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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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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江淮之怔怔, 手指微動,又翻開了下一頁。

“先生今天的衣服特別好看!”

“先生今天臉色不太好,好擔心他。”

“要是能嫁給先生就好了!”

幾乎每一頁上都記錄著那一日的心情, 又幾乎字字句句都與他有關。

他有些恍惚。

原來那小娘子的小心思,早已不是一日兩日能說清的, 她今日的沖動, 也絕不是一時興起,只是徹徹底底鼓足了勇氣。

他雖然總調笑她笨, 但他不相信, 她身為未來的太子妃,會不知道說出這樣的話能帶來什麽後果。

他心裏也清楚,發生這樣的事情, 無論如何也是壓不住的了, 聖上震怒,也只是遲早的事。

翻完那一本小日記一般的《楚辭註》, 江淮之低聲嘆口氣, 伸手又夠來下一本。

接連幾本上的內容少了許多, 有時隔上好幾十頁才有一副模樣像他的簡畫,只是翻過最後一本時,那書冊中間鼓鼓囊囊的, 他一個不留神, 就讓裏面的東西掉了出來。

小木板砸在梅花榆木的小桌上,悶悶一聲在這空蕩蕩的屋內很是響亮。

瞧著是個小花箋, 與那日從她手裏騙來的花箋好像是同一個, 卻又有些不一樣。

那上面“江淮之”三字一眼便能瞧出, 也能感覺出花箋的主人極認真地在寫每一個筆畫,只是那三點水的偏旁看著較深一些, 似乎與其他兩字所用的墨不是一種。

他將花箋翻過來,背面是一幅他的小像。

饒是筆觸還算不得很成熟,卻已處處初現靈氣,運筆一氣呵成,一眉一眼都勾勒得極為漂亮,叫人瞄一下就能準確喊出他的名字。

原來她筆下的自己,是這幅模樣。

那張畫被她當場生撕了,他也無處可尋,如今卻在這花箋上看到,倒也是補缺了這一份遺憾。

也不知她什麽時候將這花箋畫完的,又是什麽時候偷偷藏在這裏的。

天已然黑透了。

將她的書冊重新整理好,江淮之吹滅了小燭,繞過一道游廊,朝自己在東宮的屋子去了。

他不好說看完這些東西後的心情,思緒實在是太亂太亂了。

屋內每日都固定有人打掃,幾乎每一處都是一塵不染,可他坐在木椅上覺得書桌亂,倚在榻上覺得枕被亂,瞧著瞧著,向來淡然的情緒竟是煩躁起來,燥得他連上好的金絲炭都撥滅了。

窗子被大大開展,清涼夜風直直撲面而來,江淮之方覺得好受了些。

他出聲喚了人來。

“大人有何吩咐?”

來得自然是東宮的宮女,饒是他多年久居於此,帶江府的侍衛婢女過來也是不被允許的。

他聲音很淡。

“可有酒麽?”

那宮女聞言卻是一楞。

她在東宮侍奉時間很長了,不然也不會輪到她來太傅跟前等著傳喚,只是太傅這裏日日送去的都是各式各樣的好茶,十來年裏從未聽過什麽時候要酒的。

“酒、酒是有的。”

宮女不敢怠慢,卻仍是小心翼翼追問了。

“大人確定……是要酒嗎?”

“嗯。”

江淮之背著身子站在窗邊,神色看不分明。

“有勞了。”

檐邊落下了春日裏的第一滴雨。

江淮之坐在窗沿上,瘦削的手指細細摩挲過溫滑的白玉酒壺,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出神。

