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回家
關燈
小
中
大
第四章回家
五年後，春節前。
從動車站出來，幸好夏茉柔提前打到了網約車。過年前夕的車站門口堵滿了車輛和搖晃牌子的人，充斥著不時響起的喇叭聲和各種各樣的招呼聲。
“平順！去平順的，有沒有？上車立馬走！”
“安陽，安陽，去安陽的過來！”
“十元快餐，葷素搭配，有菜有肉……”
“南彩特產桂花糕、杏仁糕、芝麻糕、紅棗糕……”
她穿過這些聲音和回憶裏一模一樣的味道。找到打著雙閃的網約車，把行李箱擡進後備箱，車輛啟動，回家的路程縮短到半小時。
車窗外的風景漸漸熟悉起來，一排排房子如山不移，十幾年前她剛上初中的時候建起來的新樓盤，現在看起來居然有幾分陳舊。經過從小逛到大的廣場，裏面布置了很多孩子玩的游樂經營項目。
賣糖葫蘆和棉花糖的、賣風箏的、賣烤串的攤位旁邊多了許多新鮮又花哨的攤位：賣手打檸檬茶的、賣糖水和冰粉的、賣青蛙氣球的……
手機在口袋裏振動起來，她笑著接起電話，“爸，我快到了。對，已經到新民路這邊。只帶了一個行李箱，我自己拿就好。”
紅燈，車停了下來。車窗外正對著兩個女孩，不知說著什麽，笑得很開心。
“動車上的東西不好吃，又貴。家裏還有剩菜剩飯嗎？沒有的話我去小區門口吃了再回……好好好，那勞駕您給我做碗牛肉面吧，謝謝親愛的爸爸。”
綠燈，車繼續向前開去。街道張燈結彩，一片紅色的離上次回來也就隔了一年，街道兩旁不少店鋪卻已經更換成了陌生的店面，白色簡約的墻體，普通的中文名改成英文名，顯得更都市化更高級，少了幾分縣城的煙火味。
車還沒停，夏茉柔已經看見父親站在樓下等著自己。他穿著深色外套，頭發前幾天剛打理過，此時顯得十分精神。見到夏茉柔，他臉上立刻舒展開慈愛的笑容，給她拉開車門招呼聲“到了哦”，又自覺去後備箱把行李箱搬出來。
“師傅辛苦了，新年快樂！”
他到副駕駛窗旁朝裏邊的人告別道，轉頭對女兒說，“走吧，回家！”
媽媽不在家，早上被姨媽臨時叫去幫忙招待客人，估計要忙到晚飯後才回來。
大概是因為工作後一年只有過年才回一次家的緣故，每次夏茉柔回來見到的擺設都那麽一致。每到過年前，媽媽會在厚款雪花沙發套上再蓋一張紅色的薄毯子，有客人來做客後她只需要把薄毯子上掉落的瓜子殼、花生殼清理一下，再丟進洗衣機裏洗幹凈烘幹，就又能鋪上重新使用了。茶幾上的盤子裏擺放著相同牌子的糖果酥點、瓜子花生、一只只新鮮飽滿的砂糖橘和一瓣瓣掰好的柚子。
今年媽媽喜歡上了各式各樣的仿真花，玄關和茶幾上分別放著一束向日葵和橘色的大麗花，她自己的房間裏插著最喜歡的蝴蝶蘭，在夏茉柔的房間裏放的則是紫色桔梗。她曾躲在門後見過夏茉柔抱著那盆雕謝的桔梗哭得傷心的模樣。她說假花多好，過了多久都不會雕謝，想起來的時候只需要擦一擦，馬上就能恢覆宛如初綻放時的美麗。
爸爸燒起水，準備下鍋煮面，“今年工作還好嗎？”
夏茉柔把行李放進房間後出來癱倒在沙發上，語氣裏滿是無奈，“就一個字，累。為什麽以前看你們工作感覺很輕松，而且還有那麽多時間做自己的事情？我感覺我從早到晚就對著一臺電腦，根本沒什麽時間去過自己的生活。組長還老是跟我們說，現在一個蘿蔔一個坑，不努力把自己的坑守住，外面幾百上千個人在排隊等著占你的位子。”
