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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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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弈

馬車向南奔馳著。

一夜沒睡,裴昭倚在繡花靠枕上,想要閉目養神,但怎麽也沒有困意。過了一會,有人叩響窗沿,道:“袁姑娘,二公子托我問你,今日還想不想下棋?”

是金燭的聲音。

“我有些暈車,晚點再說吧。”裴昭嘆道。

金燭關切道:“二公子說你上回去群青園時,就因為暈車難受。於是托我把香囊給你。”說著,他掀開窗簾,將鏤空的金香囊球遞進來。

“多謝。”裴昭伸手接過後,把香囊球掛在車壁上。不過一會,車內便滿是溫和而妥帖的藥草香。原本低落的情緒終於好起來。

雖然崔珩脖頸上的傷疤已經很淡很淡,但裴昭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感到心弦起伏。

他以前的性格和現在原來這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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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的馬車。

“王長史在派人給裴小姐傳話,還送香囊。”衛嬰低聲道,“殿下,卑職要去打探打探嗎?”

“殿下,這王長史肯定對裴小姐有意思。”衛錚錚篤定道,“昨日下棋,裴小姐把他殺得片甲不留,王長史卻還帶著笑呢。雖然,暫且看不出裴小姐對他有沒有意思……阿兄,我現在看王長史真不順眼,他雖然溫和,但總給我一種怪怪的感受。”

“你們到底想說什麽?”崔珩翻動文冊的手一頓,擡眸笑問。

兄妹二人對視片刻,衛錚錚先道:“殿下難道不是心悅裴小姐麽?”見崔珩沒有反應,又道,“否則殿下貴體,也不用千裏迢迢來嶺南——樓節度使雖然魯莽,但若是要把那些不安分的刺史治得服服帖帖,卻不是什麽難事。”

馬車在樹林中穿行,斑駁光影落在青年俊秀的側顏上。

他看了兩頁情報,才緩聲道:“本王來嶺南,是為了邕州那位藥師。”

香奩中的那瓶毒藥極是罕見,暗探直到年初才帶來一點消息,說邕州的鬼市有個花毗國的藥師,認識這種毒藥,不但如此,還專門提出要見藥的主人一面。

衛嬰便道:“太後娘娘逼殿下服的毒,也是嶺南帶來的,殿下,它們之間會不會有所聯系?”

“本王確實有過這種猜測。”

“若當年是裴家和太後娘娘合謀下毒的,殿下要怎麽對待裴小姐?”衛錚錚忍不住問。

蟬鳴陣陣,令人煩躁。崔珩把閱過的情報往案下一堆,不耐煩道:“讓方郎中過來。”

衛嬰出去尋人,但衛錚錚仍留著不動,低聲道:“殿下,恕我多嘴。裴小姐聰明謹慎,殿下有些事情不妨如實告訴她,若是等她自己查明白,到時候說不定會懷疑殿下的用心,然後……”見他眸色幽黑,衛錚錚識趣地閉上嘴。

車帷被人撩開,車內瞬時亮堂起來。方覺夏笑盈盈地坐進車,看著衛錚錚苦著臉離去後,才搭起脈:“殿下這脈象,比上回還要糟糕許多。”

崔珩看著自己的手腕,平淡道:“哦,還有多久?”

“若是太後娘娘再這樣隔三差五少給一兩顆解藥,恐怕……至多兩三年。”方覺夏嘆著氣,“某還聽聞,殿下在王家的婚宴上喝了不少酒。恕某多言,殿下的身子已經不適合飲酒了,就算是接風酒也不行。殿下若是有心事,也未必要喝酒解憂。”

“你怎麽和衛錚錚一個樣,既知是多言,偏還要說個不止。”崔珩收回自己的手,輕輕闔上眼。

方覺夏低聲道:“王長史的藥渣,某t看過,確實只是普通的助眠藥草,沒有什麽特別的。殿下為何覺得他有問題?”

“單純不喜歡他,不行麽?”

