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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之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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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之城(三)

“這沒道理啊!”胡維的大嗓門一下子引來了旁人關註。

面對那些探出的或打量或責怪的視線,胡維捂住嘴縮回了腦袋,小聲忿忿道:“郁隊真這麽說的?這有些過了吧,怎麽還要停職這麽嚴重?”

“沒事的。”聞瀾知道胡維是在替他感到不平,只是這個處理結果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其他人,都算是不錯的了,將事情確定在了一個相對溫和而利於他接受、也依舊能對他有束縛的程度。

胡維看聞瀾已經在默默收拾東西了,心道好好幹活的人怎麽還能不由分說被吃處分的,十分憤懣。一想到這消息還是郁辛帶來的,胡維心裏就更不是滋味了,心說這都是什麽事兒!

看了眼默不作聲的聞瀾,胡維抓耳撓腮想要說點什麽安慰他,又不知道說什麽去安慰:“哎,停職就停職,就當休年假了,話說郁隊怎麽就認了這處理辦法回來?你做錯什麽了,怎麽就要被停職了?”

聞瀾頓了頓,道:“與我同行的,死了兩個回歸者,其中一個還是六組副隊長……是我沒有盡職。”

不只是這個原因。

特事處中隱藏著別有用心之人,窺伺著回歸者們的一舉一動。而他誰也不敢信,便無法將所知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告知他人。

胡維不知聞瀾真正在意之事,只聽他那將所有問題攬到自己身上的話語,頓時露出了一個震驚的表情:“你這個想法太有問題了吧!小聞,這是你盡職就能做到的嗎?……我還想把所有失序者都繩之以法呢,我做得到嗎?你說我做得到嗎!……我做不到難道我就有錯、我就要被處罰了?咱們做事沒有這個說法的吧?”

胡維的話語擲地有聲,聞瀾沒有反駁。他收拾好東西,擡頭笑了笑:“沒事的,你也說了,就當休年假了。”

胡維看他這一點兒脾氣都沒有的軟和樣子,自己“嘖”了一聲,突然想起來:“哎,你那‘接受監管’是什麽意思?不會要把你關起來吧?”

聞瀾擡起手腕給他看,只見他手腕上有一個不明材質的黑色素圈,光澤像某種金屬。胡維湊過去看了一眼,只見上面有藍色線條紋樣浮現了又消失,又依稀流動、恍若有生命。

聞瀾:“好像會記錄能力使用情況。”

胡維不太待見這東西,移開視線撇撇嘴:“真麻煩啊,感覺連上廁所都被人盯梢了。”

聞瀾哭笑不得:“什麽啊……”

他人為自己抱不平的真誠善意足以化解不少煩悶,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他很幸運能遇到那麽多真心實意相待的朋友。

聞瀾想了想,轉移了話題:“我反正休假了,哪天給你們送奶茶怎麽樣?”

胡維一聽,毫不客氣:“太好啦!謝謝老板,我申請明天就要喝到!”

“好的沒問題。”聞瀾笑著應下,“對了,你知道郁隊住址嗎?”

胡維一楞,腦袋裏頓時炸開了一團亂七八糟的東西:“啊?啊!你要把奶茶送到他家?”聲音居然還帶拐彎。

“不啊,只是有事找他問問。”聞瀾有事問郁辛,又見他忙個沒影,方才剛從檢測室那邊出來又不知道去了哪裏,於是想著要不等他下班後再去拜訪。“我隨便問問,你知道嗎?”

胡維臉上一片空白:“呃,不知道。”

不知道便不知道吧,本來他也是隨口一問,畢竟下了班再去找領導,細想起來似乎有點失禮。於是聞瀾也並沒有多在意,只隨口了一句:“你們共事這麽久,你不知道?”

胡維搖了搖頭,腦袋後的小揪揪也跟著晃動翹了翹。

他想起以往每逢聚餐,都是郁辛負責把喝上頭的醉鬼送回家的,自己總是最晚回去,而他們這些做下屬的卻從來不知道郁辛的住址……看郁隊這孤家寡人上班下班的樣子,既沒聽他說過親人的事情,節假日也沒個朋友會來個電話慰問,無親無友,顯然身上是有點故事的……也不知道他回了家是不是會像電視劇裏那些孤寡老人那樣,拿著張老照片、握著舊物回憶往事,一個人在臺階上淒涼坐一宿啥的……胡維被眼前臆想出的畫面雷得不輕,突然起了一個哆嗦,腦袋裏其他的怪東西也都散了。

良心裏後知後覺地生出了一絲慚愧,胡維心想要不下次直接給領導發個調查問卷、讓領導老實交代個人情況,有的沒的全部寫清楚,這樣他們就有資料參考來關愛孤寡領導了……當然,以上僅為他個人幻想,且估計他永遠也不敢實踐。

這時,胡維看見熟悉一人從遠處走來。

郁辛身姿挺拔,步速分明不快,但幾步就走到了他們近旁。

胡維臉上表情變了幾遍——從慚愧,到心虛,然後眼神突然游離起來、面部表情逐漸失去控制,一副嘴角要上揚又裝模作樣壓住的樣子。

他自以為很小聲囑咐聞瀾:“加油啊小聞!你自己直接問郁隊啊!”

郁辛顯然聽到了胡維後半句,走過來自然問聞瀾:“是找我嗎?”

聞瀾剛在疑惑胡維突然的變臉是何意,側旁突然響起了熟悉的聲音。他一楞,擡起頭視線猝然與郁辛相撞。

胡維看他還在發楞,笑嘻嘻插嘴道:“是的郁隊,小聞有事問你,剛還向我打聽你的住處咧,我說我哪裏知道。”說完他自己把桌上小挎包一提,邁著大步出外勤去了,“你們聊,我去忙了,拜拜!”