“我們小柔這麽辛苦，我多給你加幾片牛肉啊。”
她拿起一個砂糖橘剝了起來，“我跟你們提過的那個同事，跟我同批進公司的，上個月離職了，年底績效也沒拿，雖然也沒多少。”
“為什麽走了？”
“他們組長欺負人，她也就跟我一樣幹了一年，就給她安排帶新人，因為其他老員工都不想帶，只有她最好說話。結果新人交的資料出了問題，影響到項目結算，組長把這個問題丟在我同事頭上，要扣她項目獎金。她大哭一場，立馬交了辭職信。”
“那她走之後幹嘛去了？”
砂糖橘很甜，橘子皮的味道清新宜人，稍稍安撫她躁動的情緒。
“旅游去了，每次加班時候看到她發的照片，我都懷疑自己坐在辦公室的意義是什麽。”
坐在同一個辦公室裏的人，彼此知道名字、部門和職責，面對電腦時臉上是相同的漠然表情，仿佛帶上了統一批發的面具。年輕人在學校裏穿相同的校服，在社會裏戴同款隱形的面具，這是夏茉柔茫然於該如何與對面的人建立更多的聯系的感慨。
日覆一日，她還是從一些細枝末節裏發現即使臉被巨大的屏幕遮擋，她也能從電話聲、鍵盤聲、鼠標聲、嘴邊不經意的嘆氣、嚼口香糖的聲音、咖啡的香氣、噴在衣服上的香水味、空調雪種吹出冷冽的味道、不同零食的味道來判斷出某個同事今天的狀態怎麽樣。
這樣的觀察會顯得她很變態嗎？她並沒有想要跟對方發展出朋友或者除同事之外的關系，只是這樣找不同的游戲會讓她感覺到大家都不是智能機器人，她的生活並不是被設定好一成不變的程序，從而安心下來。
“過來吃面吧。小心燙啊。”父親將面舀在湯碗裏，端到桌上，“感覺很累的時候，要記得你是人，有休息的權利。我們不期望你掙多大錢，只要能養活自己，過得開心，身體健康，比什麽都重要。隨時歡迎你回來依賴我們，反正多你這張嘴吃飯而已，二十幾年都養起來了，不急這幾年。”
夏茉柔做了一個感動到要哭的表情，“還是爸爸媽媽最好了，我不管，我要做全職女兒。”
父親坐在一旁看著她呼呼地吹著面，這時的她跟小時候的她有什麽區別呢？頭發長長了，瘦了，會化妝了，表情卻變得不容易開心起來了，喜歡穿的衣服也變素了，一點兒都不五顏六色，不像個公主。
吃完面她回房間休息，下午出了點太陽，父親要去公園跟伯伯下棋。晚上等媽媽回來，他們再一起去外婆外公家吃飯。
熟悉的略沈悶的棉被味道，加上長時間的車程奔波，令她連手機都不想再看，倒頭睡得很沈。
醒來天已經黑了，時間顯示晚上六點，冬天的夜晚總來得特別早。房間裏只開了一點窗通風，她把手伸出外邊，涼涼的，又立刻縮回了暖烘烘的被窩裏。
她在枕頭下摸到手機，點開屏幕，看到媽媽五點多發來的消息。
媽媽：【小柔醒了嗎？】
媽媽：【我們六點半過來接你去外婆家，可以嗎？】
她趕緊回覆：【我醒了，現在起來】
掀開被子，涼意驅使她立即穿上外套。洗漱過後，臉上終於恢覆點顏色。
他們買了些年貨，要提上外婆外公家。
“夏鉦行，你真行啊，重的東西都留後邊給我們兩個女的拿啊。”媽媽提起一袋芝麻糊，看著還剩下的營養品和衣物，嗔怪道。
夏鉦行走回頭把水果飲料放下，扛起最重的浴室凳，討笑道，“哪能啊，你們想提什麽提什麽，剩下的我都給拎上去。”
