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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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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西屋內熏香裊裊, 一支宮粉梅花斜插在白瓷瓶內,意態清奇地舒展著枝條。

“——從後面真的看不見嗎?鬼醫大人,可否再拿一塊銅鏡來讓我仔細看看?”

正在收針的白萍汀好脾氣地在後面替他舉著一塊銅鏡, 一旁寫藥方的相裏華蓮瞥了好幾眼, 還是忍不住道:

“陰山家主,剃掉的那塊頭發只有指甲蓋那麽大, 就算是束發也不可能露出來的。”

陰山澤撥了撥那一頭烏木般濃黑泛著光澤的長發。

即便是反覆對鏡自攬, 這位容色秀致的貴公子也舉止風雅, 並不顯得陰柔造作。

“可入夜翻身時, 說不定會被瞧見啊。”

他柳眉微蹙, 秋水如泓的雙眸泛著漣漣波光, 那般苦大仇深的模樣,仿佛頭上禿了一塊跟天塌下來似的。

白萍汀淡笑道:

“陰山家主玉山之姿,這一點瑕疵無損您的美貌——或者,除了一些凝血補身的藥物外, 我再額外給您開一些養發的藥方。”

聽了這話, 陰山澤的眉眼如蘭花初綻,萬般風華無聲無息地在眾人目光中舒展開來。

“好呀,多謝鬼醫大人了。”

相裏華蓮嘆為觀止。

檀寧卻無甚反應地垂下頭。

雖然知道就連相裏氏的醫仙都無能為力, 其他醫師更是希望渺茫, 但方才見到這位叫白萍汀的鬼醫緩緩搖頭時, 檀寧還是難免失落。

恰在此時, 外面傳來腳步聲。

從主屋而來的朝暝附耳在陰山澤旁低語幾句, 長睫輕顫, 陰山澤起身欲向主屋而行。

檀寧正要跟上, 卻見陰山澤忽而回頭道:

“你娘入席用膳了嗎?”

檀寧道:“還沒有呢,娘說今夜事多, 怕誠伯一人忙不過來,想等安頓好大家之後再來。”

“誠伯他們提前用過膳,你娘可沒有,去請你娘過來吧。”

檀寧遲疑著點點頭,視線又落在朝暝身上。

陰山澤摸摸她的頭,淺笑道:

“就這麽想看我們去給你姐姐撐腰?”

“才沒有。”檀寧立刻否認,“我去找我娘!”

看著檀寧故作不屑的背影遠去,陰山澤拜謝過白萍汀與相裏華蓮後踏出門檻,一貫從容含笑的神色難得沈凝,他對朝暝道:

“——什麽傀將?傀將怎麽會是墨麟?你從頭到尾再同我仔細說一遍。”

另一頭,主屋內的墨麟聽到陰山澤靠近的腳步聲,撤去了籠罩主屋的勢。

然而推門而入的陰山澤在與他對視之時,腳下卻似乎像被什麽絆了一下,差點跌了一跤。

琉玉眨眨眼道:

“真剁腿啦?”

白象牙柄的腰扇輕敲了一下琉玉的腦袋。

在南宮鏡身旁入座後,陰山澤才向墨麟投去格外覆雜的目光。

“……我就覺得之前見你手中那條發帶似曾相識,原來不是一見鐘情,而是早有圖謀。”

墨麟並不否認,坦然接受陰山澤的打量。

陰山澤不是不知道自己這個女兒受歡迎的程度。

修行上被人誇“同輩翹楚,天縱之才”,容色上被盛讚“巫娥出峽,宓女淩波”,陰山氏的大小姐無論走到何處,都是鮮花著錦,萬人簇擁。

只是陰山澤更清楚,世人愛美,多只愛其光鮮之處,捧得太高,所愛就只是幻象。

要麽生出占為己有的執念,要麽生出不可得便毀之的惡意。

這些都不是好事。

陰山澤很長一段時間都為琉玉未來的姻緣發愁。

可他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個當初他最不看好,認定以琉玉的脾氣嫁過去一定會成怨侶的妖鬼,竟然真的實踐了當年跪在南宮鏡面前說的那番話。

——為她不墮凡塵而生,為她心之所願,縱死無悔。

陰山澤緩慢地咀嚼著這番話。

這樣的話世人皆會說,可真正能夠踐行到如此地步的,恐不多見。

也難怪琉玉會被打動。

還在今日特意將這件事全盤托出,不就是為了將奪回傀將之事,納入他們的計劃中嗎?

