些。一座院子外又是一座院子,繞過一道深廊又是一道深廊,越走越深,越走越深……好像永遠也走不出去。擡頭時,看到的也不是天,而是一座墻壓著一座墻,無窮無盡延伸出去,有種盛大的壓迫感。

趙蘅跟在劉媽媽身後,一路走,一路就聽著她交代著種種規矩。

劉媽媽是家裏做熟了的老仆,所以在趙蘅這個新媳婦面前格外帶些主人公的姿態。早上她替他們整理床鋪時,就特別往床上鋪著的白綾布上多看了幾眼。

趙蘅知道她在找什麽,可她昨晚和傅家大公子根本都沒有碰過對方。

劉媽媽嘴上沒說什麽,但檢查完後,特意回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就仿佛她苛待了他們少爺似的。看來她從一開始就被貼上了不懂規矩的標示,劉媽媽一路上都繃著臉,顯得十分不滿意。

“傅家的女眷都是寅時起床,新少夫人今天已經遲了,日後可不能怠惰。晚上一更時,各處院門就都落了鎖,每道門都有婆子看守,到時也是不能隨意走動的。”

“新婦不能進祠堂,少夫人平日沒事,記得不要靠近。”

“桑榆齋是老爺的書房,老爺讀書練字時最不喜歡有人打擾,夫人夏天時也喜歡到外面的亭間小睡。不過,老爺和夫人都不用時,少夫人也可到這地方來透透氣。”

“這是二門——少夫人,少夫人?”

趙蘅沒有留神,多走了兩步,劉媽媽的視線馬上就抓住了她。

''新少夫人別再往前了!你要認仔細,這道門再往外就是外宅,已成家的女眷是不能到外宅走動的,以防被外室男子撞見。”

趙蘅順著她的指引往外看,外面是曲折幽深的池塘和花園;又回頭,身後是煙柳重重的一小間院子,一眼就看到了頭。這就是傅家圈定給她的後半輩子的全部空間。

“一步都不能走嗎?”

劉媽媽做出盡量有耐心的樣子:“新少夫人,傅家畢竟不同鄉野小戶,行動坐臥都有規矩。其實傅家已夠寬厚了,多少媳婦一輩子就待在那十步見方的小院裏。”

趙蘅默默聽著,最終只答了一句:“知道了。”

傅老夫人起得很早,這時拿著一把娟扇,頭上包著防寒的如意形方巾,正指點下人給觀音樽裏的花枝掛上紅紙圈,一小圈一小圈的鮮紅,添些熱鬧的喜色。一看到趙蘅,便笑道:“起得這麽勤快,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傅老爺從旁邊耳房裏出來,臉色卻不是很好。趙蘅向他問安,他一直也只是淡淡的。

趙蘅自己揣度起剛才的一言一行,不知是不是有哪裏做得不妥。

早飯是一小碗粳米粥、兩碟不知名的紅心小菜、一小碟雞油瓜子,一小碟白色帶棗泥的糕點,每一塊不過拇指大。

趙蘅昨天一天沒怎麽吃過東西,腹中早就有些抽痛。她原以為大戶人家的飲食該是有魚有肉十分豐盛的,結果一碗細粥,兩匙就見了底。雖然香甜,喝完了肚子仍空落落的,反倒被這點食物激得更餓了。可她轉頭一看,她的公公婆婆,每人都不過喝了兩口粥,在清菜碟子裏夾了一筷子,便不吃了。

“大清早的,做這麽油腥的東西做什麽?膩都膩死了,哪個能吃得下?”老夫人朝雞油瓜子和棗泥糕搖了搖頭。

趙蘅自己面前吃剩的那只空碗頓時變得十分顯眼,格外透出一種窮酸相。她臉上暗暗地燒紅了些,又不敢讓人看出來。

傅玉止由一個家仆推著輪椅來了。丫鬟不等吩咐,又無聲地上來替他布好碗碟。玉止卻也沒有動筷,好像這等人家對吃食都清淡得很。

傅老爺見到他是一個人出現的,臉色更沈了些。“又找不到了”

玉止道:“水榭後面有條不常用的出路,大概他是從那裏溜走的。”

傅老爺重重將筷子往桌上一放,"哼,這個家是有多容不下他,長房成親的第二天,他就一天也呆不得?你們也是,這麽多人都看他不住!"

