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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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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馬蹄揚塵, 車輪吱呀,在風和日麗的一天,曾教整個郗寧的百姓都認為將在此地紮根的賀縣令終於舉家搬遷了。

郗寧的老人都記得, 這位賀縣令剛來郗寧的時候, 仿佛雪山頂上吹來的一陣風,飄渺無蹤,而他們連離去也像風一般無聲無息。等郗寧人發現縣衙高堂上坐著的不再是那個面如冠玉、質比謫仙的賀縣令,心中卻重新泛起嘆惋。

他們似乎終於想起來, 這些年裏, 賀縣令著實做了不少實事,城中的許多百姓,也曾受過賀夫人的恩惠, 甚至他們的孩子, 曾在賀家的大女兒手下悉心就學,他們新建的屋子,腳踩的路,城樓的墻,用的是賀家的二女兒跋山涉水、日夜不輟造出的“白灰。”

聽說賀縣令是要南下,於是他們便朝著南方遙遙一拜。有些人甚至後悔摻和進那些毫無根據的譏謗之中,他們想起那個身著寬袍大袖的年輕女郎, 她總是握著一卷書, 對誰都溫言和氣;她經常坐在窗邊, 梨花紛紛揚揚落到她面前;她腿邊湊著一圈孩子,那些孩子像第一茬春雨澆過的嫩筍, 而女郎卻像已經挺拔生翠的修竹……

這樣的女郎怎麽會是傳言中禍國殃民的妖妃呢?

賀重玉很難生出如同幼時第一次出遠門的欣喜, 畢竟她得徹底離開郗寧了,她的感受, 和賀家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賀重玉出生在郗寧,成長在郗寧,她踩過柳枝巷裏每一塊青石板,看過無數次潮河上的日升日落,對她來說,這裏和家鄉沒什麽區別,或者說,郗寧就是賀重玉的家鄉。

賀欽的家鄉曾在譙州,葉蘅芷的家鄉曾在洛京,喜鵲和月牙倒是郗寧本地人,可郗寧對幼時的她們來說沒有一絲故鄉的溫眷……賀重玉心念一轉想到,他們這些人竟全算是異鄉客。

老李是個浪兒,四海為家,他是此時唯一神采飛揚的人,他高高揚鞭,扯動韁繩,隨煙塵抖落的還有他粗獷的笑聲。

馬車行至穿雲渡,四周鴉鵲無聲,老李猛然拉緊韁繩,後面的馬車也跟著一齊停住。

賀重玉掀開幔布,燈火暖融,光輝熏熏,武士著甲執槊,肅身而立,拱衛著正中心一座流光溢彩的車架。賀重玉跟著劉媼尋礦訪石,也增長許多見聞,她認出車架外壁鑲嵌的是錦光玉和紫琉璃,而那隨風飄飛的正是月影紗,四角各墜了一只犀角鈴,此刻鈴聲叮當如玉盤滾珠。

車架中人輕移蓮步,月紗舞動,犀鈴聲繁,露出一張灼如芍藥,雅似菡萏的臉,蛾眉婉轉,唇若朱丹,眉心點染一抹絳色花鈿。

賀重玉從前只覺得姐姐好像一株青竹,長在懸崖峭壁上,屹立風雷,可她如今也覺得姐姐仿佛一朵在玉盆中冉冉盛開的牡丹花。

賀重華擡袖,於是守衛的甲士還有仆從全都識相地退避,貴妃鸞駕前便只剩了賀家一家四口。

賀重玉撲進姐姐懷中,步搖垂落的流蘇蹭過賀重玉的面頰,捎帶一抹涼意,她看見了那雙潔白如玉的手上紅如蔻丹的指甲,如同綴著十粒鮮紅的瑪瑙珠子,她感受到姐姐溫暖如初的手掌在輕撫她的後背。

無論是賀欽還是葉蘅芷,都覺得此時的重華無比陌生,這種與往昔截然不同的姿態教他們心底森寒。

一片靜默,唯有風吹動犀鈴,而這歡快的樂聲此時顯得不合時宜。

賀重華坦然一笑:“勞累父母親自前往行宮拜見,女兒不安,所以女兒提前到這兒等您二老。”

