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43章 恩怨可解

關燈
第143章 恩怨可解

如意坊簡單修繕了一番, 仍舊作為太子府邸,不過移植來許多奇花異草,連丹淑公主那株“搖金碎玉”都在太子府中搖曳枝條, 如今正值漫長花期, 清香彌漫。

祁清讓卻沒有心思欣賞,她最擔心的事發生了——昨日的戲文並沒有成功地成為一個引子,朝堂中別說對賀重玉的攻訐了,就是異言都沒有幾條, 京中流言只有對她的同情。

不是沒人提起賀貴妃的過失, 只是那些言論很快被這樣的言語淹沒,“賀尚書是個大好人啊,她的親姐姐, 再壞也壞不到哪裏去罷?那可是賀尚書的姐姐!”

愚民!祁清讓暗罵不止, 還沒再思索幾分,便被一聲喝問驚住。

“你做的好事!”趙恪看著貌似溫溫怯怯的妻子,眼中不乏失望。

聽見他的指責,祁清讓只是以袖掩面,悲戚切切地哭,她越哭,趙恪越心煩意亂。

從前他一點都不懷疑自己在他爹心中的地位, 但如今……他不太確定了。他是皇室獨苗, 卻不一定一直都是, 誰知道天子什麽時候就納了三宮六院,給他生下一連串的弟弟妹妹呢?

“你怎麽能這麽蠢, 誰不好招惹, 偏要去招惹她!我不妨告訴你,當晚若是她一怒之下, 可令你斃命當場,無人能阻,而父親只會對外宣稱太子妃暴斃而亡你知不知道!”

祁清讓擡起淚水盈盈的臉,哀聲道,“妾身不得不這麽做啊!”

“你還有理了?”趙恪氣極反笑。

祁清讓抹掉眼淚,不知哪兒來的一股膽氣使她沖著趙恪大喊,“我怎麽能不擔憂呢,賀尚書勞苦功高,可她也是女子啊,陛下那麽信重她,殿下你也……她若是入主東宮,還有我的容身之地麽!”

一瞬間思緒崩裂,趙恪竟不知作何言語,許久之後,他才僵硬地低頭看著不甘仰頭哭喊的妻子,“你真是異想天開啊。”

太過荒誕,反倒令他失笑,但他隨即冷了臉色,面無表情地開口,“你放心,賀尚書不會在意這些,你擔心的事,永遠不可能發生。”

“這可是一國之母的位置!”難道她真能不動心?

“呵——”趙恪發出一聲輕笑,“萬人稱頌,百世流芳,她何必追逐這些皇帝施舍下來的虛情假意!”

“施舍?虛情?那我算什麽!”祁清讓痛哭質問。

“我只能說,你要是有空在這兒哭,不如去給她登門賠禮求饒,否則你很快就什麽都不算了!”趙恪氣到口不擇言。

他很想揪著妻子的衣袖大聲問她,你難道分不清愛慕和敬重的區別?就算當初他對賀重玉有幾分綺念,在她輝煌的戰績下,也都消散得連渣都不剩了!

還有一點是他不好直接言明的——在賀重玉心裏,恐怕不管是誰都比不過段行川,盡管那人已經死了。

趙恪蹲在書房生了半天悶氣,頭腦清明下來才後悔剛剛的話說得太重,只是滿府都找不到祁清讓,他問府中丫鬟,“太子妃呢?”

“太子妃去賀尚書府上了啊。”丫鬟不明所以,乖乖回答。

“她去賀宅做什麽?”

“不是您說,要,要讓太子妃去給賀尚書賠禮的麽……”

“誰叫她去的,我那是氣話!”要道歉也輪不到她啊,趙恪他自己難道能置身事外?他甚至都已經做好被賀重玉痛毆一頓出氣的準備了。

趙恪焦急忙慌地趕去了賀宅,正好撞見賀府門口的祁清讓。

“沒事罷?”他扶著妻子的肩膀上下打量。

“妾身沒事,只是可惜沒見到賀尚書。”

“她不在家?”連早朝都托詞不去,這會兒能去哪兒?

“賀尚書進宮了,賀府門房說的。”

但祁清讓卻懷疑這是賀重玉不想見她的托詞,她也不敢闖進去,硬生生等在門口,哪怕喜鵲再三請她進屋坐著等,她也巋然不動。

她想,這一定是賀尚書在考驗我的誠心!