媽媽燙卷了頭發，還染成了紅橘色，她說這樣看起來比較亮眼，像在冬天裏點燃一團火焰給自己升溫。
外婆和外公在門口迎接，略過一旁常常見面的女兒女婿，朝著夏茉柔笑道，“柔柔回來了呀！”
夏茉柔與他們一一擁抱過後，調皮一笑，“外婆，外公，聽說你們最近不乖哦。”
“呦呦呦，他們這麽快就跟你告我們的狀啦，我們可也有很多狀要告的呢！”七十多歲的外婆穿著紫紅色的碎花棉襖，一頭銀白的短發，卻像個孩子般叉著腰。
外公一向是和事佬，他儒雅地接過東西，把人往屋裏帶，“進來坐下說。”
晚飯是外公外婆一起做的，他們喜歡自己動手，嫌棄後輩做事拖拉，下調料太重。清蒸魚、筒骨湯、娃娃菜燉豆腐、蒜蓉蝦蒸粉絲，菜的數量不多，但卻會耗費他們許久的時間來準備和完成。
“柔柔，你最愛吃的蝦。”外公把蝦朝她那邊推了推。
“謝謝外公。”
他們邊吃飯，邊聊起生活。夏茉柔眉飛色舞地講起五光十色的大城市：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聚集成一座現代化熱帶島嶼。無論幾點鐘去餐廳都有人在等位，地鐵上永遠也搶不到座位；市圖書館金碧輝煌，裏面坐著各個年齡段的人，從還沒上小學的孩子到退休的老人，都可以吹著免費空調看最新出版的書；無論是美術館還是咖啡店、商場，常常舉辦大大小小有趣的展覽，有時還有作家或者藝術家來座談。經常參加這些活動，還能遇到不少有趣的人。啊，街上的外國人也特別多，我還見過他們吃腸粉、肉夾饃和烤串，背個包騎上共享單車，不知道要去什麽地方。
外婆和外公問那裏有沒有可以慢慢爬上去的山，有沒有可以燒香祈禱的廟？
她在腦海裏仔細搜索，終於想起在網上看到過本地推薦的山和廟宇，但卻想不起名字。
不過，她信誓旦旦地回答“有！”並承諾等工作閑下來後要帶大家去好好地玩一趟。
吃完飯，夏鉦行帶著工具和外公一起去浴室安裝浴室凳，外婆在旁邊監工。外婆有次洗澡時腳滑摔了一跤，用了大半個月才恢覆走路。他們商量了很久決定安個靠墻可折疊的浴室長凳，坐著洗澡省力氣，加上扶手和防滑墊，洗澡會更安全些。
夏茉柔和媽媽負責收拾餐桌和洗碗。她瞥見媽媽做了新年款的美甲，紅艷艷的。
媽媽察覺到她的目光，笑起來，“好看嗎？喜歡的話明天帶你去做一個。我是熟客，美甲師過年對我不漲價。”
夏茉柔審視著自己的一雙手，長指甲敲鍵盤不方便，她總把指甲剪得短短的，甚至有點禿。大學時她的舍友喜歡塗美甲，買了很多款顏色的指甲油，大家都可以用，她也試著塗，那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指雖然長，卻不算纖細，指甲蓋也小小的一塊，塗上去一點兒也不好看，何況她還塗得坑坑窪窪的。
舍友說要先修指甲，她把夏茉柔的手拉過去，在指甲邊緣塗上涼涼的軟化劑，再用磨甲刀把軟化的死皮仔細地修掉，之後還要抓著她的指頭磨指甲邊緣。一陣莫名的酥麻從指頭傳到身上，夏茉柔慌張地把手收了回來，尷尬地說自己忘了做兼職的時候不能塗指甲油。
她回過神，神情有些不自然，“算了吧，我不愛做指甲，幹活兒不方便。”
“過年還要幹什麽活兒啊？至於這麽壓榨你們麽？”媽媽把洗了一道的碗和盤子壘在一旁，調侃道，“大學不談對象，工作後再不搞點花樣，那不是更難找了？”
