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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悶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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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悶的黃昏

七月四號,喪樂從早到晚沒有停歇,堂屋裏仍舊擺放著棺木。

棺木前空調的冷風吹得人身體發涼,桑塔跪坐在棺前的席子上,摸了摸棺木的溫度,想著阿奶睡在裏面會不會冷。

“小芳,你兒子長得蠻俊的嘞,有對象了嗎?”

“這…應該是沒有的吧。”

廚房邊,高芳扭頭看了眼桑塔,表情有些苦澀,只是片刻又恢覆了笑容,“這孩子打小就和他奶奶住,人乖,用不著我操心。”

“怎麽能不操心?”

來幫忙的阿嬸一臉諂媚的挽住了高芳的胳膊,朝桑塔的方向瞥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小桑在北桉有房啊,我親戚家有個女子,長得也俊俏著呢,兩人……”

“我出去一會兒。”

桑塔回頭打斷了阿嬸和高芳的對話。

“啊?哦。”

高芳先是一楞,隨後木訥地點了點頭,“好好,你去。”

“小芳,這男未婚女未嫁,我可跟你說,我親戚家那女子也在北桉呢。這小桑有房子,我那女子也有工作,和咱家小桑配得很呢,兩人結婚了,壓力小又有個照應,對不對……”

“是嘛?小桑這麽厲害的,年紀輕輕在北桉都有房了啊,北桉那可是數一數二的大城市呀。”

“她大嫂她大嫂,我家也有個女子,叫小桑選一選呢。小桑一個人在北桉生活怪孤單的,不管之前咋樣,說到底啊,還是要有個女伴兒啊。”

“那可不嘛,這最後老了,還不都是要有個體貼的女子在身邊才行。”

“啊,是是。”

高芳看著把自己團團圍住的幾人,面上有些許尷尬。

對於桑塔在北桉的情況,她可沒有那麽清楚,只是為了維護這最後的一點體面,高芳也只能硬著頭皮打哈哈。

“不說什麽房子不房子,在不在北桉什麽的,婚嫁這些事兒我到時候得問問小桑,還是要小桑自己做主才好。”

“……”

不再理會耳邊的聲音,桑塔在阿奶的棺木前磕了頭,便起身跨出了大門。

熱浪襲來,桑塔混沌的腦子勉強清醒了一些。

屋裏女人的閑聊吵得人腦仁疼,男人的煙味也熏得人難受。

喪樂在耳邊持續不斷,桑塔覺得自己應該和阿奶一起睡在館木裏,有照應,也落得個安靜。

沿著家門口的小路走了好一會,直到聽不見任何熱鬧的聲音,桑塔才停下來,就地坐了下去。

腳下發黃的土地上稀稀拉拉的長著一些作物,桑塔看著靜默的大山,自嘲的笑了笑。

“根本等不到。”

愛他的人都死了。

……

傍晚黃昏時候,敞開的大門已經少有人進出。

桑塔看了眼屋裏景象依舊,便坐在了門檻上。

眼前太陽越發昏黃,空氣越發沈悶。

桑塔今天從北桉匆匆趕回來時,已滿身是汗,剛在外面待了好一會兒,現在身上的汗味更甚。

“節哀順變。”

頭頂傳來重覆的安慰,桑塔起身跨進門內,隨著來人又跪到了席子上,虔誠的給阿奶磕了頭。

棺木前,高芳匆匆從廚房出來,雙膝一彎,也跪倒在席子上。

對著楊英的棺木磕了頭,高芳一擡頭就看見了來人。只是她印象裏似乎沒有見過這個人,看他年紀和桑塔有些相仿,便低聲湊到桑塔耳邊問了句。

“這是你朋友嗎?”

桑塔默默起身,拉開了和高芳的距離,隨意看了眼在阿奶棺木前鞠完躬的男人,沒有印象。

“不是。”

“啊?”

高芳發出一聲疑問,打量的視線落到了向邱身上,“請問你是?”

“害呀,這是向老師,前年才來我們村的。小芳你不知道也正常,你們都搬桉市去了,又不經常回來。”

村裏來幫廚的阿嬸拉著高芳走到樓梯這邊,和她解釋了幾句。

向邱她倒是見過幾面,比起桑塔來說,他倒也算是個好女婿人選,可惜不知根也不知底。

“這樣啊。”

高芳訕訕的看了一眼向邱,移開了視線。

桑塔沒在意來人是誰,移步到棺木前,見爐裏的香快燒完了,便拿了三根沈香點燃插入香爐裏,彎腰朝著阿奶的棺木拜了拜,又重新坐回了門檻邊。

“向老師也是北桉來的,在村裏的朝陽小學教什麽美術,比你家小桑小一歲呢,今年二十六了。”

“那他有對象了嗎?”

