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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相思橋(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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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相思橋(十一)

地府的雨仍未停歇, 本就漆黑的天幕變得更加黑暗,像一層厚重裹屍布,蒙著, 便沒有一點光可以進來。

——除了江荼。

他有些無語地擰了擰眉心, 一團青赤祥雲變作麒麟幼崽的模樣,四只蹄子在地上踩著, 看見水泊,興高采烈地跳了過去。

江荼及時制止:“站住。”

麒麟幼崽的耳朵在腦袋上動了動,金色眸子沖著江荼眨巴眨巴,一只蹄子懸起,悄悄準備落下。

江荼眼皮直跳:“趕緊回來。”

麒麟幼崽委屈地嗚咽一聲, 似乎不知道為什麽江荼不讓它踩水玩。

江荼被這雙濕漉漉的眼睛盯得沒辦法, 腳尖點了點地面:“過來,踩這裏。”

他腳下的是一片相對較小的水泊。

麒麟幼崽的眼睛迅速亮起,歡欣雀躍地蹭到江荼身邊——

啪嗒!

踩起一片涼水,全部濺到江荼衣服上, 弄臟了閻王爺精致的衣角。

麒麟幼崽楞住了,似乎意識到自己闖禍, 耳朵都耷拉下來,討好地蹭了蹭江荼。

江荼啞然失笑,伸手揉了揉麒麟幼崽的腦袋,年輕的神獸幼崽就是個小暖爐,江荼冰冷的手瞬間就感到了滾燙。

“下次還踩嗎?”他捏捏麒麟幼崽的耳朵尖。

麒麟幼崽用力搖頭,瞇起眼睛蹭在江荼身邊,很滿足的樣子。

總算是拴住了精力過分旺盛、又過分活潑的麒麟幼崽, 江荼繼續往回走。

邊走,江荼邊反思自己為什麽要松口。

他本意是想漸漸拉遠與葉淮的距離, 可現實卻是他們見面得越來越頻繁,而這甚至每次都是江荼主動提出。

——大概是因為,葉淮的那一句,“我知道您都是為了我”。

江荼很難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覺,就像平地落雷砸在腳邊,又像穿雲箭正中靶心。

為了我。

他用名為“為你好”的囚籠,鎖住了葉淮的一生。

可他沒有問過葉淮想不想,就像千年前也沒人問他想不想。

他在無意中,做了自己最不想做的事情。

而葉淮依舊毫無保留地愛著他。

這樣熾熱濃烈的愛,每一次都能撕碎江荼想要催眠自己的幻想。

尤其是,今夜雨幕中,那個苦等他整整三個時辰、孤零零的身影。

何止三個時辰。

這麽多年,葉淮一直在等他。

一直都孤獨地、執拗地等著他。

麒麟幼崽輕輕嗚嚕幾聲,小心地舔了舔江荼的手心,似乎在問:

你怎麽不高興?

江荼看著它。

這小東西說不好是不是葉淮故意留下的。

江荼說出“三天”以後,就立刻轉身離開,為了避開葉淮驚喜的眼眸,說落荒而逃也不為過。

但身後一直有如影隨形的腳步聲。

一扭頭,就對上麒麟幼崽好奇又大膽的目光。

而對上視線的剎那,麒麟幼崽就像一枚小炮彈,撲進了江荼懷裏。

和當年撲進他懷裏的小少年簡直一模一樣。

江荼拍拍它:“別和你爹學,他太笨了。”

麒麟幼崽也不知道聽懂沒有,叼起江荼的衣角,腳步輕快地與他在雨中漫步。

走著走著,江荼捕捉到一陣喧囂 。

鬧出動靜的人聲音很熟悉:

“疼!疼死我了你輕點!範無咎,我靠你——”

謝必安猛地噤聲,瞳孔渙散地看向面前的紅衣男人:“…閻王爺。”

江荼低頭與謝必安對視。

謝必安生得高瘦,常是一張笑面,此刻卻有些笑不出來,將腿往白袍子下縮。

江荼冷冷:“躲什麽,你腿怎麽了?”

“沒,沒怎…”謝必安話都沒說完,江荼就蹲下,一把掀開他的衣服!

