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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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令
深淵之下, 東溟聖殿。
幽藍礦晶為墻，青黑巨巖為地，砌成一座莊嚴華美的宮殿。
宮殿倚靠深崖, 崖上礦晶泛著幽光，穿透深邃的海水, 好似星光閃爍。魚群穿梭, 仿佛在漫游星空。
一個龐大黑影悠然劃過崖壁, 緩緩下沈, 像黑雲似的不斷遮住星光。待它游至崖底，落地卻變成一名俏麗可愛的少女。她輕巧穿過殿內叢生的五彩珊瑚, 來到一扇窗邊喚道：“餵！”
正在房中閉眸打坐的青宸睜開眼, 看到窗臺上的小腦袋。
“進來坐。可惜這次回來匆忙, 沒來得及準備好吃的。”青宸偏偏頭。
少女嘻嘻一笑, 翻窗一躍：“聽說你回來了，特意來瞧你。”她盤腿坐到青宸面前, 左右打量：“你又被關起來了？”
外人很難聯想到, 這個梳著雙環髻的少女, 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 原身竟是海底的幽影, 於海面現身之時必有巨浪、教岸上船工聞風喪膽的蠃魚。
而少女的真實年紀, 早已無法用具體時間度量。蠃魚從不取名, 它們是先祖留下的仆從，與海共生, 古老而智慧。
不過這只蠃魚尤為貪嘴，自從青宸把她投餵成了朋友, 便一直喚她“阿蠃”。之前喬裝成新弟子，去玄洲路上遇到的蠃魚也是她。
“給你送信的小魚, 是我指使的。”青宸任由少女打量，垂眸說道。
“怪不得，”阿蠃眨了眨眼，“你神情不對啊。說吧，叫我過來作甚？”
青宸擡眸望向窗外：“幫我做件事，但不能告訴赤鑾。”
海底的崖壁‘星光’，曾在數千年裏，被她當作書上記載的夜空。如今，她已在外面世界看過真正的星空，也不再是困在寢殿裏的無用之人。
阿蠃瞇起眼，意味深長地笑：“又想跑出去？”
青宸搖頭：“幫我去趟望海鎮，打聽那裏發生了什麽。北溟少主雲淵，還有三個蜃妖情況如何。玄錚在那兒，別被發現。”
“然後呢？”
“等你回來再說。”
“我進來看你，他們都看見了。”阿蠃指向窗外，寢殿院門外不時有妖兵巡邏。
“又不知道我們聊了什麽，”青宸撇嘴，“他們只負責攔我出去，管不著誰來看我。”
阿蠃噗嗤一笑。她想了想，打了個響指：“沒問題。”
兩人又聊了許久，阿蠃依然翻窗出去，在院中翩然上浮。她輕靈拍腿，再一轉身，化作一團龐大的黑影悠然遠去。
接下來的日子裏，青宸壓下滿心焦灼，卻愈發波瀾不驚。她每日都去看望長姐，坐在榻邊沈默不語。魚妖侍女看在眼裏，憂在心中，每次都努力跟她搭話，青宸卻總是只答兩三個字，便不再說話。魚妖侍女也是無可奈何。
終於，一個多月後，阿蠃回來了，還帶來令人震驚的消息。
“聽說，是玄錚手下告訴蜃族婆婆，說阿願和潯娥被犼魔扣押，若想救她們，就必須配合行動。你走之後，那婆婆便應玄錚的要求，設下蜃景陷阱，騙來了雲淵和文晏。”她一坐下，就抓起案上一盤用海藻做的點心，丟進嘴裏。
青宸心下一沈：“二姐要殺他們。”
“沒錯，”阿蠃點頭，“聽說雲淵和文晏受了重傷，殺出重圍逃回了黑巖山。玄錚帶兵去追，只抓回文晏和一隊北溟妖兵，於是將他們扣在望海營，又借口雲淵傷了你，逼北溟交出雲淵。但那邊也派兵來要人，要望海營放回雲淵和文晏，以及所有犼族。”
