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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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4
薛靈竹和薛素風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一個生得如母親，玉容華儀，一個如父親, 相貌憨直。
“素風弄竹, 清月盛影。”
這是他們父母情濃時寫下的對詩，也是兄弟倆名字的來源，素竹、素風。
母親出生淩河薛氏的旁支，她一直以自己淩河薛氏女的身份為傲, 她傾慕才子, 在一眾門當戶對的大家子弟裏，她卻自己相中了出身寒門，卻才華出眾的薄姓子。
薄生面貌並不出眾, 卻寫得一手好字, 飄渺靈秀，更做得一手好詩。他無意落下的一枚紙箋，讓薛女拾得，薛女派人四處打聽到紙箋主人身份，千方百計地在一場秋日詩會中見到了薄生一面。
薛女下嫁，起初她自負身份，性情高傲, 夫妻倆屢次爭吵。然而薄生往往憑著歉詩與薛女重歸於好。這為後來的情絕埋下禍根。
後來, 薛女有孕, 生有雙生子。
只可惜夫妻倆均不善經營，家產日漸稀落。薄生自比懷才不遇, 心生郁結, 又意圖為妻兒籌得巨財，被人勾起賭癮, 後不可自拔。
薄生賭咒發誓不再去賭，終得薛女心軟，可賭場如魔窟，再多錢銀終是拉了水漂。薛女高傲，不願回家求救，也不願和離讓人覺得她示了弱，她將嫁妝去填薄生賭資的窟窿。
這些不幸的日子，幸好有兩個孩子相伴。薛女仍然苦熬，只因怨懟丈夫，漸漸地她喜愛面肖她的長子，而對次子不假辭色。
雪上加霜的是，薄生此時還青樓妓子糾纏不清，他用作招妓的錢銀，都是妻子的嫁妝。
薛女病重，卻被薄生扔到一個暗無天日的小矮屋裏，鎖上大門，放任她等死。一墻之隔，薛女聽見那個她曾經和丈夫濃情蜜意的屋子裏，傳來丈夫和妓子的談笑調情，春色之聲，不堪入耳。
主屋之外的素竹陰沈著臉捂住了弟弟的耳朵，他從頭聽到了尾。
等夜晚降臨，薄生照舊去賭坊，素竹將關著母親的鎖拿石頭硬生生砸開。
看見親子焦急的臉，薛女終於回心轉意，她想，她不能再這樣下去！懷著滿心的怨憤，她寫了親筆書信送往淩河。
妻子隱忍了太多年，薄生都已經忘記她本是出身大族，她能聯系淩河。
幾日後，薄生才醉醺醺地沾著脂粉氣回家，此時，家中已經坐了薛氏族人。
來自淩河的馬車帶走了薛女和素竹，唯獨留下了素風。薛女憎恨這個面容肖父的次子，她丟下了次子。
素風追母親和兄長追了很久，腳底都磨爛，可眼前甚至已經看不見馬車的影子。
素竹不忍，在弟弟剛開始追馬車的時候就想掀簾子叫馬夫停車，他聽見母親冰冷的聲音，“你要麽和我回薛家，要麽去找他。”
他想到曾偶爾聽母親提起的赫赫薛氏，再想父親那令人鄙夷的情狀，終究還是一言不發地呆在馬車裏。
素風此後被父親打罵，日夜拼命做活，他想攢錢去找母親和兄長。可賺來的銅板又被父親搶去喝酒。
他忍淚看兄長曾教他念的書，他開始自己學著寫字，可父親卻將他的書扔到泥水坑裏踩爛。
素風終於決定，要立刻離開這裏，他要去淩河。長路迢迢，可他最終還是走到了薛家門口。
素風不敢進去，他在門口盤桓了好幾日，連門房都註意到這個古怪的小乞丐。
有一天，他看見了兄長。他衣衫光鮮、呼朋喚友地走出大門，素風幾乎要去相認，但最終選擇不打擾兄長如今的生活，轉身離開。
在他轉身離開的剎那，靈竹認出了他，靈竹不顧他人眼光，緊緊抱住了此時衣衫襤褸，甚至渾身發臭的素風。
素風號啕大哭，像是要哭盡這些年的委屈。
素風問起母親，靈竹告訴他，母親回到薛家後，不到一月便去世了。
母親死後，他被薛氏子排擠，因為他是“外嫁女”帶回來的薄姓子，即使後來改了薛姓，也不是真正的薛家人。直到後來他才華初顯，老家主為他登了“靈”的薛家字輩。最終他憑借學識天賦，逐漸受到薛家子弟的傾慕。
