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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萬民牌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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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萬民牌傘

師大人面色慘白,連謝恩都忘了,他突然老淚縱橫,仰天怒罵道:“昏君你不修仁政,是非不辨,賞罰不明,忠奸顛倒,枉為人君!”

欽差乍聞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嚇得面無人色,他剛要命左右將其拿下治罪,就被攔下。

高炎定把玩著腰間短刀,語氣輕描淡寫,“魯大人勿怪,師大人年事已高,近來又忙於案牘,勞累過度,痰迷了心竅從而胡言亂語,還望你多多海涵。”

短刀在鯊魚皮的刀鞘中進出,不斷發出鏗鏘之音,隱有金鼓喧闐之勢。

這位魯大人本就欺軟怕硬,在接下這趟差事後,就日夜憂心會開罪鎮北王。

畢竟在帝京中的很多人眼裏,鎮北王是個囂張跋扈、仗著軍功敢和天授帝叫板的硬茬。若是惹急了他丟了小命,也沒人會因為個把小官的生死敢和對方去做計較,死了也是白死。

眼看鎮北王要保師文昱,為了身家性命,魯大人只能裝一回糊塗,就當自己又聾又啞又瞎,剛才師文昱不過是當眾撅腚放了個屁,打個哈哈就過去了。

因為太慫,魯大人連天授帝要杖責、流放師文昱的事都給拋到了九霄雲外,一刻都不敢停留,只留下一句“天子欽點過來治理荊南、興遙的官吏不日便到”後就溜之大吉了。

目睹欽差儀仗亂哄哄遠去,高炎定眸光幽冷,輕嗤出聲。

師文昱憤懣不平,被左右攙扶起來,仍止不住淚意。

高炎定只好屏退眾人,兩人私下裏說起了話。

珠雲瞧明景宸面容似水,以為是在風口站久了病體不支,便小心提醒他,“公子,咱們回罷。”

明景宸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出於何種心態在聽到欽差駕臨的消息後就迫不及待地跑了過來。

他在廊柱後圍觀了前後始末,一顆心載沈載浮。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師文昱罵天子,可每次心都像被扔在了針床上,紮得千瘡百孔,血肉模糊。

直到現在,他仍無法將今日的天授帝和記憶中的兕奴聯系到一起。

五十年的光陰為何會有這般的偉力,能將一個敏而好學的翩翩少年變作一個驕奢淫逸的昏君?

珠雲見他神思不屬,愈發惴惴不安,連忙扯了扯他衣擺,“公子?”

“何事?”高炎定見他倆竟出現在這,撇下師文昱來到廊上,“臉色怎如此之差?”因不見薛蒼術的人,他便要派人立刻去請過來。

明景宸擡手制止,他轉過身去,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背脊上,病骨支離,宛如一株剛受過風雪摧殘的勁竹,“我沒事。”

“你在後頭也聽到動靜了?”

明景宸不說話,算是默認。

高炎定知他聰慧,便沒打算細說,只吩咐珠雲道:“開始打點行裝,明日我們便動身回雲州。”

“啊?是……”珠雲還以為能在荊南多玩兩天,據說過幾日城裏將有廟會,她原本想求明景宸帶她一塊兒去逛逛呢,現在全泡湯了。

她兀自揪著衣角在一旁失落,剩下的兩人一個望著另一個的背影,沈默在春日飄揚的柳絮中蔓延開來。

高炎定忽然伸出手探向明景宸,巧的是,對方同時回頭,指尖便從他發絲間一路滑至眉眼。

明景宸的頭發烏黑稠密,從指縫裏穿過,如水一般,涼絲絲的。睫毛細密卷翹,擦過指腹上的紋路,有些微弱的癢意。

高炎定將那只手背在身後,面上雲淡風輕,當做無事發生,胸腔裏卻像擂鼓似的,咚咚地響個不停。

“幹什麽?”

