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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

姜何病情的每況愈下,好像令黎譜變得越來越偏執了。

以前從來不會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跟姜何拌嘴的他,現在也會因為姜何無意間的一個舉動就大發脾氣。

至少在魯深這個旁觀者眼裏,黎譜已經是在過度控制姜何了,但他也沒有和黎譜說過什麽:他們倆,一個過度緊張,一個心甘情願,他一個外人又能幹涉什麽?

至少黎譜還沒有焦慮到要把姜何帶到學校去一起聽課,魯深都覺得已經很不容易了。

……

說到畫畫,姜何其實還是最喜歡素描。

但要是畫的畫要拿來送人,或者給家裏作裝飾,他還是偏愛油畫。

從邊支回來後姜何重新拿起畫筆畫畫,樊暉說姜何的畫風變了很多。

是的,就連魯深一個外行人也有這種感覺:姜何的畫,色彩不再像以前那樣明亮鮮艷、對比強烈,相比之下,如今的畫面讓人一看就有種壓抑的感覺,但即便如此,平滑柔順的筆順依然給觀者展現著姜何溫柔的一面。

姜何還是以前那個姜何,但也不再是以前那個姜何了——樊暉每次看見姜何的畫都會默默搖頭嘆氣。

為什麽而嘆息,或許只有樊暉自己知道。

魯深今天陪著姜何坐在房間裏,他在忙自己的畢業論文,姜何在一邊畫畫。

魯深感覺自己已經忙了很久了,但轉頭去看姜何的時候,姜何還是站在那兒捏著畫板的邊角,動都沒動一下。

姜何畫的似乎是個人,但只有全白的輪廓,身體是如水路般的藍色紋理,乍一看真有一種在流動的感覺,白色的細點散於其上,讓這些紋路宛如銀河。

而在他的軀幹上,還點綴著朵朵嬌艷欲滴藍色的花。

(魯)好漂亮……

(魯)我已經好久沒見到老姜的畫裏出現這個顏色了——

(魯)明明是自己最喜歡的顏色……

但姜何沒有給這個畫中人勾勒五官,換言之,一張完全空白的臉。

盡管沒有五官,畫中人的氣質卻仍然給了魯深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像誰呢?

(魯)啊……

是曾經的黎譜。

這麽一想,從體型身材這方面來看,確實就是畫的黎譜。

“老姜,你畫的是……譜哥?”魯深走到姜何身邊,看著畫輕聲問。

姜何看著畫似乎有點愁,皺著眉沒說話。

“倒是很久沒在你的畫裏看見這個顏色了。”魯深笑道。

“攢的。”

難得聽到姜何回答自己的話,魯深卻遲遲沒聽明白姜何的意思。

“你為什麽沒畫五官?”魯深接著問。

姜何把畫板重新放回了畫架上,沈默了片刻後皺眉回答道:“看不清了。”

“啊……哦、哦,這樣啊……”其實魯深還是沒聽懂。

(魯)……都已經理解不了老姜說話什麽意思了啊……

(姜)沒聽明白嗎?

姜何真的只是實話實說——因為犯了病,他確實能看見這個樣子的黎譜就一動不動地站在他身邊,只不過……姜何現在已經看不清黎譜的臉了。

連姜何自己都沒有想到,原來他潛意識裏的黎譜變化已經這麽大了。

變的人不只是姜何,也還有黎譜。

……

黃昏,黎譜從學校忙完回家。

和平常一樣,黎譜回家後見到魯深就打個招呼,沒見到魯深他就直奔房間去見姜何。

姜何總是會突然就被摟進黎譜的懷裏,下一秒就被擡起了下巴。

充滿控制欲和占有欲的吻,吻得姜何喘不上氣,讓姜何神志不清,只感覺嘴裏難受。

直到姜何手上開始推黎譜,嗓子裏洩出嗚咽的聲音,姜何才會被黎譜松開,倚在黎譜的身上。

“這個時間你不是在畫畫的嗎?”黎譜親昵地吻著姜何的脖頸問。

“不想畫了。”姜何的聲音軟綿綿的。

黎譜輕笑了一聲,哄道:“那你有什麽想做的事?我陪你,好不好?”