素風在薛氏的日子並不好過，總是被暗地裏欺負，但他似乎永遠學不會生氣。他從不怨恨，他只感恩薛家能收留自己，還將兄長變得這麽光華耀眼，老家主甚至給了兄長薛家人才有的字輩——對於這點，薛靈竹後來嗤之以鼻，他覺得這是憑他自己拼搏來的，而且薛家主看似倚重他，只不過是把他作為他草包兒子薛靈渡的踏腳石罷了。
後來也是為了籠絡靈竹，老家主做主，讓素風也改姓了薛。一直到他與薛氏恩斷義絕，素風也沒有再改姓，因為薛是母親的薛，不是淩河的薛。
愛慕素風的少女告誡素風，不要太相信你兄長，你兄長是個魔羅！少女讓素風自己去查證，但不要聲張。可此時，素風根本不信。
可他卻遇到死了一雙兒女的人家，那戶人家怨恨地說，“薛靈竹就是薛家的走狗，他不得好死！”
可沒等素風查出更多，那家人就屍橫荒郊，死狀淒慘，而最後抓到的兇手竟然是一向有慷慨好善樂施之名的富商。
某日，素風想找兄長開誠布公地談談，他去找兄長時，卻聽到家主誇獎靈竹富商之事做得很不錯。而靈竹淡然地接下誇獎。
素風落荒而逃。
在良心的折磨下，他開始查薛氏的罪行。這很多罪，有和他一向交好的薛氏子犯下，有薛家主驅使屬下犯下，而相當一部分，主使者是他的兄長。
素風不敢相信，他始終不願相信兄長秉性如此殘忍，他去找兄長說了明白，勸兄長不要再被家主利用，和他一起離開薛家，他相信兄長才華橫溢，不需要薛家也能闖出赫赫盛名。
然而現實是，世家子官運亨通，甚至不須做官也能考家世瀟灑活一輩子，可尋常人掙紮到死不過微末小官。而且靈竹背叛薛家，薛家不會放過他的，朝堂將再無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做一白身，最終活成父親或者那些他根本看不起的小民。
靈竹裝作懺悔，卻說這不是合適的離開機會，素風等待和兄長一起走，感覺又充滿了希望。他告訴少女，不是她想的那般，兄長也是被逼無奈，兄長是好人。靈竹幾番推脫，素風終於心灰意冷，而他又聽見被薛氏迫害的新的哭聲。素風最終視死如歸地，將他收集的所有證據呈給官衙。
可是官衙的人當天就把證據送回給了薛家主，並聲稱“薛家子誤入府衙，落下了一些課業文卷，府衙並不追究他的過失，並看在薛氏的份上特地派人幫他把課業文卷送回來”。
素風受了家法後關在陰森的祠堂裏。
期間，靈竹只是在一邊看著，沒有求情。
半夜，靈竹才來找他，冷冷地說，“你這是要把我逼上絕路麽？你可知，府衙根本不會管淩河薛氏的罪行，府衙長官甚至都要巴結薛家好讓自己升官進爵。即使府衙真的受理案情，薛家也能找到替罪羊，而最好的替罪羊就是曾為外姓子的我。”
“你看不起我是麽？你有什麽資格看不起我？”
“你以為，沒有我，你能有現在這麽太平的日子，你是不是忘了剛到薛家的時候，是怎麽被那些跋扈的薛家子欺負的？你以為是誰幫你擺脫了這被人玩弄鼓掌的命運？你不會以為，真的就憑你這軟弱的性子，就能叫目空一切、眼高於項的薛氏子對你另眼相看吧？”
因為兄長這番話，素風處於無盡的痛苦和折磨，他想要是當年自己不曾來淩河就好了，即使默默死在曾經的家裏，即使會被父親打死，即使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做一個普通小民。
等素風從祠堂出來，他似乎再也不會笑了，他以前總是笑著，不管生活多麽艱辛，他樂觀，善良，對一切都懷有希望。一切都變了，那些寬和、明媚、陽光、疏朗的薛氏子，一個個變得對素風鄙夷、痛恨、甚至重新欺辱。素風承受下一切，他認為自己享受了許多薛氏的好處，這些欺侮是他應得的。
可最痛苦的一件事發生了，少女被發現失足落崖，是靈竹下的手，他覺得是這個女子蠱惑他一向乖巧聽話的弟弟，甚至叫他們兄弟情義不再。少女的父母帶走女兒的屍體，他們的面相都蒼老了很多。
