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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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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

因婉月的命令, 燕妮派人在幾處府邸監視良久,然而再沒發現任何異動,包括何元康在內的眾人宅邸都風平浪靜。只有剛回京的幾日, 何府常有仆役外出采買物資, 但何元康多年未回京城, 多買用品才合理,燕妮未起疑心。

八月初, 朱雀大街,路邊樹梢蒼翠的葉片染了幾分金黃,距離秋獵還有不足一周的時間。

一騎繡衣衛風塵仆仆闖入城門, 奔上街頭,直入皇宮, 帶回了章鴻的密信。此次奉旨出京,章鴻分為兩路, 以自身為餌,明面入倉州府城,吸引所有人的註意力,暗中又另派了一隊查案好手改換裝扮, 裝作行商潛入, 雙線並行開展調查。

最終查出的結果觸目驚心, 倉州府大半的世家豪紳都不幹凈。最讓他憂心t的是,倉州乃大楚龍興之地,現存的世家豪族都與皇室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不是曾經支援過太祖的義士、就是曾追隨起兵的老人。

總之, 哪家都不是章鴻能隨意處置的, 哪怕他有禦賜的尚方寶劍也不敢輕易動手。查到最後,他人都麻了, 只能書信一封找皇帝幫忙。

禦書房,收到密信的昌平帝怒不可遏。

“狼心狗肺的畜生!”

“這群人吃著周家的俸糧,受著太祖恩澤還暗害皇子!”將信件重重拍在禦案上,他放聲斥罵,“數典忘祖、無君無父!”

蘇懷安站在門口,千裏迢迢趕來的繡衣衛跪在下首,見他動怒,兩人都垂首埋頭,認真研究著房裏厚實的地毯。

發完了火,平覆了心情,也不管裝壁花的兩個人,他撿起信件再往下看,見章鴻自述人手不足,能力有限,奏請再派人協助。心知章鴻的顧慮,皇帝同意了這種拉人頂雷的做法。畢竟倉州確實情況特殊,是得再派一個身份足夠高的人過去幫忙。

沈吟片刻,昌平帝命丁榮入宮。

丁榮是他的嫡系老將,鎮守京城多年,行事素來沈穩。京營承擔著守衛皇城的重任,每一名將士都排查過祖宗八代,根正苗紅不輸給倉州世家。這個時候,他只信得過京營兵。

距離秋獵還有幾日時間,前期籌備工作已經完成,丁榮短暫離開幾天不成問題,何況倉州離豐臺山也近,快馬趕回不過一日行程。等秋獵開始,再帶人返回也不遲。

於是,第二日清晨,丁榮帶著三千京營輕騎從西城門離京。

晨光熹微,何元康站在自家的庭院當中,聽著院外整齊的馬蹄聲漸漸遠離,他的一顆心漸漸沈了下去。

京營真的調動了,護衛皇城的丁榮被直接調走,他心裏再無一絲僥幸。

看著天邊紅彤彤的朝陽,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轉身向內走去,推開房門,抖落一身霞光,將金紅色的朝陽隔絕在了門外。

進了書房,他提筆寫下幾封信件,同時命家仆將向誼喚了過來。

向誼是同州人,有一身獨屬於邊境貧家子弟的壯實體魄。在動亂頻繁的邊境地帶,百姓若沒有幾分好勇鬥狠的本事,根本活不下來。雖說如今讀書學文,何元康也沒浪費他的體格,用心培養著他騎射武藝。一直拿婉月當榜樣鼓勵他:你的師姐、景安公主當年就是文武皆修雲雲。

沒想到,拿景安當模版培養出來的小徒弟,最終要用來防範景安。

寫下最後一筆落款,將信件密封裝好,何元康心中想著,不覺有些苦澀。多年情分不同尋常,他不想與婉月反目成仇,也不願把從小看大的孩子往壞處想。

景安公主仁善溫良,賢名遠播,怎能是背叛君父的逆臣?

但也沒有別的可能性了。

閉上眼平覆著紛亂的心緒,房門輕輕響動,有腳步聲漸漸靠近,最終走到他的身邊,一只手扶住他的手臂,聲音裏滿是擔憂。

“老師?您身體不舒服?”

“沒事。”何元康心中一暖,睜眼向旁邊看去,神色十分溫和。向誼不如景安驚才絕艷,但頗有韌性,品行上佳,被他從小養在身邊,親厚如同自家子侄。

“誼兒,為師有一件事要人去做,此事幹系重大,或有性命之憂。你若是不願,我不會勉強。”

“請老師吩咐。”

向誼聞言沒有片刻猶豫。“誼本為黔首,雙親早逝,如世間浮萍。若無您相救,早死於北境亂軍當中,此身為您養育,若有得用之處,請您隨意驅使,學生百死難報恩德!”