青宸聽得皺眉：“什麽意思？兩邊都在要雲淵？”
“換句話說，兩邊都不知道雲淵在哪。眼下在黑巖山口，兩軍對峙，劍拔弩張。玄錚天天派兵在黑巖山脈搜索，還是找不到。”阿蠃攤手，“雲淵失蹤了。”
青宸眸色一亮：“他果然沒死！”
“赤鑾對你說他死了，應該只是讓你死心而已。我回來之後，也沒聽說聖殿收到了雲淵的新消息。”
青宸忙追問：“那目前的消息可靠嗎？北溟和望海營當真都不知道他的下落？那幾個蜃妖呢？”
“她們啊……聽說，那個阿願非要留在望海營照顧文晏，婆婆和潯娥便也沒走。反正，望海營的消息很可靠，北溟那邊就不知道了，只是聽海邊妖兵聊起這些。”阿蠃盤腿托腮，嚼著點心思索，“說不定，雲淵已經回了北溟，只是在找借口掩蓋行蹤。”
青宸眉頭緊鎖：“他應該不會丟下文晏，自己逃走。但眼下只有文晏被抓，說明雲淵傷勢太重，連文晏都救不了，只能藏好自己……”她腦子一嗡，連忙改口，“不對，如果他傷勢很重，又怎有力氣逃走……”
阿蠃托腮看著青宸。這條小青龍，一回聖殿就面無表情，此刻終於真情流露。都不忍心對她細說真相了。
不過，阿蠃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玄錚化作你的模樣接近雲淵，召出水龍掏了他的肚子，連腸子都掏出來了。緊接著又是三百妖兵圍攻，雲淵沒死在當場，算他命大。岸邊海水被他的血染紅了三天，才慢慢褪色。”
青宸的心狠狠一悸，她猛地捏緊手。光聽只言片語，就仿佛肝腸寸斷絞痛不已。她不敢想象，真正經歷穿腸之痛的雲淵，該有多疼。
“他……”青宸的嘴唇開始顫抖，“他到底在哪……”她咬唇盯著地面，捏緊的雙拳不住發顫。
“你想去找他？”
“恨不得立刻去找他。”青宸壓住發顫的聲音。
就算阿蠃看慣了漫長歲月，早就看淡了生死，此刻看著青宸如此難受，也不免生出一絲同情：“要不要我幫你出去？”
青宸卻沈默。
半晌，她搖頭：“玄錚一直在找，要能找到，早就找到了。如果雲淵活著，只是躲在暗處，但因為之前的騙局，就算看見我在找他，他也會疑心是不是玄錚故技重施引他出來，那他更不會現身了。如果，”她的聲音一顫，“如果他已經死了，只剩屍骨沒被找到，我去找也沒用了。”
雖然分析得冷靜，青宸的心卻緊緊絞作一團。身為龍族，在水中本該悠然自在，此刻她卻像溺水瀕死之人，被海水堵住口鼻胸腔，難受得喘不過氣。
她只好停下緩了緩，很快又捏緊手繼續說道：“而且，此去路途遙遠，我花在路上好幾日，望海鎮隨時會生變。玄錚之所以還沒派兵進北溟搜人，應是還沒接到二姐的命令。所以，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然而，忍不住的眼淚就像忍不住的感情，不斷溢出她的眼眶，一顆顆飄進海水，仿佛斷線珍珠。
“那你不去找他了？”阿蠃都不忍心了，連點心都忘了嚼。
“不去。”青宸淚眼黯然，卻又異常堅決。
雖然恨不得立馬見他，想抱他，給他治傷……就算只尋到他的屍骨，也想見他……但是，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萬一他真的活著，就指望你救他，你卻丟下他不管，怎麽辦？”阿蠃忍不住猜測。
