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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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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晉明琢睜開眼睛,頭有點隱隱作痛。

只見床前坐著一個人,懶懶散散地穿著紅黑|道袍,耳戴瑪瑙墜子,膚白桃花眼,瞧著輕浮又浪蕩。

看到面前的這人的這個模樣,晉明琢笑了。

她喚道:“阿宜。”

裴朗宜楞住,古怪地皺起眉。

見他一言不發,晉明琢撐起身子,懶洋洋地勾了勾手指,示意他湊近一點。

鵝黃的廣袖落下,漏出一截皓腕,裴朗宜目光掃過,假裝沒看見,不情不願地湊近了些。

晉明琢渾然不覺這人的異樣,纖纖玉指輕佻地蕩了一下他左耳上的紅瑪瑙耳墜,問他:“這是什麽玩法嗎?”

裴小王爺想不到她會做出這麽孟浪的動作,眼睛都睜大了。

“什麽啊……”

晉明琢假意抱怨著,說著伸手要去摸裴朗宜的臉,卻被他躲開。

裴朗宜耳朵悄悄紅了,眉頭卻越皺越深,太反常了……這人昨天還對自己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今天卻親昵地像是跟他成親了一樣。

難不成腦子真的磕壞了?

他剛想開口,便聽晉明琢道:“躲什麽,說的不對嗎?”

晉明琢擡眼瞧他。

她這一雙眼睛長得最是好,明眸善睞,又清澈又靈動,此時似嗔非嗔地瞧向裴朗宜,叫他心跳都不似尋常。

“雖然不想承認,但幾年過去了,你這張臉卻怎麽變過,作少時裝扮也還是像個混不吝的小道士。”

年少?什麽年少?

裴小王爺年芳十九,人還沒及冠,從來沒聽過這麽莫名其妙的話,眼見這人又要摸他的臉,耳朵都冒了熱氣。

他不得已,隔著袖口抓住晉明琢還要亂動的手,色厲內荏地反問:“你腦子磕壞了嗎?”

“阿宜,沒想到你演的還挺像。”

晉明琢笑出來,又去敷衍他:“好了好了,演的不錯,真是出乎意料,所以能不玩了嗎?我頭……”

這時候門被打開了,迎面走進來了兩個人。

走在前頭的那位約麽三十多歲,面目普通,名喚張義,看衣著打扮是位醫者。

後頭的那位卻是位年輕公子,一襲白衣,面目如玉,周身氣度也如同那山間白雪,卓爾不群。

晉明琢如遭雷擊。

她楞楞地盯著後進來的那人,一時百般滋味,張了張口,話卻卡在了喉嚨裏。

這年輕公子名叫岑慎玉,顯然也瞧出了晉明琢的反常,與坐在床邊的裴朗宜對視一眼。

不就是病容被瞧見了,至於反應這麽大嗎……雖說也不是頭一回知道晉明琢喜歡岑慎玉,裴朗宜心裏還是酸溜溜的,他沒好氣地問道:“哎,沒事吧你?”

手腕還握在他手裏,晉明琢面不改色地抽出來,然後說“我腦子磕壞了”,躺回床上背對他們閉眼繼續睡覺,只剩個後腦殼。

“明琢?”岑慎玉訝然,往前走了兩步,關切道:“既醒了,便給大夫瞧瞧吧。”

他不是早就……晉明琢心跳地極快,沒敢再想下去,光是冒出這個念頭,那夢魘般的情緒就要漫上來,叫她呼吸都覺得疼。

可眼中看到的,耳中聽到的,的的確確是岑慎玉本人無疑。

這是夢嗎?晉明琢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那裏,慢慢地,慢慢地平覆呼吸,不叫這幾人看出異樣。

幸而她平日驕縱慣了,不理人也算不得奇怪。

岑慎玉只當姑娘家臉薄,昨日鬧市中撞到頭,委屈壞了。循循善誘道:“你病的蹊蹺,本只是絆了一跤,卻不想竟昏了這麽久,我們都很擔心。”

確實蹊蹺,一覺醒來,竟是見到你了……

晉明琢正黯然,便聽裴朗宜在一旁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又欠又別扭地說:“別碰瓷啊,趕緊的。”

這人還真是……晉明琢在心中罵了幾句,而後嘆了一口氣,雖並未回頭也未起身,可到底還是把手遞出去了。

只見靛藍的錦被中,驕矜地伸出一只瓷白的腕子,若不是那被面素凈,床沿也直楞,都叫人懷疑,這是不是在她的閨房了。

作為皇上唯一的手足齊王的獨子,裴朗宜在太後宮中養了許多年,多麽身份貴重的女子都見過,卻沒見過這麽嬌氣的姑娘。

一旁的大夫張義卻忙不疊地上前去,像是習慣了一樣。

裴朗宜看在她病了的份上,堪堪忍住了一肚子腹誹。

張義也不想表現得這麽狗腿,只不過他能開起這醫館完全是受了晉明琢的父親——此地的都指揮使的恩惠,而這都指揮使家的小姐性情嬌縱,若是即刻反悔不願意看病了,沒法交差的是他。

一方帕子輕柔地蓋在腕子上,張義不敢含糊,三指隔著層帕子落在這腕子上,一番診脈過後,什麽也沒診出來。

……

張大夫不信邪,擡了擡手又落下去,還是一樣的脈象。

診個脈而已,怎麽要這麽久……晉明琢本就是背著身子伸出的手,這姿勢別扭得很,大夫卻遲遲不下結論,她手都要僵了。

耐心快要告罄前,許是大夫也覺得診的時間實在過長了,終於擡了手。

晉明琢慢吞吞地把手臂回去,便聽張大夫道:“晉姑娘並無大礙,只是受了些驚嚇,待我為姑娘開些溫神凝氣的藥,回去養個三五日便好了。”

一點也不錯,晉明琢心中苦澀,她還從未受過這樣大的驚嚇。

裴朗宜瞧著她那動作,不像是好好的樣子,又奇怪於她那會兒的動作,反問道:“真的無礙?”