沒有人敢答話。

傅老爺起身時沈木椅子在地上推出重重的聲響,轉身往後面去了。

趙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該跟著起身退下,但傅老夫人又還坐在位置上。

玉止低聲吩咐了薛總管一些什麽,便讓薛總管把他往另一個方向推走。

傅老夫人一直沒有發話,只是拿筷子撥了撥盤中的菜,解悶似的,輕嘆口氣。

然後,她好像才想起來趙蘅還在旁邊,又對她笑了笑:

“你不必不安。我們老爺是慣發脾氣的,我們家裏有個不安分的小孽障,為了他,一家人也不知操了多少心。以後你就知道了。你嫁進我們這個家來,往後也不必拘束。我們小門小戶的,沒那麽多規矩。就照尋常人家那樣,相處簡單些,一家人也才親近。你覺得是不是?”

趙蘅聽得出來傅老夫人這兩句話是好心,她在盡力對新媳婦做出親切的模樣。可她大約是平日裏和別的夫人客氣慣了,口口聲聲說自家是小門小戶,這話當著真正小門小戶的趙蘅說出來,多少有些讓人難堪。

傅老夫人也沒察覺到什麽,她此時也一心記掛著自家小兒子,因此對趙蘅寬慰了兩句,便也放下筷子,朝老爺的方向去了。

桌邊頓時只留下趙蘅一個人,她也不知這種情況下該如何自處。周圍雖然站著不少丫鬟婆子仆從,但每一個人都是木木的,只守著自己前方那一點點位置,仿佛她並不存在。

一頓早飯,明明什麽也沒吃,肚子裏卻沈甸甸的,總覺得有什麽東西積在那裏。

趙蘅也想過,大概不是自己的原因,只是恰好她來的第一天就趕上了不太平的日子,所以傅家人的態度才淡漠了些。她盡力讓自己不要多心。

當天下午,傅家人懷疑她偷東西。

劉媽媽特意來找她,問起她在家裏一應可還習慣,又問接下來是準備單獨在長房中開桌吃飯,還是和公婆並在一處吃飯。

她毫無提防,只說按一貫的規矩來就好。

然後劉媽媽就和她說起,老太太的一只扭金鐲子找不著了。早飯時她親手解下來放在耳房的小桌上,而趙蘅是桌上最後一個起身的,所以問問她有沒有看到。

趙蘅這才意識到,原來人家是懷疑到她頭上來了。

她根本沒見過什麽扭金鐲子,忍著氣,盡量平靜地告訴劉媽媽自己從來沒有去過耳房。

劉媽媽看出她有芥蒂,也不再多說,告了辭退出去。

屋裏沒人後,趙蘅又把她剛才的話想了想,既然是劉媽媽來問了,不知道是不是傅老夫人懷疑的她。這種事情最忌諱兩邊猜來猜去,她想要去和傅老夫人親自解釋。

走過矮檐,卻聽到花窗後面傳來交談聲。

“問過了嗎,怎麽說的?”一個老媽媽小聲問。

“當然是說沒看到了。”這是劉媽媽的聲音。

趙蘅馬上停下腳步。

只聽劉媽媽微微哼了一聲,“我看哪有這麽巧,太太的鐲子放了那麽些日子了,也從來沒有丟過,這位少夫人進門第一天,東西就丟了?”

“不確定的事情,也不好冤枉人的。”

“若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自然教導得有進有退的。鄉下來的丫頭,指望她懂什麽規矩?你別看她看著老實,我今早進去的時候,可是看出來大少爺昨晚連床邊都沒挨過,也不知道昨晚受了什麽罪。我是從小把少爺照料大的,看著都心疼。吃飯的時候更不像樣子,你是沒有看到——”

廊間一陣風吹過來,趙蘅才發覺自己手腳發冷。

兩位老媽媽說著說著,小心起來,一個提出要去把窗戶關上,防止有人從廊下走過。

劉媽媽便過來拉窗子,一擡頭,卻正撞上一道泛著冷意的目光。

趙蘅就直直站在那裏,不閃不避,顯然把她們所有話都聽進去了。

劉媽媽也一時楞住,半天說不出話。

趙蘅在竭盡全力繃住身子,不讓自己氣到發抖。——沒有在他們看到之前離開,本來就失了體面,如果還克制不住當面撕破了臉,簡直讓她們更看低她。

可她就是忍不住,她不明白,“若是懷疑我偷東西,有了證據,大可以來直接指認我。可你們憑什麽空口白牙地議論我手腳不幹凈?”

