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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4章 光兮曜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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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4章 光兮曜暄(二)

洞府裏, 白胡子老人半坐著,他的血肉如溶解一般,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下去, 只剩一層皮粘連在骨頭上。

好在他的眼眸還算明亮, 此刻正艱難地看向身邊的青年。

“師尊,您現在不應該想這些, ”青年曜暄不斷將靈力送入老人體內,為他維持生機,“我該怎麽做才能幫您活下去?”

在祂的旨意面前,曜暄出人意料地平靜。

他又年長幾歲,眉宇間的青澀也不見了, 轉歸為容納浩瀚深海的平和, 而平和之下又是死寂,像深淵或是海底。

老人道:“我沖關失敗,眼下,蒼生道要收回祂的恩賜了, 曜暄,不要在我身上浪費靈力。”

曜暄抿起唇瓣, 竟然真的停下動作。

沒有靈力支撐,老人的身軀瞬間向前癱倒,像一棵折斷的樹。

曜暄接住了他:“師尊。”

他的柳葉眼裏是絕對的理性,沒有一絲哀傷。

老人深深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想伸手,像兒時那樣摸摸他的頭發,但靈力倒流的金丹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做出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

他感慨萬分:“是我對不起你, 孩子,我總在想, 當年...我是否不應該逼迫你,走上無情道的道路?”

曜暄略略蹙眉:“師尊,所有修真者都該走上無情道。您不是逼迫我,而是糾正我的錯誤,不是麽?”

似乎有淚水在老人的眼中積蓄,他第一次說出真心話:“不是的。孩子,正是因為天下沒有真正的無情,人間的罪孽才永遠得不到寬恕。當年你突破境界,我送你一套功法,你夜以繼日地修煉,成了我門下最優秀的弟子...”

“我騙了你,那不是什麽傳世功法,而是斬七情,斷六欲的功法。”

曜暄的臉部肌肉繃緊一瞬:“…師尊,都過去了。”

老人搖著頭:“你是修真界有史以來最優秀的修士,祂一直在看著你,對你寄予厚望…咳咳,曜暄,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祂已給予你無數試煉。”

曜暄的眼睫垂落,如簌簌抖動的柳葉:“我的親人被滅族,也是試煉麽?”

他很聰明。

無論是曜暄還是江荼,他從不吝嗇於承認自己的聰明。

老人長嘆一聲:“或許,你曾聽說過神界。”

曜暄點了點頭,眾人皆求登神,求長生,修真界始終在仰望卻不可及的,就是神界。

他也不能免俗,他是修真界最有希望登神的人,他渴望成神。

“…”老人聲音沙啞:“孩子,祂對你很滿意,可是、可是…去看看那個布包吧,你會明白的。”

他死了,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沒有滴落在地,就化作神識潰散。

修士死後,魂魄也同樣消散。

曜暄閉上眼睛,照本宣科般默哀,心裏卻在想:師尊是修行無情道的,怎麽會有眼淚?

