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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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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墳

嘉平二十一年, 十一月,嶺南水患。楊黛奉旨賑災南下。

馬車內點著沁人心脾的沈水香,裊裊香霧中, 紫衣婦人翻閱著嶺南諸州的卷冊,眼底晦暗不明。剛要出京城時, 馬車停了下來,車夫道:“楊大人,有位郎君說, 要見我們家小姐。”

柳色正和裴昭下著棋,聽聞此話, 輕輕地掀開了車帷。

道旁站著位錦衣華服的少年,眼尾上挑,眼角一點紅痣, 容貌極是俊秀。

山雨欲來, 裴昀已和崔珺成婚,楊黛不願裴昭再和皇儲有什麽瓜葛, 輕輕搖了搖頭。

柳色見狀, 又放下車帷。

“杜大哥,走吧。”裴昭立刻朝車夫喊道, “阿娘,七殿下上回罵我‘自以為是’,現在找我, 估計不會有什麽好話。”

楊黛應了一聲, 重新看向卷冊。

此次受水患影響的嶺南八州中, 災情最嚴重的是邕州。但先去邕州, 倒並非出於此。

接到賑災聖旨的第二日,韓德妃召見她, 說:“本宮的細作覺得此物有鬼,便從承香殿偷了出來。”她將一支瓷瓶推到楊黛跟前,“但醫官竟無一人認得裏面是何藥,只說它……大概是嶺南產物。楊禦史,本宮望你盡快查清它。”

自六月起,纏綿病榻的崔隆裕常在蕭宛煙的承香殿留宿,早朝也曠了好些。立儲關頭,他忽然寵幸蕭氏,韓德妃因此緊張,也在情理之中。

下完一局棋後,裴昭道:“阿娘看了這麽久,要不休息休息,來陪我下棋。”

楊黛點了點頭,闔上卷冊。

“昀兒前不久有了喜。”

裴昭指尖微頓,笑道:“阿姐和齊王殿下夫妻情深,真好。”

楊黛柔聲問:“上次燃燈節回來,阿昭好些日子沒和王長公子見面了,是不喜歡他?”

裴昭落下一子,平淡道:“沒有不喜歡。”

但看上去,也沒有喜歡。

楊黛道:“阿昭明年才及笄,若想取消這樁婚事,也未嘗不可。或是說,阿昭可有合眼緣的郎君?倘若家世匹配,娘也可想辦法。”

裴昭想了想世家的其他同齡公子,搖搖頭:“就王長公子吧……娘再不專心,這局要輸了。”

嶺南氣候溫暖,即便是深冬,也不曾有京城刺骨的寒意。

裴昭有些懷念京城的大雪天。

碎玉瓊珠落在飛甍畫棟上,湖裏也結著薄薄的冰。

柳色穿著紅襖子陪她打雪仗,長長的眼睫上沾著碎雪,像瓷娃娃一樣。

不知為何,想著想著,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另一人的面容。

生日時,那人也是睫羽沾t雪,站在門邊,整張臉如同冰雕玉琢。

-

此時此刻的大周國境,正飄著鵝毛大雪。

灰撲撲的天色下,一支軍隊蜿蜒著向安北城行去。

樓雙信斜覷著一旁騎馬的少年,問:“進了朔方道後,你便一直不說話,是怕死嗎?”

前面的樓綏遠轉過頭,輕喝一聲:“信兒,不得對殿下無禮。”

樓雙信撇了撇嘴:“爹,我就是想和他多說些話!”

這七殿下雖沒什麽皇室的架子,但是脾氣卻很是古怪。

崔珩擡眸望向他,瓷白的臉和飛雪無甚分別:“樓公子想和我說什麽?”

樓雙信有些語塞,過了半天才道:“老東西按兵不動,我們就這就三千人,除去後勤兵,只剩兩千多,再把老弱殘兵刪去……能用的才八百人。沒多少勝算,所以,還是得說服那老東西借兵。”

他說的老東西,是朔方節度使陳璟玉。

崔珩“嗯”了一聲:“只怕平常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對他行不通。”

樓雙信點頭讚同:“這麽長一段時間,赤羅國都攻下三城了,他毫無動靜——難不成,是你爹的意思——呸呸呸,是陛下的意思?”

崔珩神色微動,只是道:“父皇年事已高。”

大周厚葬成風,帝王即位後便開始選址修築陵寢。如今崔隆裕年過花甲,而陵寢尚未修好,近兩年來大規模征集勞役,以至於國庫空虛。和談需要錢,打仗也需要錢,相權之下,前者花銷少上許多。

樓雙信恍然大悟:“這樣的話,為什麽不直接和談呢?”

他擦了擦臉上的雪水,往手中哈了一口氣:“那還專門派你來一趟做什麽?送死?”

崔珩沒有答話,只是看著雪幕中的黑影幢幢。

是安北城城門。

樓雙信皺眉道:“怎麽又不說話——崔韞暉,你不會真不怕死吧?”

崔珩忽然笑起來,漆眸璀璨,笑容恣意而張揚:“當然怕死。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樓雙信哼了一聲:“那你以後好好說話——我和我爹肯定能守住安北城,你也不會死。”

在揚揚飛雪中,少年側過身,雙手交疊,施了一禮。

赤羅國太子被羽箭射殺時,樓雙信不知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想起那個雪日。

年輕的太子死在馬下,赤羅國騎兵潰散,在千軍萬馬中,他聽到那人的聲音,平淡中攜著風雪:“樓雙信,你發什麽呆?不要命了?”

