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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卻火雀(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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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卻火雀(8)

張宣昰的佩劍就在眼前,無聲地確認了她心中的猜想。

可是元提卻比想象中要平靜許多,她始終沒有靠得太近,只是遠遠地看著這把舉世聞名的寶劍。它的劍柄被幾道手臂粗細的鐵鏈牢牢鎖住,仿佛紮根於這個寶庫之中,任誰也無法抽動半分。

長生,長生,道家求長生,世人爭長生,它是最強烈的欲望,最深的渴求。“長生”這個名字看似尋常,仔細想來卻著實配它。

可是握著這把“長生”寶劍的人,卻是最不貪戀長生的那一個。

本來是如此的……

“它只是看著尋常,只有當年的劍下亡魂才清楚它有多麽厲害。”寂靜的房間裏,忽有一個聲音響起。

元提心下一驚,本能的往後退了一步。

而這憑空出現在這寶庫中的人正是止酒。其實也不算出人意料,放眼天下,也只有他有這個本事闖入長生櫃坊的寶庫。

可他似乎也並不想對元提不利,因為他只是裝模作樣地做了個朝元提擡手的動作,那原本豎立在地上的長生便顫動了起來,似乎下一刻便要掙脫鎖鏈向他飛去。

止酒忍不住笑笑放下手,幹脆靠在離元提最遠的那面墻上與她聊了起來,“你無需害怕,我與那個將我抓進西海琉璃塔的人都沒什麽仇怨,何況是與不相幹的人。這把劍我也拿不走,它只認那個人當主人,落在別人手裏不過是把平平無奇的劍罷了。”

他這樣坦誠,元提便也開門見山地問了,“那你闖進這裏做什麽?”

“如你所見。”他指了指樓外,“外面已經亂做一團了,我躲個清凈。”

“你若是真想要清凈,就不該幫他們惹出這個亂子。”元提也不知自己是哪裏來的勇氣,說話並不客氣,“你知道阿蘿也追著你來到鬼市了嗎?這次的事若是波及到她怎麽辦?虧她還叫你一聲爹爹。”

在聽到“阿蘿”這個名字時,止酒那一向懶散的神情分明有些動容,但他很快恢覆如常,坦誠地告訴她,“沒關系,我已經看到張見月了,他會照顧好阿蘿的。”

說罷,他很是好奇地看著她,“我原以為你是個生人這事已經夠稀奇了,沒想到還有別的身份啊。”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元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身份,於是納悶反問,“我還有什麽身份?”

“剛剛張……哦,現在他叫游光……剛剛游光拋下我們這麽多人離開,難道不是尋你去了?守衛鬼市的時候義正辭嚴的,好像誰也別想越過他在這個地方作亂,但察覺到你有危險,跑得比誰都快,這鬼市也不守了,寶庫也不要了,好像這一戰不是他要打得似的。”止酒越說越想笑,最後一挑眉,“你說我還能猜什麽?我只能猜,你是不是他的女人。你可別騙我,同為男人,我難道還瞧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

元提的心怦怦跳了幾下,她極力想表現得平靜一些,可是這又驚又喜的心情還是從每一寸肌膚偷偷冒了出來。

她不自然地摸了下泛紅的脖頸,既沒承認也沒否認。不是害羞,而是仍為自己有這樣的心情感到羞愧。

所幸止酒也不是非要刨根問底不可,他背靠著墻壁坐下,“無論你們是什麽關系,你都要好好活著,哪怕有朝一日離開他了也好,只要你能活著,就不算辜負他。”

說著,他的目光又落在那把”長生“上,“當年我敗在這把長劍下,本就是願賭服輸的事,也沒什麽怨恨可言,但那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要痛苦,因為我知道我是在逃避,我明明拼盡了全力,可其實心底裏是期盼著自己輸的,這樣就可以理所當然的遠離這個世間……”

“你為什麽想逃避?因為……塗寧嗎?”元提小心翼翼地問著。

而這個名字即便過了千年之久,仍然能牽動止酒的心弦,他捂著眼,將所有悲拗和絕望都掩在眼眸下,好半天才輕聲說了句,“若早知她會死,無論當年她想要嫁給誰,我都會真心道賀,而不是似如今這般,連句恭喜都沒有說過……”

他之前總聽人說,若是難過悲痛到了極致,反倒哭不出了。而在當年聽聞塗寧死訊的時候,他才終於體會到了這種心情,最初時整個身子都僵硬了,仿佛天地就此凝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癱跪在地上的,而腦中反反覆覆回蕩著的都是兩人最後一次相見,那姑娘對他說,她遇上了一個心上人,想要與其相伴一生,而他聽後只覺荒唐,甚至覺得她用不了多久便會來尋自己,於是負氣離開,連半個字都沒有留給對方。

誰成想,那一別竟然是永別。

早知如此……若是早知如此,他便說一句“恭喜”了。他知道自己的消失讓多年來與他相依為命的塗寧非常痛苦,因為體諒她的心情,張見月與她五年來只是結伴同行,兩人始終沒有拜天地成婚。

而這一切都怪他。

分別時的那一幕無數次地浮現於眼前,讓止酒本能地,最先想到的不是“若是自己在場能救下她就好了”,而僅僅是兩人最後一次相見時她落寞的眼神。

這一度逼瘋了他。

世間總是流傳著“天狗禍世”的傳聞,可是誰又知道,塗寧死了之後,他才第一次冒出了想要徹底毀掉這個人間的念頭。

“她是我唯一的信徒。”見元提欲言又止想要問些什麽似的,止酒幹脆主動開了口,“從始至終都是。”