青宸說得愈發艱難：“若他真活著，卻失蹤這麽久一直不現身，說明他自有考量……他十歲時，都能從你們蠃魚身旁逃生，如今他必不會指望旁人施救……我相信，我愛之人，不會令我失望……”
每說一個字都是煎熬，心臟仿佛被誰緊緊攥住，她再也說不下去。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選擇，無論怎麽選，她都無比糾結。
然而，她還是決定留下。
又是一段漫長的沈默，青宸的聲音徹底失去了力氣：“辛苦你了，打聽到這麽多消息。”
阿t蠃靜靜望著她，黝黑瞳眸裏透著哀傷：“大海什麽都知道。”
“還要勞煩你幫個忙。去玄洲送封信，交給一個叫初秋的女弟子，她住在柳宿島。”青宸從袖中掏出一卷捆好的珊瑚帛書，聲音依舊有氣無力。
阿蠃接過帛書，好奇地看了看，然後收進懷裏：“小事一樁。不過，”她又撿了一塊點心，邊嚼邊問，“你連雲淵都不去找，留下來到底想做什麽？”
青宸倚著桌案，緩緩擡起眼眸：“我要成為聖殿之主，東溟海的龍神。”
阿蠃愕然睜大眼，半塊點心差點堵在喉裏。她連忙一口吞下，上下打量起青宸：“你要造反？！”
“隨便怎麽形容，無所謂，”青宸的目光裏，是無所顧忌的篤定，拋去一切的決心，“蠃魚本應聽命於龍神，那你會告訴赤鑾嗎？”
阿蠃彎起眼：“大海只聽命於真正的主人。”嬌俏少女的目光裏，竟然透著些許慈祥。
“又說這些高深莫測的話，”青宸偏頭打量眼前這個臉蛋圓乎乎，愛吃零嘴的少女，“我一直都搞不懂，你們蠃魚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我先祖是星宿下凡的真神，都死得只留下一副骨骸。你們卻不老不死，天天在海裏游蕩，還什麽都知道。”
阿蠃想了想，擡手指向窗外：“那是什麽？”
青宸轉頭望去。深海高崖上，礦晶熒光閃爍，魚群來回穿梭。她不解問道：“魚？”
“還有呢？”
“海？”
阿蠃收回手，漫不經心地嚼起點心：“我是魚，也是海。”
青宸想了片刻，還是搖頭：“聽不懂。”她望著窗外的深海，“海這麽大，總有讓我不懂的存在。”她淡淡笑了笑，“不過，不妨礙我們是朋友。”
她們又聊了許久，阿蠃揣著珊瑚帛書，端走了一整盤海藻點心，興高采烈地走了。
半個月後，聖殿收到呈報，來自玄洲仙宗代掌門江秉。
三日前，玄洲龍門本該開啟，卻不知為何出現異常，一直沒有開啟。傍晚時分，玄洲上空出現聖獸青龍的虛影，在天空盤旋徘徊，巨大的虛影覆蓋了整座玄洲群島，引得附近無數妖族圍觀。
青龍虛影異象前所未有，直到發信前還未消散，妖族議論甚囂塵上。玄洲弟子無法找到緣由，懇請龍神親臨一觀。
赤鑾收到呈報後，猶豫了半晌。龍神很少親自現身，但畢竟是先祖現身的異象，而且龍門出現異常，那裏正是先祖埋骨之地。赤鑾終決定親自去看看。
青宸坐在寢殿窗戶旁，遠遠看赤鑾坐在珊瑚龍舟裏，由二十名妖兵守衛在旁，離開聖殿遠去。她轉頭看向面前，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水傀儡坐在對面。
下一刻，青宸原地消失了蹤影。
玄洲仙宗附近，碧藍淺海中。
二十名妖兵分列珊瑚龍舟兩側，隊伍在海水中急游。
忽然，平靜的海裏驟起巨浪，掀得一眾妖兵四散翻滾，珊瑚舟側翻過來。赤鑾被巨浪掀得左搖右晃，她擰起眉頭，鉆出艙室，赫然見青宸穩穩立於前方。