夏茉柔聳聳肩，“媽，我同意你的想法，但我也沒辦法啊。”
“就沒幾個合眼緣，又處得來的年輕同事？你不是還說去看什麽展覽嗎，那種地方帥哥美女應該特別多吧。”
“……”其實她也就去過那麽一兩回，逛了一圈拍幾張照片就走了，“沒那麽容易啦，大家都很忙的。”
“人忙來忙去還不是那幾件事：吃飯、工作、找對象、混日子。”媽媽把水池裏最後一個調味碟沖了一遍交到夏茉柔那邊，開水龍頭把手洗幹凈，緩言道，“不是催你的意思，只是怕你一個人在外邊孤孤單單的，又不好好照顧自己。按你們年輕人的話，隨緣，隨緣交交朋友，有的事情就算不好開口跟我們說的，也能有別處說去，不用憋在心裏難受。行了，我的活兒幹完了，進去看看你爸裝得怎麽樣了，你把剩下的洗好放進櫥櫃消毒啊。”
“知道了。”夏茉柔聲音悶悶的，眼睛被溫水暈起了霧。
廚房挨著陽臺，她收好東西後不自覺走到陽臺上一一看過去。冬天開的花不多，在一片綠色、黃色、紅色的葉子當中只有月季和菊花佇立著。他們還用泡沫箱種了綠油油的生菜和細長的蔥，她以前最喜歡幹的活就是外婆外公備菜時叫她去掐一些蔥過來。
轉呀轉，看呀看，角落裏一盆桔梗無聲地闖進她的視野之中。整體收縮著，葉片綠得沈靜，枝條只長在中心區域，不再往外延伸，似乎進入了休眠期。她被定住一般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直到浴室裏傳來幾人的笑聲，和夏鉦行的呼救聲：“小柔，快去紙箱裏找說明書給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五年後，春節前。
從動車站出來，幸好夏茉柔提前打到了網約車。過年前夕的車站門口堵滿了車輛和搖晃牌子的人，充斥著不時響起的喇叭聲和各種各樣的招呼聲。
“平順！去平順的，有沒有？上車立馬走！”
“安陽，安陽，去安陽的過來！”
“十元快餐，葷素搭配，有菜有肉……”
“南彩特產桂花糕、杏仁糕、芝麻糕、紅棗糕……”
她穿過這些聲音和回憶裏一模一樣的味道。找到打著雙閃的網約車，把行李箱擡進後備箱，車輛啟動，回家的路程縮短到半小時。
車窗外的風景漸漸熟悉起來，一排排房子如山不移，十幾年前她剛上初中的時候建起來的新樓盤，現在看起來居然有幾分陳舊。經過從小逛到大的廣場，裏面布置了很多孩子玩的游樂經營項目。
賣糖葫蘆和棉花糖的、賣風箏的、賣烤串的攤位旁邊多了許多新鮮又花哨的攤位：賣手打檸檬茶的、賣糖水和冰粉的、賣青蛙氣球的……
手機在口袋裏振動起來，她笑著接起電話，“爸，我快到了。對，已經到新民路這邊。只帶了一個行李箱，我自己拿就好。”
紅燈，車停了下來。車窗外正對著兩個女孩，不知說著什麽，笑得很開心。
“動車上的東西不好吃，又貴。家裏還有剩菜剩飯嗎？沒有的話我去小區門口吃了再回……好好好，那勞駕您給我做碗牛肉面吧，謝謝親愛的爸爸。”
綠燈，車繼續向前開去。街道張燈結彩，一片紅色的離上次回來也就隔了一年，街道兩旁不少店鋪卻已經更換成了陌生的店面，白色簡約的墻體，普通的中文名改成英文名，顯得更都市化更高級，少了幾分縣城的煙火味。