此後，素風開始每夜感覺有無盡的幻痛。
家主決定將素風逐出薛家，而靈竹並不反對。他是否也覺得，素風不呆在薛氏反而能活下去呢？沒人知道。
在一個大雪天，素風剝開薛家的錦衫緞袍，他只穿著素衣，赤著腳走出了薛氏，而薛氏的暖閣中，靈竹和眾薛家子喝酒鬥詩，因炭火太足，熱得穿著褻衣，錦袍撒了一地，甚至有人裸露胸膛。
靈竹喝得大醉，他想到當年在門口遇見素風。
其實不是第一次相遇。
素風剛到淩河的時候，靈竹就在酒樓上看見他進城，後來好幾次在暖閣之上看見盤桓於門口的弟弟。
靈竹故作未曾察覺什麽般走出家門口，直到素風選擇轉身離開……他一下就能猜到這個性格柔順軟弱天真的弟弟心裏想什麽，無非是不願打擾到他、給他丟臉。
靈竹當時在想什麽呢，或者是當年在馬車裏不管弟弟的冷漠而愧疚。他想，素風，不要怨恨我，這是母親的決定，我沒有辦法，要恨就恨父親給了你那樣一張臉，要恨就恨母親無情，不要恨我，素風。
或者是因自傲於“我薛靈竹還怕身邊養不下你麽”，或許是為了弟弟此刻選擇離開而動容，靈竹最終選擇攔住了弟弟，他抱住這個和他分別數年的弟弟。
…………
離開薛家之後，素風單衣赤足十分狼狽，他走到淩河前欲投水而死。一個賣草履的老翁見狀，攔腰將他拖下來。
老翁怒斥，小小年紀，竟學些狂徒做派。
素風真心求死，他不理老翁，意欲再度投河。
老翁只好說，你可知這段淩河灘淺，根本淹不死人，
可素風竟問，哪裏深，勞煩告訴我。
老翁不回答，素風無言繼續沿著河灘走。
老翁在他身後突然哎呦哎呦叫喚起來，邊罵道，本來是去市集賣草鞋的，結果草席沒賣成，救了個小子他還不領情，連累自己把老腰閃了。
素風純善，於是轉身回來扶起老翁。老翁見他雙腳血肉模糊，便將其中一副草鞋拆下，給他穿上，素風不知所措，老翁一邊給他套上草鞋一邊說，你年紀還這麽輕怎麽就活夠了要去尋死，我喪妻喪子孤苦伶仃到這把年紀，卻還覺得活不夠。
見素風又欲沿河灘去尋死，老翁在他身後罵道，你自己不想活了就罷了，可欠老朽的要怎麽還？
素風呆楞楞地轉過頭。老翁說，你腳上草鞋不是我給你的麽？素風就準備將草鞋脫下來，可老翁怒氣沖沖，我這些草鞋都是幹幹凈凈的，才能賣個好價錢，你腳上那麽多血，都將我的草鞋弄臟了，我還怎麽賣？
素風垂淚。老翁溫言勸慰道，你除了這河裏，就再沒別的能去的地方嗎？你的家呢？
素風想到那個他逃離出來的城鎮，他也不知道那還算不算是他的家。素風答應用活下去來賠老翁的草鞋，在他臨行前，老翁又解下一副草鞋掛在素風肩膀上，人不穿鞋要怎麽走這漫漫長路呢，這算是送你的，你好好趕路吧。
素風先回到原本家裏，可鄰居告訴他，父親在幾年前便死了，在素風到薛家不久後，在靈竹發現弟弟身上積年累月的傷疤後。
薄生貪酒，卻無意摔碎了酒壇，他仍去撿那殘留在破甕中的酒，卻失足摔到，面朝下，剛好砸進那個被摔碎流出的酒水填滿的小泥坑——僅僅是這個坑就讓他溺死了。
鄰居懷疑是他本來就喝醉了，沒有什麽翻身爬起來的能力，於是活活窒息而死。可素風看出，這是兄長的手筆，因為他曾在那些受害者裏見過類似的死法。素風痛哭，也不知哭什麽，此後便開始漫無目的流浪，似乎在放逐自己。
素風最終來到郗寧荒村，一呆就是許多年。
他先是在潮頭村自我放逐，可善心的村民經常接濟他，他狼吞虎咽卻對自己更加唾棄，他想，離開薛氏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良心也留下了，他如今也是個狼心狗肺的惡棍。
他終於走出屋子，沈默寡言地幫村民種地，卻不收任何報酬，每天都能看到他勞作的身影。
三年後，老者托裏正幫他在潮頭村落了戶，還分到兩塊田給他。
老者說，你怎麽不是我們潮頭村的人了，你在潮頭村種了三年的地，你就是潮頭村人！素風終於感覺自己有了歸屬，他的勞動所得，大部分都分給了潮頭村的孤寡老弱。