射向他的羽箭被飛來的長劍截斷。

樓雙信這才回過神,勒緊韁繩去追擊赤羅國的副將。

五月,朔方道天氣回暖。

安北城內,柳樹冒出新芽,楊絮順著遲來的春風,晃晃悠悠地飄進屋內。

赤羅國的鞍畢、奚驊、玉落三城已落入朔方軍的管控。而千裏之外,纏綿病榻的崔隆裕,立了四皇子崔瑀為儲君。

樓綏遠看著京城送來的敕書,眉頭緊鎖:“陛下……又是在催殿下回京。”

樓雙信問:“爹,戰事剛剛結束,誰知那赤羅國會不會死灰覆燃……韞暉多呆一會,沒什麽關系吧?”

崔珩道:“只怕會引起父皇和皇兄的揣測,不過,確實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好。”

陳璟玉擡眸看向少年。

大周的節度使有募兵權,朔方軍由他一手治理管控。最初按兵不動,是秉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畢竟,沒人願意為一個不得寵的皇子耗費軍餉。

但他在聽聞第一封捷報時,便改換了看法。

“殿下若有事,盡可吩咐老臣。”陳璟玉說。

“此役能勝,多虧朔方軍軍紀嚴明,管理有方。”春日熹光中,少年的眼眸明亮,卻挾著淡淡的殺意,“陳節度使,鞍畢、奚驊、玉落三城,雖不算物資豐富,但也可以一用。”

五月下旬,鞍畢、奚驊、玉落三城被屠,無論老少,城中財物,俱被收入朔方軍中。

六月初,赤羅國主派使者來北安城和談,夜宴結束後,樓雙信和崔珩一同回府時,正遇上京城來的密使。密使將兩封信雙手呈上,接著,退到了一邊,神情淒惶。

崔珩把信收入袖中,走入屋內時才打開,看了一會,什麽也沒說,指尖卻開始顫抖。

樓雙信連忙上前。

第一封說裴家勾結禁軍,一旬前,滿門抄斬。第二封是說崔隆裕駕崩,太子崔瑀即位,希望崔珩速回京城守喪。

樓雙信當是父子一場,崔珩才露出這種神情,便低聲道:“你打算何時回京?”

崔珩沒有答他,坐在案前翻看回京的路線,忽地問了一句:“人死可以覆生麽?”

樓雙信道:“死而覆生什麽的,全是騙小孩和愚笨的大人的。而且……韞暉,陛下他年事已高,也算壽終正寢。”

崔珩打斷他:“我決計明日回京,雙信,你同樓將軍說一聲。”

樓雙信大吃一驚:“再留個三五天也沒事吧,何必這樣著急?”

“你想晚一點也沒問題。”崔珩彎了彎唇,笑容極是虛弱,“但京城天氣回暖,屍體恐怕存不了太久。”

“韞暉是想再見陛下一面?”樓雙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

京郊,亂葬崗。

在清冷的月光下,雜草間的人影如同幽魂。

“殿下,裴家女眷共二十四人,全在這了。”

埋在土裏的屍身被重新挖出來後,散發著難聞的腐味。夏季天氣悶熱,土壤潮濕,不過十幾天,屍身已成為暗黑色,就連牙齒、指甲也脫落得所剩無幾,估計讓最為熟悉她們的人來辨認,也無法成功認出各自的身份。

崔珩蹲著看了一會,毫無頭緒。

氣血湧到頭頂,竟有些暈眩的感覺。

衛嬰不抱希望地問:“裴小姐有什麽特征?比如,身形多少,頭發多長,身上有沒有胎記?”

屍身腐敗成這樣,縱使知道這些,也難以分辨。

崔珩沈默了一會,道:“去年四月時,她大概四尺六寸高……箭術不錯,字也寫得好看。”

一些無關緊要的信息。

衛嬰面露難色。

“找不到就算了,人死也不能覆生。”崔珩站起身,“這些日子,把這邊的全部遷到封地上。”

回到王府後,崔珩重新看向那一只刻著花鳥紋的錦盒,它和兩年前別無二致。盒中的玉鐲色澤清亮如新,大概從未被人用過。

裴府大部分財物都被充了公,少部分流通在市面上,這便是後者之一。

——七殿下送的鐲子,是男子的款式,根本不適合小姐。

——而且,他連句慶祝的話也沒說。

他欠一句生辰吉樂。

月光在玉鐲上流動,他用手指丈量了一下內徑,對女子來說,的確太寬。他試了試,雖然有些困難,但是稍微用點力,還是能套進去。

這時,一位婢女進來:“趙王殿下登門拜訪。”

還不等崔珩開口,穿著素服的男子便闖進了屋內。

“七弟,好久不見。”崔玨低低地笑了一聲,目光自然而然地垂落到那只白玉手鐲上,“這鐲子看上去成色不佳呀——我府上正好新來了一批嶺南的和田玉,七弟若是想要,阿兄可以送一些。”

“崔玨,有什麽話可以直說。”崔珩冷冷覷了他一眼。

崔玨撩袍在他對面坐下:“我的人說,七弟今晚去了亂葬崗。”

“似乎……裴家家眷就埋在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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