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姜何(六)

關燈
姜何(六)

死亡,是剝奪人希望的東西。

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幕。

他親眼目睹了自己失去了一個最喜歡的人……自那以後,夜深人靜輾轉反側之時,他腦子裏全是那一幕。

沒有人知道小啞巴買個菜回院裏之後為什麽一直哭,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姜河再也不會來孤兒院找小啞巴了,小啞巴編的花環,再也沒人願主動下頭讓他戴了。

像做了場夢般,小啞巴的夢突然就醒了。

小啞巴還恍恍惚惚地坐在房間的地板上,趴在茶幾上握著白色的油畫棒望著黑色卡紙在發呆……

突然房門開了。

“姜先生,請進。”是姐姐的聲音。

小啞巴擡眸瞟了一眼,看見了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

“畫的什麽?”來的這位姜先生開口問小啞巴。

小啞巴看著卡紙上幾道粗粗的豎線,一言不發。

那是斑馬線。

豎線的上方,有黑色的小轎車;豎線的兩側,全是黑壓壓的人群。但這是黑色卡紙,除了小啞巴,誰能看出來有這些東西呢?

“他這段時間情緒一直很低落,就這樣呆在房間裏也沒出去過……這孩子能說話的,他只是不願意開口說。”姐姐給姜先生賠笑。

“沒事,我知道。”

小啞巴終於想起了這張臉——這位姜先生是姜平升,姜河的爸爸。

“過幾天我來接你回家,好不好?”姜平升蹲在小啞巴身邊輕聲問他。

小啞巴還是沒有說話,直接放下油畫棒收回手,把臉枕在了胳膊上,他的臉就被自己埋起來了。

姜平升摸了下小啞巴的腦袋,起身和姐姐一起離開了房間。

小啞巴不想被姜河的爸爸領養回去……姜河都不在了,他還去他們家幹什麽?

但只看姐姐高興的反應,他知道自己離開孤兒院也只是時間問題了。

……

小啞巴也不知道姜平升什麽時候回來接自己,照顧她的姐姐也不讓小啞巴出去玩了,說是怕突然來接小啞巴又找不到他人……

但小啞巴今天還是溜出來了。

他是來找劉倩的。

但他忘了今天不是雙休日,現在劉倩還在學校沒放學。

“怎麽啦小啞巴?找倩倩是不是有事啊?”劉倩奶奶問著小啞巴。

“呃,嗯……”小啞巴皺起了眉。

“什麽事可以和奶奶說嗎?奶奶回頭替你告訴倩倩。”奶奶說。

小啞巴糾結了好一會兒,但眼下似乎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就是……我要被姜河他們家接走了,以後可能不會再來這邊看奶奶你和劉倩了……”小啞巴聲音有些哽咽,“她不在也好,免得讓她笑話我一個男孩子當她面哭鼻子……”

事情已經說完了,小啞巴抱著劉倩奶奶哭了好一會兒才離開又跑回孤兒院。

只不過跑回孤兒院被姐姐逮到了現行,小啞巴被姐姐好生教訓了一頓先不說,還被下了禁足令。

但小啞巴已經沒有再擔心的事情了:這麽一來,小啞巴又回到以前一個人的生活狀態了。

情緒比想象中要平靜。

就是感覺……

心裏空空的。

……

“我知道你不愛說話,不過沒關系,保持沈默有時也是一個很好的習慣。”

小啞巴坐在姜平升的車裏,姜家的管家鄭伯在開車。

“‘小啞巴’算不上一個名字,我把你帶回家,以後你就隨我姓,你的名字……”

小啞巴的目光從車窗外轉移到了姜平升的後腦勺上。

“就叫‘姜何’。”

小啞巴眼裏閃過一瞬間的驚愕,但立馬收斂了回去。

姜平升這是什麽意思?小啞巴想不明白。

“你是單人旁的‘何’,我兒子是三點水的‘河’,他一直都在念想把你接回家……”

不管是對姜平升還是對小啞巴來說,這都是個沈重的話題。

但姜平升的心情遠不如小啞巴的低落。

不管是哪個字,小啞巴都覺得,這應該是姜河的名字……

姜河出車禍,小啞巴是目擊者——他也不知道姜平升知不知道這件事,反正姜平升也沒有要開口提的意思,所以小啞巴對這件事知不知道都無所謂。

短短的車程小啞巴卻感覺開了好幾個小時,姜河的家在小啞巴這裏,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這麽陌生過。