“是。”張義回道:“公子盡可放心。”

裴朗宜心中疑惑,沒有應聲。

一旁的岑慎玉拱手,與張義寒暄:“如此,那便辛苦張大夫了。”

張義隨之起身,“岑公子不必客氣,這本是我的分內之事。”

一番言語間,岑慎玉將人送出了門。

-

裴朗宜瞧著那自始至終背向他們,一動不動的人質問:“晉明琢,不解釋一下嗎?”

晉明琢沒理他,只想靜一靜。

裴小王爺自小就沒看過誰的臉色,也從沒被誰糊弄過,見她不說話,自然不罷休。

“問你話呢?”他語氣不善,雖做不出扯姑娘被子的事來,也是一副晉明琢不開口他就不罷休的態勢。

晉明琢置若罔聞,穿道袍的裴朗宜,鮮活的岑慎玉與尚且年輕的張義.......她心中已經有了一個隱約的猜測,卻實在不想雙方情緒都不是特別穩定的面對。

這個時候的裴朗宜能做出扯她被子這事嗎?晉明琢有點忘記了,她不放心地默默攥緊了被角。

岑慎玉剛將人送出門,回頭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劍拔弩張的場面。

面前兩人一個不聽不看也不動,一個像是下一秒就要扯人被子。

“昨日你們二人打鬧,你的褂攤倒了,明琢磕到了頭,這才過了一日。”他頭疼地攔住裴朗宜,“明琢剛醒,又是受驚過度,需要靜養,有什麽話不急於這麽一時半刻的。”

裴朗宜總算是聽進去了,不情不願地作了罷。

沖著那依舊沒有任何動靜的人丟下一句:“那你先好好養傷。”

岑慎玉讚同地點點頭,心情平息下來,又溫和道:“明琢,我們不宜在此久留,等過些時辰再來看你。”

二人均沒得到任何回應。

這下連岑慎玉也有些意外,卻也沒放在心上,只當是自己被連坐了。他拉著還要吵嚷的裴朗宜出去,還晉明琢一個清靜。

聽著二人走遠了,晉明琢這才睜開眼睛。

她面無表情地環顧了一下四周,而後盯著床頭的帳子楞了一會兒神。

這時丫鬟綠雲端著藥走進來,“小姐,藥煎好了。”

晉明琢見綠雲也是一副十五六歲模樣,梳著雙環髻,便覺得心下的猜想八九不離十。

她接過藥碗,問道:“綠雲,如今是何時?”

“二月十八,小姐昏了一整天,可是醒來有些頭腦昏沈?”綠雲記掛地問:“此時吹不得風,要不奴婢給您揉一揉?”

晉明琢搖搖頭,將碗中的藥一飲而盡,“哪一年的二月十八?”

“慶康一十三年……”綠雲睜大眼睛,看著晉明琢的動作,簡直有些不知所措:“小姐你……那藥那麽苦……”

慶康一十三年,那年她只有十六歲。

剛及笄,家世好,爹娘疼愛,人長得漂亮,想娶她的公子從家門口能排到城墻外,生活順風順水,脾氣也肆意嬌縱。

這樣的人生,是會覺得治病的藥苦地難以下咽的。

晉明琢苦笑了一下,避而不談,又說:“我受驚太重,之前的事有些不太記得了,我是怎麽昏過去的?”

綠雲躊躇了一下,委婉地說:“您昨日在城隍廟前跟裴小王爺玩鬧,腳力不穩跌了一跤,頭磕到了小王爺褂攤的柱子上了。”

以晉明琢對自己和裴朗宜的了解,肯定不止“玩鬧”這麽簡單,估計自己上手了,這裏頭也少不了裴朗宜的戲弄。

這樣的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晉明琢擺了擺手,不去深究這事,轉而問道:“裴朗宜沒事吧?”

很久都沒有連名帶姓地叫過這人的名字了,唇齒間都有些不適應。

綠雲比她還不適應,自家小姐聽完始末不但不氣鼓鼓地跟她偷偷罵裴小王爺,反倒關心起他來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不過晉明琢既然問了,綠雲沒有不答的:“小王爺受了些擦傷,已經有大夫替他包紮好了。”

晉明琢聽聞他沒什麽大礙,也沒再說話。

她心中揣摩著“慶康一十三年”這個年份——這是六年前,這年雨水很多,冬天冷得刺骨,是她即便再不願回憶也銘記於心的,一切痛苦的開端。

而她醒在了二月十八,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也不知算幸還是不幸。

晉明琢瞧著這個日子,只是想笑。

她不確定自己再經歷一次這樣的事能不能撐得下去。

‘我能一個人阻止這些事情發生嗎?’已然二十二歲的晉明琢在心底問自己。

答案是‘不能’。

無論承認與否,她都不再是那個單憑一腔勇敢活的熱烈的姑娘了,六年間,她不得已學會了權衡比較,學會了謀定後動。

於是權衡比較,謀定後動的結果是‘不能’。

她垂眸失神片刻,叫綠雲問醫館的侍女要了紙筆,匆匆寫了幾行字。

等墨跡幹透,她小心地將紙折成一個隱蔽的大小,囑咐道:“綠雲,你去一趟藩司衙門,想辦法避開人,將這紙條偷偷遞給裴朗宜。”

“除了他以外,別叫任何人知道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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