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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紫雲臺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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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紫雲臺宴

火明蝦炙、胭脂鵝脯、寒爐蒸肚肉、筍焙乳鴿、金乳酥、芙蓉餅、幹草金絲梅酪、蓮子蜜豆羹、水晶糕……這些菜肴糕點全都裝在晶瑩剔透的琉璃盞中, 還有一壺浸在冰水裏的乳白色酒液,幽幽冒著裊裊霧氣。

賀重玉看著琳瑯滿目的一桌,嘴都快合不攏了, 原來白日裏看著這些流光溢彩的琉璃盞是這個感覺, 她手指微動。

“你呀,好福氣,剛好趕上今年第一茬凍淩霄開封,這酒不醉人, 拿冰水鎮了許久, 暑日飲最是沁人心脾,嘗嘗?”賀重華挽起衣袖,倒了一小杯酒液。

賀重玉咋了一口, 只覺得口中一股濃郁的牛乳香, 卻嘗不出什麽酒水的辛辣氣息,她偏過頭,眼神裏流露出好奇的意味:“凍淩霄?這名字真有韻味。”

“這可是酒仙傳世名酒,流傳至今也只有這一種的秘方最全。”

賀重玉笑了笑,“我想起來了,曾經在姐姐看的《博物志》上瞥到過,與它齊名的還有苦翠酌和沈霞醉, 只是後兩種已經失傳了。”

天氣燥熱, 賀重玉懶得向那些美味佳肴動筷子, 喝完一杯冰鎮酒液,先往嘴裏塞了一勺蓮子蜜豆羹, 這羹湯自然也撒了篩得細碎的冰屑, 咽下一口,頓時口齒沁涼。

賀重華看著她還是如年少時一般喜好甜食, 滿眼溫柔的笑意,扶了扶鬢邊珠花,好似漫不經心般開口:“都告誡你,不要輕易認罪,不長記性!”賀重華纖長的手指輕點賀重玉眉心。

賀重玉將下巴擱在姐姐肩頭,“小時候向母親騙糖吃,我的演技都沒這麽好……姐姐,當時我本不欲落淚,但想到多年離兮,便忍不住……”

“都過去了……”賀重華撫摸著她的頭發,“從今以後,我大概要叫你一聲小賀主司了……”

“姐姐——”賀重玉怔怔地叫她。

賀重華伸出食指貼近賀重玉的嘴唇,“姐姐知道,你的奇思妙想不是水中撈月,它成真了!從前時日不待,今後你可以一展所長了,玉兒。”

許韌適時地上前,拿帕子拭去了賀重玉無意滴落的甜湯汁,一邊溫聲細語地說:“二娘子,恭喜!不同於內闈女官,你可是陛下繼位以來這麽多年裏第一個立足外朝的女官呢。”

“您也知道,按例後宮不得幹政,為了此事,娘子沒少為您殫精竭慮。”

賀重華眉梢凝起愁結,她輕輕拉住重玉的手,“此職艱辛,但姐姐希望你竭盡全力,你要向陛下證明,你當得起這個位置。”

前程險惡,但賀重玉專註地看著姐姐的眼睛,就好像什麽都不會害怕,無限的勇氣和堅決都從這場對視中迸發,在她今後的人生中,掀起狂瀾驚濤。

至親相聚之時,時辰總覺得短暫,好像倏然間金烏西墜,夜色浮沈,寂靜的宮闈中隱約奏響起悠揚的舞樂。

“男子及冠,女子及笄,那麽重要的日子姐姐沒能親眼見證,如今就讓姐姐為你挽發罷。”

賀重華捋起這頭烏黑如檀的長發,映襯得碧玉竹節簪子更加水潤盈澤。

“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賀重華輕聲念誦。

許韌走近,垂首道:“時辰將至,該赴宴了。”

賀重玉隨貴妃鑾駕,同赴紫雲臺。

後來每當賀重玉回想起來,都覺得這是相當兵荒馬亂的一晚。

宴席開始,皇帝就明詔令賀重玉主管百工坊,一時間各種訝異、覆雜、嫉妒,甚至仇恨的目光紛紛朝賀重玉刺來——她坐在了姐姐的下首,卻遙居百官之上,簡直像一塊晃眼的活靶子。

皇帝威勢煊赫,他淡淡地一揮手:“此時無可置議,開宴罷!”