後來賀欽來到郗寧，他帶領主簿去清丈量田，預備開墾新地，中途遇見素風，深感佩服，幾次三番終於勸得素風去縣衙，“幫百姓做更多事罷。”
素風租了一間屋的小房子，俸祿仍然分給孤寡老弱，而且他在縣衙“仁者多勞”，縣衙同事都說薛縣尉是個頂頂好的人。
賀欽升遷後，他做了縣令，最終死在南蕃攻城中。
死前，他想，當年他本該死在那滔滔大河裏，天意讓他多活了這許多年，如今終於要死了。當年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府衙告發兄長的呢，他要是真的正義，就不會這麽多年都活在折磨中。
有的決定只能做一次，有的勇氣只夠遣一回。他想過，即使兄長死了，他也要隨他而去，他胸口那把匕首就是為自己準備的。可天意弄人，兄長全身而退，毫發無損，但他內心深處居然有一絲竊喜，他為自己有這種情緒而痛苦。
靈竹一直都懷恨，你居然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外人背叛我，你知不知道你這麽做將把我親手送上絕路，在一群賤民和親兄長之間，你居然選擇那些賤民！這是靈竹數十年來都不曾釋懷的。
可靈竹沒想過，其實，素風最終選擇的是你啊，你做了那麽多錯事，可素風說到底卻還不願看你死去，他在郗寧潮頭村種田時，時常遠眺，仿佛這樣就能盼來一個根本不願意回頭的人。
素風說自己把良心丟在了薛氏的大門內，因為他最終選了兄長，就只能去忍受那些冤魂們無時無刻不在發出的哀嚎。
天終於降下了我的死期，素風大口吐出鮮血，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我還是想念你啊，兄長。你這樣的人，應該會活很久吧。沒有關系，我們最終會在黃泉下相見，我會和你一同去給那些亡魂贖罪。別怕，兄長，這次換你跟在我身後就好了。
洛京神威門的城樓上，段行川看著漠北兵旗下，騎在馬上的薛靈竹，“和漠北人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他們只把你作為捅進大雍腹心的利刃，用完你只有被丟棄的下場！”
薛靈竹怨恨地看著城樓上這個神采飛揚的小將，這群白癡都一個樣，自以為多麽浩然正義，賀欽也是如此，他那倔到死的師父也是如此，姓段的這小子親爹，這些人都是如此，倒顯得他是個賣國求榮的奸賊了。
這座城中，他最後一個在乎的人已經死去——彈鋏作歌，從容走入火海，美麗的死法，真是那女人的品味。
趙意年說：“吾乃大雍公主，此生絕不做漠北走狗！”其實也不是必死之局，可趙意年卻了無生氣，她在清露閣點火，敲擊著長鋏、踏入火中。烈火釋放了梅花的香氣，那些悉心保存下的香露，在此刻被她盡數拋灑。
她喃喃自語道，不必害怕，就當自己是梅花，過完了一冬，就迎來盛夏。火中彈鋏，梅花香氣艷染，歲月之初的一株紅梅透骨香。
此刻，薛靈竹回答段行川，我不在意，畢竟從前我也只是皇帝的一把刀而已，既然都是作為刀刃，握在誰手中有什麽區別麽。你該感謝我，沒有我薛靈竹，怎麽顯得出你大公無私，正義凜然。
那悍如風雷的一槍挑穿了薛靈竹的脖子。薛靈竹的眼神漸漸渙散，思緒也悠悠晃晃。那多年前老天將降而未降下的命運，終於借段行川的手做了裁決——薛靈竹死了。
若早生二十年，若晚生二十年，或許一切都大為不同，可他偏偏降生在這中間晦暗不明的二十年。
薛靈竹對親手殺死他的段行川沒有什麽感覺，他最後的目光裏，甚至都沒有這個截斷他生命之人的身影。他最後那點即將消散的情緒裏，都是年幼時和弟弟相依相伴的時光。
很幸福，如果時間永遠停在那裏就好了……
素風，我們曾經比門前的同根雙生竹還要親，怎麽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素風，我或許是有過回頭的機會，只要當時握住你的那雙手……