他與塗寧相識得很早,早到他們兩個都對這個世間懵懵懂懂,而他年歲稍長一些,在兩人剛剛學會化作人形時便總是站在她身前保護她。每一次,塗寧都會怯生生地拉著他的衣角,滿眼都是對他的崇拜。

那時的天狗還不算眾人信奉的神靈,若說信徒,大抵只有塗寧一個。她堅信他就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存在,是保護她的神靈,心甘情願地跟在他身後轉來轉去。

而後來,天狗被人從神壇上驅逐,信奉者紛紛反叛,也還是只有塗寧一個人堅持做著他唯一的信徒。

若是她還在,天狗堅信無論這天地如何虧待於他,他都能為這一人做個合格的神明,頂著那些汙蔑的話繼續守護天下。

可是世事偏不遂他願。

止酒還記得塗寧被抓走獻給人間帝王的時候,他根本顧不上那地方是不是什麽真龍天子的住處,單槍匹馬夜闖皇宮救走了自己最珍視的姑娘。宮中的人被他那兇狠的模樣嚇個不輕,自此皇宮秘聞裏便多了一條關於“天狗兇惡”的記載,這也成了後世之人決定拿“天狗降世”當幌子害人的誘因。

可是止酒並不在意世人對自己的非議,塗寧的安然無虞,才是他的第一等大事。

他還記得那一日天氣晴好,塗寧從皇宮裏出來時還惦記著那些因為人間戰亂而流離失所的孩子們,想要再去幫幫他們。止酒也不反對,一路與她同行,而兩人就是在這半路上路過了一座只有小妖小怪生活的山。

他們兩個少時曾經在這裏居住過,深知此處是恃強淩弱的地方。只是今日再來到那座山裏時,卻發現原本混亂不堪的小村落變得井然有序起來,那些本來只以強弱論大小的小精小怪們都老老實實地幹著活,有在修繕房子的,有專心釀酒的,而在群妖之中,一個陌生的氣息很快吸引了兩人的註意。

止酒連看都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且還是他比較熟悉的那類人——天師道的道士。

止酒本質上也算是個受人供奉的神明,並不是被天師道追著跑的那些精怪,所以一向與天師道交好,甚至經常幫天師道降妖除魔,鏟除一些作惡的妖魔鬼怪。

正因如此,當他在這裏見到張見月時,雙方並不是劍拔弩張的。他甚至主動跟著這個第一次相見的小道士打了個招呼,並介紹了一下站在自己身邊的塗寧。

身為卻火雀的塗寧在妖怪中也是有些名聲的,但張見月擡眼看到這個姑娘的一瞬,還是怔在了原地,而他對面的塗寧也說不清自己會看著這個少年人楞了神,甚至直到止酒喊了她幾聲“寧寧”,她才反應過來。

少年少女就這樣各自挪開了目光,誰也未敢再擡眼。

當年的止酒並未察覺到這份異樣,私下裏還好奇地問塗寧,“你盯著那小道士看那麽久做什麽?你覺得他長得很奇怪嗎?”

他們兩個不過是化成人形的精怪,其實是分不清自己化形的美醜的,更分不清真正的人到底什麽算美什麽算醜,塗寧每次盯著一個人看,往往是覺得那個人長得十分奇怪。

只是這一次止酒猜錯了,塗寧在楞了一瞬之後,竟然搖搖頭,說了一句她從未說過的話,“我覺得他長得很好看。”

“好看?哪裏好看,什麽叫好看?”止酒覺得她在說一些自己聽不懂的話。

可是塗寧卻不肯再說下去了。

這使得止酒第二日還為此糾結不已,他還特意揪住了一個小妖問人家,到底是自己好看還是張見月好看。那小妖同時畏懼著他與張見月,支支吾吾半天沒回答出來。

止酒偏不肯就此罷休,當他和塗寧離開這座山,偏巧張見月也要離開,三人同行時,他又在人間的大街上隨手揪了一個人間姑娘,非要對方回答他與張見月誰更好看不可。

而這一次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那姑娘一瞥見他這副相貌就有些神魂顛倒,看著他那絢麗明媚的眉眼,堅定地說,“你更好看。”

而此後遇到的許多人也都像這個姑娘一樣,紛紛認為他這副相貌要比清清冷冷的張見月要“貌美”上許多。

可是這樣的肯定於止酒而言卻毫無意義了,哪怕這全天下都認為他強過張見月,當塗寧看向張見月時,那怔住的一眼就註定他輸得徹底。

而這個被他拿來比較了許多次的張見月與其叔叔張宣昰全然相反,甚至能被人說上一句性子太軟,那樣軟的心腸,與心善到有些傻兮兮的塗寧有太多的相似之處。若非人妖有別,他與塗寧真可以說是天生的一對。

止酒從不否認自己對張見月的嫉恨,他相信自己只要有機會殺了這個男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動手。而或許是因為他這份怨恨太過明顯,甚至讓阿蘿都受了影響,以至於這孩子第一次見到張見月的時候就表現出了排斥……

“等等!”元提一下子便聽出了事情的不對勁,“你說阿蘿先認識你,才認識的見月?那……她不是見月的親生女兒?”

“她姓傅,張見月姓張,你們凡人不是最講究姓氏傳承,他們怎麽可能是親父女?”提起此事,止酒諷刺地笑笑,“你以為張見月是什麽人?我都說了他們兩個始終沒有成婚,名門正道的弟子怎麽會做下未婚有孕的事?”

即便相伴五年,傾心相許,張見月只做了那個正人君子。若用那齷齪的念頭來衡量整件事,到頭來,其實他與止酒誰也沒有真正的“得到”過塗寧,阿蘿自然並非他們任何一人的親生女兒。

那孩子不過是塗寧告別張見月出門來尋止酒時,在半路收養的孤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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