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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和光(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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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和光(8)

這場大戰打得並沒有後世傳說中那樣久。

天宮意在斬斷天階,達成目的之後便不再戀戰。不肯罷休的其實只是一些不甘心的妖魔,面對天宮這不講道理的屠殺,那些大妖們誰也咽不下這口氣,他們從未如此團結過,誓要讓這些天兵天將也付出代價,有去無回。

而這樣的反抗只換來了更多的傷亡。

打到後來,天宮已有些不耐,他們原本只想著斬斷天階,而不是針對那些大妖,更沒想過斬盡殺絕。可就在他們將要收手離開的時候,這些妖魔精怪卻偏要奮起反抗,讓天宮也損失了許多天兵天將。

惱怒之際,天宮終於布下誅妖大陣,準備將不周山的妖魔們盡數誅滅。

那陣法旁人不識,張宣昰卻認識,他震驚地望向雲端,不敢相信天宮竟要動用此法,那誅妖大陣一旦發動,這不周山附近的生靈將無一幸免。

可遮莫卻並不覺意外。

天道無情,當上天想要給人間降下災禍時,從來不會顧忌那些“無辜”的生靈,因為在神明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因果,遭此劫難也是一個人的因果,在他們的眼中,維持這天地正道,總是要付出一些代價的。躲過此難的稱不上幸運,就此殞命的也並非不幸。

你看那立於雲端的炳靈公,釀下這場慘烈的災難時,他的神情又可曾有絲毫的波瀾?

魏冉曾在天宮學著做一個真正的神仙,對這些道理也清楚得很,但她心裏雖然知道何為天道,卻始終做不成天道需要的神明。

無論身份如何改變,她其實還是那個為了保護身邊的人奮起抗爭的人間姑娘。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這一生只能站在一個尋常人的立場來看待這世事,考慮不了對錯,也顧及不了所謂的天地正道。

大道無情,可人有情。

“魏冉!”當看到那姑娘闖入陣中心的時候,張宣昰第一次如此驚慌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她那一身本事其實也有一些是從他的身上學來的,她一擡手,他便能明白她要做什麽——這誅妖大陣沒有破解之法,只能以自身道行設下一道屏障與其對抗,盡施術者之能降下那誅妖大陣的傷害。

可是這無異於以卵擊石。

張宣昰本能地想要去阻止,但一切發生得實在是太快了,誅妖大陣發動之時,數不清的天雷也隨之降下,他甚至無暇去看那陣中的姑娘一眼,便已經本能地擡起手,先為自己周圍的人撐起一道屏障。

“我天師道闡揚正法,濟世佑人,今願以身為陣,救度眾生。”

布陣之時,他的身邊有修道之人也要妖魔精怪,可是無論是何身份,此刻都已然成為了他口中的眾生。

救濟天下和救濟眼前人,其實並無區別。相伴多年,分歧不斷,他與那姑娘卻只在這生死之際所思一致。

可是他們根本不希望彼此做出這樣的選擇。

元提是在夢中的魏冉倒在那誅妖大陣時猛然驚醒的,那如同剔骨抽筋般的痛苦讓她在回到現實時仍不能忘,顫抖的雙手過了將近一刻鐘才平靜下來。而驚魂未定的她再次擡眼看向眼前的一切時,明明那煙霧繚繞的溫湯如此熟悉,她卻有了種恍若隔世的陌生感。

明明只是一場夢境,可是那一切都太過真實,她好像真的重新走了一遍魏冉曾走過的路,親身經歷了對方的諸般無奈,而那一生實在是太漫長也太累了,讓她體會到了對方的筋疲力盡,也終於明白了對方為何會說出不想有下輩子這樣的話。

可是一切卻未能如其所願。

當僵硬的身體能再次轉動的時候,元提看向了自己的身側,就在與她相隔不遠的地方,游光已經倚在圍欄邊睡著了 ,他似乎仍在夢境之中,眉頭始終高高蹙起,連睡覺時神情都是緊繃的。

元提不禁有些納悶,為何他明明進入的是她的夢境,卻未能隨她一同醒來?想了又想,她將目光投向了他之前喝下的那壺酒,似乎也明白了什麽。這兩種酒的效用疊在一起,恐怕會讓他陷在那場夢境中出不來了。

可惜元提並不知道進入他夢境中的辦法,一時也只能無措地看著他沈睡。

她從未像此刻這樣肆無忌憚地打量過他的相貌,這副面孔她已經看了很久,自認熟悉。但在那個漫長的夢境中,她看得更久的其實是張宣昰的模樣,兩人輪廓相似,五官卻差了一分,而這一分就讓整張臉有了不小的差距,以至於現在的她再看游光這張臉,竟有了種陌生之感。

可他變得更多的其實並不是這副相貌,甚至相較起來,這張臉的變化才是最不值一提的。縱觀千年之前的種種,元提也不得不認可游光所說的那句話——他已經做不成張宣昰了。

太偏執的人,信念一旦崩塌,便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想著,她心中也湧出幾分酸澀來,忍不住坐到他身邊,擡起手輕輕撫過他的面龐,不知自己該如何讓他離開那段讓他如此痛苦的夢境,想到懊惱時,甚至想去尋那神通廣大的遮莫來。可就在她剛剛放下手打算去找人幫忙時,一只手卻突然擡起握住了她的手臂。

元提被這力道扯得一個趔趄,直接跌回了原處,被游光用手一托,剛好坐在了他的懷裏。她驚訝地擡眼看去,只見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來,而且並不似她驚醒時那般懵懂,目光中早已沒有悲色,甚至還帶著幾分玩味。

元提連忙問道,“你是怎麽醒的?我還以為你先前喝的那壺酒已經讓你陷進夢裏醒不來了呢!”