他算什麽人?用了姜河的名字,還進了姜河家的房子。

“你以後也用這個房間吧,如果是姜河的話,我想他一定不會介意,還會很樂意的。”姜平升笑著說。

他以後甚至還用姜河的房間。

“鄭伯,等會帶姜何去見見夫人,要註意保持距離,別讓夫人發瘋傷到他了……”

小啞巴也沒有去在意姜平升和鄭伯囑咐的事情,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這一個問題:他算什麽人,憑什麽自己什麽都用的姜河的東西?

為什麽……

為什麽要在姜河出事之後就把他接回家呢?

為什麽要專門給他起名叫“姜何”呢?

……

鄭伯先簡單收拾了一下小姜何,給姜何好好洗個澡,換了身衣服,再把長頭發梳一梳,還別說,姜何看著當真有點有錢人小孩的範兒了,鄭伯還挺喜歡姜何的。

姜何全程都很乖,安安靜靜地依著鄭伯,也不吵也不鬧。

聽鄭伯說,冉煦是姜河出了車禍之後就精神崩潰了,每天都留在房間裏瘋瘋癲癲的,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一看見人就會抓著問有沒有見到她兒子姜河……也是個可憐的母親。

姜何站在冉煦面前時,冉煦已經完全不是他記憶裏的那副模樣了,可以說和以前比起來是截然相反。

一樣都是男孩,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體型,還有幾分相似的五官,冉煦見到姜何,就突然撲過來死死捏住了姜何的肩膀。

姜何恐懼地望著冉煦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眸,肩膀被捏得生疼。

“媽媽的小河……小河……”冉煦顫抖的手撫上姜何的臉,嘴裏不停地重覆著同樣的話語,“回來了……小河……對不起是媽媽不好……是媽媽不該逼你……別嚇媽媽了好不好?……”

姜何看著冉煦臉上淌下來的淚水,聽了這些瘋瘋癲癲的低語後,他才突然明白他來這個家的意義。

“還在生媽媽的氣嗎小河?為什麽都不願意喊一聲媽媽了……”

姜何怕得渾身發抖,腳都挪不動,更別說開口說話。

“為什麽不說話了……為什麽不說話……”冉煦哭得厲害了,開始抓著姜何使勁晃。

突然安靜了下來,姜何的心跳聲在這一瞬間被無限放大。

“你——你不是他!!!”

“啪!——”

姜何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什麽情況,就被發狂的冉煦狠狠扇了一巴掌,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你憑什麽冒充他——憑什麽!!!沒人可以代替我的姜河!!!”

姜何只想趕緊逃走,可他慌亂之中還沒有來得及從地上爬起身,腳踝又被冉煦抓住往回拖,他怎麽爬都無濟於事,恐懼、絕望、無助——來勢洶洶,瞬間占據了姜何的心頭。

“夫人,請冷靜!!!”鄭伯沖進房間裏強行扯開了冉煦抓住姜何腳踝的手,急忙把姜何抱了出去。

姜何怕得出了房間還在抖,眼淚無意識地流個不停。

他怕啊,被嚇壞了——可他在這個房子裏哪有立足之地,哪有人會安慰他?姜何就算現在被鄭伯抱著,他也是自己抱自己蜷縮著盡力平覆情緒。

沒人會照顧他的,他只有自己了。

……

冉煦那一巴掌下手實在太重,小啞巴的臉現在還是火辣辣的先不說,他感覺自己還一直在耳鳴。

他局促不安地在姜河的房間裏走著,一想到這房間裏到處都是姜河生活過的痕跡,他就覺得特別想哭,既覺得自己很委屈,又覺得自己沒臉再去想姜河。

他代替不了姜河,可他明明不想代替姜河。

姜何在床頭看見了自己以前送給姜河的鉤織小貓,原來姜河真的像自己當時說的那樣每天都放在枕邊的。

(姜)對不起……

(姜)對不起……

姜何崩潰地癱坐到地毯上,開始捂著臉哭了起來。

(姜)為什麽……為什麽——

(姜)這些東西明明都是你的啊……

(姜)我又有什麽資格擁有它們……

進姜家的第一天,姜何只有迷茫無助和絕望恐懼的情緒。

到最後姜何都是哭累了坐在地毯上趴在床邊睡著的。

直到被鄭伯的敲門聲吵醒,鄭伯來叫姜何起床,還有給姜何臉上上藥。

“你……就趴床邊睡的一晚上?”鄭伯驚訝不已。

姜何怕得要死,縮到房間角落,死死抓著窗簾擋著自己。

“別怕啊孩子,我一個老頭子怎麽會傷害你呢?”

