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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緣淺緣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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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緣淺緣深

高炎定見他定定地望著畫出神,像是著了魔一般,不禁有些躊躇是否要繼續看剩下的那些字畫。

他於書畫上知之甚少,所以他也不敢保證自己完全看懂了那幅畫。或許是明景宸這個行家從中看到了什麽畫者想要表達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又是自己這個外行難以參透的。

明景宸舒了一口氣,將畫卷起來放在一邊,“其餘的也是玄正先生的墨寶?”

高炎定點點頭,知道以他的性子是不會見好就收的,索性將剩餘的字畫全部展開給他看,“都是祖父的舊物,被鎖在庫房裏多年,去歲大嫂整理老物件時無意中發現的。”

明景宸將那些字畫挨次欣賞,倒是沒再出現方才那種悲痛欲絕的神情,這讓提著一顆心的高炎定稍稍松了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暢快多久,時刻關註著心上人一舉一動的他眼尖地發現了不對的苗頭。

只因對方已經看到了那幅鏡庭神女圖。

“這是……鏡庭湖?”明景宸眉心微蹙,起初尚不確定,指尖從波瀾壯闊的湖泊滑至兩岸錦繡山巒,很快他心裏的疑問得到了解答——在落款處他看到了“天授六年暮夏”、“鏡庭湖”等字眼,這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高炎定見他眼中再次湧現水光瀲灩似的波瀾,擔心他再次著魔,便眼疾手快地將那幅畫奪了過來卷吧卷吧背在身後。要知道當初自己見到這幅畫的時候,也莫名其妙地失了態,他就更怕明景宸真看出點什麽事來了。

高炎定道:“我覺得還是你畫的畫好,真的,比這些都好。你要是喜歡,我再找些古玩字畫給你解悶,如何?”

明景宸卻只伸手與他討要,“拿過來。”

高炎定拗不過他,只好不情不願地交了出來。

明景宸看得比先前任何一幅畫還要仔細,連水裏的一塊礁石,山巒上的一棵松柏都不曾放過,如此細致入微讓他很快發現了端倪。

他身體微顫,瞧著湖心那個淩波踏水的白影不言不語。

高炎定眼神暗了暗,諱莫如深地道:“早前我以為這白影是類似於宓妃那樣的神女,可能是祖父在當地聽了什麽志怪傳說後隨手畫上去的。不過……”

“不過什麽?”

“我後來在知道了一些事後就推翻了這種看法。我想這應該不是什麽神仙妖魔,而是一個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祖父是懷著悲痛莫名的心情作的這幅畫。”

“如果我沒猜錯,這畫的應該是五十年前的那位宸王。”

“你怎麽會這麽想?”明景宸很意外他竟然會看出來這畫上的是自己。

高炎定將畫再度卷起來,然後拉起他的手道:“跟我來。”

明景宸不明所以,跟著去了對方的居所。

高炎定從箱籠裏翻出一個布包,打開來給他看,“去年秋天,有個自稱師承於石衡先生的書生帶了一部書稿和一封寫給我祖父的信來王府見我。據他所說,他的老師石衡先生曾在帝京做過史官,辭官還鄉後寫了這部《夙夜齋隨筆》。我祖父知道後曾多次去拜會過他,希望他能在這部雜史中為宸王寫點公道之言……”他一邊將當日劉姓書生來王府的經過娓娓道來,一邊將信遞給他看。

明景宸不知道自己是用何種心情看完了那封信,只覺得像是被醋迷了眼,不單單是眼睛,就連鼻腔裏、喉嚨裏、胸膛裏都是滿滿當當的酸楚,險先沒忍住,當著高炎定的面流下兩行淚來。

他捧起書稿,輕輕拂過上邊的墨痕,高炎定的字他還是認得的,知道信和手稿的原件已經在高玄正墓前焚毀了,手上這份是高炎定當日抄錄的。雖然再無機會見到原稿,但他仍能從這份抄錄的遣詞造句中看到兩位高風亮節的文人對自己的肯定和緬懷。

明景宸在這一刻忽然和過去的自己和解了不少。

曾經他為了匡時濟世甘願背負罵名,雖九死其猶未悔。可眼一閉一睜後卻發現自己的犧牲非但沒能力挽狂瀾,讓桓朝江山永固,反而醒來後的所見所聞都在證明這是一個千瘡百孔、風雨飄搖的世道。而兕奴也並未成為自己預期中的那個能令社稷海晏河清、四夷臣服的明君。

巨大的心裏落差幾乎在頃刻間就將他擊倒。他不理解究竟是哪裏出了差錯?為何一切的走向與自己所想的都背道而馳?

