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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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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

“你嚇到我了。”謝端若長舒一口氣, 緊緊地把她鎖在懷裏。

鐵真真覺得他小題大做,自然沒什麽好氣:“就不能讓我安安靜靜洗個澡嘛!”

她一激動,鼻音便藏不住了,惱羞成怒拍打謝端若後背, 誰知這人鍛煉得太結實, 反而磕疼了自己。

謝端若任她撒氣, 表面商量實則警告:“以後你要是在浴室裏超過四十分鐘不出來, 也不搭理人, 我可真就進去了。”

他托著鐵真真後腦勺,摸到一手的水,肩窩處的絲綢洇濕貼在肌膚上, 透出一片粉白。

“浴巾和吹風機在哪兒?”

“……”鐵真真打了個哭嗝, “浴室裏邊。”

她想進去拿, 謝端若不讓, 接著被他勒令換了身幹爽的睡衣, 又被他板著臉摁在沙發上。

浴巾摩擦頭發沙沙作響, 謝端若動作不緊不慢, 上初中之後鐵真真再也沒讓人這麽貼身伺候過,有些不自在, 可她察覺到謝端若似乎不開心, 索性就由著他了。

鐵真真嘟囔說:“我剛剛就是故意不搭理你的。”

這人執導多年, 自然看得出她什麽狀態,她就是要面子。

謝端若單膝跪地與她平視, 輕聲問:“聽到我們說話了?”

“什麽?”

鐵真真一臉茫然,謝端若如實相告:“剛才媽媽來找你了, 想給你送禮物。”

程鸞主動找她的次數屈指可數,更何況親自送禮物, 鐵真真清淩淩的眸子閃過一絲錯愕,沈吟喔了聲。

她同樣不懂得怎樣與母親相處。

謝端若沒有勸導她該如何做,只是一絲不茍地幫她吹幹頭發,杜絕她著涼的任何可能。

時針悄然轉到了9點,程鸞沒再來過,蘇嫻破天荒地沒給她送奶,傭人更是不曾打擾。

心裏頭拿不定主意,那叫一個坐立難安,鐵真真在屋裏游蕩扒拉個遍,最後百無聊賴地刷起了短視頻。

潘紫蘇和舒然因為高定事件正處於風口浪尖上,時尚區各大博主如雨後春筍般出來瓜分流量,大多是幸災樂禍之輩,也不乏好幾個時尚達人憑著強烈的個人風格和搭配素養趁機嶄露頭角。

下午《FANCY》總部發布了對潘紫蘇的停職公告,同時宣布7月刊封面改由爆劇女王齊羅姜演繹,她和舒然年齡相仿,戲路一致,是公認的對家。

齊羅姜換了經紀公司後成功躋身時尚圈,彌補了自己的商業短板,這下還接了一手漁翁之利,轉眼間#心疼舒然#沖上熱搜,好比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完美受害者。

本來攢足了一波路人憐愛值,舒然偏要在這節骨眼上發微博,稱“腳踏實地,問心無愧”,這話有含沙射影之嫌,C位圖虛化背景裏掉落在地的金屬掛件更是被營銷號大做文章。

圈內誰人不知,掛件是鐵真真的黑稱。

這也不是頭一回被舒然內涵了,鐵真真倒是無所謂,這種情況誰發聲誰破防,舒然今年轉型正劇失敗,不得不退回偶像劇主場守住流量,人家需要曝光度,她犯不著上趕著做嫁衣。

可鐵騎哪兒禁得住煽風點火,好在達伶以工作室的名義及時出來積極引導。

大數據推送了不少《英模》相關作品,主題曲《不枉》空降後直接登頂各大音樂榜單,程鸞的歌聲在腦海裏縈繞,鐵真真又生出了個小小的念頭。

搔首踟躕了好一會兒,她楞是走不出那扇門,最後挫敗地橫摔在床中央。

謝端若洗完澡出來,正好看見鐵真真躺在床上發牢騷,他上前撿起那只被踹翻的CHANEL,順手解救幸存在她腳趾上搖搖欲墜的另一只拖鞋,整整齊齊擺在地毯上。

“鐵大小姐,可否讓我一半床位?”