“你這是在做什麽？！”赤鑾很不高興，“回去！”
“我在做甚，很明顯吧。”青宸緩緩擡手，衣袖青紗隨著海水飄揚，無數長冰刺在周圍凝結，指向赤鑾和其他妖兵。
赤鑾震驚：“你竟要殺我？！”
青宸翻手一揮，冰刺齊發，射向所有妖兵。剎那間，那些冰刺精準穿過他們的頸旁、腰間、□□，牢牢釘在海底石灘，仿佛一個牢籠，把妖兵們死死困在其中，再無法動彈。
做完了，她才轉頭說道：“二姐，我們是姐妹，我怎會殺你？”
赤鑾迅速掃視了一圈沒用的妖兵，已是怒極：“都幾個月了，你還不清醒！就為一個男人，就非要與我作對！看來今日，是非要逼我將你打醒了！”
她雙手握爪，紅色雷電在手臂纏繞。赤鑾揚手一揮，雷電交纏聚成兩條赤紅雷龍，咆哮著朝青宸襲去！
“我非為我，亦非為雲淵，我是為東溟海。二姐，這是我的最後一次解釋。”青宸說話間，揮出兩條由無數清透冰刺組成的青龍，迅速奔向那兩條紅色雷龍。
一時間，四龍相撞，冰雷濺射，轟隆震響，激出劇烈浪花！
巨浪落下，海面泛著久久難平的漣漪。
“接下來，二姐只需看我如何做，就夠了。”青宸話語平靜，擡手又起，“滄海聽令，為我驅使。”
周圍海水開始流動，速度逐漸加快，海面漣漪變得波濤起伏。
“五境神術滄海境……你何時將五境神術修得大圓滿了？！”赤鑾駭然，自己修為只到第四層浩渺境，遠不如眼前的青宸。她竟不知道，以前在聖殿從無存在感的三妹，何時把修為練得如此強大，甚至還超過了長姐！
一時間，海水變成看不見的水籠，將赤鑾鎖在其中。她全身好像被緊緊纏住，無法動彈。無處不在的海水仿佛有了靈性，只聽命於青宸。無論赤鑾再如何運轉靈力，都無法突破束縛！
“青宸，你瘋了嗎！你到底還想做什麽？！之前我對你有些嚴厲，但那都是在為你好！你從小那麽聽話，外面有危險就乖乖躲在聖殿裏，幾千年來都過得很好，怎麽現在變成這樣了！你要什麽就有什麽，還有什麽不滿意！都是雲淵把你害成了這樣！”赤鑾難以置信地望著青宸，眼前的三妹立於海中，面色平靜無波。
但在赤鑾眼中，在平靜外表之下，青宸已全失心智，被蠱惑成了瘋魔。
青宸長長嘆息一聲，擡手再令：“滄海聽令，將赤鑾送回聖殿，無我命令，不得外出。”
海水再起急流，將倒在海底的珊瑚龍舟扶正，緩緩送到旁邊。赤鑾仿佛被無形的繩索捆著，又被送至龍舟艙室。
這時，一道黑影急游而來，迅速來到近前。
青宸轉頭，見那黑影搖身變成了紮著雙髻的少女。“阿蠃？怎麽了？”青宸好奇問道。
“糟了，突然有無數妖兵，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玄洲周圍，把玄洲包圍了！玄洲弟子正在與他們僵持，你快去看看！”阿蠃飛快說道。
青宸怔住。她轉頭看了一眼龍舟，壓低聲音說道：“已經制住了赤鑾，不用再傳假消息了。”
阿蠃搖頭：“是真的！那些妖兵打的旗號是——北溟尊主。”
坐在龍舟裏的赤鑾聽到，震驚轉頭望來。青宸愕然睜大了眼睛。
玄洲仙宗，無盡崖。
江秉和初秋並立在崖邊，看著崖下數不清的妖兵。江秉緊捏著劍，憤憤盯著遠處高懸的旗幟：“我就知道，犼魔就沒有好東西！”
初秋擔憂地望了一眼他，又轉眸看向遠方。