鄭伯走近一點點,姜何就失聲尖叫了起來。

“別過來!!!我不是姜河——我不是他!!!”姜何哭著朝鄭伯喊。

鄭伯聽得心上一揪。

“誰說你是姜河了?你們兩個的名字並不是同一個字,你是你,他是他,不要混為一談——夫人是因為現在精神狀態太差認不到人才會那樣說你的,你這孩子怎麽當真了呢……”鄭伯安撫著姜何。

姜何根本聽不進去,就躲在窗簾後面哭。

姜何到底為什麽會被接回姜家?為什麽姜平升偏偏要給他起這個名字,原因鄭伯作為家庭管家會不知道?

現在還說那些安慰的話有什麽用?鄭伯已經看出來姜何是個什麽性子了,連篇的謊話對他是不起作用的。

“孩子……”

“你聽我說……”

鄭伯慢慢挪到了姜何面前,輕輕按住了姜何的肩。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怕留在這個家裏……我也知道你已經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接到這個家裏來了——可現在這樣躲在這裏哭有什麽用?你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去了……‘小啞巴’已經永遠留在孤兒院裏了,你現在只能是‘姜何’了啊……”

姜何突然安靜了。

(姜)啊……

(姜)對……對……

(姜)我已經回不去了……

雖然還在哭,可姜何已經沒有哭出聲了。

“別哭了,來,鄭伯給你臉上再擦點藥,然後帶你去吃早餐。”鄭伯對姜何伸出了他粗糙寬厚的手。

猶豫了片刻,姜何還是握住了鄭伯的手。

他明白的,握住這雙手,就表明他必須放下“小啞巴”了。

從他邁出孤兒院的大門,坐進姜家的車那一刻起,小啞巴就已經停在孤兒院的大門了……

他沒得選。

……

小啞巴剛來姜家的時候也不是雙休日,姜瑞那時還沒放學也不在家。

姜瑞也是認識姜何的,知道姜何是對其他不熟的人不會開口說話的性子,她也沒有多和姜何交流,兩個人每天就是早上一起吃個早餐,她去上學,然後姜何在家裏開始等著家教老師來補課,然後一天兩個人就沒有交集了;周六周日的話,姜瑞起床依然是看見姜何在補課,也沒別的了。

姜瑞只是時常聽見家教老師誇姜何聰明,心裏對姜何有點好奇:孤兒院領養回來的孩子還能聰明到哪裏去?

也不是搞歧視,姜瑞只是單純覺得家教老師誇得太過頭了,姜何肯定會被誇得驕傲起來的。

姜何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每天都很充實,教他的老師都誇他聰明有天賦,雖說姜何聽著不至於飄飄然,但至少讓姜何覺得自己呆在姜家沒那麽難受了。

聰明有天賦什麽的……姜何覺得以前就在姜河那裏聽慣了,劉倩也經常那樣誇他,所以姜何覺得任何人嘴裏吐出來的誇讚都沒有劉倩姜河這兩個朋友說的來得實在——現在應該說只有劉倩誇的姜何聽著才覺得高興了。