陰山澤眼珠輕轉,看向一旁久久未有言語的族老們。

“我記得,是哪位叔父曾言,說‘就算妖鬼墨麟與我們一條陣線,也未必能當好琉玉的夫君’,還說等諸事了結,讓琉玉多見見世面,挑個更好的——不知叔父覺得哪家郎君,能稱得上這個更好?”

五叔祖默默挪開視線,手中玉珠轉得飛快。

琉玉偏頭沖墨麟眨眨眼。

她親自選的夫君,自然是天下第一好呢。

四叔祖掩飾地咳了一聲:

“不過是幾句戲言,無需當真,現下還是談正事要緊……按琉玉方才所言,我倒覺得無論是九方家還是鐘離家,竟都不是最可怕的敵人,這個天外邪魔,竟有逆轉時間之力,要是真有這等本事,我們今日所做一切,豈不都是一場虛無?”

這話得到了其他幾位族老的讚同,眾人神色沈沈,滿目憂慮。

陰山澤卻倚坐在憑幾旁,懶洋洋道:

“這天隨時都會塌下來,難道咱們就要提前上吊嗎?人如螻蟻,活在這世上一日,就要掙一日的命,別管天外邪魔有沒有能力再啟動一次宙陣,我們只按部就班,除我們眼前的敵人就是。”

墨麟思忖片刻,開口問南宮鏡:

“昨夜城外千人流民軍截殺,若非鏡夫人派來的部曲,以及兵分兩路與我們在城外匯合的申屠氏部曲,我們恐怕免不了傷亡慘重,鏡夫人如何能未蔔先知?”

“你在仙都玉京有【鬼蛺蝶】這樣的暗探,我在中州王畿自然也有我的人。”

南宮鏡氣定神閑地夾菜。

琉玉蹙眉:“您的意思是,流民軍和少帝有關?”

南宮鏡道:“這不是你告訴我的嗎?在前世,帝主為了幫助被世族圍剿的你,暴露了流民軍玄武蟬的存在,否則就連我也不知道,帝主竟然會別出心裁,征那些流民為自己的直屬軍隊。”

“也就是說,有人控制了少帝,奪走了他手中的直屬軍隊?”

南宮鏡頷首:

“有可能,我撤去了不少從前拱衛王畿的力量來保護陰山氏,阿曜也暫時蟄伏,如今鐘離靈沼即將與帝主完婚,成婚後便是名正言順的大晁帝後,帝主便徹底在她掌控之中了。”

想到今日明顯是來看琉玉笑話的那位鐘離氏四小姐,墨麟扯了扯唇角。

“倒是很有野心,就是不知道她的實力,能不能配得上這份野心。”

琉玉一言不發,似是陷入沈思。

直到這場宴席結束,她的心頭仍然籠著幾分疑雲。

既然九方家都能調動神州玉璽,那麽鐘離氏掌控了少帝手中的流民軍,也並不奇怪。

只是……

還有一種可能。

一種不太說得通,但也不是沒可能的可能。

琉玉回頭看了眼內室的南宮鏡。

她召來了隨琉玉一行人回來的申屠襄,不知在同他談些什麽。

“琉玉小姐。”

一道柔軟恭順的聲音喚回了琉玉的註意。

女子碧衣素容,烏發裏只插了一支玉簪,但清絕姿容越是素裝,越如出水芙蓉般天然絕俗。

只可惜美人神情呆木,氣質怯弱,折損了幾分靈動之美,此人正是檀寧的生母柳娘。

螓首蛾眉的女子匆匆瞥了墨麟一眼,隨即低垂眼眸道:

“即墨氏之事,夫人並未瞞著我,不過琉玉小姐放心,若無吩咐,我不會告訴寧寧,影響小姐與夫人的計劃。”

檀寧傾慕九方彰華多年,闔府無人不知。

柳娘也是知道這點,才會一見琉玉第一反應就是賭咒發誓,生怕琉玉懷疑檀寧。

琉玉瞧著她久久不語。

低眉順目的柳娘見琉玉不說話,更加心情忐忑,誤以為琉玉不信任自己,氣惱南宮鏡將如此重要的事透露給她一個外人,忙道:

“琉玉小姐若是不放心,可以用咒術,用什麽毒藥之類的,幹脆抹掉我的記憶……”

“哪有這樣的毒藥啊。”

柳娘聽到眼前的少女輕笑了一聲,下一刻,竟輕輕地擁住了她。

“柳姨全都知道也沒關系,告訴檀寧也沒關系,一家人豈有不放心之理?”