北溟尊主的旗幟下，停著一輛車駕，前有四只黑巖山狡蠢蠢欲動。車廂裏，雲淵倚著憑幾，平靜看著遠處高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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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淵之下, 東溟聖殿。
幽藍礦晶為墻，青黑巨巖為地，砌成一座莊嚴華美的宮殿。
宮殿倚靠深崖, 崖上礦晶泛著幽光，穿透深邃的海水, 好似星光閃爍。魚群穿梭, 仿佛在漫游星空。
一個龐大黑影悠然劃過崖壁, 緩緩下沈, 像黑雲似的不斷遮住星光。待它游至崖底，落地卻變成一名俏麗可愛的少女。她輕巧穿過殿內叢生的五彩珊瑚, 來到一扇窗邊喚道：“餵！”
正在房中閉眸打坐的青宸睜開眼, 看到窗臺上的小腦袋。
“進來坐。可惜這次回來匆忙, 沒來得及準備好吃的。”青宸偏偏頭。
少女嘻嘻一笑, 翻窗一躍：“聽說你回來了，特意來瞧你。”她盤腿坐到青宸面前, 左右打量：“你又被關起來了？”
外人很難聯想到, 這個梳著雙環髻的少女, 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 原身竟是海底的幽影, 於海面現身之時必有巨浪、教岸上船工聞風喪膽的蠃魚。
而少女的真實年紀, 早已無法用具體時間度量。蠃魚從不取名, 它們是先祖留下的仆從，與海共生, 古老而智慧。
不過這只蠃魚尤為貪嘴，自從青宸把她投餵成了朋友, 便一直喚她“阿蠃”。之前喬裝成新弟子，去玄洲路上遇到的蠃魚也是她。
“給你送信的小魚, 是我指使的。”青宸任由少女打量，垂眸說道。
“怪不得，”阿蠃眨了眨眼，“你神情不對啊。說吧，叫我過來作甚？”
青宸擡眸望向窗外：“幫我做件事，但不能告訴赤鑾。”
海底的崖壁‘星光’，曾在數千年裏，被她當作書上記載的夜空。如今，她已在外面世界看過真正的星空，也不再是困在寢殿裏的無用之人。
阿蠃瞇起眼，意味深長地笑：“又想跑出去？”
青宸搖頭：“幫我去趟望海鎮，打聽那裏發生了什麽。北溟少主雲淵，還有三個蜃妖情況如何。玄錚在那兒，別被發現。”
“然後呢？”
“等你回來再說。”
“我進來看你，他們都看見了。”阿蠃指向窗外，寢殿院門外不時有妖兵巡邏。
“又不知道我們聊了什麽，”青宸撇嘴，“他們只負責攔我出去，管不著誰來看我。”
阿蠃噗嗤一笑。她想了想，打了個響指：“沒問題。”
兩人又聊了許久，阿蠃依然翻窗出去，在院中翩然上浮。她輕靈拍腿，再一轉身，化作一團龐大的黑影悠然遠去。
接下來的日子裏，青宸壓下滿心焦灼，卻愈發波瀾不驚。她每日都去看望長姐，坐在榻邊沈默不語。魚妖侍女看在眼裏，憂在心中，每次都努力跟她搭話，青宸卻總是只答兩三個字，便不再說話。魚妖侍女也是無可奈何。
終於，一個多月後，阿蠃回來了，還帶來令人震驚的消息。
“聽說，是玄錚手下告訴蜃族婆婆，說阿願和潯娥被犼魔扣押，若想救她們，就必須配合行動。你走之後，那婆婆便應玄錚的要求，設下蜃景陷阱，騙來了雲淵和文晏。”她一坐下，就抓起案上一盤用海藻做的點心，丟進嘴裏。
青宸心下一沈：“二姐要殺他們。”
“沒錯，”阿蠃點頭，“聽說雲淵和文晏受了重傷，殺出重圍逃回了黑巖山。玄錚帶兵去追，只抓回文晏和一隊北溟妖兵，於是將他們扣在望海營，又借口雲淵傷了你，逼北溟交出雲淵。但那邊也派兵來要人，要望海營放回雲淵和文晏，以及所有犼族。”