可是素風，我不後悔，我絕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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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靈竹和薛素風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一個生得如母親，玉容華儀，一個如父親, 相貌憨直。
“素風弄竹, 清月盛影。”
這是他們父母情濃時寫下的對詩，也是兄弟倆名字的來源，素竹、素風。
母親出生淩河薛氏的旁支，她一直以自己淩河薛氏女的身份為傲, 她傾慕才子, 在一眾門當戶對的大家子弟裏，她卻自己相中了出身寒門，卻才華出眾的薄姓子。
薄生面貌並不出眾, 卻寫得一手好字, 飄渺靈秀，更做得一手好詩。他無意落下的一枚紙箋，讓薛女拾得，薛女派人四處打聽到紙箋主人身份，千方百計地在一場秋日詩會中見到了薄生一面。
薛女下嫁，起初她自負身份，性情高傲, 夫妻倆屢次爭吵。然而薄生往往憑著歉詩與薛女重歸於好。這為後來的情絕埋下禍根。
後來, 薛女有孕, 生有雙生子。
只可惜夫妻倆均不善經營，家產日漸稀落。薄生自比懷才不遇, 心生郁結, 又意圖為妻兒籌得巨財，被人勾起賭癮, 後不可自拔。
薄生賭咒發誓不再去賭，終得薛女心軟，可賭場如魔窟，再多錢銀終是拉了水漂。薛女高傲，不願回家求救，也不願和離讓人覺得她示了弱，她將嫁妝去填薄生賭資的窟窿。
這些不幸的日子，幸好有兩個孩子相伴。薛女仍然苦熬，只因怨懟丈夫，漸漸地她喜愛面肖她的長子，而對次子不假辭色。
雪上加霜的是，薄生此時還青樓妓子糾纏不清，他用作招妓的錢銀，都是妻子的嫁妝。
薛女病重，卻被薄生扔到一個暗無天日的小矮屋裏，鎖上大門，放任她等死。一墻之隔，薛女聽見那個她曾經和丈夫濃情蜜意的屋子裏，傳來丈夫和妓子的談笑調情，春色之聲，不堪入耳。
主屋之外的素竹陰沈著臉捂住了弟弟的耳朵，他從頭聽到了尾。
等夜晚降臨，薄生照舊去賭坊，素竹將關著母親的鎖拿石頭硬生生砸開。
看見親子焦急的臉，薛女終於回心轉意，她想，她不能再這樣下去！懷著滿心的怨憤，她寫了親筆書信送往淩河。
妻子隱忍了太多年，薄生都已經忘記她本是出身大族，她能聯系淩河。
幾日後，薄生才醉醺醺地沾著脂粉氣回家，此時，家中已經坐了薛氏族人。
來自淩河的馬車帶走了薛女和素竹，唯獨留下了素風。薛女憎恨這個面容肖父的次子，她丟下了次子。
素風追母親和兄長追了很久，腳底都磨爛，可眼前甚至已經看不見馬車的影子。
素竹不忍，在弟弟剛開始追馬車的時候就想掀簾子叫馬夫停車，他聽見母親冰冷的聲音，“你要麽和我回薛家，要麽去找他。”
他想到曾偶爾聽母親提起的赫赫薛氏，再想父親那令人鄙夷的情狀，終究還是一言不發地呆在馬車裏。
素風此後被父親打罵，日夜拼命做活，他想攢錢去找母親和兄長。可賺來的銅板又被父親搶去喝酒。
他忍淚看兄長曾教他念的書，他開始自己學著寫字，可父親卻將他的書扔到泥水坑裏踩爛。
素風終於決定，要立刻離開這裏，他要去淩河。長路迢迢，可他最終還是走到了薛家門口。
素風不敢進去，他在門口盤桓了好幾日，連門房都註意到這個古怪的小乞丐。
有一天，他看見了兄長。他衣衫光鮮、呼朋喚友地走出大門，素風幾乎要去相認，但最終選擇不打擾兄長如今的生活，轉身離開。
在他轉身離開的剎那，靈竹認出了他，靈竹不顧他人眼光，緊緊抱住了此時衣衫襤褸，甚至渾身發臭的素風。
素風號啕大哭，像是要哭盡這些年的委屈。
素風問起母親，靈竹告訴他，母親回到薛家後，不到一月便去世了。