喜鵲已經對她絕望了,她只好陪祁清讓一起蹲在門檻上,這會兒看見太子駕到,如蒙大赦,“主君她真的進宮了!”所以太子您快把太子妃帶回去罷!

喜鵲都快哭了。

賀重玉確實進宮了,她徑直去了菩提洲,將太上皇毒打一頓。戲班的事,她就是用腳想,也猜得出這裏頭有太上皇搞鬼!

“老東西,你也算技窮了啊,怎麽會使出這一招,不痛不癢。”賀重玉揉著泛紅的腕骨。

太上皇衣袍散亂地躺在一攤紙頁廢墟中,冷冷盯著她不做聲。

提蘭殿中動靜這麽大,但沒有一個人闖進來,守門的小內監坐在日光裏,舒服地打了個哈欠。

見到賀重玉出來,小內監笑瞇瞇地送她到了階下,拍著胸脯道,“賀尚書放心,文總管都已經吩咐過了,奴婢有數!”

這廂忙活完,賀重玉轉道就去了太子府——沒眼色的家夥還是讓能收拾他的人去動手吧,她接下來會非常忙,可沒那麽多閑工夫逐個擊破。

太子府庭院,花樹搖曳,光影斑駁。

看到賀重玉走近,祁清讓膽怯地後退一步,“賀尚書……”她囁嚅著開口。

“你太愚鈍,想整垮我,光靠輿論是不行的,”賀重玉打斷了她的話,“你要讓我這個人永遠沒有說話的機會,就像這樣……”

賀重玉翻動手腕,匕首劃過,銀光一閃,便削斷祁清讓頸側一縷垂落的發絲。

驚恐使她無法發出任何聲音,祁清讓呆呆地站著,等她終於有力氣摸上自己的脖頸,賀重玉已經搭上她的肩膀。

“無論你要計劃什麽,立刻收回,你得認清一件事——我不會是你的敵人,你的敵人也不該是我。”

“另外,告訴你一件事,你爹是太上皇的人。所以,知道該怎麽做了麽?”

賀重玉來去匆匆,並不多逗留。

而祁清讓還沒有消化完她說的那些話。猛然間回神,她不可置信地回頭望著趙恪,泫然欲泣,已經搖搖欲墜,“父親他怎會如此!”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我要問他!”

有個不講理的閨女幾乎是一心撞南墻的老父親唯一的克星。祁進費了一番心思布置的書房,很快變成一座單人的戰場,祁清讓一邊哭鬧不止,一邊打碎了觸目可見所有的瓷器、玉器。

她站在碎片裏尖叫:“你為什麽要幫太上皇,他把咱們家害慘了!娘死了,阿弟死了,我差點也死了!好好的人不做,你還要給他當狗!”

“你幫太上皇,你有沒有想過我的處境!我是太子妃!你讓我如何自處!”

“與其被你連累,不如我即刻自盡,省得日後被殿下厭棄!”

她癲狂大叫,手中的瓷器碎片卻一直穩穩地擱在離脖子三寸遠的地方,不再靠近一點。

對峙的父女倆,誰都沒發現一個身影已經立在門邊許久。

祁進早就後悔了,他那天晚上就後悔了,於是他急忙保證,“我已經和陛下上書請罪,太上皇之事為父再也不幹涉了!”

祁清讓這才扔了碎片,她“嗚嗚”地哭泣,一邊提著裙子準備出門,扭頭就和趙恪撞了個面面相覷。

完了完了,豈不是教殿下看見了我剛剛的不端舉止?她一慌張,下意識地做小鳥依人狀靠在趙恪肩頭,聲帶泣音,“殿下怎麽會來……”

“額……我其實一直跟在你後面。”

趙恪知道妻子的親人大多死於戰火,而今只剩下一個父親,便擔心她口不擇言,做出讓她後悔的事,便跟著一起來了,想著萬一有事還能轉圜一二。

誰能想到在他面前得體大方、溫柔賢淑的妻子戰鬥力如此驚人……

祁清讓這下是真想哭了,屋內的祁進一把捂住眼睛,這麽大的人了,後面跟了人都不知道!這可好了,當著太子的面撒了個大潑。

趙恪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攬住了她的肩膀,溫柔地拍了兩下,安撫道,“好在清讓與岳丈父女情深,我也是杞人憂天了。”