雖然他早已不是那個在霧莽山吹毛求疵,覺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少年人,但他那種追求盡善盡美的左性仍深藏在骨子裏,他不容許自己堵上一切的奮力一搏換來的只有萬代罵名。

這樣的結果在他眼裏不啻於是輸得一敗塗地。他尚且無法忍受畫作上的瑕疵,更遑論是人生志向上的慘敗。

這也是一年多以來他郁郁寡歡,每每消極怠世的癥結所在。

可如今在看到這些書稿和信件後,在得知曾有兩個人為了當年的真相、自己的身後名奔走勸說、焚膏繼晷,他便釋然了大半。

明景宸抱住書稿和信件,道:“能與玄正先生成為知心至交,乃人生一大幸事。”

高炎定以為他是在惋惜生不逢時,便笑道:“你飽讀詩書,又擅長丹青,如果早生幾十年,興許在機緣巧合之下真能與我祖父成為莫逆之交。不過,我卻不希望是那樣。”他握住明景宸的手,與他十指相扣,臉上笑意盈然,眼中情真意切,“我不希望你早生幾十年,因為那樣的話,本該遇到你的就不會是我了,你也斷不會再與我傾心相許,締結鴛盟。”

明景宸被他這番話所觸動,心間的酸楚被一股暖流蕩滌一空,心道,自己與高炎定之間的緣分真是既淺薄又深厚。

他二人原本註定是不會相遇的,比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還要殘酷上百倍,高炎定出生的那年,自己早已作古二十多載,緣分不可謂不淺薄。

然而上蒼給予了一絲僥幸和憐憫,讓他在身死後褪下宸王的皮囊做一個叫“景沈”的平民。若非深厚的緣分,他又如何跨越光陰和地域來到北地,在茫茫雪山中遇到他?

真倒是與那句“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相契合。

明景宸璀然一笑,秾麗不可方物,“可不是,如果我早生幾十年並與玄正先生結識交好,那我和你就差了輩分了,你見了我還得給我行晚輩禮。”

高炎定在他嘴上啄了一口,戲謔道:“真要是那樣,我非但不給你行禮,我還要像剛才那樣輕薄你,如何?我的景沈老翁。”

明景宸笑罵道:“好一個無法無天,目無尊長的無恥小輩!”

高炎定不無得意地大笑,眉眼間飛揚跋扈,恣意瀟灑,他將明景宸抱起在半空中轉了數圈,驚得對方低呼了兩聲差點將書稿灑了一地。

明景宸將《夙夜齋隨筆》拿回了聽雪堂,自此廢寢忘食地讀了起來。

因為是雜史,所以行文並無正史的嚴肅沈悶,石衡先生反而用一種活潑可愛的筆觸像說書一樣地將自己幾十年的所見所聞娓娓道來。

每每看到事關自己的文字,明景宸總會忍不住去回憶當年的情形,實際上很多小事他自己都不曾留下什麽深刻的印象,大多都是模糊遙遠的。

但這種按圖索驥的回憶方式卻讓他有些樂在其中,感慨的同時心底又熱烘烘地懷揣著感激。

高炎定見他如此沈迷於這本雜史,幾乎到了手不釋卷,夜以繼日的地步,他便有些吃味和後悔,他倆的婚事明明近在眼前,可心上人的註意力都撲在了書稿上,難免對自己就有點過於冷淡了。

這種酸溜溜的小心思倒愈發像坐實了高炎定“恨嫁”的心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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