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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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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呼嚕要比以往更加活潑,海汀沒有林港那麽多遮天蔽日的大廈,或許它也覺得自在些。

沈洲偶爾會帶它出門散步,在傍晚吃完晚飯過後,和宋涸一起。

此前二人總是爭吵不斷,難得暑假裏有這樣一段平淡安穩的熨帖時光,像是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幸福得以清晰預見。

夏日的風烘熱烤人,天黑以後總算涼快一點,乘涼的老頭老太太沿著街道排排坐著嘮嗑,手裏的蒲扇緩慢搖動著。

沈洲穿著短褲踩著涼拖走在青石磚鋪就的老街路上,額頭還是滲出不少細密的汗珠來。他扯著領口擦了把汗,嫌熱,轉頭把懷裏的呼嚕遞給宋涸。

宋涸也嫌熱,套在呼嚕身上的牽引繩是背心式,他就這麽單手拎著,另一只手飛速扇動著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廣告扇子,扇出來的風盡數往沈洲那邊吹。

他們已經回來將近一周了,天氣越來越熱,海汀的盛夏來勢洶洶。

自從某天心血來潮把呼嚕帶出門散步以後,小家夥在家裏就愈發待不住了,偏偏它又不願意自己下地走動,非得要人抱著,宋涸說它跟沈洲簡直一個德行,一人一貓都懶得出奇,沒人伺候都能把自己給養死。

老街和宋涸家的小區一樣位於鄰海的城中村,低矮的瓦房上空牽著電樁纜線,沿街的商鋪亮著單調的白燈黃燈,地面青石磚的裂痕交纏成黑色的蛛網形狀。沈洲趿拉著拖鞋優哉游哉地走在前面,小石子兒偶爾飛濺鉆進腳底板,他就齜牙咧嘴地站住腳抖一抖涼拖,神態像個七老八十的遛彎小老頭。

——也許幾十年後的某個盛夏傍晚,兩個人都要拄拐才能走了,猛然間望著他的背影回過頭來想起這麽一遭,感慨感慨恍如昨日,倒也不錯。

長街盡頭緩緩駛來一輛小型面包車,頂著喇叭通知大家去廣場觀看露天電影,沈洲回過頭來望著宋涸笑,提議道:“去看看?”

宋涸點點頭。呼嚕的分量不輕,他換了只手拎著,繞到沈洲另一側,繼續用扇子飛速往那邊扇風。

面包車所說的廣場位於城中村正中央,宋涸四年前就是在那裏喝住了鬼鬼祟祟的沈洲。八歲太久遠了,那才是他記憶裏的第一面。

爬上幾十級石階,廣場就是一個空曠的大平壩,近年來開始規範流動攤點,夜市停辦,小吃攤也沒有當年那麽多了,三三兩兩擠在廣場邊緣以便隨時開溜。老太太在中間跳廣場舞,放假的小學生和初中生你追我趕大汗淋漓。夜市雖沒了,熱鬧卻不減當年。

絕佳的好位置已經被霸占,面包車最終停放在石階下面的平臺上。

支起半個車身大的幕布,廉價的笨重音響蓋不過廣場舞DJ,一部老舊的抗戰片子《舉起手來》,畫面模糊顯色發白,用的是上了些年頭的老古董舊設備。

陸陸續續圍過來一些人,零散地坐在不同的臺階上。

沈洲和宋涸也坐在其間,把呼嚕擱在一旁,有小孩子過來逗弄,餵一點燒烤攤上買來的魚蝦。

一片煙熏火燎的小吃攤中間夾著一輛孤零零的三輪車,佝僂的老婆婆拖著泡沫保溫箱販賣老式冰棍,五角一根,宋涸跑去買了幾根,和沈洲一起邊嗦邊看電影。

其實也沒有多少人真正在看,要麽低頭玩手機要麽嘮嗑,以往那種萬人空巷的露天電影早已成了過去式,現在無非圖個情懷,大家對電影本身興致缺缺。

宋涸同樣看得不專心。老式冰棍就是純粹的白糖味,婆婆可能還加了點薄荷水,吃起來很解暑,幾口下去心中的燥熱煩悶一掃而空,他開始百無聊賴地找事幹——把玩沈洲的手指。

本該是很漂亮的一雙手,又細又長又白,可惜了操勞的繭疤無處不在。

沈洲倒是看得專心,左手舉著冰棍,眼睛盯著幕布,右手任他搓捏揉掐。

“我得幫你改掉摳指甲的壞習慣。”宋涸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來。

石板被雨水侵蝕得坑坑窪窪,硌得屁股有些疼。沈洲挪了挪屁股,吸溜一口冰棍,隨口應道:“好啊,怎麽改?”

宋涸把他的手正對著合上自己的掌心,然後十指相扣:“像這樣,你就動不了了。”

牢牢貼合的掌心傳來柔軟的熱度,沈洲下意識環顧周遭,確保沒人看過來。

“沒用,”他說,“你總不會一直在我身邊。”

兩只手扣得很緊,這種嚴絲合縫的接觸在盛夏裏過於熱燙了,掌心像貼著火爐一樣。沈洲說好熱,讓他把手松開,宋涸不聽,反而握得更緊了。

“誰說我不會?”他扳過沈洲的頭,與之對視,固執道,“……我又不像你。”

沈洲覺得他這模樣像一條急於表露衷心的大型犬,又委屈又抱怨,忽然間覺得沒必要跟他爭論什麽,索性挑挑眉一口氣咬光了手裏的冰棍,騰出只手用力揉了把他的頭。

一邊笑著應和:“是是是,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一直都在,咱倆是連體嬰兒,行了吧。”

說完暗自在心裏接上一句:反正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總共也就這麽些天了。

宋涸犟贏了才終於松開他的手,撥弄著自己的頭發開始嫌棄他:“你手上都是融化的糖水,別亂摸我頭發!”