浩大的鐘鼓聲一響,輕柔的絲竹咿呀奏唱,於是眾人再多牢騷也只能隨酒水咽入肚中。

徐叔子竟也來了,位置不前不後,差點淹沒在人堆裏,還是賀重玉眼利,看見他那把標志性的雪白長須。徐叔子遙遙朝她舉杯,臉上洋溢著今晚賀重玉看見的第一個真心的笑。

她眼神掠過一片錦衣輕裘,卻看見一個天青錦袍的年輕郎君也朝她喜悅一笑,仿佛多年未見的故友般,神情無端熱烈。

賀重玉眼神掃過他,便一時停在靠前的紫袍中年人身上。

賀重玉扯了扯許韌的衣袖,壓低了聲音:“許長使,許長使,那個穿紫袍是薛靈竹麽?”

許韌不急不緩地為她斟酒,一邊回答道:“正是薛相,您只稱他官名就是了,人前最好不要直呼其名。”

薛靈竹可比當年在郗寧時看見的老得多,或許是因為他蓄須了?雖然面相依舊儒雅,也增添了許多雍容威赫之氣,但賀重玉總忍不住和幼年時看見的那個堪稱仙姿玉貌的身影對比。

變醜了,她暗自嘀咕。

薛靈竹似乎發現賀重玉在看他,優雅地拈著胡須,朝賀重玉和煦地笑了笑。

賀重玉聽父母說起過,她幼年被綁架一事和薛靈竹脫不了幹系,入京前父親也幾番告誡此人的陰險狠毒,但來到洛京後,重華卻告訴她,朝堂上沒有永遠的敵友,只有永遠的利益,今後賀重玉為官,少不了薛靈竹的幫襯,畢竟他和賀重玉一樣,某種程度上都只是皇帝一人的鷹犬。

賀重玉一時捏不準如何應對,便也朝對方淡淡一笑。

雖然是很常見的行為,或許也不會得到什麽正經回覆,但賀重玉悄悄問許韌:“從前薛相也算位高權重,卻沒見他蓄須,如今怎麽蓄須了?”她的語氣裏沒有遮掩那絲遺憾。

“從前自然是因為有人見不得,如今,自然是因為那人見得慣了。”許韌輕笑。

賀重玉沒忍住微微側身,不解地看向許韌。許韌輕輕扶住她,將她身形又掰正過去,一邊說道,“女為悅己者容,男子也是一樣的。”

咳咳咳,賀重玉竭力堵下差點一口噴出的酒液,她又抻了抻許韌的衣袖,清晰無疑地傳達著一個意思——那個傳奇的女子是誰?賀重玉還以為這人只醉心權勢呢,沒想到竟是個耙耳朵?

許韌但笑不語,只擡手為賀重玉布菜。

紫雲臺夜宴,奢香浮動,絲管流聲,佳肴綺錯,裙鬢交斜。賀重玉看見了許多神色各異的面孔,有個甚至還是老熟人——趙礐,他眼下刻著兩道深紋,唇邊也蓄著短髭,推杯換盞間便囈語著趴在桌案上,仿佛醉倒了。他身側,一個淑靜美麗的女子輕輕拍著他的背。

“那便是誠王妃。”許韌在她身後低聲說道。

賀重玉不可抑制地扭頭看向坐在上首的姐姐,只見到姐姐輕柔的笑。

皇帝已然微醺,他側撐著頭,眼神打量了一圈,問道,“丹淑沒來麽?”

“公主說她近日身體不適,不宜飲酒,便不來了。”皇帝身側一個紅袍老內監恭敬地回稟,絲毫沒在意,皇帝入宴之時便已經問過這話。

“隨她去罷……”皇帝半瞇著眼睛,好像真的喝醉了似的,轉向薛靈竹道,“丹淑病了,心情肯定不好,你去看看她……”

薛靈竹從容頷首,柔聲稱是。

賀重玉看見這一幕,不禁瞪大了雙眼,她霍然轉頭:“薛相是駙馬?”

“薛相和公主沒有名義上的關系。”許韌微笑著搖頭。

滿筵席的人都好像見怪不怪似的,歡欣依舊,酒香愈濃。

於是接下來賀重玉便遇見了今晚的第三個驚嚇——皇帝興致突起,喚學士王吉為他寫詩賦文,但王學士不幹。

王吉哐當躺倒,一只腳還搭在盛滿珍肴的桌案上,嘴裏含含糊糊不知說著什麽,像是醉語。他的臉也很有說服力,已經紅成燙熟的蝦子,看著比坐在上首的皇帝還酩酊。

然後皇帝就命侍衛將王學士擡出了殿外,扔到了白玉階上去醒酒。

賀重玉再次覺得洛京的人真的有點病。

她長吐一口氣,借著透氣醒酒,趕緊逃離了這個聲囂之地。宮婢引她從後殿出去,放眼便是一方輕紗圍繞的寂靜水榭。

“賀娘子,您便在此稍作歇息,切記不要走遠。”宮婢還貼心地替她點起水榭中的宮燈,視野頓時明亮了起來,做完這個宮婢便輕步輕聲地退下了。

賀重玉倚著欄桿,出神地望著滿天星星,夜風挾著湖水微涼的氣息,吹起她的頭發,她漸漸染起一絲困倦。

“你是賀重玉?小賀主司?”