“其實你猜得也沒錯。”游光並沒有否認她的說法,但接著卻說,“可是我沈溺於夢境的時候,卻感覺到有一只手一直在摸我的臉,這讓我立刻察覺到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所以很快就醒了。”

元提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樣一個答案,一時間難免有些難為情,只好裝模作樣地捂住了臉,可是身體卻很誠實地仍坐在他懷中沒有動,

游光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卻也沒有去扒開她捂臉的手,只是繼續說著,“其實,沈溺於夢境中的時候是察覺不到現實發生的一切的,但我偏偏感覺到了。”

明明是在那混沌的夢境之中,但在元提觸碰他的瞬間,他卻清晰地察覺到了觸碰自己的人是誰。當“元提”二字浮上腦海,他從未那般清醒地意識到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已經是千年前的回憶了。

元提的夢境終止於魏冉身死之際,但他的夢境卻無限地延長著。在那生死之際,他看到那站在戰場中央的遮莫只遲疑了一瞬,便在他與魏冉之間選擇了他,硬是替他擋下那致命一擊,讓他雖然身死卻魂靈不滅。

而當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身處於那倒塌的西海琉璃塔,重傷的遮莫頹然地坐在他身側,沒有對他解釋一句。

可無論對方說與不說,他都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立場去埋怨對方所做的選擇,也不會張口去問對方為何要救他而非魏冉。

而在他醒來之後,那傷痕累累的遮莫便拖著已經不堪一擊的身體離開了西海琉璃塔,徒留他自己留在那個昏暗不見天日的地方,親自選出接下來將要走的路。

對方給了他一次“活”過來的機會,可到底要怎樣活,還是只有他自己能選擇。

不知過去了多少個春夏秋冬之後,他才再次見到遮莫。

只是上一次相見時他還是張宣昰,這一次再見,他已經成了游光。

而那座西海琉璃塔,連同他從不離手的那把“長生”,都一同存入了遮莫開立的一間櫃坊裏。讓游光有些驚訝的是,這個櫃坊竟然就在他埋葬魏冉骨灰的不遠處,而圍繞著這間鋪子,一個與人間集市極其相似的鬼市已經初具雛形。

為了建造這個庇佑不周山大戰幸存者的地方,游光成為了遮莫最大的幫手,他們曾經是勢同水火的對手,張宣昰做夢都想徹底贏過這個人,可卻從未想過他們兩人最適合做的不是對手,而是一對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好搭檔。二者縱橫六界,再無敵手,並作為鬼市的經營者搜尋奇珍異寶和鋪子的夥計。

最終有了今日的鬼市。

而當一切塵埃落定,游光決定將櫃坊取名為“長生”的那一日,鬼市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那是天宮的陽寧神君,他以“褚師為蓮”的名字存入了一幅古畫,就像尋常的客人那般,但在存完貨物之後,他卻又尋到了鬼市的主人,提出與他們做另一樁交易。

遮莫還在天宮時與陽寧神君也算是舊相識,關系雖然稱不上好,可也算了解對方的性子。但他從未想過對方下凡渡劫之後竟然性情大改,讓他這種肆意妄為的人都忍不住說上一句,“你真是瘋得不輕啊。”

“有朝一日你就會知道,我還能瘋得更徹底一些。”陽寧神君將這些話說得一本正經,那副疏離薄涼的模樣像極了一個謹守天規的神明,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稱得上大逆不道。

就在那場不周山大戰裏,他身為三十三重天上的神君,卻沒有一絲猶豫的背叛了天宮,不僅偷偷暗算了炳靈公與諸多天兵天將,讓他們布下誅妖大陣時失手,更是利用這拖延的時間,救下了差點灰飛煙滅的魏冉,收走對方的一縷孤魂。

而如今,他正是要用魏冉的魂魄與遮莫交換一個人情。

“我要借他的手助一個叫衛繚鸞的姑娘轉世托生。”

要讓一個正在地獄受苦難以再入輪回的人轉世托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叫陽寧神君這樣的身份去做,搞不好便會弄巧成拙。可是已經與天宮決裂的遮莫卻有他的門路去做這件事。

遮莫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只是即便覺得這樁交易值得一試,他卻還是將選擇的權力交到了游光的手裏。

而游光的選擇和那個失去了珍視之人的陽寧神君並無區別。

離別來得猝不及防,他們只能用這個辦法,讓那個對自己而言非常重要的女子重活一世,全然沒有想過這到底是不是對方所願。

時至今日,游光仍然不知道自己當年所做的決定到底是對是錯。

可是事到如今再回首,他卻從未如此清楚地意識到,魏冉早就不在了,他也不再是張宣昰。在身處的現實之中,他能真真切切觸碰到的人已經變為了元提,也只有元提。

早已經是元提了。

想到這兒,游光終於忍不住伸出手環住了身前的姑娘,這個擁抱來得突然,元提忍不住放下捂臉的手扭頭看他,可是看到的竟是一副輕松又釋懷的神情,這讓她有些困惑,可是想了想,卻沒有問他緣由,只是像他一樣伸出手,加深了這個擁抱。

讓人沈溺其中的夢境縱有千般值得留戀之處,可是唯有在眼下的現實之中,他們才能真切地觸碰到彼此,成為支撐對方的力量。

溫湯的煙霧繚繞升騰,模糊了周圍的景色,天地間似乎只剩下眼前的彼此。元提喝下了那麽多酒,卻在此刻才覺得自己真的有些醉了,她忍不住閉了閉眼,趴在他的耳畔輕聲說著,“游光,我會一直在。”

她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想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但這早就不重要了。

魏冉和張宣昰已經不在了,可是元提永遠不會離開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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