“想聽你彈吉他。”姜何小聲道。

“好。”黎譜又吻了一下姜何的唇,這才松開姜何。

隔壁,魯深也能聽見黎譜房間傳來的吉他聲。

“……我以前還想著,等老姜回來了,咱們四個再一起……”魯深苦笑了一聲,指尖落在一本相冊照片裏的齊明臉上。

“外公走的時候,我哥回來了,老姜回來了,連木哥都來了——我不見到木哥都不知道:木哥居然也是我外公的學生。”

“我其實……也想過你會不會回來……”

“老姜他……譜哥老姜他們倆……”魯深想說,又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我真的等得到你回來——”魯深突然沒了聲音。

因為隔壁吉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吸引了魯深的註意力。

(魯)?

“我先不說唐新有沒有回海晏——你一個人回去了,我怎麽放心?”

“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你很好,你從來沒有耽誤過我——你不要再想這些東西給自己壓力了!”

“我只要你好好的,好好地呆在我身邊就夠了!”

“你又要把我往外推是嗎?!”

(魯)……老姜……又說什麽惹譜哥生氣了?

魯深知道事情不能單純地把責任歸在姜何或者黎譜哪一個的頭上,可……

他知道,姜何的消極和黎譜的敏感,沒有人能責怪他們變成現在這樣。

什麽時候他們對彼此的在意和關心只能用爭吵來表達了?好像突然就變成這樣了,讓魯深一個旁觀者都感覺變得猝不及防。

房間裏傳出一些聲響,爭吵聲就匿去了。

(魯)他們以前從來不會吵架的……

就算現在開始吵架了,姜何也從來沒有還嘴過。

總是姜何做了什麽失格的事,說了什麽消極的話,一下刺激到了黎譜,黎譜就會立馬發脾氣。

而姜何只會站在黎譜面前聽著黎譜說,眼眶紅紅地一直保持著沈默。

或許這次也是一樣。

魯深什麽都做不了,只能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

這兩個人吵過架之後,魯深再去看姜何,姜何就拿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無精打采地抱著自己的腿坐在床上。

“……還疼得厲害吧?”魯深其實也是明知故問。

姜何不說話。

“你昨晚上跟他說什麽了?”魯深繼續問。

姜何猶豫了一會兒,拿沙啞的聲音回答魯深:“我說我想回海晏。”

“譜哥肯定跟你說等放假了帶你回去。”魯深說。

姜何點頭。

“你想一個人回去。”

姜何又點頭。

“我就知道——”魯深苦笑,“什麽事嘛……”

兩個人陷入了沈默,房間裏安安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老姜,你想一個人回海晏,是有什麽打算嗎?”魯深突然開口問姜何。

“……只是覺得……自己這個樣子給他添了很多麻煩,讓他很累。”

(姜)其實我走哪裏都是個只會添麻煩的家夥了吧……

(姜)好累……

“我只是想休息一下了。”姜何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姜)不想吃藥了……我也不想再讓他擔心我了……

“那……我幫你和他聊聊吧?”魯深也不想姜何一直被黎譜關在家裏。

“沒事,我再跟他好好聊聊,他會答應讓我回去的。”姜何也不想把魯深卷到他和黎譜的矛盾裏。

魯深沒說話。

過了幾天魯深上完課回家,又撞見了黎譜和姜何吵架。

還是因為這件事。

或許是良心不忍,魯深還是和黎譜聊起了這件事。

“說實話,你自己也有這種感覺吧?你跟姜何都已經變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魯深和黎譜面對面坐在一起。

“……我知道。”黎譜的臉色現在很難看。

“姜何很委屈的。”魯深平靜地說。

“我也不想那樣跟他說話……我控制不了自己……”黎譜的手緊緊地握著,“我特別怕他哪天就像之前那樣突然不見,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我——我早就離不開他了。”

強烈的矛盾感,患得患失的焦慮感,一直都在折磨黎譜,把黎譜變成了現如今的模樣。

“你也知道你現在的做法只會讓姜何的病越來越嚴重——”

“那我呢?我學的東西可以讓我開導別人可我開導不了自己!——”

“你現在就是在傷害姜何你還不明白嗎!?”

“你憑——”

“你好好看看姜何!看看姜何現在都已經什麽樣子了啊!!!”