鐵真真雙手撐在腰側,憑借強大的核心往裏退,順著姿勢趴坐在被褥上。

她瞟了眼墻角那樽落地鐘,還不到九點半,不解道:“你就要睡啦?!這麽早?”

“等一會兒。”謝端若饒有興致地俯視她,平靜地滾了下喉結,“你再保持這個姿勢,我可能得再熬上一陣了。”

“嗯?”鐵真真不明所以低頭打量自己,意會之後面上不由得一燙,驚急之下抄起床頭櫃的書就往他身上砸。

沒個正形兒!

謝端若閑適地翻開那本《世說新語》,扉頁兩行小楷力透紙背,無端惹得他心頭悶脹。

——真真生日快樂,2013年6月1日,蔣承聿贈。

十年過去,書本嶄新如初,謝端若冷潤的眼神裏泛著諷刺。

青梅竹馬又如何,區區過客。

“鐵懿臻,要不要聽睡前故事?”

鐵真真臉還紅著,粗聲拒絕:“不聽!”

謝端若慵懶地倚坐在床頭,隨意將書翻開一半兒,鐵真真隱隱察覺到了他的氣場,酸不溜秋。

翻書聲爽脆,她沒忍住偏頭打量謝端若,看到書面什麽都明白了。

那是年少時蔣承聿送給她的禮物,彼時她文言文學得吃力,蔣承聿還故意送她無譯版,於是這本《世說新語》只能流落在臥室裏起到一個裝飾作用。

鐵真真不是很想疏解這個善妒的男人,任謝端若不痛快,她沖她的浪。

不期然刷到一個獻禮片混剪,配樂依舊是《不枉》副歌,鐵真真抱著枕頭趴在床上發散思維,或許,媽媽也在等她呢?

那她可不可以去找她。

短視頻稀碎循環的嘈雜聲消停了,身旁的人攥著手機在失神,謝端若合上書,說道:“安安,我渴了,你能去廚房給我倒一杯檸檬水嗎?”

鐵真真擡頜吊著t眼梢睨他,旁邊就安置有一個水吧,他謝大導演可真是會使喚人呢!

嗆人的話還未說出口,她倏然意識到下樓勢必經過程鸞的房間,謝端若並非真的渴,他只是……看出了她的怯懦,還要維護她的自尊心,給她尋了另一個動機。

“好。”

鞋子被放在謝端若那一側,鐵真真爬著從他身上翻過,坐在床沿穿鞋,某一瞬間,仿佛被什麽主宰了身體,許是出於感動,抑或是誤會他的心虛,她迅速俯身虛虛地抱了謝端若一下。

這是鐵真真頭一回主動,謝端若受寵若驚,意猶未盡,可人已經跑出去掩上門不見了。

走廊寬敞明亮,玄關案臺換了一壇程鸞心儀的鈴蘭,清香浮動,鐵真真揣著一通腹稿惴惴上前。

然而乳白雕花雙開門交錯敞著一道縫隙,像是剛被人負氣摔門而出,鐵真真擡手敲扣,逐一輕喚爸爸媽媽,卻無人回應。

臥室裏昏暗空寂,只得月光打亮方寸陽臺,眼前唯一的動靜,是被晚風折騰得淩亂翻飛的紗幔。

這種情況鐵真真習以為常,她其實沒有多大失落,畢竟,她仍然可以下樓為謝端若準備一杯檸檬水。

就在她轉身的時候,走廊盡頭隱約有什麽被摔碎了,因為隔得遠,聲音顯得有些沈悶。

那是她幼時的臥室,父母先前在裏邊發生了爭執,這會兒卻靜得詭異,鐵真真不由得胡思亂想。

她疾步上前推門直入,只見程鸞獨自跪在床前,身旁散落了不少陶瓷碎片。

“媽媽?”