天知道他已經摸魚一個上午了,也不知道這個點出去是要忙點兒啥。

聞瀾要看胡維一溜煙沒影了,而郁辛還站在他面前,似乎在等他回答。

“是的。”也不知是否是因先前的盤問耗費了心神,這會兒松懈下來腦袋又隱隱起了刺痛,他伸出左手按了按太陽穴,“不知道郁隊什麽時候有空?”

郁辛似乎皺了下眉,動作細微得幾乎叫人難以覺察:“頭疼嗎?我送你回去。”

聞瀾:“不用,一會兒就會好。不必這麽急著趕人吧。”說完驀然察覺到自己語氣的生硬,立馬調整姿態道歉彌補,“對不起領導,頭有點亂,說話沒過腦。”

聞瀾自己都沒不明白,此刻面對郁辛,為什麽他說話這麽嗆,好像有什麽情緒?

面對胡維的關心,他坦然接受並心存感激,而當郁辛表現出善意時,他心底裏卻好像並不怎麽樂意接受。

為什麽?他是有什麽不滿,還是說他內心深處在害怕著什麽?

難道他是害怕他接下來要從郁辛口中得到的答案?

他的確是想知道,江唯行覆刻的那段記憶中,那個與他交付信任、曾將匕首贈與他又與他一路並肩作戰之人……可當真是郁辛?

那段記憶中出現的其他所有人聞瀾通通沒有忘記,連帶著關於那些人的點滴記憶,他們如何一路走來,一起出生入死,直到最後這些隊友在那個地宮中沈眠於江唯行的謊言之下,那所發生的一切,聞瀾都記得清清楚楚。

只有那個被稱作阿辛之人,他……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的記憶中有那麽一張面孔。

直到湧泉村中江唯行插手,他才意外看清他的那位友人居然有著與郁辛如出一轍的面容。

聞瀾記得有友人送他匕首,記憶中有這位友人存在的印象,可每當他順著這個點去回憶這個人的面貌、他的聲音,只會越想越頭疼。即便他忍著頭疼強行想去回憶,記憶中遞給他匕首的那人所在位置上也始終只有一片空白。

人的記憶是有連貫性的,一段記憶聯系著前後的事件,也會帶來不同的情緒感受。即便遺忘,最容易被遺忘的也只會是名字這種關聯性不強的內容,而將整個人,包括樣貌、聲音,以及當時與他相處發生的一切、一切的情緒都忘記,這就說不過去了。

仿佛是有個力量將他的記憶挖了個洞,刻意挖去了與這個人相關的一切。

本以為這或許是一睡三年的後遺癥,但現在看來卻不是如此。

可是,如果他那位友人真是郁辛,那即便自己忘記了,難道郁辛也不記得?

否則郁辛為什麽任憑自己無知無覺上躥下跳,只當不相識?

聞瀾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怕這個答案。

但他依舊要問個清楚。

“郁隊,你什麽時候有空,有事情請教。”

郁辛視線落在聞瀾臉上。

許是無心掩飾,也可能是懶得偽裝,聞瀾臉上退去了方才與胡維交談時親和友善的笑意,似乎有什麽更真實的情緒要透過那雙琥珀色的瞳孔流露出來。

郁辛大概也覺察到聞瀾要問的事情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在聞瀾的視線中停頓了一下,聲音中似乎帶上了某種妥協:“那你稍等一會兒,晚些時候我來找你吧。”

.

聞瀾這一等就從下午等到了傍晚時分。

日頭偏移,大樓之外晚霞初上,天幕換了色彩。

郁辛回來的時候看到聞瀾正在座位上,旁邊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聞瀾估計是等得無聊了,拿了張紙在折紙飛機。

他已經折了五六個,大的小的都有,從大到小在桌上排成一排,整整齊齊。轉眼他手中更小的那個也疊完了,於是他將紙飛機拿起,用力往前一飛。

白色的紙飛機飛起,如同飛鳥雪白的翅膀掠過,在郁辛的記憶中劃開一片碧藍的天空。

.

那是片很久很久以前的天空。

碧空之下的他看著天上的鳥群飛翔而過,在極寒之地吹來的朔風之中,忽然產生了某種從未有過的情緒。

這個世界上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在他眼中都是如塵埃一般的存在,微小、脆弱,且無用,這些不知名的白鳥便是這樣的塵埃。

只是在此刻,他依稀覺得,眼前這片天空仿佛都是屬於它們的。

沒有誰會限制這些鳥類的飛行,也沒有人會為它們設定結局。

“它們,是自由的嗎?”

他身邊近側站著一個人。

那人似乎有點怕冷,團著手。聽到他的疑問,那人開口呼出了一團白氣:“我只知道要是再往北飛它們就要被凍死了。它們的自由僅限在聖都之上的這片天空。”

所以它們不自由,他心想。

然後他又問:“你呢,你自由嗎?”

身旁之人沒想到他還能追問,撓了撓頭好似有些苦惱:“怎麽突然進入哲學時間了,我這門可差了……不過我知道,沒有誰是絕對自由的。”

那人擡起頭,琥珀般剔透的眸子看著飛翔的鳥群消失在碧空中,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似乎沈默了片刻。突然他又補了句:“不必羨慕它們,你一定會比它們更自由。”

他聽不懂友人的語氣,不知道那些情緒究竟代表著什麽,只微微點頭,好似已然接受了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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