沈洲本來已經收回手了,聞言又上去亂揉一把,嬉笑道:“就摸了怎麽著?”

摸完了才知後覺剛才的大嗓門引得周圍的人連連望過來,有人嘀咕著這孩子好像是宋祁家兒子,另一個又是誰?

探究的視線略帶刻薄,像刀子一樣尖銳。沈洲轉過頭重新坐正了,裝作目不轉睛地繼續觀看電影。宋涸的手悄悄摸索過來,蓋住他撐在身側微微曲起的手指,想說些什麽,又終究什麽都沒說,垂下頭心不在焉地摸了摸呼嚕的腦袋。

夜色漸深,月亮高懸,攀在墻壁上的爬山虎茂盛如瀑,蟬鳴摻雜著孩子們的打鬧聲此起彼伏,電影裏的滑稽場面引起一小片哄笑。

與此同時,身處哈薩克斯坦的陸以青已經訂好了第二天飛往烏茲別克斯坦的航班,此刻正坐在科克托比山的纜車上等候日落。

沈洲在兩天後刷到他的朋友圈,九宮格風景照,只有一張自拍,微微笑著面對鏡頭,背後是被夕陽潑灑的阿拉木圖和麥迪奧雪山。

那天正好和宋涸一起去墓園探望宋祁和徐一玲。墓園的綠化做得很好,郁郁蔥蔥的灌木叢和鮮花,蝴蝶環繞蜜蜂嗡嗡,夫妻倆的墓前照例供奉不斷。

依然沒什麽話可說,和宋涸站在一起就像頂了什麽罪狀一樣,愧疚心虛挺不直背脊。

靜默中手突然被人握住,十指緊扣,拇指指腹被人略帶警告地用力捏了一把。

沈洲反應過來自己又在無意識摳指甲了,這回連疼痛都麻木到悄無聲息,宋涸比自己更快一步發現,並在流血前及時制止,如他所說的那樣,正兒八經地開始著手幫他改正這個壞習慣。

墓碑上的兩張照片直勾勾盯著二人,化作有形的陽光炙烤著沈洲,令他如芒在背。掌心灼燙,他幾次嘗試掙脫,卻掙脫不開。

宋涸面對自己的父母同樣無話可說,許多事他們生前不在乎,死後也未必想聽。太陽曬得人心煩意亂,交握的掌心起了細汗,他舉起沈洲的手,朝父母輕輕晃了晃,心說看吧,你們以為是怎樣就是怎樣。

沈洲被宋涸的舉動嚇了一跳,情急之下慌忙拽著人往回走,借口說天太熱了,趕緊回去吧。

匆匆路過一旁年輕姑娘的墳墓,慶幸宋涸沒有註意到,不然徒添糟心。

苦夏令人煩亂。

沈洲就是在回去的路上翻到陸以青游玩哈薩克斯坦的朋友圈的,他看到照片上潘菲洛夫烈士公園的長明燈經久不息、科克托比山的夕陽金光璀璨、綠色巴紮的集市貨物琳瑯滿目,情不自禁感慨了一句好美,一旁的宋涸聞言湊過來看了一眼,說這有什麽,以後咱們也去。

宋涸暑假沒在找長期兼職了,他說要備考英語四六級,盡早準備考研,為了將來,為了把沈洲眼裏的異想天開變為現實。

沈洲的工作也相對輕松了一些,他特地騰出不少時間來充實這個暑假。

兩人隔三差五就往鄉下奶奶家跑,老人家養的那條大黃狗前不久病死了,院子裏很冷清,他們在時能熱鬧一些,順便幫著做一些應季的農活。有次幫奶奶清理雜物間,翻出一堆宋涸小時候的玩具來。

籃球癟了,變形金剛缺胳膊少腿,唯獨二輪滑板尚且完好無缺。

沈洲小時候可喜歡這些玩意兒了,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長大以後不好意思買,但多少還保留了一些興趣。扔掉那堆破爛之前,他先拿過來一一研究了一遍。原來籃球摸起來是這種手感,原來變形金剛真的能變形,原來二輪滑板的輪子三百六十五度都能轉。

宋涸看他一臉稀奇,問他要不要試試滑滑板。

然後給他演示,怎麽上板怎麽滑行,怎麽轉彎怎麽剎車,二輪滑板比四輪難多了,平衡無比重要。沈洲無論如何也學不會,站穩都勉強,最後幹脆坐在滑板上被宋涸推著往前跑。

那是個大熱天,兩個人在院子裏折騰出一身汗,奶奶坐在檐下望著他們笑。

起風時發絲飛揚,袖子裏灌滿熱風,宋涸在身後累得氣喘籲籲,問他開心不開心。

沈洲的聲音被風吹得零散,與蟬鳴連成一片。

這輩子頭一次,感到自己擁有了遲來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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