賀重玉驀地轉頭,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蛾眉曼睩、面如桃花的黃裙女子。光從面容上看不出她的年紀,杏黃的錦紗襯得她膚白如雪,唇紅如櫻。

女子穿著一身繁覆的衣裙,裙擺寬大,環佩叮當,她也學著賀重玉的姿勢坐下,輕盈的裙擺像雲團拂過賀重玉的臉。

“我是趙意年,就是丹淑公主,”她笑靨如花地開口,她伸手輕柔地撫著賀重玉的眉眼,紅瑪瑙般的指甲仿佛冷玉,“人如其名,真是個玉人。”

趙意年從後殿便看見那觥籌交錯間的那道身影,一時怔楞。她以為賀家的兩個女兒該面容肖似才對,沒想到姐妹倆竟長得迥然不同。

重華原也愛寬袍大袖、瀟灑儒衣,那時賀重玉羅裙叮當,等賀重玉長年著一襲寬袖儒袍之時,賀重華宮裝繁麗,鬢影生花。

賀重玉長相肖父,面容清雋,做這儒生學子打扮,到真像個風流倜儻的少年郎君。即使趙意年早已知道她是女子,仍忍不住凝視她酒意微醺時的紅粉臉龐。

方才見她右肘側撐,左手隨性地搭在欄桿上,一腿屈膝而放,橫臥在水榭長椅中,真是瀟灑美少年。趙意年側身層層輕帷之後,看得分明。

只是賀重玉似乎察覺姿態不雅,很快就坐正了身子,單肩倚著欄桿開始仰頭看起星星。

“真好看,不如入我府中?”趙意年吐氣如蘭。

賀重玉決定不去深究“入她府中”的意味,她眼神清明:“公主,臣是女子。”

“你當然是女子……怎麽,有人將你看成了男子?”

“有一些——”

趙意年唇邊噙著一縷笑,“那些人將你誤認為兒郎,不過是因為他們不曾認真看過你的臉,這分明是一張女人的臉,可笑他們魚目混珠……”

“不,我是說他們有眼無珠……”趙意年言笑晏晏地握住賀重玉的手腕,“我讀書少,用詞不正,小賀別介意。”

賀重玉扯出一個幹硬的笑容,用力掙脫了趙意年的手,飛快地起身後退兩步,仿佛面前美麗張揚的公主是什麽洪水猛獸。

趙意年滿不在意地揮動衣袖,一手卷繞著瀑布般垂落的長發,一手靜靜擱在膝上,她溫聲輕語道:“我開玩笑的,竟把你嚇住了。”

“聽聞你巧思紛繁,所作香露風靡榮州,本宮很有興趣,趁閑暇,做兩瓶送到我府上。”

“臣領百工坊主司,恐…”

“說了,趁閑暇,我等得起。”趙意年仍舊溫溫柔柔地笑。

賀重玉心中嘆氣,只好開口問道:“不知公主喜歡何種花卉?”

“隨意,你看著辦吧。”她似乎是專程來向賀重玉討香露的,說完這句話便裙擺曳香地離去了,環佩叮當聲消散在風中。

賀重玉想到入京時徐叔子和她閑談起這位丹淑公主,也是陛下唯一的女兒,徐叔子說公主性格怪癖,但陛下的一腔慈父之心似乎都落在這個女兒身上,公主府的聲勢竟比諸皇子還煊赫。

賀重玉腹誹道,確實如此!皇帝不止一個兒子,出席今晚宴席的卻只有一個誠王,但誠王也看著潦倒失意得很,唯獨這個公主一身志得意滿的驕縱之氣。

燈火微動,風撩起一片異樣的影子,影子的主人也從柱子背後走了出來。

賀重玉心想,今晚到底還要遇見多少個“驚喜”呢?洛京的人都有病罷!

“你是誰?”賀重玉面色不善地盯著這個聽墻角的人。

這人居然是方才席上朝她無端發笑的那個人。席上人影錯亂,燭火耀目,這人位置也並不靠前,因此賀重玉沒怎麽看清他的臉。現在兩人對視著,賀重玉發覺這人長得還怪清秀的,尤其是他挺拔地站著,像一株郁郁巍巍的青松。

這個天青錦袍的年輕郎君有些羞赧地摸摸鼻子,“我沒想到剛剛正好遇見公主了,一時慌張,就躲在了柱子後面。”

他擡起頭,眼神亮如晚星:“我是來找你的。”

賀重玉狐疑地打量這張俊美卻陌生的臉:“兄臺,我們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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