黎譜手都已經抓起魯深的衣領,卻被魯深吼怔住了。

黎譜什麽話都沒說,慢慢收回了手。

……

周六,姜何被黎譜早早地叫起了床。

安安靜靜的早晨,黎譜幫著姜何穿好了衣服,又帶著姜何來飯廳吃他早就準備好的早餐。

今天的黎譜很奇怪,姜何一直由著黎譜,直到黎譜帶他出門,把他送來了機場。

“其實早就給你買了回去的機票,一直沒告訴你。”黎譜轉過頭來笑著和姜何說。

“什、什麽時候……?”姜何都還沒搞清楚情況。

“就前幾天——你睡得那麽沈,我就拿你手機直接給你買了,反正你一天也沒別的事忙,我就隨便挑了個時間。”黎譜解釋道。

“那你為什麽不和我商量?你不是不想讓我走嗎?為什麽還要自作主張給我買機票?”姜何現在開始跟黎譜急眼了。

“……你不是一直都說想一個人回家住嗎?現在我送你來了機場,你又不願走。”黎譜故意回避了姜何的話題。

“我——我只是生氣你為什麽不和我商量……”姜何的火氣立馬消去了大半。

“抱歉,我只是害怕告訴你了之後咱們又要吵架,”黎譜摸著姜何的腦袋柔聲道,“也怕自己會改變主意留下你。”

“不願我走就不要送我走啊……”

“那你現在也知道我被你往外推的時候是什麽感覺了吧?”

“我……”

“別怪我,姜何……我只是想借我們分開的時間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什麽意思?我沒有怪過你……”

“你不怪我,我怪我自己。”

分開,也是讓黎譜自己冷靜一下。或許他早就該這樣了:和姜何分開一段時間,反省反省自己,找找自己以前和姜何在一起時的感覺。

“我知道了。”姜何冷靜下來,也算是理解了黎譜的想法,情緒便穩定了許多。

“我也會盡力調整好自己的狀態,等你回家。”姜何久違地感受到了一陣輕松的感覺。

兩人擁抱了一下,便在機場分開了。

“我當你真聽不進去別人的勸呢。”

一回頭,黎譜就看見了一路尾隨他和姜何的魯深。

“知道你是為我倆操心——當然聽勸了。”

“哼,就算你沒聽勸,我也會把老姜送回去。”

“這不是聽進去了嘛……”

這次的分別並沒有想象中的難舍難分,黎譜和姜何都只覺得這次分開格外輕松。

或許,一切都會從這次分開慢慢好轉起來。

……

馬上就是寒假了,那就意味著黎譜也快生日了。

姜何那幅沒畫完的畫被魯深給姜何寄了過來,姜何就一門心思全花在了這幅畫上。

真的很奇怪:姜何以為是因為之前一直跟黎譜吵架所以才會畫不出來的,但現在看來,原因似乎並不是他們鬧不和。

即便現在他和黎譜雙方都冷靜了下來,他還是畫不出來黎譜的那張臉。

姜何今天還在房間裏郁悶他這幅畫,楊子鵬就打了電話叫他去公司。

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匆忙趕來公司後楊子鵬才告訴他根本沒什麽事,只是叫上他一起等楊安明白蕓下班,然後一家人一起出去吃頓飯,吃完一起去散散心。

“一定要在外面吃嗎?回家吃不一樣嗎?我也可以做一大桌菜供我們一家吃,算上祁連和家裏其他人也沒問題。”說罷,姜何偏頭指了指跟在身後的祁連。

姜何的病情不穩定,回海晏後祁連就時時刻刻跟著姜何,就是防止姜何突然發病。不過姜何回來後狀態還不錯,每天按時吃藥,高高興興的,狀態比起以前好多了。

“嗐,讓你來做多累啊,回家裏吃也辛苦祁連和家裏其他人嘛。”楊子鵬攬過姜何的肩膀笑著說。

“爸媽主要是想陪你多在外面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不想看你整天眼睛都盯在一幅畫上,懂了吧?”楊子鵬朝姜何挑了挑眉。

“哦……算上祁連,就我們五個人?”姜何問。

“其實還有程毅和他舅舅啦——也是他們先約的咱們一家吃飯,想著你也好久沒見到程毅了,他舅舅程定瀾也算是欠你一個大人情,所以就應下了。”楊子鵬解釋道。

“欠什麽人情……他們本來就不是程家那夥人一路的吧?我只是不想他們也被你和爸媽‘一棍子打死’。”

“但如果不是你,也未必見得程定瀾和程毅還能約上我們吃飯。”

“那之前那些在程家那些公司裏上班的員工呢?”