“行的。”方覺夏深深嘆了口氣,在一旁點燃安神的熏香,然後將窗簾拉上。這時,一旁騎馬的衛錚錚牽著韁繩靠過來,道:“殿下——”

方覺夏豎起手指:“衛姑娘,有什麽事先告訴某,等殿下醒來,某再轉達。”

“方郎中,也不是重要的事。”衛錚錚搖搖頭,伸手替他把簾子拉上,調轉馬頭,向王萼的馬車過去,“王長史,我也想看你們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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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博棋以投骰子確定行棋,吃棋被稱作“食魚”。食一魚二分,得兩分為小勝,得六分則為大勝。和圍棋不同,六博棋雖需謀略,但靠的更多是運氣。金燭惦記著上次虧掉的銀錠,笑看著其餘兩人:“銀燈,衛姑娘,今日我們還賭不賭?”

衛錚錚立刻道:“當然賭。還是賭我們姑娘贏。”

銀燈也把銀錠推到裴昭面前:“這回,我還是賭袁姑娘贏。”

金燭看向王萼,囁嚅道:“二公子,今日我也想……賭袁姑娘贏。”

王萼聞言,含笑道:“那某也賭一賭。”他解下玉蹀躞上的鑲珠龍形玉佩,往案上一放。這枚玉佩玉色青白,玉質溫潤,一望即知是難得一見的上好佳品。

“某賭自己贏。”他不鹹不淡道。

“可若是你輸,這玉佩也不能切作三份。”裴昭搖著頭。

“某不會輸。”王萼溫溫一笑,“也不會像上次一會草草認輸。”

草草認輸?昨夜分明是他下不過!

裴昭開始摸索自己的衣服,這才發現,身上稍微貴重一點的,唯有宮絳上的翡翠吊墜,便果斷地將吊墜往桌上一推,道:“王子實,我也賭自己贏。”

金燭撫著掌:“這樣才有趣!”

六博棋中,“梟棋”可以吃“散棋”。

錯金銅骰子上嵌著紅瑪瑙和綠松石,裴昭先投骰子。第一次骰面是“三”,能走的是散棋。接著,輪到王萼甩骰子,也是“三”,但能走的是梟棋。

“二公子怎麽一開始就得了兩分!”金燭驚道,“袁姑娘開局不利,這可怎麽辦呀……”

“別慌。”裴昭面無波瀾,“棋局才剛開始。”

裴昭第二次甩出的是六,走的還是散棋。可沒想到,王萼又甩出了三,方才的梟棋立刻趕了上來,又吃了一顆散棋。

裴昭自我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棋局還很長。

第三次投骰子時,裴昭終於走出梟棋,但五輪下去,裴昭覺得極是不對勁:自己的梟棋一直趕不上王萼的散棋,而散棋每走幾步,便被王萼的梟棋吃掉,第六輪時,王萼的散棋走到了終點,他拱手施禮,語氣含笑:“承讓。”

“怎麽辦啊銀燈,這可是我下個月的例銀……”金燭痛心無比地歪倒在銀燈身上,“你分我點……”

銀燈沈默不語,只望著桌上的翡翠吊墜,欲言又止。

衛錚錚皺起眉,但還是把銀錠往前推了推,笑道:“王長史,這下真是大豐收呀。”

“袁姑娘還要再來一局嗎?”王萼沒動銀錠和吊墜,笑問道。

裴昭將錯金銅骰子握在掌心,輕輕地摩挲著。這骰子沒有問題,難不成單純是因為運氣不好?

風將車帷吹得起起伏伏,卻緩解不了夏日的燥熱和不服。

“當然,再來一局。”

“賭什麽?”

裴昭跳下車,回來時,將絲綢扇子按在桌上,笑道:“王長史,你賭什麽?”