母親死後，他被薛氏子排擠，因為他是“外嫁女”帶回來的薄姓子，即使後來改了薛姓，也不是真正的薛家人。直到後來他才華初顯，老家主為他登了“靈”的薛家字輩。最終他憑借學識天賦，逐漸受到薛家子弟的傾慕。
素風在薛氏的日子並不好過，總是被暗地裏欺負，但他似乎永遠學不會生氣。他從不怨恨，他只感恩薛家能收留自己，還將兄長變得這麽光華耀眼，老家主甚至給了兄長薛家人才有的字輩——對於這點，薛靈竹後來嗤之以鼻，他覺得這是憑他自己拼搏來的，而且薛家主看似倚重他，只不過是把他作為他草包兒子薛靈渡的踏腳石罷了。
後來也是為了籠絡靈竹，老家主做主，讓素風也改姓了薛。一直到他與薛氏恩斷義絕，素風也沒有再改姓，因為薛是母親的薛，不是淩河的薛。
愛慕素風的少女告誡素風，不要太相信你兄長，你兄長是個魔羅！少女讓素風自己去查證，但不要聲張。可此時，素風根本不信。
可他卻遇到死了一雙兒女的人家，那戶人家怨恨地說，“薛靈竹就是薛家的走狗，他不得好死！”
可沒等素風查出更多，那家人就屍橫荒郊，死狀淒慘，而最後抓到的兇手竟然是一向有慷慨好善樂施之名的富商。
某日，素風想找兄長開誠布公地談談，他去找兄長時，卻聽到家主誇獎靈竹富商之事做得很不錯。而靈竹淡然地接下誇獎。
素風落荒而逃。
在良心的折磨下，他開始查薛氏的罪行。這很多罪，有和他一向交好的薛氏子犯下，有薛家主驅使屬下犯下，而相當一部分，主使者是他的兄長。
素風不敢相信，他始終不願相信兄長秉性如此殘忍，他去找兄長說了明白，勸兄長不要再被家主利用，和他一起離開薛家，他相信兄長才華橫溢，不需要薛家也能闖出赫赫盛名。
然而現實是，世家子官運亨通，甚至不須做官也能考家世瀟灑活一輩子，可尋常人掙紮到死不過微末小官。而且靈竹背叛薛家，薛家不會放過他的，朝堂將再無他的容身之地，他只能做一白身，最終活成父親或者那些他根本看不起的小民。
靈竹裝作懺悔，卻說這不是合適的離開機會，素風等待和兄長一起走，感覺又充滿了希望。他告訴少女，不是她想的那般，兄長也是被逼無奈，兄長是好人。靈竹幾番推脫，素風終於心灰意冷，而他又聽見被薛氏迫害的新的哭聲。素風最終視死如歸地，將他收集的所有證據呈給官衙。
可是官衙的人當天就把證據送回給了薛家主，並聲稱“薛家子誤入府衙，落下了一些課業文卷，府衙並不追究他的過失，並看在薛氏的份上特地派人幫他把課業文卷送回來”。
素風受了家法後關在陰森的祠堂裏。
期間，靈竹只是在一邊看著，沒有求情。
半夜，靈竹才來找他，冷冷地說，“你這是要把我逼上絕路麽？你可知，府衙根本不會管淩河薛氏的罪行，府衙長官甚至都要巴結薛家好讓自己升官進爵。即使府衙真的受理案情，薛家也能找到替罪羊，而最好的替罪羊就是曾為外姓子的我。”
“你看不起我是麽？你有什麽資格看不起我？”
“你以為，沒有我，你能有現在這麽太平的日子，你是不是忘了剛到薛家的時候，是怎麽被那些跋扈的薛家子欺負的？你以為是誰幫你擺脫了這被人玩弄鼓掌的命運？你不會以為，真的就憑你這軟弱的性子，就能叫目空一切、眼高於項的薛氏子對你另眼相看吧？”
因為兄長這番話，素風處於無盡的痛苦和折磨，他想要是當年自己不曾來淩河就好了，即使默默死在曾經的家裏，即使會被父親打死，即使最好的情況也不過是做一個普通小民。
等素風從祠堂出來，他似乎再也不會笑了，他以前總是笑著，不管生活多麽艱辛，他樂觀，善良，對一切都懷有希望。一切都變了，那些寬和、明媚、陽光、疏朗的薛氏子，一個個變得對素風鄙夷、痛恨、甚至重新欺辱。素風承受下一切，他認為自己享受了許多薛氏的好處，這些欺侮是他應得的。
可最痛苦的一件事發生了，少女被發現失足落崖，是靈竹下的手，他覺得是這個女子蠱惑他一向乖巧聽話的弟弟，甚至叫他們兄弟情義不再。少女的父母帶走女兒的屍體，他們的面相都蒼老了很多。
此後，素風開始每夜感覺有無盡的幻痛。