“大部分都來咱家公司上班了啊——我們又不是搞拆遷的,上面的人鬥,就別帶上底下那些辛苦上班的人了。”

楊子鵬說完就揉起了姜何的腦袋,把姜何的頭發都揉亂了。

“哎呀——我其實還挺想親眼見見你當時長頭發的樣子呢。”楊子鵬笑。

“還在邊□□會兒嗎?”姜何問。

“對呀,其實那會兒黎譜經常有跟我們打視頻悄悄把你也拍進鏡頭裏,也會給我們發些你們倆在一起的合照——看見你在那邊也好好的,我們心裏真的踏實了很多。”楊子鵬輕笑了一聲。

只是楊子鵬這一提,讓姜何又想起了秦川。

“我的弟弟長得這麽好看,留什麽發型都很帥的,長頭發也很帥。”楊子鵬說著又揉起了姜何的臉。

“我也是懶得管才留長了的……”姜何連忙抓住了楊子鵬的手。

“回來了就好。”

楊子鵬突然把額頭和姜何的抵在一起,讓姜何都楞住了。

“回來了,就再也別走了。我和爸媽,還有黎譜——我們都不能再失去你了。”

原來患得患失的不只是黎譜和魯深。

但姜何沒有回應楊子鵬的這句話。

……

“你還有什麽底氣給他們想要的答覆呢?”

“你還剩多少時間,你自己還不清楚嗎?”

“該走的人遲早要走,走得越早越好——也省得夜長夢多……”

……

“沒事的哥,會好起來的。”姜何勉強笑笑,和楊子鵬說。

等到了楊安明和白蕓,姜何就跟著家人一起去見了程定瀾和程毅,一夥人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大餐。

只是剛出了這餐廳,姜何又碰上了陰魂不散的唐新。

姜何還記得當初在首府臉上被唐新抓的那一下,現在想起臉上都還隱隱約約在發燙。

姜何被這一夥人護得緊緊的,他就站在人群中楞楞地盯著瘋瘋癲癲的唐新。

“都是你——都是你!!!你們這群偽君子全部都圍著他轉——害了我們程家,還害了我的兒子!!!”唐新指著姜何罵。

“都是你們自己要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凈賺些黑錢——都是你們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明知道做不得還非要做,你怎麽有臉把錯全推給別人!!!”程定瀾是早就看以前那些程家人不爽了,如今也是終於趁這個機會罵出來了。

“你憑什麽罵子程!是你當初自己不要黎譜的,現在黎譜和子程在一起你根本就管不著!”程毅站出來和程定瀾一起替姜何說話。

“你都不是黎譜的法定監護人,你根本就管不到黎譜!倒是你——三番五次去黎譜那裏鬧,也老是來找我們楊家鬧,你這就是騷擾,擾亂公共秩序!”楊子鵬也護姜何護得緊。

“沒事的子程,沒事啊……這女人她就是受不了打擊才瘋的,一肚子火氣沒地方撒,就遷怒到你的頭上,你別聽她亂說!”白蕓在後面抱住姜何,緊緊捂著姜何的耳朵。

“祁連!趕緊把她轟走!”楊安明被唐新吵得頭都大了。

但這些話,不是白蕓捂了姜何耳朵姜何就聽不見了的。

唐新吼得那麽大聲,聲音還那麽尖,姜何想忽略掉真的很難。

“唐女士,在外還請註意自己的形象!”祁連直接推開了唐新,跟著其他程定瀾的人一起把唐新和身後的一群人隔開了。

祁連沒有用太大力,也不至於唐新摔倒。只是唐新站穩後,自己一下癱坐在了地上,指著姜何繼續哭著罵了起來。

“你自己有病就算了——不在精神病院裏治著,還跑出來惹我兒子!!!”

“我兒子多好啊!我的小譜那麽好!!!就該娶個配得上他的姑娘——他這個年紀本來娶妻生子就是最該做的事情!!!”

……

“聽見了嗎?”

“戀愛——結婚——生子——”

“本來這才應該是黎譜的一輩子。”

……

“你以為你們楊家包庇了他楊子程,整個社會的人就能接受他們兩個嗎?!兩個男的還在一起——說出來也不怕丟臉!!!”

“這就是病!!!你自己有病——還要拉著我的黎譜跟你一起遭殃!!!”

……

“怎麽樣?”

“紙包不住火,你以為你和他低調一點,就不會有人在意這件事了嗎?”

“你以為,真的人人都能接受嗎?”