瓷白底色的長袍乖順地貼著粉墻垂下,窗外被風雨裹挾來的竹葉泥土香氣與壺中清冽的酒香混於一處,叫人既清醒又沈醉。

他向來是愛看雨的。

只是今日不知怎得,心中所念所想竟不再是前朝悲春傷秋的名句,卻是那小娘子,眼下可否已然到了家。

應當是淋不著她的。

她笨笨傻傻的,下雨卻也該知道跑。

他心緒亂著,微微垂眸,將酒壺傾斜出個好看的弧度,斟滿一杯清香的小酒。

那清酒太過幹凈,仔細嗅來也不算烈,透過屋內僅燃的一盞燭火,他能在那微涼的玉杯中,窺見自己的瞳影。

只是一陣風來,適時將那燭火熄滅了。

他看向那漆黑一片的屋子,竟是笑起來,眸中盡是自嘲之意。

他從未飲過酒。

只因他看過不少人,酒後失態的荒唐模樣,他向來追求人前的完美,怎會允許自己沾染上一滴。

如今這屋內不見五指,屋外風雨大作,無人知曉的角落裏,醉上一場又何妨!

江淮之沒有去重新撥亮燈火,反而用力一擡手,將那整杯酒都送入了口中。

“咳咳……”

饒是那酒已然足夠清了,想來也是宮女知他不飲酒的習慣特意送來的,卻還是生生逼紅了他的一雙眼。

原來是這個味道。

真不好受。

可他不肯放下,仰頭又是一杯接一杯,仿佛飲得多了喝得乏了,就能將這雜亂無章的心緒通通忘掉一般。

淅瀝的雨聲漸漸聽不分明了,適應了黑暗的眸子也一點點模糊下去,他明明記得自己沒有下去點燈,屋內卻好像亮了,光暈中的身影嬌俏婀娜,沖他笑得明媚又天真。

是柚兒啊。

她似乎不願意過來,只站在原處,兀自眨著她那一雙圓圓的大眼。

他從沒肯跟她說過,她這樣笑的時候,當真是可愛極了。

他沒說過的事還有很多很多。

好像他每日也很喜歡見到她,看著她胡鬧也會打心底開心,她扯過他衣袖的時候,圍著他蹦跳的時候,被他乖乖摸著小腦袋的時候,他心裏的弦總是松動了一次又一次。

他的確無意成親的。

若是當真有心於此,他早早便應聽從家裏安排,娶回一個母親滿意的世家貴女,琴瑟和鳴生兒育女,再將家主的位置交到孩子的手上。

可江家有本領的人那麽多,憑什麽只用一句血脈便否認了旁支兄弟們多年的努力,叫他們只能出去開學堂謀生,最後還落得一個江家桃李滿園的好名聲。

他想把機會給更多的人,卻又恐自己當真走到那一步,還是會顧念親情落入世俗,如常人一般更希望自己的孩子擁有這至高的權力與財富。

他不想賭。

可他記得他說過,符柚的出現,實在是一個意外。

那是她第一天來崇文館報道時,他說過的話,當時的本意不過是,他身為太傅,既定的學生唯有李乾景一個,卻叫她持著聖旨橫生了道枝節。

現在瞧來,橫生的枝節,倒遠遠不止是一個學生啊。

江淮之苦笑著,一雙被酒烈成猩紅的眼,瞧著那光暈裏的影子發楞。

那酒一連飲至後半夜,今年的第一場春雨早已轉停了,滴滴答答的水聲躍下屋檐,從他院裏栽滿的竹子上滾落,恰好落在街頭打更人微濕的鑼上,發出悶悶的三聲響。

第三聲落下,那嬌憨可愛的小身影,倏忽便跟著散了。

他心下一驚,下意識伸手去夠,卻從高高的窗沿上徑直摔了下去,堅硬的楠木地板砸得他生疼,一地的酒壺碎片毫不客氣地割了他滿手的血。

被那尖銳的刺痛喚醒,他終於明了自己的心意。

江家的事,他可以為了她去賭。

只是……

初見之日的種種,在他眸間一道道劃過,竟是比那割破的傷口還要疼上千倍百倍。

“我喝過你的拜師茶。”

他啞著聲音開口,顫抖得幾乎聽不分明。

“要如何對你說喜歡……”

-

天明了。

嘰嘰喳喳的鳥雀在枝頭叫的歡快,江淮之在這萬物覆蘇間緩緩睜開眼睛,只覺頭痛欲裂難以動彈。

手邊是一片狼藉,指節間的血跡經過一晚早已幹涸,他從冰涼的地板上硬生生將自己拖起來,倚在墻上喘了幾大口氣,才想起來昨夜竟是一場宿醉。

還不及他再多想什麽,門外便傳來一陣敲門聲。

“太傅大人可是醒了?”