“哈哈哈,沒有呢。我倒是想把我親戚家的女子介紹給向老師,這不是…”

停頓間,阿嬸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門邊坐著的桑塔,胳膊肘輕輕撞了一下高芳。

“這不是小桑回來了嘛,那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是吧,她大嫂。”

“啊哈哈哈,這樣啊。我看那個向老師其實也挺好的。”

高芳有些尷尬的瞟了眼還站在棺木前的向邱,有些後悔自己不應該一時嘴快亂接話。

老早的離開了這裏,她現在實在是應付不來鄉間這些女人的話題,張口閉口都是房子結婚生娃。

聽到有人談論自己,向邱移開望著那道背影的視線,緩緩走了過去,眼神落到還在談論著自己的兩個女人臉上,向邱揚起嘴角淺笑了一下。

“嬸嬸們,我喜歡男的。”

“……”

一聽這話,高芳兩人先是一驚,隨後默契地扭頭鉆進了廚房。

也沒有很尷尬。

摸了摸鼻子,向邱收起笑容,環視了一圈屋內,沒有相熟的人。

看了眼門口的身影,向邱握了握拳,走到桑塔身邊準備坐下。

“你會擋住進來的人。”

向邱剛彎腰,屁股還沒落到門檻上,桑塔就說了這麽一句。

看了眼門檻的長度,向邱扯了扯嘴角,走到桑塔面前盤腿坐下。

桑塔一身黑衣,疲憊的眼裏說不出的落寞。

“你一直很難過嗎?”

滿眼心疼地看著桑塔,向邱有些琢磨不透桑塔的眼神裏有什麽,只覺得空洞虛無。

“感覺你快要脫離這個世界了。”

眼神緩緩聚焦,冷淡的瞥了一眼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桑塔弄不懂他眼裏的心疼從何而來。

“我叫向邱,26歲,從北桉來的,現在是朝陽小學的美術老師,你好。”

向邱稍顯輕快的語調在耳邊響著,桑塔望著向邱伸出來的手,起身跨進了屋內。

抿了抿嘴,向邱收回自己的手,也跟了進去。

站在空調前,桑塔頸間的汗液瞬間被空調冷風吹幹。

屋內男人女人的說話聲傳到耳朵裏,桑塔閉著眼,只覺得身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的都豎了起來。

向邱默默站在桑塔旁邊,看著從廚房走出去的阿嬸偷偷摸摸又看了他這邊一眼。

無所謂的移回視線,向邱仍舊盯著眼前人看,就好像著了魔似的,一發不可收拾。

良久,桑塔睜開眼,門外的天蒙上了層層血色,鮮紅一片。

回頭凝視著看不見阿奶模樣的棺木,桑塔移步過去拿起了桌上的黃紙。

放在櫃子前的鐵盆裏滿是午間燒盡的黃紙煙灰。

“很難過嗎?”

向邱半蹲到桑塔身旁,看著跪在地上久久不動的桑塔,遞出了打火機。

“難過也會過去的。”

桑塔垂眼看著自己手裏的黃紙,眼淚突然泛上眼眶,阿奶滿是慈愛的臉龐浮現在眼前,桑塔捏緊手裏的黃紙,弓著身子彎到了地上。

“……”

聽不見桑塔的哭聲,也看不見桑塔的臉,向邱只看見桑塔微微顫抖的身子。

極力克制卻又無法克制的顫抖。

半擡起手,向邱卻不知該以什麽身份去安慰桑塔,末了也只是安靜地等著桑塔自己哭夠了,擡起了頭。

手裏的黃紙被捏得皺巴,桑塔低著頭一張一張的理平手裏的黃紙。

視線裏又出現了拿著打火機的手,桑塔手上的動作頓了一秒。

“燒黃紙是家屬做的事。”

“所以我沒跪。”

向邱輕聲回了句。

他哪有這個資格在楊奶奶面前跪下。

桑塔側目看著一直跟著自己的人,只覺得他奇怪,卻又恍惚的覺得此刻他是自己唯一的安慰。

“楊奶奶一定不希望你很難過。”

看著桑塔通紅的眼睛,向邱把打火機往桑塔面前遞了遞,“不介意我在這待一會吧?我想吃了晚飯再走。”

猶豫了片刻,桑塔低下頭接過了打火機。

“嗯。”