——被黑色霧氣籠罩的腿部猝不及防出現在江荼面前,江荼伸手一撥,煞氣便以飛速向他襲來!

謝必安範無咎驚呼:“大人小心!”

輪不到江荼動手。

麒麟幼崽四蹄踏地,金光萬道如鎖鏈,將煞氣迅速鎖住!

旋即它張開布滿利齒的口腔,將煞氣咕嘟吞下,尾巴甩了甩,打個飽嗝:“嗝。”

緊接著,在黑白無常驚訝的註視下,小家夥羞澀地躲到江荼身後,只留一對大眼睛機敏地看著他們。

謝必安張大嘴:“這是,您和神君…都有孩子了?”

範無咎手中出現一根麻繩,兜頭往謝必安脖頸上一勒,堪稱汗如雨下:“江大人,他在陽間挨了打,腦子不清醒,胡言亂語,您千萬別介意。”

謝必安被勒得翻白眼。

江荼沒說什麽,麒麟幼崽怕生的模樣也和小時候的葉淮一模一樣:“葉淮的,跟我沒關系。”

黑白無常一高一低對視一眼。

江荼的註意力已經在謝必安的腿上,兩鬼的小動作悄悄從他眼下溜過。

赤色靈力在謝必安傷口處流轉,很快替他彌補好陰氣的肢體。

謝必安總算能從地上站起,方才他甚至跌坐在雨水中。

江荼轉眸看去,這裏距離土地廟入口還有些距離,可見他們並不是尋常返回地府;

而範無咎的鎖魂鏈附近,空間仍在動蕩。

換言之,是範無咎強行用鎖魂鏈撕開了地府入口,將受傷的謝必安拖了回來。

地府建立至今,黑白無常身為鬼差之首,雖然偶爾也會在拘魂途中受傷,但決計沒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江荼冷下臉色。

他本就生得五官銳利而鋒芒畢露,是第一眼驚艷,第二眼敬畏的類型,此刻面色一沈,本就因驟雨而極地的氣壓瞬間更低。

就連麒麟幼崽都縮起脖子,脖頸上的絨毛迅速膨開,一副下一秒就要冬眠的模樣。

遑論被江荼註視的謝必安,鉚足了勁往範無咎身後藏。

江荼只道:“範無咎。”

範無咎沒有表情的臉上滾落一滴冷汗,在江荼邁步之前向旁側一讓。

謝必安大罵:“你這個完蛋冰塊臉!你賣兄弟——閻王爺,我…”

江荼的唇角揚起一個堪稱恐怖的弧度:“到底怎麽回事?”

“…”謝必安甚至不敢與他對視,在生死面前他的嘴就像沒有把門的一樣快,“您別問了,鬼帝大人不讓我們告訴您…”

江荼即刻調轉方向,往鬼帝府而去。

他身後,範無咎無奈地低頭:“就這麽出賣鬼帝大人?”

謝必安將縛魂鈴往腰間一別:“這事本就不該瞞著閻王爺的,我們不是還在發愁該怎麽開口麽?大概這就是命數。”

範無咎冰冷的臉上有了一絲溫度:“也是,不然你的另一條腿也得斷。”

謝必安瞪了他一眼:“我還沒和你算賬呢,你剛剛連掙紮也不掙紮一下?我要是被閻王爺吃了呢?”

範無咎又恢覆冷漠:“你知道在閻王爺面前,說什麽都是垂死掙紮就好。”

——鬼帝府。

江荼站在府門前,麒麟幼崽的腦袋貼著他的掌心。

江荼揉著它的麒麟毛:“你要跟我進去?”