沒想到鐵真真會出現,程鸞驀地瑟縮了下,好在指腹的刺痛緩解了身體的僵硬,她故作鎮定蜷掌撐著膝蓋起身,一語雙關地道歉。

“對不起,媽媽不是故意的。”

鐵真真看著她,又看向地上的碎片。

孩童時,她對那樽人形陶瓷擺件有著很強烈的阿貝貝情結,因為做工精美,她總把它當做媽媽的替身,每晚都要對著阿貝貝自言自語嘮嗑上一陣才能入睡。

如今程鸞形容憔悴地站在眼前,愧疚無措地面對她,碎裂的不只是這樽陶瓷,她何嘗不知道媽媽因為什麽而愧疚,在為什麽而道歉。

鐵真真鼻頭酸楚,胸腔仿佛被一團棉絮堵得嚴絲合縫。

她艱澀地吐出一口氣,不知作何回應,最後學著謝端若那樣,將所有的情意融入一個擁抱。

“沒關系。”

鐵真真一直都清楚,程鸞是個完美主義者,她母親驕傲不凡,絕不會自揭傷疤。

可她也不忍心媽媽把諸般苦痛往心裏藏,“真的沒關系,我很小就知道,您只是生病了。媽媽,我從未埋怨過您。”

程鸞依偎著鐵真真顫栗,她涕淚斑駁地抱著自己的孩子,仿佛得到了真正的饒恕。

“對不起,對不起,寶貝對不起,是媽媽太自私了,媽媽是愛你的,對不起,我的懿臻啊。”

程鸞泣不成聲地道歉,急切地說愛她,鐵真真淚腺失控,隨她一起崩潰,又痛快地同過往所有的失落一筆勾銷。

原來這麽多年她不曾關心過媽媽一句痛不痛?病可痊愈了?

她也不敢問。

她以為只要媽媽遠離自己就會好起來,或許那樣,她才不是個被母親厭惡的孩子。

她們倆,果然是一脈相承的膽小鬼。

餘光瞥見某塊碎片邊緣染了血跡,鐵真真驚惶檢查程鸞的雙手,果然被劃了一道口子。

“您疼不疼啊?”她又急又痛,藏在心裏多年的話終於說了出來,“受傷了為什麽不告訴我啊!”

“別擔心,媽媽不疼。”程鸞輕笑著安慰她。

“我去給您找藥。”鐵真真擦幹眼淚二話不說跑下樓,第一次討厭房子這麽大,她急聲叫喚,“桂姨,快給我急救箱。”

桂姨不敢怠慢,蘇嫻在做芳香療養,瞧見鐵真真這模樣也坐不住了:“怎麽了?出什麽事兒啦?怎麽哭了呢?”

“沒事兒,媽媽割到手了。”鐵真真抱著急救箱往回趕。

“什麽!?”

程鸞曾經尋過短見,蘇嫻聽見這話簡直嚇破了魂兒,揭下面膜急沖沖朝鐵真真走去。

“沒事的姥姥,只是摔壞了一個擺件兒,您就交給我處理吧。”鐵真真並不知曉那樁舊事,她只知道媽媽這會兒肯定不願見人,連忙攔住蘇嫻。

“好吧。”蘇嫻稍稍冷靜了下來,母女關系難得破冰,她便不再幹涉,“有什麽事兒就喊人,早點休息。”

“知道了,姥姥晚安。”上了一半旋轉樓梯,鐵真真驀地停下吩咐桂姨說,“麻煩您給謝端若準備一杯檸檬水。”

鐵真真回到兒童房,發現碎片已經被程鸞收拾幹凈了,她仔細給程鸞消毒包紮,以大人的口吻吩咐道:“註意別碰到水。”

程鸞慈愛地凝視她,應了聲好。

“爸爸呢?”鐵真真不想就這麽離開,只好沒話找話,說了才發覺不合時宜,便訕訕看了程鸞一眼。

程鸞倒是無所謂:“回去了。”

“這些年……您幸福嗎?我知道一些事兒,爸爸他……”

鐵真真斟酌著話術,她總歸是偏向程鸞的。身不由己的婚姻,糾纏不休的感情,仗著心裏這個認知,她終於豁出去地說:“媽媽,您為什麽不離婚?”