青宸聽得皺眉：“什麽意思？兩邊都在要雲淵？”
“換句話說，兩邊都不知道雲淵在哪。眼下在黑巖山口，兩軍對峙，劍拔弩張。玄錚天天派兵在黑巖山脈搜索，還是找不到。”阿蠃攤手，“雲淵失蹤了。”
青宸眸色一亮：“他果然沒死！”
“赤鑾對你說他死了，應該只是讓你死心而已。我回來之後，也沒聽說聖殿收到了雲淵的新消息。”
青宸忙追問：“那目前的消息可靠嗎？北溟和望海營當真都不知道他的下落？那幾個蜃妖呢？”
“她們啊……聽說，那個阿願非要留在望海營照顧文晏，婆婆和潯娥便也沒走。反正，望海營的消息很可靠，北溟那邊就不知道了，只是聽海邊妖兵聊起這些。”阿蠃盤腿托腮，嚼著點心思索，“說不定，雲淵已經回了北溟，只是在找借口掩蓋行蹤。”
青宸眉頭緊鎖：“他應該不會丟下文晏，自己逃走。但眼下只有文晏被抓，說明雲淵傷勢太重，連文晏都救不了，只能藏好自己……”她腦子一嗡，連忙改口，“不對，如果他傷勢很重，又怎有力氣逃走……”
阿蠃托腮看著青宸。這條小青龍，一回聖殿就面無表情，此刻終於真情流露。都不忍心對她細說真相了。
不過，阿蠃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玄錚化作你的模樣接近雲淵，召出水龍掏了他的肚子，連腸子都掏出來了。緊接著又是三百妖兵圍攻，雲淵沒死在當場，算他命大。岸邊海水被他的血染紅了三天，才慢慢褪色。”
青宸的心狠狠一悸，她猛地捏緊手。光聽只言片語，就仿佛肝腸寸斷絞痛不已。她不敢想象，真正經歷穿腸之痛的雲淵，該有多疼。
“他……”青宸的嘴唇開始顫抖，“他到底在哪……”她咬唇盯著地面，捏緊的雙拳不住發顫。
“你想去找他？”
“恨不得立刻去找他。”青宸壓住發顫的聲音。
就算阿蠃看慣了漫長歲月，早就看淡了生死，此刻看著青宸如此難受，也不免生出一絲同情：“要不要我幫你出去？”
青宸卻沈默。
半晌，她搖頭：“玄錚一直在找，要能找到，早就找到了。如果雲淵活著，只是躲在暗處，但因為之前的騙局，就算看見我在找他，他也會疑心是不是玄錚故技重施引他出來，那他更不會現身了。如果，”她的聲音一顫，“如果他已經死了，只剩屍骨沒被找到，我去找也沒用了。”
雖然分析得冷靜，青宸的心卻緊緊絞作一團。身為龍族，在水中本該悠然自在，此刻她卻像溺水瀕死之人，被海水堵住口鼻胸腔，難受得喘不過氣。
她只好停下緩了緩，很快又捏緊手繼續說道：“而且，此去路途遙遠，我花在路上好幾日，望海鎮隨時會生變。玄錚之所以還沒派兵進北溟搜人，應是還沒接到二姐的命令。所以，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然而，忍不住的眼淚就像忍不住的感情，不斷溢出她的眼眶，一顆顆飄進海水，仿佛斷線珍珠。
“那你不去找他了？”阿蠃都不忍心了，連點心都忘了嚼。
“不去。”青宸淚眼黯然，卻又異常堅決。
雖然恨不得立馬見他，想抱他，給他治傷……就算只尋到他的屍骨，也想見他……但是，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那萬一他真的活著，就指望你救他，你卻丟下他不管，怎麽辦？”阿蠃忍不住猜測。
青宸說得愈發艱難：“若他真活著，卻失蹤這麽久一直不現身，說明他自有考量……他十歲時，都能從你們蠃魚身旁逃生，如今他必不會指望旁人施救……我相信，我愛之人，不會令我失望……”