……

“趕緊把她拉走!!!”程定瀾吼了一聲,帶來的人就立馬上前架起了唐新。

姜何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一時天旋地轉。

“子程!子程!”白蕓扶住了站不穩的姜何。

……

“啊呀呀~這麽著急趕人家走,不就是心虛承認了嘛~”

“你看,連你身邊的人——”

“都是裝出來的啊!”

……

“不是……不是……”姜何的腦袋開始抽痛,痛得他全身脫力,汗流不止。

“子程!!!”

“楊子程!”

“子程!!”

“祁連!趕緊過來幫忙!——”

身邊的一聲聲呼喚逐漸散去,姜何除了腦子裏的那個聲音,什麽都聽不見了。

“楊子程!!!姜何!!!都是你——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你!!!我死也不會放過你——你憑什麽拉別人陪你一起遭罪!!!憑什麽!!!”

……

“憑什麽要讓大家為了一個你,整天都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大家都很累的。”

……

“最該死的人就是你!!!!!——”

……

“對呀,最該死的人就是你。”

“沒了你,大家都能松一口氣。”

“不過是在你死的時候哭上一陣子,事後自然會忘了你。”

“你會被當做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一笑、一嘆了之。”

“對你來說也是解脫了,不是嗎?”

……

“別說了……”

“不要再說了……”

“我錯了……”

“我知道錯了……”

“對不起……”

“對不起……”

……

“祁連,怎麽樣了?”

“子程還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敲門也完全沒有任何回應……”

“叩叩——”

“子程?”

“……”門那邊沒有任何回應,門也被反鎖上了,完全開不開。

“子程他都把自己關房間裏關兩天了……”白蕓也已經有兩天沒有好好睡過覺了。

“……至少,子程人還在家裏,對吧?”楊子鵬安慰著白蕓。

白蕓只是心痛,搖著頭、嘆著氣,什麽都沒有說。

……

“我讓大家都很失望吧。”

“他們,都很愛我。”

“可我沒有任何變化——我還是那個只會讓大家失望、讓大家操心的家夥。”

“明明大家都在鼓勵我,保護我。”

“我卻……還是這麽自卑。”

“我的自卑,勝過了他們的愛。”

“所以,我讓愛著我的他們失望了吧。”

“那我,是不是也算死殺了愛我的人?”

“……”

……

深夜,姜何坐在地板上,看著全身鏡裏的自己還在發呆。

全然不知,有什麽東西落在了敞開窗的窗臺上。

“姜何——”

“……?”這個聲音讓呆滯了整整兩天的姜何瞬間回了神。

“姜何——”

“姜何——我替你收拾秦川——”

“……!”

“姜何——天天開心!——”

“天天開心——姜何——”

“秦川——”

淚水奪眶而出。

當“秦川”這個名字被喊出來的一瞬間,姜何的眼淚就決堤般地洶湧而出。

“秦川……秦川——”姜何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向了窗臺。

“哥……哥……你回來找我了……”姜何抱住窗臺那只渡鴉,徹底陷入了崩潰。

他怎麽會認錯這只渡鴉?

Crow就和以前一樣,很乖,姜何抱著他,Crow一動也不動,也沒有叫。

姜何看見了秦川,他真的看見了秦川——他就像以前在邊支躲人時那樣,以前就喜歡翻窗戶來接姜何走,這次他也是翻窗戶進來直接坐到了窗臺上。也和過去一樣,笑盈盈地看著他——姜何再怎麽吵再怎麽鬧他都會慣著姜何,不會制止姜何,只是等姜何發洩完自己的脾氣,鬧夠了,累了,姜何自然就乖下來了。

當然,秦川早就死了。

姜何只是精神狀態太差,眼前出現了幻覺罷了。

太過於沈浸自己的情緒——姜何並沒有註意到Crow一只渡鴉也流了一滴淚。

順著黑色的羽毛,落在了地上。

……

姜何哭得太厲害,加上又是犯病期間,所以便直接暈了過去。

再睜眼時,都已經是下午臨近晚飯的點了。

冬季天黑得早,這一會兒姜何從地板上重新起來,太陽都落山了。

是啊——明明是冬天,海晏這麽靠北,嚴寒的天氣,Crow怎麽……

姜何不想管這麽多,他只知道,現在Crow確確實實就在這裏,在他房間,在他的書桌前,乖巧的站在那裏。

(姜)我一直沒有關窗戶嗎?