車還沒停，夏茉柔已經看見父親站在樓下等著自己。他穿著深色外套，頭發前幾天剛打理過，此時顯得十分精神。見到夏茉柔，他臉上立刻舒展開慈愛的笑容，給她拉開車門招呼聲“到了哦”，又自覺去後備箱把行李箱搬出來。
“師傅辛苦了，新年快樂！”
他到副駕駛窗旁朝裏邊的人告別道，轉頭對女兒說，“走吧，回家！”
媽媽不在家，早上被姨媽臨時叫去幫忙招待客人，估計要忙到晚飯後才回來。
大概是因為工作後一年只有過年才回一次家的緣故，每次夏茉柔回來見到的擺設都那麽一致。每到過年前，媽媽會在厚款雪花沙發套上再蓋一張紅色的薄毯子，有客人來做客後她只需要把薄毯子上掉落的瓜子殼、花生殼清理一下，再丟進洗衣機裏洗幹凈烘幹，就又能鋪上重新使用了。茶幾上的盤子裏擺放著相同牌子的糖果酥點、瓜子花生、一只只新鮮飽滿的砂糖橘和一瓣瓣掰好的柚子。
今年媽媽喜歡上了各式各樣的仿真花，玄關和茶幾上分別放著一束向日葵和橘色的大麗花，她自己的房間裏插著最喜歡的蝴蝶蘭，在夏茉柔的房間裏放的則是紫色桔梗。她曾躲在門後見過夏茉柔抱著那盆雕謝的桔梗哭得傷心的模樣。她說假花多好，過了多久都不會雕謝，想起來的時候只需要擦一擦，馬上就能恢覆宛如初綻放時的美麗。
爸爸燒起水，準備下鍋煮面，“今年工作還好嗎？”
夏茉柔把行李放進房間後出來癱倒在沙發上，語氣裏滿是無奈，“就一個字，累。為什麽以前看你們工作感覺很輕松，而且還有那麽多時間做自己的事情？我感覺我從早到晚就對著一臺電腦，根本沒什麽時間去過自己的生活。組長還老是跟我們說，現在一個蘿蔔一個坑，不努力把自己的坑守住，外面幾百上千個人在排隊等著占你的位子。”
“我們小柔這麽辛苦，我多給你加幾片牛肉啊。”
她拿起一個砂糖橘剝了起來，“我跟你們提過的那個同事，跟我同批進公司的，上個月離職了，年底績效也沒拿，雖然也沒多少。”
“為什麽走了？”
“他們組長欺負人，她也就跟我一樣幹了一年，就給她安排帶新人，因為其他老員工都不想帶，只有她最好說話。結果新人交的資料出了問題，影響到項目結算，組長把這個問題丟在我同事頭上，要扣她項目獎金。她大哭一場，立馬交了辭職信。”
“那她走之後幹嘛去了？”
砂糖橘很甜，橘子皮的味道清新宜人，稍稍安撫她躁動的情緒。
“旅游去了，每次加班時候看到她發的照片，我都懷疑自己坐在辦公室的意義是什麽。”
坐在同一個辦公室裏的人，彼此知道名字、部門和職責，面對電腦時臉上是相同的漠然表情，仿佛帶上了統一批發的面具。年輕人在學校裏穿相同的校服，在社會裏戴同款隱形的面具，這是夏茉柔茫然於該如何與對面的人建立更多的聯系的感慨。
日覆一日，她還是從一些細枝末節裏發現即使臉被巨大的屏幕遮擋，她也能從電話聲、鍵盤聲、鼠標聲、嘴邊不經意的嘆氣、嚼口香糖的聲音、咖啡的香氣、噴在衣服上的香水味、空調雪種吹出冷冽的味道、不同零食的味道來判斷出某個同事今天的狀態怎麽樣。
這樣的觀察會顯得她很變態嗎？她並沒有想要跟對方發展出朋友或者除同事之外的關系，只是這樣找不同的游戲會讓她感覺到大家都不是智能機器人，她的生活並不是被設定好一成不變的程序，從而安心下來。