每說一個字都是煎熬，心臟仿佛被誰緊緊攥住，她再也說不下去。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選擇，無論怎麽選，她都無比糾結。
然而，她還是決定留下。
又是一段漫長的沈默，青宸的聲音徹底失去了力氣：“辛苦你了，打聽到這麽多消息。”
阿t蠃靜靜望著她，黝黑瞳眸裏透著哀傷：“大海什麽都知道。”
“還要勞煩你幫個忙。去玄洲送封信，交給一個叫初秋的女弟子，她住在柳宿島。”青宸從袖中掏出一卷捆好的珊瑚帛書，聲音依舊有氣無力。
阿蠃接過帛書，好奇地看了看，然後收進懷裏：“小事一樁。不過，”她又撿了一塊點心，邊嚼邊問，“你連雲淵都不去找，留下來到底想做什麽？”
青宸倚著桌案，緩緩擡起眼眸：“我要成為聖殿之主，東溟海的龍神。”
阿蠃愕然睜大眼，半塊點心差點堵在喉裏。她連忙一口吞下，上下打量起青宸：“你要造反？！”
“隨便怎麽形容，無所謂，”青宸的目光裏，是無所顧忌的篤定，拋去一切的決心，“蠃魚本應聽命於龍神，那你會告訴赤鑾嗎？”
阿蠃彎起眼：“大海只聽命於真正的主人。”嬌俏少女的目光裏，竟然透著些許慈祥。
“又說這些高深莫測的話，”青宸偏頭打量眼前這個臉蛋圓乎乎，愛吃零嘴的少女，“我一直都搞不懂，你們蠃魚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我先祖是星宿下凡的真神，都死得只留下一副骨骸。你們卻不老不死，天天在海裏游蕩，還什麽都知道。”
阿蠃想了想，擡手指向窗外：“那是什麽？”
青宸轉頭望去。深海高崖上，礦晶熒光閃爍，魚群來回穿梭。她不解問道：“魚？”
“還有呢？”
“海？”
阿蠃收回手，漫不經心地嚼起點心：“我是魚，也是海。”
青宸想了片刻，還是搖頭：“聽不懂。”她望著窗外的深海，“海這麽大，總有讓我不懂的存在。”她淡淡笑了笑，“不過，不妨礙我們是朋友。”
她們又聊了許久，阿蠃揣著珊瑚帛書，端走了一整盤海藻點心，興高采烈地走了。
半個月後，聖殿收到呈報，來自玄洲仙宗代掌門江秉。
三日前，玄洲龍門本該開啟，卻不知為何出現異常，一直沒有開啟。傍晚時分，玄洲上空出現聖獸青龍的虛影，在天空盤旋徘徊，巨大的虛影覆蓋了整座玄洲群島，引得附近無數妖族圍觀。
青龍虛影異象前所未有，直到發信前還未消散，妖族議論甚囂塵上。玄洲弟子無法找到緣由，懇請龍神親臨一觀。
赤鑾收到呈報後，猶豫了半晌。龍神很少親自現身，但畢竟是先祖現身的異象，而且龍門出現異常，那裏正是先祖埋骨之地。赤鑾終決定親自去看看。
青宸坐在寢殿窗戶旁，遠遠看赤鑾坐在珊瑚龍舟裏，由二十名妖兵守衛在旁，離開聖殿遠去。她轉頭看向面前，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水傀儡坐在對面。
下一刻，青宸原地消失了蹤影。
玄洲仙宗附近，碧藍淺海中。
二十名妖兵分列珊瑚龍舟兩側，隊伍在海水中急游。
忽然，平靜的海裏驟起巨浪，掀得一眾妖兵四散翻滾，珊瑚舟側翻過來。赤鑾被巨浪掀得左搖右晃，她擰起眉頭，鉆出艙室，赫然見青宸穩穩立於前方。
“你這是在做什麽？！”赤鑾很不高興，“回去！”
“我在做甚，很明顯吧。”青宸緩緩擡手，衣袖青紗隨著海水飄揚，無數長冰刺在周圍凝結，指向赤鑾和其他妖兵。