豈料,程鸞竟然開懷地笑了。

“傻孩子,或許你知道的未必就是事實呢?”

不是事實?那……

爸爸沒有強取豪奪?也沒有對不起媽媽?

“86年涇源大地震,你爸爸冒著生命危險救了我,二十年前北非暴動,你爸爸第一時間出現帶我回家,這麽多年媽媽生病,也是你爸爸一直在托舉著我。”

程鸞娓娓道來,說著祁明澤的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和你爸爸,過得很好。”

祁明澤這些年和她相處的時間不比鐵真真多多少,但卻也是那個瘋子一直在守護治愈她這個瘋子。

她不將這段婚姻定義為幸福,不道明那些猙獰的傷疤,當年祁明澤維護了父親在她心中的形象,她也不願女兒誤會自己的爸爸。

如今程鸞也不知道,她和祁明澤之間,究竟是誰欠誰更多。

“那您愛他嗎?”鐵真真一直想知道答案。

程鸞楞了一下,如實道:“懿臻,我愛過你爸爸。”

她的心動源於那場驚天動地,雖然認錯了恩人,但後來發生的感情是真的,即便將錯就錯,她也絕不允許任何人否定她的初戀。

是進是退皆在於她!

可祁明澤揭穿了那場謊言,自以為是地毀了她的愛情,毀了她的自尊,她便不會讓他得償所願。

“你只要知道,你爸爸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媽媽不會結束這段婚姻就好了。”

沒有安全感的女兒對於父母的感情有著怎樣的心態,這並不難懂。

“每對夫妻都有自己的相處模式,沒有人在強迫我,媽媽也沒有因為誰在妥協。”程鸞將鐵真真散落的發絲捋至耳後,溫柔而堅定地告訴她,“你爸爸就是我的選擇。”

“愛過”這答案不算讓鐵真真滿足,聽程鸞這麽說卻也舒了一口氣。或許,因為利益而締結的婚姻大抵如此。

程鸞將床頭櫃上的漆盒交給她,裏邊的祖母綠寶石雕刻皇冠是200年前瑪格麗特女王為愛女打造的新婚禮物,那位叫人艷羨的奧蕾莉婭公主一生順遂無憂,美滿安樂。

年初她在佳士得日內瓦春拍上看到這項拍品時,只有一個念頭,這份珍寶和幸運都必需屬於她女兒。

“端若說,我應該親自把禮物交給你,希望你喜歡。”

程鸞第一次向女兒允諾,“媽媽會協商好工作回來陪你過生日。”

鐵真真將錦盒捧在懷裏,笑意粲然地搖頭:“我不是非得過六一,我也可以過農歷。”

“一直沒跟您說,我喜歡媽媽在舞臺上唱歌,我一直一直,在為您驕傲。”

程鸞噙著淚水擁抱她,謝端若說得對,她的孩子知道什麽是愛。鐵真真回報的,比她擁有的更熱烈。

“時候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鐵真真不願走,帶著撒嬌的語氣征求道:“今晚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那端若怎麽辦?”

知道程鸞是允了她,鐵真真主動鉆進被窩,恃寵而驕道:“他多大的人了,還怕自己睡覺嗎?”

程鸞幫她掖被子,天底下沒有哪個孩子不受父母影響,她希望鐵真真在婚姻裏能擁有一份健康美滿的愛情。

“你喜歡端若嗎?”她柔聲問。

喜歡謝端若嗎?鐵真真並不知道在愛情裏的喜歡該如何定義。

但那也絕非t是個否定答案,她懵懂地說:“他總讓我很感動,很踏實。媽媽,喜歡是怎麽樣的?”

“信任,依賴,想和他有將來。”程鸞想到了祁明澤,“還有……不可理喻的占有欲。”

鐵真真沈思著,她信任謝端若,似乎悄悄在依賴他,願意和他白頭偕老。

某個朦朧的推斷驀地叫她心跳加速,她喜歡謝端若?

可還是難免被最後一個標準幹擾。

她對謝端若有占有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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