唯有從這縷笑意中,才能隱約察覺到重華的昔日神貌。

“華兒,和我們走罷……”葉蘅芷泣聲,鸞駕的光彩逐漸在淚水模糊的視線中變得明黃,她心中翻騰起怨恨,這股皇權的鋒芒吞噬了她的親人,如今又要奪走她的女兒。

“走?走到哪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賀重玉耳邊如重錘敲擊,聽見的聲音都變得尖銳嘈雜。

賀重玉仍然舌尖梗塞,訥訥難言。煉石的火焰千百次地沸騰飛濺,終究有勢可依,有理可鑒,白灰一次次變得堅硬、牢固,可世事卻不是煉爐裏的石頭,它總是赫然爆炸,你的理智都和它一齊化作飛灰。

“……我就快成功了,姐姐,我能救你出來的——”賀重玉仰起臉湊近姐姐耳畔,艱難吐出這句話。

她低下頭,扯動重華的衣袖,聲音惴惴:“姐姐,你不信我麽?”

“我信你,玉兒,我從來都信你啊。”賀重華溫柔地撫摸重玉的頭發,她摟住重玉,朱唇貼近重玉耳垂,“可是我等不及了……”

“玉兒,不要自責,我將踏上的是一條通天路,你就好好踩著姐姐的裙擺直登雲霄罷。”賀重玉聽見姐姐的低沈呢喃。

而賀重華沒有說出口的是,她興許會在這條路上摔得粉身碎骨,或許從她走出郗寧的那一刻,她的命運就再也不能握在自己手中……

兩個月前,翠屏山太平觀。

入夜,賀重華詫異地看著來人。

“薛相何故來此?”賀重華輕攏衣袖,目光直視薛靈竹,如同多年前郗寧夜中。

薛靈竹笑道:“自然是有要事。”

薛靈竹接下來只說了兩句話,賀重華面色慘白。

“陛下探望胞妹仙真公主,偶然間在蕩月谷遇見你彈箜篌,驚為天人。”

“誠王已於上月成婚,正妃是定陵容氏女。”

侍奉皇帝多年,薛靈竹可太了解這位皇帝的心思了,誠王已經徹底失勢,而在他之前便已失勢的前未婚妻,卻能翻身甚至一步登天也說不定。還有什麽比拉攏來錦上添花的盟友更順手的事呢。

“不要急著拒絕,賀娘子聰慧,自然能明白,陛下不是能被忤逆的性格。”薛靈竹笑容清淺,本是副眉目如畫的好相貌,此刻卻更像逼良為娼的惡棍。

賀重華冷冷一笑:“陛下的記性可不太好。”

薛靈竹頗為讚同地點頭:“他勞師動眾地打探蕩月谷中驚鴻一瞥的美人,卻忘了太平觀裏還有個被他盛怒之下黜落的兒媳。”

“薛相自可向皇帝秉明,為何要來告知我?難不成你能打消陛下的念頭?”賀重華並不相信這個一貫喜歡落盡下石的人會突然濫好心。

他擺了擺手:“我素來謹遵上意,又怎麽會違逆陛下的聖心呢……賀娘子,我是來勸你順從的。”他雙眸含笑,長身而立,端得一派霽月清風。

“不過,我也確實是來幫你的。打消陛下的念頭我做不到也不能做,但加深陛下的念頭我還有幾分把握。陛下聖心寬宏,遼納萬紫千紅,賀娘子是要做一時風光的梢上花,還是屹立不倒的長青樹呢?”