赤鑾震驚：“你竟要殺我？！”
青宸翻手一揮，冰刺齊發，射向所有妖兵。剎那間，那些冰刺精準穿過他們的頸旁、腰間、□□，牢牢釘在海底石灘，仿佛一個牢籠，把妖兵們死死困在其中，再無法動彈。
做完了，她才轉頭說道：“二姐，我們是姐妹，我怎會殺你？”
赤鑾迅速掃視了一圈沒用的妖兵，已是怒極：“都幾個月了，你還不清醒！就為一個男人，就非要與我作對！看來今日，是非要逼我將你打醒了！”
她雙手握爪，紅色雷電在手臂纏繞。赤鑾揚手一揮，雷電交纏聚成兩條赤紅雷龍，咆哮著朝青宸襲去！
“我非為我，亦非為雲淵，我是為東溟海。二姐，這是我的最後一次解釋。”青宸說話間，揮出兩條由無數清透冰刺組成的青龍，迅速奔向那兩條紅色雷龍。
一時間，四龍相撞，冰雷濺射，轟隆震響，激出劇烈浪花！
巨浪落下，海面泛著久久難平的漣漪。
“接下來，二姐只需看我如何做，就夠了。”青宸話語平靜，擡手又起，“滄海聽令，為我驅使。”
周圍海水開始流動，速度逐漸加快，海面漣漪變得波濤起伏。
“五境神術滄海境……你何時將五境神術修得大圓滿了？！”赤鑾駭然，自己修為只到第四層浩渺境，遠不如眼前的青宸。她竟不知道，以前在聖殿從無存在感的三妹，何時把修為練得如此強大，甚至還超過了長姐！
一時間，海水變成看不見的水籠，將赤鑾鎖在其中。她全身好像被緊緊纏住，無法動彈。無處不在的海水仿佛有了靈性，只聽命於青宸。無論赤鑾再如何運轉靈力，都無法突破束縛！
“青宸，你瘋了嗎！你到底還想做什麽？！之前我對你有些嚴厲，但那都是在為你好！你從小那麽聽話，外面有危險就乖乖躲在聖殿裏，幾千年來都過得很好，怎麽現在變成這樣了！你要什麽就有什麽，還有什麽不滿意！都是雲淵把你害成了這樣！”赤鑾難以置信地望著青宸，眼前的三妹立於海中，面色平靜無波。
但在赤鑾眼中，在平靜外表之下，青宸已全失心智，被蠱惑成了瘋魔。
青宸長長嘆息一聲，擡手再令：“滄海聽令，將赤鑾送回聖殿，無我命令，不得外出。”
海水再起急流，將倒在海底的珊瑚龍舟扶正，緩緩送到旁邊。赤鑾仿佛被無形的繩索捆著，又被送至龍舟艙室。
這時，一道黑影急游而來，迅速來到近前。
青宸轉頭，見那黑影搖身變成了紮著雙髻的少女。“阿蠃？怎麽了？”青宸好奇問道。
“糟了，突然有無數妖兵，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玄洲周圍，把玄洲包圍了！玄洲弟子正在與他們僵持，你快去看看！”阿蠃飛快說道。
青宸怔住。她轉頭看了一眼龍舟，壓低聲音說道：“已經制住了赤鑾，不用再傳假消息了。”
阿蠃搖頭：“是真的！那些妖兵打的旗號是——北溟尊主。”
坐在龍舟裏的赤鑾聽到，震驚轉頭望來。青宸愕然睜大了眼睛。
玄洲仙宗，無盡崖。
江秉和初秋並立在崖邊，看著崖下數不清的妖兵。江秉緊捏著劍，憤憤盯著遠處高懸的旗幟：“我就知道，犼魔就沒有好東西！”
初秋擔憂地望了一眼他，又轉眸看向遠方。
北溟尊主的旗幟下，停著一輛車駕，前有四只黑巖山狡蠢蠢欲動。車廂裏，雲淵倚著憑幾，平靜看著遠處高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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