渺小的火苗攀上黃紙,像是黑夜裏突然有了煙火。

桑塔把黃紙放入鐵盆裏,盆裏的煙灰再一次被燃燒。

桑塔抹了抹眼角的淚珠,這是他第一天也是最後一天為阿奶守靈,明天,阿奶就會被送往殯儀館火化。

一折一折的黃紙被投入鐵盆,身邊的人走走過過,盆裏的火光越甚,外面的天就越黑。

屋裏的人越來越少,桑塔跪在鐵盆前,靜靜的看著最後一折黃紙燃為灰燼,熄滅。

“天黑了。”

向邱呢喃了一句。

屋內只剩他們。

回頭看著大門外落下的夜幕,向邱又轉過頭來看眼前熟悉卻又陌生的人,悲傷的情緒突然湧入了心臟。

“黑夜不止靜謐,靜謐卻最讓人悲傷。”

桑塔沒回頭看外面的天,也沒聽見向邱說了什麽,只是從熄滅了的火光裏擡起頭時,看見了向邱痛苦晦澀的眼眸。

向邱不知什麽時候也挨著他跪了下來。

晚間的涼風穿過大門吹在臉上,桑塔眨了眨眼,覺得向邱的臉似乎有些熟悉,鬼使神差的問了一句。

“會回北桉嗎?”

“你在,我就回。”

兩人的視線對撞,桑塔忽然直起腰身,一吻落在掌心。

向邱睜著眼睛有些意外,楞楞地盯了好一會兒閉上眼睛的桑塔,向邱覺得自己的呼吸在這一刻停滯了。

“你瘋了?”

待回過神來時,向邱清晰地看見桑塔了無波瀾的眼睛,瞬間沒了多的想法。

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桑塔也只是平靜地移開視線,跪了回去。

淺淡又不帶著任何欲望的眼眸在向邱眼裏定格了好幾秒,向邱苦笑一聲,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站定。

“抱歉。”

桑塔不帶情感的道歉在屋裏響起。

望著眼前的人,向邱幾番蠕動嘴唇,卻沒能說出一個字。

雙雙沈默了好一會兒,見桑塔有起身的動作,向邱這才又伸出了自己的手。

修長幹凈的手伸到眼前,桑塔側目望著向邱,眼裏摻雜上一絲後悔。

向邱不說話,只是靜靜的等待著桑塔。

桑塔望了向邱幾秒,伸手搭上了他的手腕。

“謝謝。”

“回不回北桉,我暫時沒有想好。”

握住桑塔的手腕,向邱看著他的漂亮眼睛,微微一笑,推翻了先前說的話。

桑塔不應聲,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眼裏也沒有什麽神采,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在發呆。

向邱琢磨不透,但看出來了他的無所謂與不在意。

“小桑!吃飯。”

門外忽然傳來高芳的聲音,向邱看了眼思緒似乎回來了的桑塔,抖了抖手腕,示意他該離開了,“叫你呢。”

“一起去嗎?”

桑塔掀了掀眼皮,沒松開向邱的手腕。

向邱的眼神落在桑塔手上,又落在他好似只是隨口一問的臉上,笑著搖了搖頭,“累了,想回家了。”

向邱走後,桑塔轉身跪到楊英棺木前,重重磕了頭。

阿奶。

對不起。



好一會兒都不見桑塔出來吃飯,高芳走進堂屋,就見桑塔一動不動的又跪在了楊英的棺木前。

輕嘆了口氣,高芳端來了飯進來。

“你這一整天都沒吃飯,又跪了一下午,吃幾口墊墊吧。”

高芳溫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桑塔微垂著眼眸,並不應聲。

“你多少吃點吧。”

把飯端到桑塔眼前,高芳看著始終不願意和她有肢體接觸的桑塔,默默拉開了和桑塔的距離。

“算我求你,行嗎?”

高芳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桑塔依舊置若罔聞,仿佛這間屋子裏,只有他自己和阿奶,再無旁人。

“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奶奶,也知道你恨我,可是,你這樣不吃飯不休息的跪著,到時候身子垮了,也只有你九泉之下的奶奶會心疼,別的還有什麽人會心疼你?”

高芳看著一言不發的桑塔,又是氣惱又是無奈。

自從她另嫁他人之後,桑塔再沒拿正眼看過她,甚至不願意和她聯系。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不管你,恨我早早的嫁給了別人…”

“別在阿奶面前說這些。”

高芳一肚子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桑塔開口打斷了。

“……”

看著輕松就將話說出口的桑塔,高芳眼裏的淚珠滾滾而落。

夜深。

桑塔擡眼看著空無一人的堂屋,起身上了二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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