柳娘被琉玉的雙臂輕輕抱著,渾身僵硬得宛如木雕。

待反應過來琉玉說了什麽之後,那雙桃花眼一點點,緩緩睜大。

直到墨麟與琉玉走出很遠,站在原地的柳娘才動了動,擡手飛快地蹭了一下眼角。

她一直知道,鏡夫人的女兒並不是壞人。

只是這份好突然落在她身上,真是……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

“就是這棵樹嗎?”

墨麟本以為琉玉拉著他是要回她的院子安頓,卻不想順著小徑七拐八拐,竟拐來了陰山澤書房附近的那株山櫻樹下。

當初,也就是在這裏,琉玉給他留了紙條,贈他傷藥。

“可惜還沒到開花的時節,光禿禿的,好像和我看到的一點也不一樣。”

見少女站在山櫻樹下饒有興致的追憶,一種微妙的尷尬在墨麟心底升起。

“……既然沒什麽好看的,那就早些回去安置。”

琉玉轉過頭瞧他。

“怎麽,迫不及待想看看我的房間?”

墨麟剛想否認,隨後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她說的不是現在的他,而是她在過去的記憶裏看到的那個他。

以及他當時的那些念頭。

墨麟忍耐地閉了閉眼道:

“……你到底看到了多少?”

琉玉不置可否地彎了彎唇。

雖然她當時在識海中並不能清晰窺見他每一個想法,不過情緒相連,他的想法很容易就能猜到。

“你猜?”

墨麟在她模棱兩可的語氣中難得有些忐忑。

但下一刻,少女伸出手輕輕與他十指相扣,就這樣光明正大的牽著他,走過他記憶中用著不屬於自己的臉,帶著沈重責任而獨自前行的路。

這一次她什麽也沒說。

墨麟任由她牽著,柔軟溫熱的指尖有一種奇異的力量一點點浸入心臟,交疊的掌心有些潮濕,但墨麟卻只是將她柔軟的手攥得更緊,一點也舍不得松開。

穿過一重海棠門,是他從前從未踏足過的後院。

琉玉作為陰山氏未來的家主,住的院子僅次於主院。

因她愛賞花練劍,剛入院門,就見梅花正艷,山櫻含苞,花圃內還有許多冬日開的草花,一年四時,無論什麽季節總是花卉不絕。

還有一處演武臺,旁邊應是一株海棠樹,春日棠花紛飛,她在樹下練劍,可以想象是怎樣的景色。

內室早有女使等候,備好了洗手沐浴的一應用具。

墨麟環顧內室。

無論是隔斷的珠簾,還是屏風上繪的仙鶴圖,甚至是紗帳上繪的花紋,都處處看得出琉玉的喜好和從前生活的痕跡。

她就在這裏長大。

從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小團子,一點一點,長成了如今這個金尊玉貴的少女。

一路風塵仆仆,琉玉回到自己閨房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足足泡了半個時辰,用香露熏得從頭到腳指頭都是香的,她才在女使的侍奉下換上寢衣出來。

墨麟只用了她一半的時間便已拾掇好自己。

桌上不知何時做出一堆信箋,琉玉繞過屏風出來時,他正在看那些秘信。

“……靈雍學宮今年入學試煉的名單?你的鬼蛺蝶連靈雍都能滲透進去呀。”

站在他後方的琉玉彎下腰,將下頜抵在他肩上,細細看過上面的內容道:

“燕無恕?他不早就是靈雍的人了嗎?”