家主決定將素風逐出薛家，而靈竹並不反對。他是否也覺得，素風不呆在薛氏反而能活下去呢？沒人知道。
在一個大雪天，素風剝開薛家的錦衫緞袍，他只穿著素衣，赤著腳走出了薛氏，而薛氏的暖閣中，靈竹和眾薛家子喝酒鬥詩，因炭火太足，熱得穿著褻衣，錦袍撒了一地，甚至有人裸露胸膛。
靈竹喝得大醉，他想到當年在門口遇見素風。
其實不是第一次相遇。
素風剛到淩河的時候，靈竹就在酒樓上看見他進城，後來好幾次在暖閣之上看見盤桓於門口的弟弟。
靈竹故作未曾察覺什麽般走出家門口，直到素風選擇轉身離開……他一下就能猜到這個性格柔順軟弱天真的弟弟心裏想什麽，無非是不願打擾到他、給他丟臉。
靈竹當時在想什麽呢，或者是當年在馬車裏不管弟弟的冷漠而愧疚。他想，素風，不要怨恨我，這是母親的決定，我沒有辦法，要恨就恨父親給了你那樣一張臉，要恨就恨母親無情，不要恨我，素風。
或者是因自傲於“我薛靈竹還怕身邊養不下你麽”，或許是為了弟弟此刻選擇離開而動容，靈竹最終選擇攔住了弟弟，他抱住這個和他分別數年的弟弟。
…………
離開薛家之後，素風單衣赤足十分狼狽，他走到淩河前欲投水而死。一個賣草履的老翁見狀，攔腰將他拖下來。
老翁怒斥，小小年紀，竟學些狂徒做派。
素風真心求死，他不理老翁，意欲再度投河。
老翁只好說，你可知這段淩河灘淺，根本淹不死人，
可素風竟問，哪裏深，勞煩告訴我。
老翁不回答，素風無言繼續沿著河灘走。
老翁在他身後突然哎呦哎呦叫喚起來，邊罵道，本來是去市集賣草鞋的，結果草席沒賣成，救了個小子他還不領情，連累自己把老腰閃了。
素風純善，於是轉身回來扶起老翁。老翁見他雙腳血肉模糊，便將其中一副草鞋拆下，給他穿上，素風不知所措，老翁一邊給他套上草鞋一邊說，你年紀還這麽輕怎麽就活夠了要去尋死，我喪妻喪子孤苦伶仃到這把年紀，卻還覺得活不夠。
見素風又欲沿河灘去尋死，老翁在他身後罵道，你自己不想活了就罷了，可欠老朽的要怎麽還？
素風呆楞楞地轉過頭。老翁說，你腳上草鞋不是我給你的麽？素風就準備將草鞋脫下來，可老翁怒氣沖沖，我這些草鞋都是幹幹凈凈的，才能賣個好價錢，你腳上那麽多血，都將我的草鞋弄臟了，我還怎麽賣？
素風垂淚。老翁溫言勸慰道，你除了這河裏，就再沒別的能去的地方嗎？你的家呢？
素風想到那個他逃離出來的城鎮，他也不知道那還算不算是他的家。素風答應用活下去來賠老翁的草鞋，在他臨行前，老翁又解下一副草鞋掛在素風肩膀上，人不穿鞋要怎麽走這漫漫長路呢，這算是送你的，你好好趕路吧。
素風先回到原本家裏，可鄰居告訴他，父親在幾年前便死了，在素風到薛家不久後，在靈竹發現弟弟身上積年累月的傷疤後。
薄生貪酒，卻無意摔碎了酒壇，他仍去撿那殘留在破甕中的酒，卻失足摔到，面朝下，剛好砸進那個被摔碎流出的酒水填滿的小泥坑——僅僅是這個坑就讓他溺死了。
鄰居懷疑是他本來就喝醉了，沒有什麽翻身爬起來的能力，於是活活窒息而死。可素風看出，這是兄長的手筆，因為他曾在那些受害者裏見過類似的死法。素風痛哭，也不知哭什麽，此後便開始漫無目的流浪，似乎在放逐自己。
素風最終來到郗寧荒村，一呆就是許多年。
他先是在潮頭村自我放逐，可善心的村民經常接濟他，他狼吞虎咽卻對自己更加唾棄，他想，離開薛氏的時候他把自己的良心也留下了，他如今也是個狼心狗肺的惡棍。
他終於走出屋子，沈默寡言地幫村民種地，卻不收任何報酬，每天都能看到他勞作的身影。
三年後，老者托裏正幫他在潮頭村落了戶，還分到兩塊田給他。
老者說，你怎麽不是我們潮頭村的人了，你在潮頭村種了三年的地，你就是潮頭村人！素風終於感覺自己有了歸屬，他的勞動所得，大部分都分給了潮頭村的孤寡老弱。
後來賀欽來到郗寧，他帶領主簿去清丈量田，預備開墾新地，中途遇見素風，深感佩服，幾次三番終於勸得素風去縣衙，“幫百姓做更多事罷。”
素風租了一間屋的小房子，俸祿仍然分給孤寡老弱，而且他在縣衙“仁者多勞”，縣衙同事都說薛縣尉是個頂頂好的人。