賀重華挑眉:“願聞其詳。”

直到薛靈竹走後,賀重華才跪坐在燈燭下,拇指用勁揉搓著掌心的掐痕。她忽然想到,若是迎接皇帝的不是美人,而是美人手中的利刃,會怎樣呢?她被自己的幻想逗笑了,卻兀地陰沈下臉,從前按下的怨氣此時重新洶湧。

賀重華想,她當然可以拒絕,無非是以死明志,或者皇帝仁慈能允她在道觀了此殘生。如果這樣,一切的流言蜚語都將不覆存在,也許連最刻薄的人都會同情憐憫她。可世人的憐憫和同情都太輕,他們的憐憫同情對賀重華一文不值。

千思萬緒,最終只化作唇邊一聲長嘆。

…………

三月春暮,蕩月谷中落花飄飛。

重華一曲畢,抱琴而去。皇帝急忙出聲喊住這個第二次偶遇的女子,上次遇她是彈箜篌,這回遇她是撫琴,皇帝搓動腰側的紫竹簫管,心中讚賞愈深。

可賀重華並不理會這個陌生男子,她越走越快,步履生風,面紗飛揚,剎那間風吹紗落,露出重華那張明艷如芍的臉,而美人雙眸卻似蘊霜藏雪,清泠釀愁。

皇帝眼中驚艷更濃,一時竟無言語。

重華慌亂一瞬,而後側過身去,欲戴起面紗,卻聽見這個陌生男子讚嘆她的琴聲。

重華福身致謝,從容離去。皇帝遙望著她的背影,心生勢在必得。

次日,二人又在蕩月谷重逢。

“娘子為何孤身在這山谷之中彈奏箜篌呢?”皇帝兩眼微瞇,似乎還沈浸在方才的箜篌樂聲裏,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也不過如此了。

重華終於開口,嗓音如幽蘭生香:“山谷空曠,必有回響,只願樂聲傳達上天。”

皇帝好奇,再度詢問,而重華輕蹙眉梢,聲染哀愁,她說自己是無福之人,戴罪之身。

皇帝一時驚愕。

重華哀婉笑著:“妾不知此身罪過,天說我有,我不敢不認,我在谷中三年,常常彈起這箜篌,傳聞青鸞是天的使者,我希冀以樂聲引來青鸞,請她替我傳達我的困惑。可是三年杳無音訊,也許我將彈著這箜篌走到奈何橋邊,上天才願意傾聽……”

看出重華竟有死志,皇帝大震,連忙勸道:“此非娘子之過,尋常箜篌怎會引來青鸞呢?當有舉世無雙的箜篌,配你指尖舉世無雙的樂音,才能引得青鸞。”

於是等待那座舉世無雙的箜篌運到蕩月谷之前,重華日日撫琴,皇帝以簫相和,二人以琴樂交心論道。皇帝將重華奉為知己。

蓋著紅綢的箜篌送到了蕩月谷,皇帝請重華掀開紅綢,他以此箜篌相贈,請重華用這把箜篌與他合奏一曲。

樂聲悠揚,如泣如訴,二人睫上掛淚。“人壽百年爾,不如知音一曲。”皇帝悵然。

淚水尚未滾落,只聽得一聲鳥雀長唳,而後群鳥嚦嚦,在蕩月谷上空盤旋振翅。一只白頭燕停棲在箜篌的鳳首上啁啾,眼若星子,長尾如漆,頭頂翎羽雪白。

重華眼中含淚,她說,只見鳳凰擡頭,她便知面前人身份,也終於知道“天”並未怪罪她,此生心願已了。

她向皇帝辭別,道山高水遠,請君勿念,她會在太平觀中日日祝禱,為君祈福。

“你見鳳凰擡頭,我見鳳凰亦擡頭,紫宮十裏梧桐,敢問鳳凰可願棲身?”皇帝焦急伸手挽留。

最終,皇帝以“鳳凰擡頭”為聘,迎娶重華為貴妃。

重華離開太平觀的那日,仙真公主擡起拂塵,輕掃她的裙邊。

“侄媳也好,貴妃也罷,我只認這個活生生站在我面前的女子。”仙真公主慈悲如蓮,“前塵風波險惡,君自珍重。”

…………

“你以為這是什麽通天路麽!這是死路!”葉蘅芷不顧一切地哭喊。

賀重玉被父親死死摁住,她再怎麽伸手,也只能看見姐姐盛裝的背影一步一步走向鸞駕。

死路抑或生路都無所謂了,賀重華決然,我的人生已經不可挽回。

鸞駕高擡,煙紗飛揚,一聲鼓樂震擊天幕,貴妃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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