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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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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周身酸痛,眼皮沈重,宋涸動了動手指,還記得自己要記賬。

沈洲一大早就出門參加同學聚會了,不必回來為他準備午飯,宋涸去醫院看望完奶奶,找了份日結的兼職,在新開業的健身房門口發了一天傳單。

他站了一整天,雙手重覆分發傳單的動作,下班回家路過文具店進去買了個賬本,累得連晚飯都懶得做。

他新買的賬本有厚厚的皮質包封,質量很好,厚度也夠。

在手機備忘錄裏敲下一串數字很簡單,不必耗費什麽力氣,一千和一萬之間的區別僅僅是少敲一個0。平時如果不主動去翻看備忘錄,裏面的東西根本不會有多少存在感。

宋涸覺得這樣不好,他要一筆一畫親手寫下來,放在床頭,每天睜眼就能看見。

回到家花幾分鐘吃完了小區門口買來的炒河粉,宋涸坐在臥室的小書桌前記賬,把手機備忘錄裏的東西騰到紙面上,又開始規劃開學以後每天每頓飯大概要控制在多少錢以內……

沒想到算著算著就趴在書桌上睡著了,夢裏什麽場景也記不清,偶爾驚醒又動一動手指,督促自己起來算賬,算一算開學後一周能做多少份兼職,一個月最多能掙多少……

意識仿佛醒了,身體卻動不了,頭頂的燈光暖融融的,他的腦袋擱在左手手臂上,右手還握著筆,眼睛睜開一條縫,壓在臉下的紙張上是他自己寫的“沈洲”兩個字,字跡因距離過近而失焦。

宋涸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安靜的夜幕裏少了隔壁房間隱約的鍵盤啪嗒聲,他聽到自己噴灑在紙張上的呼吸,眼皮漸漸要嚴絲合縫,視線裏那兩個字像要在水裏化開了,渙散得不成樣子。

突然,客廳的大門開了,哢噠一聲很輕地又關上,宋涸的眼睛重新睜開一條縫,意識開始回籠,但他仍不想動。

應該是沈洲回家了,腳步聲比關門聲沈重許多,深一腳淺一腳,有些跌撞,像是喝醉了。

宋涸轉動眼珠能看到臥室的門,門縫的一線黑暗緩緩放大,沈洲的身影從黑暗裏擠了進來。

“喝醉了?”宋涸聽見自己問他。

沈洲沒出聲,身影搖晃地踢踏上來,空氣裏果然飄起刺鼻的酒氣。

宋涸徹底醒了,但手腳還是酸痛,挪了挪腦袋,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幹脆再趴著歇一會兒。

他閉了閉眼睛,對杵在自己跟前的沈洲說:“你走錯房間了……”

頭頂覆來一只手,溫熱的指尖滑過宋涸的發絲,動作不同往日的揉搓,輕柔得小心翼翼。宋涸僵了僵,心說這是搞哪一出?

他有些不耐地支起腦袋,還沒等開口,就聽到沈洲自顧自地嘀咕了一句:“親就親……”

“什麽親就親?”宋涸拂開他的手,對他身上的酒氣嫌棄萬分,“回你自己房間去,別在這兒撒酒瘋。”

沈洲站著沒動,宋涸亦坐著沒動。宋涸沒去看他的臉,卻註意到了離自己更近一些的他的手,右手食指光禿禿,指甲縫裏紅彤彤,像剛流過血。

沈洲的習慣很不好,跟個小孩兒似的,這麽大人了還喜歡摳指甲,原本細瘦修長的手指因此常常掛著傷,還有些顯而易見的繭,根本不像是一雙文人的手。

宋涸收回視線,懶得再管他,也不睡了,回身重新拿過筆趴在書桌上繼續算賬。

酒氣始終在鼻尖彌漫,沈洲一直站在一旁沒走,宋涸算了半天總是算錯,終於敗下陣來,想著還是先把他送回房間讓他躺下好了,醉鬼只有睡著了才知道安生。

他擱下手中的筆,撐著桌沿正準備起身,一旁的人影忽然籠罩下來了。

“……親就親。”他嘴裏仍嘀咕著那句話,躬身湊近宋涸,視線與他齊平。

宋涸雙手搭在桌沿上,頓住了。

沈洲的眼睛就是很標準的一雙眼睛,無法以形狀劃分它,不能以偏向歸類它,就是規整的、不漂亮也不醜陋的一雙普通的眼睛,但宋涸被它註視著,因它倒映出的自己而楞怔,好像是生平頭一回認識這樣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在靠近,連同他的雙唇。

“宋……老師……”

呼吸糾纏,他的話語吞吐得很艱難,吐字卻清晰。沈洲的瞳孔驟然放大,兩雙唇在即將相貼的前一刻停滯了。

“宋老師……”

沈洲囁喏著晃了晃腦袋,擰眉直起了身,他感覺頭疼得簡直受不了,像開裂一樣,忍不住擡手去揉太陽穴,重影的視野裏萬物在顛轉,他猛地瞥見了一雙眼睛。

他看見宋涸正冷冷地盯著自己,目光像封喉的冷劍。

沈洲一下酒醒了,宛如兜頭澆來一桶徹骨的冰水。

“你剛剛以為我是誰?”宋涸的語氣平且硬,咄咄逼人,“你想做什麽?”