昨夜為他送酒的宮女還未下值,聽得動靜便過來了。

“奴婢拿了清水和小巾,還為大人準備了醒酒湯和墊肚的糕點。”

“放在外面吧。”

江淮之渾身難受得緊,連開口都有些費勁。

“我自己來便好,多謝。”

“那奴婢就放在門口了。”

小宮女將托盤小心翼翼放好。

“時辰有些晚了,太子殿下已然在候課,奴婢鬥膽請大人盡快。”

他這才意識到,這個時節的卯時初,天是不該亮的。

何其荒唐,竟誤了課。

江淮之開門取了東西,將手臉都細細清洗過,又飲下一碗醒酒湯,才終於覺得好受些。

只是身上這衣裳折騰了一宿已經皺得不像樣,還斑斑駁駁染了些手上的血跡,實是無法再穿,再找衣裳又恐耽擱時間,猶豫片刻,他掀開那長盒蓋,將符小娘子送的那一身米金色鶴伴閑雲紋圓領袍換上了。

布料軟軟的很舒服,穿上也意外的合身,想來早就去和縈月旁敲側擊了他的身量,又認認真真繡上了自己的標識,才肯送給他的。

江淮之輕輕撫過領口那只奇形怪狀的柚子,不自覺溫和一笑,方大步出了門。

李乾景早早便在崇文館候著了,只是平日裏這會想都不用想都肯定是在趴著補覺,今日卻一反常態,坐得腰板直直的。

“抱歉,乾景。”

江淮之將門順手帶上,語氣中帶了些歉疚。

“昨日身體不適,誤了今早的課,讓你久等了。”

“你喝酒了。”

少年一向歡脫活潑的語調此刻卻是憑空消失,開口便是涼涼的,連站起來迎一下都沒有,依舊直直地在那坐著。

“……你知道了?”

“當然知道。”

李乾景看也沒看他。

“這裏是孤的東宮,只有你把孤當個傻子。”

他今日說話夾槍帶炮的很是反常,連極少用的自稱都用上了。

江淮之不免停下正翻著書頁的手,靜靜投過去一眼。

“你從來不喝酒,為什麽昨日要了好幾壺?”

他又問了。

江淮之微微垂眸。

“一時興起。”

“孤說過了,只有你把孤當個傻子!”

李乾景罕見地發了脾氣,桌上筆墨紙硯被重重砸到地上,劈裏啪啦散得滿地都是。

“小柚子昨日說喜歡你,是不是?!”

江淮之依舊垂著眸,瞧著紙上的聖賢文章,良久方來了句。

“怎麽了?”

“你們都把孤當傻子!”

手上的書冊被人狠狠奪過去甩到墻上,少年立在上首的座位前怒目而視,幾乎氣到發瘋。

“是什麽時候的事?什麽時候開始的!”

“她的心意,我也是昨日才知道。”

與之相反,江淮之卻是意外得平靜。

“我拒絕她了。”

“你拒絕她?”

李乾景幾乎要被氣笑了。

“你拒絕她你喝什麽酒啊?你拒絕她你告訴我你醉成那個樣子給誰看啊?!”

他從小到大都聽他的話,從未在他面前發過這麽大的脾氣,此刻卻跟瘋了一樣,將手邊的東西樣樣都砸得稀碎。

“小柚子從來就沒正眼瞧過我一眼。”

他用力捶打著自己的胸脯,仰著頭死死盯著那座上人。

“她朝你表白那模樣,我做夢都不敢想,我死了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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