看過剛才那一幕,他詭異地感受到了來自祁清讓的那灼熱的感情。他本以為這輩子將和她這麽平平淡淡,相敬如賓地過下去,那一起起碎裂聲,似乎也同時擊破了他與祁清讓之間的隔膜。

祁清讓伏在他懷裏作嬌羞狀。

“什麽東西?”趙恪感覺自己被硌了一下。

兩人一齊看向祁清讓的手,她手中還攥著一片硬邦邦的白瓷碎片。她趕緊將它丟了出去,碎片砸進瓷器廢墟裏發出一聲脆響。

她只好心虛地幹笑。

很快,賀重玉往菩提洲走的那一遭便傳出了風聲,次日早朝,崔善當即發難,彈劾賀重玉不敬尊上。

趙磐不想處理這樁官司,也不想替親爹主持公道,他只想讓崔太傅趕快閉嘴。

不過賀重玉卻一點沒將崔太傅的彈劾放在眼裏,她轉而說起另一樁要事。

“啟稟陛下,同塵碑已經落成,是時候舉行祭祀大典,告慰因此戰殞命的無辜亡魂了!”一個幽深的笑浮現在這張俊美的臉上,卻讓人頓覺毛骨悚然。她環視一周,最後直視禦座上的天子,“臣請奏!太上皇理應親赴,共祭亡魂!”

讓朝臣冷汗直冒的,是她接下來的話,“此戰非獨蕃人之罪,太上皇亦難辭其咎!太上皇應……在同塵碑前,向萬民下罪己詔!”

好在她沒當眾說什麽讓太上皇依律論處的話,但這也足夠讓人心驚肉跳。

以賀重玉為首,隨之北歸的臣子皆陸續下跪請奏,寂靜無言,卻突增威壓,王吉是率先跪下的人之一,而洛京舊時朝臣也逐漸低下他們的頭顱,表達默認的態度。

這下什麽彈劾都要拋卻腦後,崔善面色淒然回望他的同僚,最後看著賀重玉,“上皇到底是皇帝,他也曾給你無上的榮耀,就憑這個,你難道就不能給他些體面麽?”

他知道,與其說服天子,不如說服賀重玉。

回應他的是賀重玉的一聲冷笑。

“我給他的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體面?沒有我,他能坐在提蘭殿裏逍遙自在?是被南蕃的兵馬踐踏而死,還是會被各路叛軍脅迫,甚至是被積怨已深的百姓一哄而上地撕碎?沒有我,你還能站在朝清殿這麽和我吆三喝四?”

她輕描淡寫地瞟了一眼崔善,眸色冰寒森冷。

崔善的整副身體都在劇烈顫抖,連禦座上的趙磐都怕這個老臣一不小心就被賀重玉氣到昏厥,可他終究偏心,即使崔善氣到雙目充血也沒下場拉架。

畢竟趙磐自己都很不待見他太上皇,看到為太上皇說話的崔善心中難免抵觸。

賀重玉冷睨四周,被她眼神觸及的大臣都眼觀鼻鼻觀心,一派靜默,誰也沒有冒頭——得罪天子,天子可能訓斥兩句也就罷了,但得罪賀尚書,她是真敢動手啊!這可是一路護衛皇帝重回洛京的狠人,多少兇殘的南蕃兵都在她手上有去無回,他們這個小身板能抵得過她幾招?

而且發不發聲的,也得看值不值得。像崔老太傅這種,一頭莽撞地就沖上前去給太上皇叫屈,被天子記恨、遭賀尚書白眼、擠兌一番還是輕的,萬一賀重玉兇性大發,下手沒個輕重,把他們打死了,那豈不是死得冤枉?