劉媽媽還是沒有說話,大概也是理虧。

趙蘅扭頭就走,再也不看她們。

腳腕的腫痛感還隨著每一步走動而緊緊抱著她的腿,但趙蘅仍走得飛快。好像只要走得夠快,身後那些議論和眼光便追不上她。

走到一處無人的角落,她才停下,孤零零站了許久。院子裏陽光白而晃眼,她目光發直地盯著一處看,視線被水氣模糊了,又清晰起來。

這一晚,傅玉止很晚才進門。

他一定已經從他娘親或者老媽媽那裏聽到白天的事情,所以從一進門起,臉上就帶著那種欲言又止又有所試探的神態。

好極了,這也是來盤問她的。

趙蘅盤腿坐在床上,防禦性地擺出一種最穩定不可動搖的姿態,為了不讓別人來盤問她,她索性先搶過話:“我沒有偷那只鐲子!東西在哪裏我不知道。她們若是還懷疑我,就讓她們自己來問我。”

話裏的生硬幾乎能把人撞一跟頭。

傅玉止張張嘴,有一瞬間他在自己的房間裏倒顯得不知道怎麽安置自己似的,最後,他只能說:“我不是來問你這件事的。”

趙蘅輕不可聞地嗤笑一聲,轉過頭,對他的遮掩並不買賬,“那你來問什麽?”

傅玉止道:“腿還疼嗎?”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傅玉止又問了一遍:“早上註意到你的腿好像是磕碰到了,那時來不及問,你現在還疼嗎?”

她沒回答。

傅玉行從衣袖中取出一只嵌著紅蓋的白瓷小瓶,遞給她:“這是化淤的藥,敷一下,好得會快些。”

屋裏忽然變得很安靜,剛剛她所有無聲而龐大的委屈怒意,因為一頭撞在對方平靜的寬容上,都措手不及地縮了回去。

趙蘅說不出話,緩緩擡手接了。

傅玉止的神色還是很淡然。當她在床上撩起裙擺、露出腳踝為自己揉藥時,他扭過頭,轉身到桌前,沒再看她。

“白天的事情,我聽劉媽媽說了。”他忽然道。

一聽到鐲子的事,她的心又冷下來。“東西找到了嗎?”現在只有這個問題才有意義。

“是玉行拿走的,就是我弟弟。他——他一向有些不像樣的舉動,連累你了。”

兩個人就這麽側對著對方,遠遠說著話。

呵,看來她是清白了,若非如此,恐怕他們傅家人現在也不會這麽好聲好氣。

玉止微微張口,又沒有出聲。他其實想說,即便鐲子沒找到,他也知道並不是她拿的;但他又清楚,這種情況下說這話,只會被她當做是虛偽的示好。她現在恨著他們呢。

有些話,卻又必須要解釋清楚:“其實,劉媽媽不是有心針對你的。”

趙蘅果然在心裏不屑地笑,這麽急著就替自家人說話了嗎?你們是一點委屈都受不得,我呢?

玉止有些無奈地繼續道:“她是以為我昨晚受了氣,所以替我抱不平。”

他這麽一說,趙蘅就想到早上劉媽媽檢查過床鋪後看向她的那個眼神。他們的床上不僅沒有落紅,是連被褥都沒有鋪展開的,很輕易就能看出來昨晚只有一個人在上面略略趴過,而那個人就是她自己……

她雖然不是有意的,但也確實讓人家在桌子上晾了一夜。

揉藥的手停下來。

“劉媽媽雖然嘴上嚴厲些,人是好的。今日她發現自己冤枉了你,也覺得歉意,只是她又放不下面子。當然,我不是在為她開脫,你心裏有氣是自然的。日後你們有機會相處得久一些,也許就會改變對對方的看法了。”

不會有以後了,趙蘅在心裏想。

她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大少爺這樣說了之後,她在心裏也體諒了劉媽媽今天對她的針對。

但趙蘅心裏,始終有一個極為隱秘的、沒有對任何人說出口的決定。

她要走。

不要留在傅家。

答應嫁到傅家是她對父母盡的最後一份孝,但假如要讓她在這個籠子葬送一輩子,她不願意,不甘心。

她當然知道,自己身無一名,一個女子,無論是逃走還是逃走以後的日子,想必都不會好過。但她已經做了長久的決定,哪怕五年、十年……她不要在別人的決定下過一生。

玉止問:“你是不是不願留在傅家?”