王萼的目光停留在扇面的青竹紋上,明亮的眸色幽深如夜色:“銀燈,把某的扇子拿來。”

銀燈楞道:“那把扇子是陛下賜給王大人的。”

“沒事。”王萼淡笑,“畢竟這局某還是會贏。”

“話別說太早。”裴昭笑著打趣,“陛下賜的扇子,挺漂亮的。我喜歡。”

第二輪開始時,金燭把他最後一枚銀錠往王萼的位置前一推,衛錚錚則立刻掏出一枚,推到裴昭身前。銀燈緩緩把銀錠推到王萼身前,遲疑片刻,又收了回來,推到裴昭身前。

裴昭眼睫一顫,笑著道:“這一局,我們不許碰骰子。銀燈,你來。”

“好。就按袁姑娘說的做。”王萼莞爾一笑。

山路漸漸陡起來,桌上的銀錠和吊墜齊齊晃著,發出清脆悅耳的碰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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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顛簸中,崔珩緩緩睜開眼,原本清亮的眼裏混沌一片。

許久沒有做過夢。偶爾夢到過去,還凈是些不好的回憶。

七年前,出征的前夜,蕭宛煙淚眼婆娑地為他斟酒,聲音少見地溫柔:“本宮希望阿珩能凱旋。”

少年時的崔珩垂眸看著酒盞,並不答話,只覺得阿娘忽然這樣溫和,很是奇怪。

蕭宛煙嘆著道:“阿珩怎麽連娘也不願意信任?也罷,小時候,娘確實對你很嚴厲。”說著,仰頭喝下那盞酒,眼中浮出哀婉之色,“阿珩,此次北上定當艱難坎坷,畢竟,陛下給阿珩的不過是些……哎,但娘已經在吉安寺祈了平安符和花籃燈,以後亦會日日吃齋念佛,直到阿珩平安歸來。”

“多謝母後。”他輕聲道。

蕭宛煙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發鬢,但他卻偏頭避開。

蕭宛煙頓時淚如泉湧,紅潤的薄唇顫抖著,接著,又開始劇烈地咳嗽。綠珠連忙遞上手帕,輕輕撫著她的肩,語氣心疼不已:“七殿下,娘娘在太極殿前跪了五個時辰,求陛下不要讓七殿下北上送死,可七殿下卻——”

“綠珠!”蕭宛煙一邊用繡帕拭淚,一邊輕喝道。

“娘娘為七殿下做了這麽多事,卻從不告訴七殿下,那便由綠珠來說。”綠珠吸著鼻子,“娘娘過去對七殿下確實疾言厲色,但人說什麽不重要,做什麽才重要……娘娘甚至向陛下求旨,立七殿下為——”

“綠珠!”蕭宛煙的聲音陡然尖起來,“還沒有結果的事情,告訴阿珩做什麽?”

“綠珠,斟酒吧。”崔珩嘆了一口氣。

綠珠這才拭去眼淚,往酒盞裏斟了滿滿一杯。

崔珩望著酒盞上蕭宛煙的唇印,沈默不語。於是蕭宛煙將一只幹凈的鎏金銀盞推過去,柔聲道:“這只娘沒用過。阿珩用吧。”

這酒名為灞陵傷別,京中貴族送行時,多飲此酒。酒味清冷,如同送別時的柳色。

後來,兩人都沒有說話。殿內寂然,只能聽見宮外侍女們掃雪的聲音。

用完膳後,崔珩起身告退。走到殿外時,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心口忽然傳來一陣異樣的刺癢,他輕輕咳嗽起來,低下頭,才發現抵在唇前的手背上沾著血跡。他立刻折回殿內,指尖忍不住地顫抖著:“阿娘是不是……在酒盞上下了毒?”

蕭宛煙看著他熟悉的面容,眉眼間流露出不忍,但語氣淡漠如冰:“還是叫本宮‘母後’吧。解藥每月服一次,一次三顆,好好吃,自不會有事……阿珩,別看本宮這麽對你,本宮是真的希望,你能夠旗開得勝。還有,這些事,和你四哥沒有關系。阿珩,未來你會理解本宮的。”

綠珠望著他蒼白昳麗的面容,垂下頭,沈默不語。

他低笑一聲,緩緩道:“承母後吉言,兒臣定會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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