為國捐軀而死,還能留幾分清名,可為了給太上皇叫屈求情死了,那豈不是白白死了,死了還要給人唾罵?何苦呢。

而且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此時站在朝清殿裏的臣子,如崔善那般受過太上皇厚待的很少,像賀重玉這種家人被太上皇隨手黜落、境遇坎坷的才是大多數。

當時太上皇拋棄臣民,把他們扔到漠北和南蕃的鐵蹄之下任人蹂躪,他們的親眷大多都死於這場因帝王失責而導致的人間慘禍,所以他們怎麽會不生恨呢……只是很少有人敢像賀重玉這樣直白地表露對太上皇的恨意和憎惡罷了。

…………

“朕不去!”太上皇掀翻了送來寫罪己詔的筆墨紙硯,砸爛了祭典所要穿著的素衣白裳。

賀重玉欺人太甚!她竟然讓他去給一幹草民認錯戴孝!他們配麽!

草民是草,不是民,百姓無姓,皇帝才是天下唯一的姓!他是太上皇,但他也是皇帝!身為皇帝,怎麽能屈尊下位!

可賀重玉根本沒想好好勸他,她只是輕輕一擡手,一列甲士已經踏入提蘭殿中。

既然不肯好好走著去,那就押著去罷,反正她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司徒侃!你背叛朕!”太上皇拼命扭動身軀,試圖逃離甲士烙鐵般的雙臂,但無濟於事,他眼中流露出眾叛親離的傷痛,“連你也背叛我!”

司徒侃抱著胳膊看著舊主的徒勞掙紮,他掏了掏耳朵,大喇喇地說,“屬下勸您省點力氣罷,同塵碑前五十級臺階可要靠你自己走上去。”

“而且,您怎麽能說屬下背叛您呢?影衛天命只該效忠皇帝,如今的天子,已經不是您了!”他撇嘴笑了笑,“屬下確實是忠貞不二啊!”

不過為了打消太上皇的喋喋不休,賀重玉才哼笑一聲,側身俯瞰他的眼睛,“老東西,事到如今你還驕矜不凡……不用罵了,我不妨告訴你,你兒子沒給他高官厚祿,陛下只是應準,今後司徒統領可以重回軍營罷了!”

同塵碑下等待的群臣沒想到,賀重玉真的把太上皇弄來了,雖然太上皇看著有些懨懨的,居然要靠兩個甲士攙扶著才能逐級走上臺階。而賀重玉捏著袖裏季純心特配的軟骨散,深藏功與名。

眾人扶牌位,肅穆而上,靜立碑下。此刻,洛京所有人都註視著這座高大的石碑,那上面有他們未曾謀面的許多姓名。盤旋在洛京上空的悲憤,如一條墨色深沈的長龍,即將揮爪咆哮。

這樣的氣勢下,太上皇一時驚愕住。

朱雀街兩邊的百姓拾袖哀哭,禮官宣讀誄文。祭典將結束時,風雲變色,烏雲壓頂,紫電乍起,雷聲蒸騰。

其實太上皇來不來都無所謂,趙磐已經做好了已子之身替父認罪的準備,即使這個做法將讓他和賀重玉在史書上臭名昭著。

可太上皇還是來到同塵碑前,不僅僅是因為賀重玉的逼迫,也不單是軟骨散的功勞。他到底自負,他以為文武百官、大雍百姓,還是過去千年裏那樣,只要皇帝坐在高臺之上,虛情假意地念幾句“有負蒼生,有愧萬民”的話,百姓就會喜極而泣地重新跪倒在他的禦座前。

一道紫雷在他面前炸響,如巨蛇張開血盆大口,要沖過來將他吞噬。

或許是軟骨散的藥力還沒過去,又或許他心中深處殘留一絲畏懼,在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雙腿一軟跪倒。

“上皇謝罪,敬叩蒼生!”

賀重玉當即大喊。

原本恭候一旁的史官被趙磐催促著趕快記錄。

那封由趙磐代寫、用盡了他畢生文采的罪己詔,念不念已經無關緊要——眾目睽睽,太上皇認罪無可辯駁。不管心境如何,在世人眼中,他都承認了錯是他犯的,因這場錯誤而遭遇不幸的人都可以來找他討個說法,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恨他,罵他,並且將這一切的恨與怨寫成詩文,刻成碑銘。

太上皇驚覺,從這天開始,他的顏面已蕩然無存。

…………

祭典結束,賀重玉仍立於同塵碑前,她撫摸石碑上凹凸不平的文字,一個個地看過去。

最後,她遙遙望向宮城中菩提洲的方向。

謝罪是不夠的,有時候仇恨帶來的痛苦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化解

——她要讓太上皇死在自己眼前。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