緊接著,他睜開眼,低頭看著掌心。

那是一枚擦盡銀銹的長命鎖,他還記得,這是剛入道時,他的母親送的。

後來修行不能有凡俗鐵器的幹擾,師尊就命他摘下長命鎖。

曜暄以為,長命鎖該被師尊丟掉了,卻不知師尊原來還留著。

而現在,它物歸原主,仍是凡俗鐵器。

就像那布包,依舊沒有打開的必要。

他將布包放在一邊,一放就又是很多年。

直到此時此刻。

曜暄半跪在地,打開布包。

江荼沒有上前,曜暄背對著他,將布包中的物品都擋住。

但他記得裏面有什麽。

第三塊記憶碎片,他已經取回。

這時江荼本可以轉身就走,但他只是以平靜而冰冷地目光註視著過去的自己。

他知道接下來會看見什麽,他以一種冷漠到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看下去、記起來。

記起自己的冷血和罪孽。

布包裏,只有一件秋衣,一封書信。

過去很多年,信上的字跡早就看不清了,曜暄只能看著那件秋衣,想了想,披在了身上。

那個瞬間。

他發現衣物合身到不可思議,好像有人一寸一寸丈量著他的身軀。

他突然明白,為什麽母親不顧風雪,也要為他每年送來一件衣裳。

曜暄抱著秋衣,落下這百年來,第一滴眼淚。

眼淚越聚越多,最終匯成湖泊,從他的下顎滴落。

曜暄哭得渾身顫抖,緊緊摟住自己,好像在擁抱死去的母親。

他痛恨自己的冷漠,卻再也無法對母親訴說愧疚。

因為,天地間,再找不到他族人的影子了。

人死燈滅,生魂散盡。

“你的修為登峰造極,卻挽回不了族人的魂魄。”江荼對著過去的自己說道,“你認為自己有罪。”

他揮散記憶幻影,終於繼續向前。

曜暄在塵世喧囂中前行。

修真界不會過問凡人生死,因為蒼生道如此指引他們。

自己的劫只有自己能渡,旁人不可施以援手。

凡人在苦難中顫抖著感激蒼生道給予他們贖罪的機會,而妖魔在大快朵頤中,同樣感激蒼生道的恩賜。

但某日以後,城邦間開始傳言紛紛。

人們說,有一地瘟疫肆虐,幾近絕戶,卻有一名白衣公子坐堂問診,分發良藥,忽然一日,村中人發現白衣公子不見蹤影,而瘟疫也一並消退,不治而愈。

人們說,山洪崩漏,淹沒村落,白衣公子翩然而至,只一拂袖,山河倒轉,那隆隆泥流盡皆入海,起先洪水泛濫處,竟隨之露出千畝良田。

人們說,大雪封城,天又降冰雹,即便是被雪壓在最深處的草根盡皆枯死,城內無人可出,城外無人可進,唯獨那白衣公子…

小小的女孩將自己裹在毛絨毯子裏,窗外寒風呼嘯,屋內暖如春生:“然後呢?娘親,然後呢?”

婦人溫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然後,白衣公子驅散了寒冷,為我們送來了春天。”

說話間,屋外響起腳步聲。

簌簌、簌簌,是腳踩著雪前行的聲響。

女孩的眼睛亮了起來,毛毯子也不要了,蹦蹦跳跳撲出門去,任由寒風吹紅他的臉頰:“曜暄哥哥回來了!曜暄哥哥!”

曜暄無奈地接住被雪垛絆了一跤的女孩,解下毛領圍在她脖頸上,又遞給她一塊會自己發熱的卵石。

女孩摟著他的脖頸:“曜暄哥哥,娘親在跟我講白衣公子的故事呢。”

她並沒有註意到江荼身上一塵不染的白衣。

稚嫩的童聲引來無數人的目光,但他們都沒有說穿,面帶微笑與感激地看著江荼。

曜暄抱著女孩往屋裏走:“白衣公子的故事?”

女孩興高采烈地:“曜暄哥哥,你說這白衣公子,會不會是蒼生道的使者,不忍見蒼生受苦,所以下凡救世來了?”

曜暄笑著撫去她臉上的飛雪,凜冽冰雹即將墜下時,就在他們身旁爆裂開來,炸成絢爛而滯空的雪花。

女孩看呆了,伸出手戳了一下停在半空的雪花。

晶瑩剔透,不染一絲汙濁。

下一瞬,雪花飛濺開,冰冷地落在女孩臉上,冷得女孩發出一聲帶著笑的尖叫。

人們跟著哄笑起來,曜暄踩著無數笑音,將女孩送回屋中。

再從屋裏出來時,成年人們都聚在門口。

“曜暄仙君,您要走了嗎?”他們迎了上來。

曜暄點點頭:“嗯。”

此地風霜消解,他就該離開了。

人們依依不舍:“您對我們有大恩,我們該如何報答您?”