趙蘅心中一驚。等她想起來她不該有明顯的反應時,她已經驚慌地看了玉止一眼。

但玉止的表情既不是試探,也不是質問,反倒是一種意料之內的坦然,他甚至在安撫她。“我知道你被逼著嫁給我,心中有怨,所以如果你想走,我不會攔你。”

“……為什麽?”

“你叫阿蘅是嗎?”他忽然用一種交心的語氣喚她名字,“阿蘅,我自己就不是一個自由隨心之人,我下半輩子都是要被困在一張木輪椅上的。所以我也並不願意讓另一個無辜女子和我一樣體會這種囿於一室的困苦。”

趙蘅下意識張張嘴想要安慰他兩句。可是他的話說得那麽輕——語氣風輕雲淡,又那麽重——一具殘廢病弱的身體,她能安慰他什麽?

玉止又道:“雖然我無意阻擾,但是能否請你幫我一個忙?”

理智告訴她,她不該這麽快就順著他的話走,不該這麽快就掉以輕心,他很可能只是假意刺探她。可她還是開口問:“什麽?”

“我父母一心將我的康覆寄托在這樁婚事上。為這樁親事,他們已操勞了很久。你若這時候走了,我父母會更加憂勞傷心,傅家也難免要受到人言編排。所以,就算要走,能否等過了新婚這段時日?等風頭過去,到時你要走,我絕不阻攔,也不會讓傅家人阻攔,我會替你安排好川費和出路。這樣,你願不願意暫時留在傅家一段時間?”

這個人,是第一個對她說“我知道你不願意”的人,第一個詢問她“你願不願意”的人。

“你說的話當真嗎?”

傅玉止沒想到她忽然孩子氣起來,笑了,“我該怎麽做,能夠讓你信任我呢?我們之間寫一張憑券嗎?”

趙蘅盯著眼前這男子半晌,然後說:“不必。我信你。”

為著這第一個以尊重和耐心對待她的人。

玉止倒微訝於她的爽快了,但他又不太意外,好像他早在第一眼就看穿這女子的面冷心熱。他說:“多謝。”

話雖然說開了,往後怎麽共處一室卻還是個問題。

夜深,玉止自然地準備在外間矮榻上休息。

趙蘅走過來,把一層衾被放下,“今後你睡床,我睡榻。”

玉止擡起頭,沒想到她這麽做的理由。“你是女子。”

你是病人。她差點脫口而出,但最終只是說:“這和我是男子女子無關,我沒有平白受人照顧的道理。何況你雙腳不便,矮榻不好起身。總之,這種小事上你不要推脫了。這段時間我會盡心照顧好你,陪你演好這出戲。”

她嘴上雖然說得裏外分明,又執拗又要強,行動上分明又是有人情味的。

玉止沒忍住,低下頭微微笑了,還是道:“好。”心裏打算著,回頭用自己深夜看書做理由給外間換一張寬敞些的臥榻,再鋪上枕褥。

熄了燭火後,二人各自睡下,裏外間只隔著一層懸空的鏤空畫罩和垂掛下來的帷幔。

而趙蘅躺在床的裏側,翻了翻身,頭腦卻不斷回憶今天的經歷,越躺越清醒。

她是運氣好的,嫁進來一個不願意的地方,但遇到了這樣一個人。因了他今天這番承諾,讓她心裏對未來的陰霾都消散了些許。她是要離開的,她留下……她留下是為了離開……但也並不妨礙她現在留下……

日子或許會難熬,但終究是有了希望。

“還有一件事。”黑暗裏忽又傳來玉止的聲音。她從思緒裏抽離出來,側耳聽著。

“我今天已經同家裏人交代過了,你在傅家不必受拘束。外院也好,府外也好,只要你想出去,下人們不會阻攔的。劉媽媽今日那樣說,也只是在氣頭上。我父母並不是不通人情的人,我母親自己也是怕悶的,今後你和她也可以多走動,看你喜歡。若有什麽別的需求,也大可以同我說。別委屈了自己。”

趙蘅躺在床上聽著他清晰而輕緩的一字一句,她又想到他此前說自己不能行走,所以不願意其他人和自己一樣受困。

她坐起來,朝著黑暗中那個隱約的方向,視線漆黑,反而讓她能夠更坦率地表達心意。她輕聲而誠懇地說:“傅公子,多謝你。”

又重覆了一遍,“我是誠心的,多謝你。”

那邊沒有推詞,似乎也聽出了她話中的真心實意,最終也只是道: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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