“別說這種話。”

何元康拍了拍弟子的肩膀,沈吟片刻,示意他附耳過來。

向誼俯身靠近,聽著他低低囑咐,不時點頭,隨後就轉身離去,不久之後,他兩手空空離開何府,向西行去,一路走走停停的閑逛著,時不時在攤位前停下,向攤販詢問價格。

過了不久,又有幾名何府仆役結伴出門,一邊走一邊念叨今日需要采購的物資,腳步匆匆步入市集,融入人群當中。

向誼在街上轉了幾圈,等到身後若有若無的視線消失,不再遲疑,立刻進了一家鋪子,快速換掉身上的衣物,箍好袖口,用一塊粗布將頭發紮緊,將雙手和袖口往地上使勁蹭了蹭,再往臉上抹了兩下。他本就皮膚粗黑,體格壯碩,衣著一變,頓時就與農家漢子一般無二。

從後門出去,他在城邊攔住一夥販馬的夥計,雙方對視一眼,大聲用濃重方言交談幾句,遞過一只錢袋,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牽馬出城。

到了城外,向誼就不再隱藏,翻身上馬,沿著輕騎行進的方向追去。

何府數日的安穩日常起到了迷惑作用,暗中監視的眼線們放松了警惕,直到下午才發覺出門閑逛的何府弟子再沒有出現。意識到不對,他們驚出一身冷汗,忙不疊去向燕妮匯報。

燕妮心知大事不妙,顧不上處罰這群廢物手下,第一時間跑去找了婉月。

聽完稟報的婉月:……

“人在街上失蹤大半天才發現不對。”她捏緊了手中的扇柄,陰陽怪氣地做出評價,“你們可真是能幹。”

“是屬下失職。”

燕妮低著頭,跪下認罪,“向誼最後消失在西城區的一間成衣鋪中,屬下已經命人沿路巡查,並派人在西城外查探,最遲今晚就能查明去向。”

“不必了。”

婉月看著她冷冷說道,“浪費半天時間,他若乘著快馬,現在說不準在哪個郡城吃上晚膳了,還有什麽可查的?查出來又有什麽用?”

“屬下無能。”

“你不是無能,是順風順水的日子過慣了,連帶著一幫人都眼高於頂,慵懶散漫。更記不住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是,屬下知罪。”

燕妮面色發紅,老老實實地認錯。

盯著她看了半晌,婉月勉強壓下了心頭的火氣,輕嘆了一聲。

“罷了。”

“事已至此,我們先做最壞的打算,本宮再交給你兩件事,若是辦不好,你就退位讓賢吧。”

“殿下放心,屬下絕不會再讓您失望。”燕妮俯下身,朝著婉月認真叩首。

三日之後,宮門大開,昌平帝戎裝出城,秋狩如期舉行。

婉月漫不經心在獵場劃著水,等待夜晚降臨。和自家小夥伴們打了幾只獵物就回返,在獵場邊遠遠看到了何元康,他騎馬停在原地,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

“何先生怎會在此?”

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和寧不由驚異,“他什麽時候調回京了?”

“我也不知。”婉月拿起帕子擦了擦手,取下鞍邊懸掛的獵物遞給女衛,“你們先聊著,我去找老師說說話。”

“去吧,我們等你。”和寧擺了擺手,繼續與崔幼菱聊天,毫不在意她的離去。

“老師是在等我嗎?”

策馬走到何元康身邊,見他連弓箭都沒帶,婉月不由笑道。“景安還不曾見過您的騎射功夫,難得出來秋獵,老師何不一展身手?”

“下官射術不精,就不在殿下面前獻醜了。”何元康端坐馬上朝她拱了拱手,語氣平淡。

“據說向師弟的騎射頗佳,想必是得了老師的真傳,老師太過自謙。”婉月環視著四周,“怎麽不見師弟的蹤影?”

“殿下消息靈通。”

聽到這裏,何元康目光炯炯,釘在對面少女的臉上,“誼兒的去向,殿下應當十分清楚才是。”

“老師所言,景安不太明白。”

在他的註視下,婉月眨了眨眼睛,看起來一派無辜迷茫。令何元康神色更加覆雜。

“不明白也罷。何某讓誼兒離京為丁將軍送信,讓他今夜前來豐臺山。此外。還在市集聯系了繡衣衛暗探,想必章統領也同樣收到了消息,此時正在回返的路上。此次秋獵,無論暗中的心懷叵測之人有何謀劃,想必都是不成了。大錯還未鑄成,收手為時未晚。”

“老師說得有理。”

婉月對此毫不驚訝,滿臉讚嘆,“只可惜,昨日繡衣衛在倉州張府抄出一批軍械,張家走投無路、悍然造反,令丁將軍難以走脫,只能讓章統領先行回返。而在回京的路上,章統領又遇叛賊刺殺,想必今夜也無法如期趕來了。”

“你!”

何元康勃然變色,第一次用陌生的目光註視著曾經引以為傲的學生,“你怎能做這種事?這番行徑與叛賊何異!”

“這確實是倉州叛賊所為。”婉月點了點頭,語氣誠懇,“學t生得知之後,也是深感痛心。”

何元康深吸了一口氣。

“你以女子之身屢立功勳,名揚天下,足以名垂青史,享一世榮華,為何要自毀前程?陛下對你甚是愛重,歲祿已逾親王,從未有過薄待,為何背棄君父?”他真心對此疑惑不解。“你過得還不夠好嗎?”

“老師覺得我的日子足夠好了?”

婉月聽了,扯了扯嘴角,握緊手中的韁繩,“本宮改良火器、獻糧種、開布莊、立軍功,天下皆知興國景安公主,史冊亦會記載興國景安之名,但有何人識得周婉月?

以我經年的功勳,換成任何一位平民男子都足以位列公侯。而本宮只得了封號虛名與些許財帛,老師竟覺得這不算薄待?”

“這……”何元康一時哽住,“可是,你是女子……”

“是了,就因為我是個女子。”

婉月靜靜望著他,面色無喜無悲,“世人皆以男尊女卑為常理,哪怕女子立下再多功勳,也不能為官,沒有姓名。本宮行此之事,就是為了讓天下人記住我周婉月之名,為天下女子再開一條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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