曜暄擺了擺手,每前行一步,滿地積雪就化開,千裏冰霜一息化凍,結冰的土壤竟轉瞬有綠芽破土,宛如春生。

江荼站在他的身後,一如人們那樣,目送著他的背影。

許久,他才邁開步子,跟了上去,直至與曜暄並肩。

又是許多年過去,那個會在課堂上發出質問的少年、披著一件粗衣痛哭不已的青年都已遠去。

他變得更加成熟而平靜,但他的平靜不再冷漠,而是一種歲月雕琢後的平和。

“你強迫自己不再無情,就像當年你強迫自己不再有情,可僅僅是這樣,你罪不至死。”江荼對著過去的自己開口,“是什麽讓你罪不可赦?”

他心中已有答案。

曜暄行至山巒之間。

濃郁的陰氣充斥山野,前方勢必有無數未能往生的冤魂。

曜暄擡頭看天,天色微沈,但仍未至黃昏。

換言之,不該有這樣濃重的陰氣,死去的人們會在日出之前魂飛魄散,看不見黎明的晨光。

是剛死不久?

還是…

劇烈的搖撼打斷了他的思考,前方有人正在爭鬥。

他不應該管,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修真界默示的規矩。

可曜暄已經管了許多閑事,不差這一件。

還沒走近,一道靈力便直沖他面門而來,緊跟著又是一陣陰氣的龍卷。

分不清他是敵是友的情況下,交戰雙方都在阻攔他的靠近。

曜暄只是隨手一擋。

赤紅靈力將喧囂都屏退,緊接著使用靈力的那一方出聲:“曜暄仙君?”

曜暄轉目看過去,便見一人穿著空明山制服,正驚訝地看著他。

恰是空明山創山人,祁元鴻。

空明山與此地相隔千裏,祁元鴻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再一轉視線,曜暄隱隱一驚。

——一張鬼面,青面獠牙地在半空盤旋,它沒有形體,鬼面後就是一大團陰氣,糾纏又分散,像蚯蚓突然長出一張鬼的面孔。

沒有人類的靈魂會長成這個樣子。

但奇形怪狀的妖異並不足以讓曜暄驚訝,他驚訝的,是鬼面的身後。

許許多多即將破碎的靈魂,團聚在一起,有些還能看出生前的形貌。

他們已經死去多時,但不知為何沒有消散。

“你來得正好,”祁元鴻道,“這個鬼東西,妄圖將亡魂留在人間,打破天地的陰陽平衡,實在可惡至極。”

“曜暄,與我一起殺了它!”

曜暄似乎在確認:“將亡魂留在人間?”

祁元鴻道:“是,你且看這些亡魂,都來自一座受災死去的村落,早該在十日前就消散,誰料半途被這鬼東西劫去…”

怪不得這些亡魂已經趨近透明。

曜暄若有所思,手中凝聚一條長鞭。

無相鞭,他的本命法器,在曜暄的手中赤色更加明艷,是生機勃勃的顏色。

鬼面與祁元鴻都盯著無相鞭看。

祁元鴻已經收起劍,似乎有曜暄出手,他無需再多勞心;

而鬼面身上的陰氣不斷膨脹,做好了殊死一搏的準備。

——唰!

無相鞭如靈蛇舞動,卻沒有抽向鬼面,

而攔在祁元鴻與鬼面之間。

祁元鴻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江曜暄,你什麽意思?你要保下這個鬼東西?”

曜暄一步不退:“請回吧,元鴻前輩,此地屬我昆侖虛地界,我如何處置鬼面,與您無關了。”

祁元鴻的目光落在他臉上:“曜暄,我聽聞你近來所作所為,背離了蒼生道旨意,看來傳聞並非虛假。”

“蒼生道對你寄予厚望,你豈敢辜負?”

在祁元鴻的責罵聲中,曜暄回過頭。

他看向那群面容模糊的亡魂,一個幼小的孩童的魂魄,正被整個村落護在中間。

它在鬼群的最中央,十日的日出被它的族人用身體擋去,那些成年的、壯年的男人魂魄已經消散得七七八八,緊接著是女人、老人…

它們拼盡一切,想要保護幼小的孩子。

哪怕自己魂飛魄散。

曜暄很快移開目光,他的眼裏依舊平靜,無相鞭上卻亮起極耀眼的火光。

“祂對我滿意麽?”他說,“可我對祂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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