他也很久沒有見到劉倩了……估計以後也見不到了。

再過了段時間,冉煦的精神狀況終於靠長時間的治療好轉了過來,她對姜瑞比以前還要親,把姜瑞視作了掌上寶,而反觀姜何……

極度厭惡的情緒絲毫沒有隱藏。

她看見姜何就煩,姜何的任何一個舉動都讓她莫名惱火得很。她覺得姜何在他眼裏完全就是個土到臟她眼睛的野娃,姜何但凡是惹了她不高興,就少不了被冉煦一頓亂吼暴打。

本來姜何安靜得在姜家沒什麽存在感,但冉煦硬覺得姜何就是個眼中釘,走哪兒都能看見他,陰魂不散的煩躁得很。

姜何就安安靜靜地在一邊吃個飯,連菜都不敢伸手去夾,就能被冉煦看不順眼吼上一頓,之後幹脆也不準姜何跟著他們一家人一起吃飯了。

他就跟著鄭伯和家裏其他的傭人一起吃,但更多時候還是得自己想辦法給自己做飯吃。

冉煦敢這樣對姜何,也只是姜平升不在家的時候——但姜平升忙得要死,每天早出晚歸基本就見不到人影,有時晚上也根本就不回家。

看看姜瑞,一日三餐好吃好喝的被伺候著,連每天的衣服都是冉煦親自挑來搭配的,平時出門去上學、跟朋友出去玩都有人送著;再看看姜何,一日三餐就沒吃全過,全靠自己做,衣服褲子也只能他自己拿著錢買,每天老老實實在家裏補個課也會被冉煦罵得狗血淋頭,在姜家完全沒有被當自家人,待遇連個傭人都比不過。

姜何也會覺得很委屈很不公平,他也每天晚上偷偷蜷縮在房間角落裏哭,角落裏是一坐就一整晚……但時間只會被他這些行為無限拉長,度日如年的適應期已經麻痹了姜何的神經,慢慢的,他就徹底麻木了。

已經習慣到,他只要看一眼冉煦,就能立馬知道冉煦張嘴下一句話是什麽。以前冉煦罵他他還會害怕,他現在只覺得無所謂。

甚至連挨打都已經習慣了。

姜何真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啞巴,因為他現在每天都是這樣一種麻木的精神狀態,說話對他來說已經完全不需要了。

補習了很長一段時間,姜何就開始被送去讀書。姜河最討厭的學校,現在也成了姜何每天要去的地方。

他還依稀記得姜河非常討厭學校裏這些同學,姜河說他們都是些吊兒郎當被父母寵得一點道德常識都沒有的家夥。

現在姜何也信了。

就姜何來到班上的第一天,他前桌那個叫周途明的同學就和他班上的好兄弟們一起好好“問候”了一下姜何,見面就直接給姜何下馬威,嘲笑姜何就是個冒牌鬼,是個完全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當然,他們丟掉了姜何舊的筆袋,也連帶著筆袋裏的筆一起送進了垃圾桶裏。

他們這是幫姜何換新文具,他們真的,姜何哭死。

完全沒有理會周途明這些家夥的挑釁,姜何在班裏也是一個毫無存在感的啞巴學生,每天只會聽課,埋頭寫作業。

在學校實在太無聊,姜何是來了學校上學才知道,原來他在家裏補的課就已經遠超他這年紀年級的上課進程了,所以老師講的姜何都會,讓姜何覺得很無聊。

但姜何越是無視周途明,就反而讓周途明越來勁兒,周途明就是想知道姜何能無視他無視到什麽時候。

反正周途明在學校背景硬得很,沒人敢惹,周途明就變本加厲,帶著其他的學生一起孤立欺負姜何,拿姜何那點可憐的出身造謠開玩笑,姜何剛進這學校沒多久,就成了人人避而遠之的“異類”。

其實挺好,姜何反而有種自己在姜家的感覺了。

畢竟在姜家,他也是被這樣排擠的一個。

這是所私立學校,都是些有錢人才會送孩子來上學的地方,姜何這種從孤兒院領出來的人自然不受待見;就像姜家一樣,好像姜何身上的氣味和血液,就是下賤得不行,他就不配呆在姜家裏。

任憑學生怎麽欺負姜何,姜何都完全沒有放心上——只要不會影響到他上課聽講下課做作業,回家不要被冉煦因為作業成績抓著打,姜何就是無所謂。

第一個學期很快過去,姜何硬是憑著每次考試科科都是全校第一的頂尖成績討到了學校所有老師的喜愛之心。

周途明真的超不爽,特別是他父母當著他面誇姜何成績好,說他就坐姜何前面為什麽沒有向姜何學學的時候——周途明簡直氣得牙根癢癢。

這種眼紅嫉妒的情緒,讓周途明超級想立馬把姜何那張冰冷毫無表情的臉撕得稀巴爛。

(周)憑什麽——他憑什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