刺骨的寒意突然爬上姜何的後背,冷得姜何嗓子一癢便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一直咳到姜何差點嘔出來,姜何才停了下來。

(姜)感冒了……

姜何緩了口氣,趕緊過去把窗戶關住了。

很奇怪,這麽冷的冬天,姜何居然還一直開著窗戶——但也不奇怪,犯病了,姜何總會下意識折磨自己,通過一些外力因素來逼迫自己保持清醒。

可能這次就是姜何想凍凍自己吧,結果不僅沒能保持住理智,還把自己給吹感冒了。

只是感不感冒什麽的都已經無所謂了。

姜何更在意自己的Crow。

坐到書桌前,姜何看見了一個被卷起來綁在Crow腿上的小紙條。

展開紙條,是陌生的字跡:

-如果有無數個下輩子,還會願意和他在一起嗎?

清秀漂亮的字體,卻讓姜何看了嗤之一笑。

(姜)惡作劇嗎?

姜何剛把紙條放在了桌上,然後就又沒忍住咳嗽了起來。

腦袋被窗臺先前灌進來的風吹得很疼,姜何只感覺自己渾身都不舒服:感冒引起的頭疼鼻塞,長時間沒進食空腹引起的胃疼,犯病後的頭暈目眩——姜何難受得想直接從窗臺上跳下去摔死自己。

(姜)好難受……

姜何趴在了桌子上,盯著這張展開的紙條,困意再次慢慢侵占了他的意識。

恍惚之中,姜何看見Crow拿嘴咬起了這張紙條,然後叼到了他的手裏。

(姜)是誰……把你帶回我身邊的……?

(姜)是要我……回答紙條上的問題嗎?

姜何太困了,眼睛一閉就又睡過去了。

一覺睡醒,又是深夜了。

還以為是在做夢,但醒來後姜何發現自己手裏確確實實握著這張紙條,所以他確定自己看見的那些都不是做夢。

鋼琴突然發出聲響,姜何轉過頭去就看見了在琴鍵上亂跳的Crow。

Crow……也有點奇怪:自從Crow進了姜何的房間,姜何發現Crow就沒有叫過了。

(姜)總感覺……

(姜)他好像又聰明了很多?

姜何也不太敢確定。但是不論怎樣,Crow現在變成什麽樣,也是姜何跟秦川一起養、一起教的Crow。

回過頭來繼續看這張紙條,姜何還在琢磨這紙條的來頭。

(姜)烏鴉……紙條……

這種神秘兮兮的做法,只讓姜何想到了一個人——小鴉。

但是,小鴉遠在邊支,怎麽會出現在海晏?姜何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這個問題無關緊要,Crow似乎想告訴姜何這紙條很重要,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姜何就從筆筒裏抽了支筆出來準備在紙條上寫上自己的答覆。

-如果有無數個下輩子,還會願意和他在一起嗎?

筆尖在空中沒有任何的停留,幹脆利落地落在紙面上,滑動了起來。

-我願意

只是寫完後,什麽都沒有發生。

(姜)當然什麽都不會發生了——一張小紙條而已……我在想什麽呢?

姜何被自己的行為無語到了,又一下趴在了桌面上。

看著自己寫下的“我願意”三個字,姜何突然想起了一些別的事情。

(姜)……這樣的話,就趁著我還沒有犯病,意識還清醒……

一個本子被抽出來打開了,露出了嶄新的空白內頁。

……

姜何的事……楊子鵬也沒敢告訴黎譜。

黎譜要是知道了姜何在海晏這邊出了事,肯定會直接連課都不上飛回來看姜何的。

所以黎譜是一直到放了寒假回海晏才得知姜何被唐新刺激到了的事情的。

黎譜聽到這事時非常生氣——他從來沒有這麽不禮貌地對待楊子鵬和楊家其他人過,這還是第一次。

但是等他連行李箱都不要直接重進房間裏的時候……

他發現房間裏根本就沒有姜何的影子。

就這樣,楊家這大別墅被翻了個底朝天,裏裏外外都找了個遍——都沒有找到姜何。

這次姜何為什麽會不見?