高炎定用另一只手在他眼前做了個抓取的動作,將手一攤,掌心中雞蛋那麽大的柳絮輕飄飄地飛起,倏忽落在明景宸鼻尖上。

“阿嚏……”

高炎定笑著將袖子在半空舞了幾下,一邊為他驅趕飛揚的柳絮,一邊好言相勸,“快回去罷。”

明景宸又接連打了兩三個噴嚏,原先想說的話也被這漫天愁煞人的東西攪得沒了開口的興致,他捂住口鼻,連句招呼都沒打就帶著珠雲竄回了後院。***離開荊南的那天還發生了一件小事。

夜裏的小雨到了第二日早上也沒有停,淅淅瀝瀝地蹦落在屋檐和青石板路上。

都說春雨貴如油,牛毛細雨將每片新生的綠芽,每塊卵石都潤得光澤透亮,雨中充滿了草木的清香,把沈澱於胸的濁氣一掃而空。

十來人低調地來,低調地走。

馬蹄踏在一個又一個水窪裏,濺起一串又一串的水花。

明景宸坐在車裏昏昏欲睡,他昨夜一宿沒合眼,外頭雨打芭蕉,屋裏幽愁暗恨漫地瘋長,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此時他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正斜倚著身子假寐。

冷不防馬車驟停。

珠雲撩開簾子張望,驚訝地低呼道:“好多人!前面好多人擋住了去路!”

“哦?難道是皇帝老兒終於不想再受高炎定的鳥氣,打算抓人問罪了嘛?”薛蒼術一聽有戲,激動地湊到車窗邊準備看熱鬧。

明景宸睜開眼,手指掐進了掌心裏也渾然未覺。

珠雲道:“不像是官老爺,像城裏的百姓。”

明景宸一把將車門推開,剎那,風雨卷著道旁被打落的花葉迎面而來,襲在他的臉上。

只見車馬前密密麻麻地站滿了百姓,連兩邊茶樓酒肆的樓臺上都被擠擠挨挨的人影填滿。

珠雲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道:“他們要做什麽?”之前遭遇過流民,她到現在還心有餘悸,就怕今日又重蹈覆轍。

明景宸不說話,目光穿過一雙雙滿溢著感激或不舍的眼睛,心中隱約猜到了什麽。

高炎定驅馬上前,“諸位這是?”

他話音剛落,人群中走出三四個人,有老有少,一同跪倒在地上將一物高舉過頭頂,齊聲道:“王爺,我等微末小民,位卑言輕,但您為荊南所做的一切,小人們都銘記五內,感激涕零,此等大恩只有來生結草銜環為報。今日您要走了,小人們沒什麽好送您的,這傘是全城百姓連夜趕制,雖一錢不值,卻是我們的一片赤誠心意。江上風高浪急,讓它替您擋一擋罷。”

說完,那物什嘩啦被打開,原來是把比尋常雨具還要大上幾倍的傘,他們身後以及兩旁樓上的百姓通通跪倒下來,高聲與之拜別。

蒙在傘骨上的不是油紙,而是各家從衣衫上裁下的布料,各式各樣,質地顏色五花八門,被細密的針腳拼接在一塊兒。傘沿上綴滿了成千上萬根布條,上頭用絲線繡著自己的名字,有不識字不懂刺繡的,便幹脆打了絡子,傘上有平安結、如意結、祥雲結、十全結……

每一根布條、每一個絡子,都代表了一個劫後餘生的人。

薛蒼術見多識廣,也不由露出訝異的神色,“是萬民傘。”

明景宸眸色幽深,那把傘算不上多好看,因為趕工,甚至做得很粗糙醜陋,但他親眼目睹高炎定下馬,踏著春雨將這把沈甸甸的傘雙手接過。

對方身上披著蓑衣鬥笠,低沈的聲音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他態度珍而重之,道:“多謝各位,就此別過,不必遠送。”

這些百姓一邊說著祝福和感謝的話,一邊朝兩旁散開,留出的路一直延伸到城門口。

高炎定沒再多說別的,他壓下鬥笠,縱身上馬,隨著一聲輕呵,馬蹄嘚嘚,帶著一行人逐漸遠去。

車軸在道上不疾不徐地滾動,很快駛出了城門。

巧的是,竟碰到奉命來此走馬上任的新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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