沈默使得呼吸聲大得像過境臺風。沈洲畏冷似的瑟縮了一下。

宋涸的手腳還是酸疼難耐,他起了身,揉了揉右手的手腕,手背上的青筋像虬結的樹根。

“你跟我爸是什麽關系?”

沈洲深吸口氣又吐出來,直視著他的眼睛:“師生關系,僅此而已。”

一個拳頭迎面砸來,天旋地轉間醉酒的惡心感先於疼痛感洶湧襲來。

沈洲想吐,佝著身子又吐不出來,他沒吃多少東西,幹嘔著難受,雙眼被逼出水來。

但他還是擡起頭直視宋涸,盡量把語氣放得平靜:“我剛剛以為在做夢……現實裏什麽也沒有,宋老師只是我的老師。”

又一拳砸來,沈洲趔趄著後退兩步,鼻腔裏湧出血,滴落在地板上。宋涸揉著手腕往門口走,路過他時惡狠狠吐出一句:“你真惡心。”

不一會兒,大門“砰”的被甩出一聲巨響,然後是鄰居的唾罵指責聲,再然後是永無止境的寂靜。

周身像灌滿了鉛,所有能被感知到的身體部位都在發燙發疼,太陽穴仿佛被一把長刀貫穿,雙耳有短暫的耳鳴。

沈洲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逐漸緩過勁來,去衛生間洗掉臉上的血和淚,盯著鏡子裏那張消瘦黯然有些發腫的臉,還是有些懷疑是不是在做夢。

擡手稍微碰了碰傷處,疼痛像夏天的蟬一樣生死纏綿地拉扯叫囂,他仰起頭長嘆了一口氣。

洗了拖把處理完宋涸臥室裏那幾滴血,沈洲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呼嚕過來蹭他的腳,見他沒反應,又跳上來在他大腿上翻肚皮。

沈洲一邊伸出手去揉呼嚕肚皮上柔軟的毛,一邊掏出手機給宋涸打電話。

嘟嘟……通了,被掛斷了。

一連幾通都是這樣。

沈洲又等了半個多小時,撥通了宋涸奶奶的電話。

確認宋涸人在醫院,沈洲松了口氣。

他渾身脫力蜷縮在沙發上,把呼嚕摟進懷裏。

小貓不會問你那麽多為什麽,它只知道你不高興了要伸出舌頭舔舔你的臉。

客廳昏暗一片,電視機開關處亮著幽幽的藍光。

腦袋和臉頰疼得無法思考,發呆是睡不著時常幹的事。

他回想剛剛發生的事,想起那個沒得逞的吻,其實並非因頭疼而中斷,是因為他自己也知道,不可以。

他現在還搞不清楚自己對宋祁的感情,反正也不需要去搞清楚。他的人生本來也是得過且過,什麽事情都可以囫圇,愛可以不是愛,情可以不是情,許多東西一團亂麻地擺在那裏,沈洲允許它們就那樣擺在那裏,不需要清晰有條理,只要存在就可以。

沈洲唯一在乎的是寫作,因為需要靠它吃飯,保證自己不被餓死。

他對親密關系一知半解,覺得接納讀者的建議也不錯。因為對陪伴的感知最早源自宋祁,沈洲下意識要在作品中代入,但他分得清現實和虛擬。當初回到海汀縣並沒有計劃插手宋祁太多事,從班群裏得知徐一玲患癌後覺得不放心,也只是想盡點力幫忙而已。如果不是宋涸在街上吼那一嗓子,也許他偷偷跟著回家把錢送到門口就足夠,從始至終都不用過多露面,也就不會有之後種種。

偶爾做夢夢見宋祁,從來都中規中矩不曾越過界,今晚意識模糊間他以為又夢見了,記起番外評論裏的“虛妄”,那兩個字像否定了沈洲這些年的真心實意,他才堵著口氣說要在夢裏試試看,試到一半自己也覺得不行……

然後猛然發現那不是宋祁,也不是夢。

“嘶……”

指尖針紮一樣的疼痛細密鉆心,沈洲伸出雙手在黑暗裏借著電視按鈕的藍光看去。

他有一雙操勞難看的手,繭和傷疤是長住客,指甲是受害者,要被他無意識地各種虐待。

那是從小養成的壞習慣,情緒起伏大的時候就會無意識地去摳指甲,摳掉堅硬的,撕去皮肉,鮮血溢出來,疼過了開始後悔,然後屢教不改。

“你真惡心。”

宋涸的話在腦海裏不斷回蕩,戳著他的脊梁骨和心臟。沈洲把手放下,盯著天花板,兩只手的拇指用力去撞食指的指甲,十指連心,疼痛多到令人麻木,反而就不覺得疼了。

他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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