“過來吃面吧。小心燙啊。”父親將面舀在湯碗裏，端到桌上，“感覺很累的時候，要記得你是人，有休息的權利。我們不期望你掙多大錢，只要能養活自己，過得開心，身體健康，比什麽都重要。隨時歡迎你回來依賴我們，反正多你這張嘴吃飯而已，二十幾年都養起來了，不急這幾年。”
夏茉柔做了一個感動到要哭的表情，“還是爸爸媽媽最好了，我不管，我要做全職女兒。”
父親坐在一旁看著她呼呼地吹著面，這時的她跟小時候的她有什麽區別呢？頭發長長了，瘦了，會化妝了，表情卻變得不容易開心起來了，喜歡穿的衣服也變素了，一點兒都不五顏六色，不像個公主。
吃完面她回房間休息，下午出了點太陽，父親要去公園跟伯伯下棋。晚上等媽媽回來，他們再一起去外婆外公家吃飯。
熟悉的略沈悶的棉被味道，加上長時間的車程奔波，令她連手機都不想再看，倒頭睡得很沈。
醒來天已經黑了，時間顯示晚上六點，冬天的夜晚總來得特別早。房間裏只開了一點窗通風，她把手伸出外邊，涼涼的，又立刻縮回了暖烘烘的被窩裏。
她在枕頭下摸到手機，點開屏幕，看到媽媽五點多發來的消息。
媽媽：【小柔醒了嗎？】
媽媽：【我們六點半過來接你去外婆家，可以嗎？】
她趕緊回覆：【我醒了，現在起來】
掀開被子，涼意驅使她立即穿上外套。洗漱過後，臉上終於恢覆點顏色。
他們買了些年貨，要提上外婆外公家。
“夏鉦行，你真行啊，重的東西都留後邊給我們兩個女的拿啊。”媽媽提起一袋芝麻糊，看著還剩下的營養品和衣物，嗔怪道。
夏鉦行走回頭把水果飲料放下，扛起最重的浴室凳，討笑道，“哪能啊，你們想提什麽提什麽，剩下的我都給拎上去。”
媽媽燙卷了頭發，還染成了紅橘色，她說這樣看起來比較亮眼，像在冬天裏點燃一團火焰給自己升溫。
外婆和外公在門口迎接，略過一旁常常見面的女兒女婿，朝著夏茉柔笑道，“柔柔回來了呀！”
夏茉柔與他們一一擁抱過後，調皮一笑，“外婆，外公，聽說你們最近不乖哦。”
“呦呦呦，他們這麽快就跟你告我們的狀啦，我們可也有很多狀要告的呢！”七十多歲的外婆穿著紫紅色的碎花棉襖，一頭銀白的短發，卻像個孩子般叉著腰。
外公一向是和事佬，他儒雅地接過東西，把人往屋裏帶，“進來坐下說。”
晚飯是外公外婆一起做的，他們喜歡自己動手，嫌棄後輩做事拖拉，下調料太重。清蒸魚、筒骨湯、娃娃菜燉豆腐、蒜蓉蝦蒸粉絲，菜的數量不多，但卻會耗費他們許久的時間來準備和完成。
“柔柔，你最愛吃的蝦。”外公把蝦朝她那邊推了推。
“謝謝外公。”
他們邊吃飯，邊聊起生活。夏茉柔眉飛色舞地講起五光十色的大城市：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聚集成一座現代化熱帶島嶼。無論幾點鐘去餐廳都有人在等位，地鐵上永遠也搶不到座位；市圖書館金碧輝煌，裏面坐著各個年齡段的人，從還沒上小學的孩子到退休的老人，都可以吹著免費空調看最新出版的書；無論是美術館還是咖啡店、商場，常常舉辦大大小小有趣的展覽，有時還有作家或者藝術家來座談。經常參加這些活動，還能遇到不少有趣的人。啊，街上的外國人也特別多，我還見過他們吃腸粉、肉夾饃和烤串，背個包騎上共享單車，不知道要去什麽地方。
外婆和外公問那裏有沒有可以慢慢爬上去的山，有沒有可以燒香祈禱的廟？
她在腦海裏仔細搜索，終於想起在網上看到過本地推薦的山和廟宇，但卻想不起名字。