黎譜非常著急,因為楊家人根本不知道姜何是什麽不見的,所以黎譜急得抓狂。

再次回到房間,黎譜又檢查了一番,才翻開了書桌上的那個本子。

一翻開,姜何的字跡就映入黎譜眼簾,讓黎譜渾身顫抖不已。

這本書,被撕掉了將近一半本的紙張,黎譜楞楞地看向旁邊的垃圾桶:滿滿一筐全是廢紙團。

-我少寫幾行,你也少些思量。

這是姜何撕了那麽多張紙後留下的唯一一句話。

黎譜已經連自己的呼吸都感受不到了,他眼裏全是那筐廢紙團——撿起一個,展開再看……

-對不起譜哥

字跡被亂線劃掉了。

另一個紙團:

-對不起

被劃掉了。

另一個紙條:

-譜哥

劃掉了。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驚悚的胡亂畫線。

-我不想離開他……

-誰來救

-別來找我了求你了

-你是不是找不到我了?

-當你翻開這個本子看到這句話時

……

這些廢紙團,每一個展開後都被姜何用亂線胡亂畫了一通。

越發混亂的字跡,無一不在提醒黎譜:

姜何是自己離開的……

這是遺書。

窒息的感覺終於強烈到引起了黎譜的註意,在這一刻,呼吸便失去了意義。

……

程家人如今都靠著程定瀾接濟。

黎譜的哥哥黎許現在也在程定瀾的公司裏上班,黎譜的弟弟黎銘如今還在上學。

唐新,自然也是靠程定瀾接濟的其中之一了。

程家的一切都崩盤後,唐新也逐漸變得瘋瘋癲癲的了。

其實別人說的都沒錯,她會那麽在乎黎譜,僅僅只是因為黎譜“前”途無量,把黎譜認回身邊,能給她帶來數不盡的利益和名氣,她只是向往自己臉上貼金——於是她就越想越瘋,把一切的怨氣全部都撒在了姜何的身上。

“就是姜何搶走的黎譜”,這就是唐新瘋了之後還一口咬定的事情。

那現在又是什麽原因讓黎譜主動站到她面前來的?

唐新不知道,她只是一看見黎譜就兩眼放光,乞求得到黎譜的原諒,希望黎譜——

“你現在滿意了嗎?”黎譜的眼神兇狠得十分嚇人。

黎譜整個人渾身上下都是冷冰冰的——唐新居然被自己心心念念的“親兒子”給嚇怕了。

“滿意了吧?你滿意了吧?!——”黎譜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朝唐新咆哮了起來。

“先是我爸——然後又是姜何——你他媽到底要搞什麽啊?!”

“老子這麽多年怎麽過來的你知道嗎?!知道嗎?!你知道個屁!你他媽連我爸死了多少年都不知道!一直都盼著我和我爸兩爺子早早死琮城吧?!”

“死了!全死了!!!——現在你高興了吧?!”

“你這個殺人犯——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殺了哪些人?!”

“——不知道?”

黎譜喘著粗氣,指著唐新突然冷靜了下來。

“我告訴你。”

“你從我出生那時候開始就弄死了我——反正你不想養我,什麽‘可憐天下父母心’,你生了我和黎銘就只覺得我們倆是你的累贅。”

“你把我爸攢的錢全借出去的時候你就弄死了我爸——反正你從來沒想要替我爸要回那筆錢,就為了你那張害死人的狗臉。”

“你知道我和姜何的關系後把氣全撒在姜何身上的時候就弄死了姜何——反正你知道姜何早就已經撐不住了,他那點可憐的精神狀態連被人罵一句笨蛋都會承受不住徹底崩潰。”

“怎麽樣?”

“開心了嗎唐新?——”

“老子這輩子都被你毀了。”

“滿意了嗎?”

黎譜紅著眼一遍又一遍反覆質問著這個毫無人樣的女人。

“恭喜你啊——你終於報仇成功了。”

每一句話的信息量都讓身邊的人震驚不已——程定瀾和程毅更是拿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唐新。

黎譜說完就要離開。

但只是走了兩步,他就停下來了。

人們本以為黎譜把所有事情說出來後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卻沒想到直到現在黎譜才真正爆發出來。

“死了!!!全死了!!!老子問你你他媽滿不滿意!!!”

“老子憑什麽要因為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你憑什麽把老子生下來這麽折磨我!!!”

“姜何他做錯什麽了!!!你他媽說啊!!!說啊——!!!!!”