麒麟幼崽立刻叼住他的袖子,一臉“你去哪裏我都要跟著”的堅定表情。

江荼心軟了,靈力化作一枚項圈,又成紅繩,牽著它推門而入。

他走過鬼帝府的院子——

花草零落,桌椅斜倒,這裏的時間好像停滯,定格在江荼與宋衡大吵一架的那天。

江荼不知該用什麽表情,去面對自己這位老朋友。

過去他沒有記憶,對宋衡有身為下屬的恭敬,更有誤以為他願意收留自己而生的感激,而更多時候,他們是能夠對談花鳥風月的密友。

就像過去的曜暄與神通鬼王。

江荼一直以為,宋衡時常陪他下棋對弈、對他的關心遠超其他鬼界官役,是因為他們堪稱知己。

原來卻是背後還有這麽一層關系。

宋衡的每次到來,都是又一次的欺騙。

今日亦是。

江荼登門入府,登堂入室。

沒有客套、連禮節也摒棄,看見宋衡那張臉的剎那,江荼發現自己並不需要打任何腹稿。

他以為自己會憤怒至極,因為從黑白無常的話裏,宋衡又一次欺瞞了他。

但江荼出人意料地平靜。

他站在門口,而宋衡坐在鬼帝的寶座上,地府本就稀薄的光因暴雨而更顯昏暗,他們本該同在黑暗裏。

但江荼身邊,麒麟幼崽盡心盡力地發光發熱,竟生生為江荼送來幾抹光明。

於是一明一暗,從此立場再不相同。

江荼撫摸著麒麟幼崽:“宋衡。”

宋衡緩緩放下批覆公文的筆,目光落在麒麟幼崽身上,什麽也沒說,又看向江荼:“江大人。”

他的態度和語氣,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江荼還被蒙在鼓裏時一模一樣。

江荼便也公事公辦:“地府從未有過黑白無常受傷被迫返回的事,是怎麽回事,鬼帝大人?”

鬼帝大人。

宋衡的眼底閃過一絲落寞:“…您不必知道。”

“我必須知道。”江荼不退不讓,一步踏入鬼帝殿,走到宋衡面前,“鬼帝大人,您還想瞞我到什麽時候?”

宋衡仰起臉,江荼的面容逆著光,看不分明,他卻能夠想象到江荼的神情。

宋衡道:“你的責任已盡,只需在閻王殿,在我的鬼界,好好休息。”

江荼反問他:“誰來評判?”

宋衡似乎有些無奈:“江大人,何必如此字字計較…”

“是你來定?”江荼並不理他,“還是祂?”

宋衡的眼眸猛地一縮,迅速向四周看了一圈,壓低聲音:“曜暄!夠了,你已經做得夠多了!陽間已經因為你不必傾覆,你現在這樣緊追不舍,是為了誰?是為了葉淮?還是葉麟?”

江荼一字一頓:“為了天下蒼生。”

“哈!”宋衡發出一聲洩氣般的笑,“荒唐!你看這天下人,又有誰還記得你的功績?他們不僅不記得,他們還否定你、責罵你、鞭笞你,將所有的苦難歸咎於你…”

他猛地站起,繞過桌幾,走到江荼面前:“我有時候真的不明白你在想什麽。”

江荼未曾後退,任憑宋衡與他的距離越來越近。

宋衡俊朗的五官開始浮動,這張臉本就是神通鬼王的假面之一,此刻即將崩潰,最猙獰的鬼面隱約可見。

青面獠牙,齒間暗血湧動,食人惡鬼莫如是哉。

但江荼並不畏懼,他見過神通鬼王所有的樣子:“宋衡,我也不明白你在想什麽。”

兩人就這麽對視。

宋衡的眼眸從平靜到慍怒,眼底布滿血絲,眼眥盡裂。

而江荼的柳葉眼越來越平靜,眼底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只是麒麟幼崽,伏低身子朝著宋衡呲牙。

半晌,宋衡松口了:“…煞氣和當年的濁息一樣,正在吞噬陽間,就連鬼差都會受到侵蝕,你還記得句曲山麽?三年前句曲——”

就在這時。

麒麟幼崽忽然警覺地豎起耳朵,喉嚨裏發出威脅的吼聲,尾巴卻夾在兩腿之間,似乎恐懼至極。

而宋衡一把攥住江荼的手腕,用力拖拽著江荼向鬼帝寶座走,又重重將他推到簾後。

宋衡的眼中也滿是驚懼:“躲好,曜暄,千萬別讓祂知道你在這裏!”

他猛地將簾子拉起,轉過身,還沒來得及整理衣袍。

——一只金色的眸子,就緊貼著他的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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