不過，她信誓旦旦地回答“有！”並承諾等工作閑下來後要帶大家去好好地玩一趟。
吃完飯，夏鉦行帶著工具和外公一起去浴室安裝浴室凳，外婆在旁邊監工。外婆有次洗澡時腳滑摔了一跤，用了大半個月才恢覆走路。他們商量了很久決定安個靠墻可折疊的浴室長凳，坐著洗澡省力氣，加上扶手和防滑墊，洗澡會更安全些。
夏茉柔和媽媽負責收拾餐桌和洗碗。她瞥見媽媽做了新年款的美甲，紅艷艷的。
媽媽察覺到她的目光，笑起來，“好看嗎？喜歡的話明天帶你去做一個。我是熟客，美甲師過年對我不漲價。”
夏茉柔審視著自己的一雙手，長指甲敲鍵盤不方便，她總把指甲剪得短短的，甚至有點禿。大學時她的舍友喜歡塗美甲，買了很多款顏色的指甲油，大家都可以用，她也試著塗，那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指雖然長，卻不算纖細，指甲蓋也小小的一塊，塗上去一點兒也不好看，何況她還塗得坑坑窪窪的。
舍友說要先修指甲，她把夏茉柔的手拉過去，在指甲邊緣塗上涼涼的軟化劑，再用磨甲刀把軟化的死皮仔細地修掉，之後還要抓著她的指頭磨指甲邊緣。一陣莫名的酥麻從指頭傳到身上，夏茉柔慌張地把手收了回來，尷尬地說自己忘了做兼職的時候不能塗指甲油。
她回過神，神情有些不自然，“算了吧，我不愛做指甲，幹活兒不方便。”
“過年還要幹什麽活兒啊？至於這麽壓榨你們麽？”媽媽把洗了一道的碗和盤子壘在一旁，調侃道，“大學不談對象，工作後再不搞點花樣，那不是更難找了？”
夏茉柔聳聳肩，“媽，我同意你的想法，但我也沒辦法啊。”
“就沒幾個合眼緣，又處得來的年輕同事？你不是還說去看什麽展覽嗎，那種地方帥哥美女應該特別多吧。”
“……”其實她也就去過那麽一兩回，逛了一圈拍幾張照片就走了，“沒那麽容易啦，大家都很忙的。”
“人忙來忙去還不是那幾件事：吃飯、工作、找對象、混日子。”媽媽把水池裏最後一個調味碟沖了一遍交到夏茉柔那邊，開水龍頭把手洗幹凈，緩言道，“不是催你的意思，只是怕你一個人在外邊孤孤單單的，又不好好照顧自己。按你們年輕人的話，隨緣，隨緣交交朋友，有的事情就算不好開口跟我們說的，也能有別處說去，不用憋在心裏難受。行了，我的活兒幹完了，進去看看你爸裝得怎麽樣了，你把剩下的洗好放進櫥櫃消毒啊。”
“知道了。”夏茉柔聲音悶悶的，眼睛被溫水暈起了霧。
廚房挨著陽臺，她收好東西後不自覺走到陽臺上一一看過去。冬天開的花不多，在一片綠色、黃色、紅色的葉子當中只有月季和菊花佇立著。他們還用泡沫箱種了綠油油的生菜和細長的蔥，她以前最喜歡幹的活就是外婆外公備菜時叫她去掐一些蔥過來。
轉呀轉，看呀看，角落裏一盆桔梗無聲地闖進她的視野之中。整體收縮著，葉片綠得沈靜，枝條只長在中心區域，不再往外延伸，似乎進入了休眠期。她被定住一般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直到浴室裏傳來幾人的笑聲，和夏鉦行的呼救聲：“小柔，快去紙箱裏找說明書給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