賀欽升遷後，他做了縣令，最終死在南蕃攻城中。
死前，他想，當年他本該死在那滔滔大河裏，天意讓他多活了這許多年，如今終於要死了。當年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府衙告發兄長的呢，他要是真的正義，就不會這麽多年都活在折磨中。
有的決定只能做一次，有的勇氣只夠遣一回。他想過，即使兄長死了，他也要隨他而去，他胸口那把匕首就是為自己準備的。可天意弄人，兄長全身而退，毫發無損，但他內心深處居然有一絲竊喜，他為自己有這種情緒而痛苦。
靈竹一直都懷恨，你居然為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外人背叛我，你知不知道你這麽做將把我親手送上絕路，在一群賤民和親兄長之間，你居然選擇那些賤民！這是靈竹數十年來都不曾釋懷的。
可靈竹沒想過，其實，素風最終選擇的是你啊，你做了那麽多錯事，可素風說到底卻還不願看你死去，他在郗寧潮頭村種田時，時常遠眺，仿佛這樣就能盼來一個根本不願意回頭的人。
素風說自己把良心丟在了薛氏的大門內，因為他最終選了兄長，就只能去忍受那些冤魂們無時無刻不在發出的哀嚎。
天終於降下了我的死期，素風大口吐出鮮血，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我還是想念你啊，兄長。你這樣的人，應該會活很久吧。沒有關系，我們最終會在黃泉下相見，我會和你一同去給那些亡魂贖罪。別怕，兄長，這次換你跟在我身後就好了。
洛京神威門的城樓上，段行川看著漠北兵旗下，騎在馬上的薛靈竹，“和漠北人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他們只把你作為捅進大雍腹心的利刃，用完你只有被丟棄的下場！”
薛靈竹怨恨地看著城樓上這個神采飛揚的小將，這群白癡都一個樣，自以為多麽浩然正義，賀欽也是如此，他那倔到死的師父也是如此，姓段的這小子親爹，這些人都是如此，倒顯得他是個賣國求榮的奸賊了。
這座城中，他最後一個在乎的人已經死去——彈鋏作歌，從容走入火海，美麗的死法，真是那女人的品味。
趙意年說：“吾乃大雍公主，此生絕不做漠北走狗！”其實也不是必死之局，可趙意年卻了無生氣，她在清露閣點火，敲擊著長鋏、踏入火中。烈火釋放了梅花的香氣，那些悉心保存下的香露，在此刻被她盡數拋灑。
她喃喃自語道，不必害怕，就當自己是梅花，過完了一冬，就迎來盛夏。火中彈鋏，梅花香氣艷染，歲月之初的一株紅梅透骨香。
此刻，薛靈竹回答段行川，我不在意，畢竟從前我也只是皇帝的一把刀而已，既然都是作為刀刃，握在誰手中有什麽區別麽。你該感謝我，沒有我薛靈竹，怎麽顯得出你大公無私，正義凜然。
那悍如風雷的一槍挑穿了薛靈竹的脖子。薛靈竹的眼神漸漸渙散，思緒也悠悠晃晃。那多年前老天將降而未降下的命運，終於借段行川的手做了裁決——薛靈竹死了。
若早生二十年，若晚生二十年，或許一切都大為不同，可他偏偏降生在這中間晦暗不明的二十年。
薛靈竹對親手殺死他的段行川沒有什麽感覺，他最後的目光裏，甚至都沒有這個截斷他生命之人的身影。他最後那點即將消散的情緒裏，都是年幼時和弟弟相依相伴的時光。
很幸福，如果時間永遠停在那裏就好了……
素風，我們曾經比門前的同根雙生竹還要親，怎麽就走到了如今的地步，素風，我或許是有過回頭的機會，只要當時握住你的那雙手……
可是素風，我不後悔，我絕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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