黎譜吼得嗓音都破音了,嘶啞至極的聲音,還在竭盡全力地咆哮著。

要不是黎譜被人拉著,唐新現在真的會被暴怒失去理智的黎譜活活打死。

“憑什麽——憑什麽——”

“憑什麽……”

黎譜無力地哭著跪了下去。

(黎)憑什麽你要因為這種人就走……

(黎)你明明答應過我今年生日要補我一次生日禮物……

(黎)明明是你自己說的……

(黎)你會調整好自己等我回家……

(黎)你騙我……

(黎)你明明答應我的……

……

其實,這次寒假回來,黎譜給姜何準備了一個驚喜。

只是如今,已經沒有人值得黎譜把這件事情拿出來炫耀了。

回到學校,黎譜試過重新適應一個人的生活,家裏也只剩下了魯深和他住在一起——

但黎譜……已經走不出去了。

他每天晚上睡覺閉上眼睛就是姜何,睜開眼後還是姜何,說話時會看見聽見姜何,吃飯時身邊還是姜何——就連他洗個澡,一低頭就是姜何那雙迷他心智的眼睛。

幻覺,已經嚴重影響了黎譜的正常生活。

姜何無處不在。

但即便只是幻覺,也和真正的姜何一樣:陪在黎譜身邊,從來沒有傷害過、妨礙過黎譜的生活。

當黎譜切菜時因為走神還將刀刃移到了自己的手指上方,落下的那一瞬間,姜何甚至會出現伸出手擡住黎譜握刀的手。

“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做菜的時候要專心,別老想些有的沒的。”

姜何的聲音,也無時無刻不出現在黎譜的耳邊:

“譜哥,早上好呀~昨晚是不是又夢到我了?”

“譜哥,好餓——給我做飯吃嘛!”

“譜哥,準備出門去哪裏?”

“譜哥,你又被老師誇獎啦,好厲害!不愧是我的男朋友!”

“不準你盯著別的人看!黎譜!你只能盯我!”

“切,都成年人了還跟你比,有什麽好比的……譜哥你別理那種討厭的家夥!”

“嘿嘿~黎譜,我給你畫了新畫哦!”

“譜哥,我好困啊……”

“譜哥……你能不能別留我一個……”

“黎譜——”

“黎譜……”

“……”

“黎譜……我好怕……”

……

大四的下學期。

黎譜,大三上學期就成功獲得保研資格,大學期間不僅申請了雙修而且成績一直名列前茅,還獲得過多項國家級賽事獎項的優秀本科生——

向校方申請了退學。

……

在決定退學的前一個星期,黎譜收到了一份匿名快遞。

那是一幅畫:一副,專門給黎譜畫的畫。

曾經那張空白的臉龐,如今依舊空白,姜何到最後也沒能為畫中的黎譜勾勒出五官。

這樣一副殘缺不全的畫,還附贈了一張紙條。

-如果有無數個下輩子,還會願意和他在一起嗎?

和姜何不太一樣,黎譜沒有考慮過這紙條的來歷——他直接拿起了筆,就在紙條上留下了自己的答覆。

和姜何,一模一樣的答覆。

-我願意

這麽一份奇怪的快遞,黎譜只當是姜何寄給他的。

因為那是姜何的字跡,清秀,工整,漂亮。所以……黎譜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他什麽都不要了,只留那枚幾乎深嵌入左手無名指指骨的戒指。

……

某日首府機場。

魯深終於等到了一通專屬於他的電話,他也在機場等到了一個令他朝思暮想的人。

如今回來的齊明,樣貌氣質和以前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但……魯深又何嘗不是呢?

“我以為,你還會像以前那樣,許久未見,見到我就激動得飛過來撲向我。”

“你也說了,那是以前。”

“你變了好多。”

“不喜歡現在的我了?”

“噗……更喜歡了。”

和黎譜姜何不一樣——齊明現在回國了,選擇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對魯深的愛意展示出來。

即便是在眼多口雜、人山人海的機場,齊明在魯深額頭上吻的這一下依舊十分得體自然,宛如整個機場就只有他和魯深兩個人一樣。

“為什麽你沒有叫上老姜黎譜一起來機場接我?”齊明問魯深。

“他們倆啊——都走了好久了。”魯深笑著長舒了口氣。

“去哪兒了?怎麽出去玩還不帶上你呢?”齊明摟住了魯深。

“不知道。”

“唉,也是,姜何出去玩就是喜歡亂走,走到哪兒就玩到哪兒。”

“肯定是去了很遠很漂亮的地方吧,有向日葵,有玫瑰……”

(魯)還有,不落的太陽。

……

骨灰從崖上被撒入大海,微粒飄落在海面隨波游動的玫瑰花瓣上,剔了刺的玫瑰就此被海浪吞噬,沈入無光的海底。

還有日落後的向日葵,枯萎倒在了一片藍色的小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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