墨麟冷嗤了一聲:

“他惹怒了鐘離靈沼,連靈雍也不讓他待了,但此人野心勃勃,竟攀上了姬氏之女,靠著姻親關系達成了靈雍入學的標準。”

琉玉只短暫地訝異了一下,主要是訝異姬氏這樣的書香門第,以燕無恕寒門之身,連入贅恐怕都不夠格吧。

“每年入學試煉的第一名都競爭激烈,各世族無不想以此揚名,原本按照月娘的實力,奪得第一應該十拿九穩,可燕無恕這樣橫插一腳……”

琉玉笑了笑:

“鐘離氏要麽選擇讓月娘延遲一年,要麽就得拿出點真東西讓月娘奪魁。”

既然到了今日月娘都還在名錄之中——

也就是說,月娘已經得到《仙工開物》傳承的幾率不小。

“我也有一封秘信要給你看。”

琉玉隔空取來芥子袋,拿出龍兌城那邊傳來的信箋。

墨麟順手攬過琉玉,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才接過她手中的信掃了一遍。

他緩緩擡眸:

“這是五日前的消息,鐘離氏與九方氏共邀即墨瑰前來仙都玉京,要與即墨氏商談年後的糧草生意?”

“不只年後,恐怕是未來數年的糧草。”

琉玉輕輕勾著他的脖頸,自上而下地望著他道:

“看來我們妖鬼之主在邊境連奪三城,而城內井然有序,不亂分毫,把這兩家都嚇壞了。”

墨麟凝視著她的眼。

“沒有你,他們不會怕。”

原本側坐著的腿被他分開,他托了托琉玉的大腿,讓她能穩穩跨坐在他身上。

“那即墨小姐打算如何出現在仙都玉京?”

“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就已經讓龍兌城那邊的人安排我的替身出發了……”

長睫掃過她的鎖骨,細密的吻輕輕落上時,琉玉勾著他脖頸的手攥緊了幾分。

“……明日,他們應該就能抵達玉京,反正這幾日‘陰山琉玉’有充足的理由不出現在眾人面前,而即墨瑰,不管出現在靈雍,還是出現在妖鬼之主的身邊,都合情合理。”

墨麟想到鬼蛺蝶傳回的情報。

不論城池規模,單論手握《仙農全書》,掌握天下半數糧草的實力,就足夠即墨氏躋身二等世族之列。

而且,也有不少世族已經開始猜測,妖鬼墨麟之所以能和平攻下邊境三城,定是有充足的糧草在背後支援——和即墨氏絕對脫不了幹系。

即墨瑰這個名字,早就不知在世族幕僚的口中被提及了多少次。

“合情合理?”

他的吻緩緩而上,繾綣落在頸側。

“你知道申屠襄看我都是什麽眼神嗎?”

琉玉故作不知:“什麽眼神?”

“他不知你和即墨瑰是同一人,還以為即墨瑰與我聯手,是因為她是我的情人。”

“情人啊……”

柔軟纖細的手指順著衣襟,探入他懷中,琉玉無辜地眨眨眼:

“那很快會有更多人這麽認為了。”

伏在她耳畔的喘.息愈發粗.重,他揚起濕潤如碧潭的雙眸望著她:

“我妻善妒,若是被她知道,不知即墨小姐能扛得住幾劍?”

粗糲的指腹攥住她的腿,一點點緩慢地下壓。

“一劍……還是兩劍?”

琉玉咬著唇,淩亂氣息裏混著幾不可聞的哭腔。

“一劍都不行,你出去……”

“不要。”

微涼的唇貼在她眼尾,舌尖輕舔她眼角濕.潤,他抱著她伏在窗邊,透過院中的宮粉梅花望向今夜明月。

一支梅枝快要伸入屋內,琉玉顫動的發絲勾住梅枝,落下松軟雪花。

庭院裏竟在此刻傳來幾聲犬吠。

琉玉分了神,朝外張望一眼,墨麟毫不猶豫地伸手闔上窗門,撩開紗帳將琉玉抱回床榻,壓著她陰沈沈的警告:

“不許去看它。”

琉玉忍不住笑了笑。

她隨手扯下紗帳上懸掛的垂鈴,系在了墨麟妖紋蜿蜒的腰上。

“好啊,”琉玉親了親他的下頜,眼睛明亮,“只看這只小狗。”

琉玉原本只是想逗逗他。

卻沒想到他抿著唇沈默了一下,像是緩緩吸了口氣,胸腔在她的話語中無聲的漲大幾分。

——直到第二日一早醒來,琉玉仍然覺得自己耳畔回響著仿佛不會停歇的鈴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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