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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兵在其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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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兵在其頸

接下來便是對各部和各州府政務進行分工,兵部、戶部、刑部等部門和河西、南安府、洪州等富庶地區成了各方勢力爭奪的焦點。臣工們你來我往,引經論據,誰也不肯相讓,殿內一時哄鬧到極致。

皇帝冷眼看著,也不說話,待爭執白熱化,他猛然抓起案上玉鎮,擲下鑾臺,眾臣見他暴怒,嚇得齊齊住嘴,匍伏於地。

太子跪落,泣道:“父皇息怒,龍體要緊!”

皇帝似氣得全身發抖,董方忙道:“皇上息怒,臣有個提議。”

“各部各司及各州府政務分工,臣覺得不急在一時,皇上可根據幾個月各臣工的表現,聖躬定奪。只是眼下有兩件大事較為急迫,皇上可先將兩件大事的分工給定了,其餘的慢慢再定。”

“何事?”

“一件是冬闈,今年因薄賊逆亂、桓賊入侵,春秋兩闈都未舉行。眼下百廢待興,更需大量提拔人才。臣等前兩個月就議定要加開冬闈,給各地士子一個入仕的機會。還有一件也近在眼前,是冬至日的皇陵大祭,乃年底頭等大事,馬虎不得。”

皇帝沈吟片刻,視線掃過殿內諸臣,在裴琰身上停留片刻,靠上龍椅,疲倦道:“這樣吧,忠孝王辦事,朕一貫放心,冬闈和皇陵大祭,就交由裴卿負責,國子監和禮部官員,應聽其差遣。”

不待眾臣答話,皇帝顫巍巍站起:“朕乏了,改日再議,先退朝吧。”

他尚未提步,衛昭匆匆入殿,稟道:“皇上,岳藩派藩吏在宮門外伏地請罪,並上表請求,重為藩臣。”

殿內頓時炸開了鍋,岳藩已經自立為岳國,眼下竟願重為藩臣,實是令人瞠目結舌。皇帝也似有些不敢相信,陶內侍急忙接過衛昭手中的奏折,奉給皇帝。皇帝閱罷,激動不已,連聲道:“好,好,好!岳景陽深明大義,朕要重重地賞他!”

丞相一職被廢,又被皇帝架空權力,派去管理國子監和禮部,裴琰縱是早有思想準備,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他壓住心中狂瀾,馳回王府,大步走進慎園,憋了半日的怒火終悉數爆發。他握起廊下兵器架上的長槍,槍風似烈焰般激得滿園樹木在勁風中急搖。他越舞越快,身形急旋,如騰龍出水,沖天煞氣自手中擲出,轟然之聲響起,長槍深深沒入銀杏樹幹之中。

院中漱雲及眾侍早被勁風壓得喘不過氣來,待槍尖轟然沒入樹幹,更是後退不疊,還有幾名侍女跌倒在地。

裴琰發洩完心中怒火,回頭看看眾人狼狽情形,倒笑了起來。他悠然走入東閣,漱雲進來替他解下朝服王冠,換上常服。

裴琰低頭望著漱雲,眼前忽然浮現另一個面容,他一時恍惚,猛然將漱雲抱入懷中。漱雲“啊”地一聲,裴琰清醒,又慢慢將她推開。

漱雲正有些不知所措,閣外響起童敏急促的聲音:“王爺,急報!”

裴琰出閣接過童敏手中加急密報,展開看罷,“啪”地合上,快步走向蝶園。

裴子放正在蝶園與裴夫人講起岳藩之事,二人看過密報,互望一眼,俱各驚悚無言。

見裴琰反倒是一臉平靜,裴子放道:“琰兒,依你看,該怎麽辦?”

“岳景陽弒父殺兄,顯然是和小慶德王串通好的,而小慶德王除了程鄭二妃,談妃也未流產,顯見也是事先進行周密的籌劃。這一切,都與皇上脫不了幹系。只怕兩位,眼下都投靠了皇上。”

裴夫人冷笑:“岳藩一定,小慶德王的兵力便可抽調北上。”

裴子放嘆道:“咱們在南安府、香州的人馬,無法和小慶德王的八萬兵力抗衡。”

“他倒不會明著來。”裴夫人道:“若是明著控制南安府、香州,便是要對咱們下手,他現在可不想逼反琰兒,也不想擔誅殺功臣的名聲。但小慶德王的兵力定會北上對南安府保持威懾之態,讓咱們不敢輕舉妄動。”

裴琰卻從密報中看出些端倪,他望向窗外廊下用厚厚布氈圍著的鳥籠,面上漸露一絲微笑。

裴夫人望著兒子臉上俊雅無雙的笑容,忽有些神游物外。多年以前,他牽著自己的手鉆出雪洞,望著山腳那兩人漸行漸近的身影,也是這般要將一切操控於手心的微笑。

“玉蝶,我贏了。從今天起,鄴王也罷,子放也罷,都不許再想他們。”

她暗嘆了口氣,語氣便柔和幾分:“少君。”

“母親有何吩咐?”

裴琰仍望著廊下的鳥籠,淡淡道:“一只鳥力量小些,得等另一只鳥走投無路,主動來找,我們合力,才能將鳥籠撞破。”

衛昭雖得封子爵,卻仍不能上朝參政,便帶著眾光明司衛巡視皇宮各處,岳藩藩吏到達乾清門伏地請罪、並上呈奏表時,他正在乾清門交代防務。

縱是覺得萬般不對勁,不明岳藩為何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仍克制著自己,將表折遞入弘泰殿,只在出殿時與莊王交換了一個眼色。

岳藩以往在朝中與各方勢力都保持著聯系,岳景隆尤與莊王走得近,當初高霸王“不慎”放岳景隆逃走,實際上是雙方演的一場戲。岳藩立國後,雙方也一直暗中有聯系,莊王欲奪權上位,還一直指望著岳藩的支持。可眼下岳景隆身死、岳景陽上位,後面,到底是誰在操縱呢?

衛昭越想越不對勁,只覺眼下步步驚心,絲毫都疏忽不得。正煩憂間,瞥見眾臣下朝,便退在一邊。莊王系的官員自是與他說笑寒暄,而清流派仍是頗為高傲地自他面前走過。

衛昭也不惱,面上淡淡,眼見眾官員皆出了乾清門,轉身欲去延暉殿,卻見內閣大學士殷士林迎面而來。

殷士林為河西人氏,出身貧寒,於二十二歲那年高中探花,一舉成名。其人死板迂腐,但學問上極嚴謹,多年來歷任國子監祭酒、翰林院翰林、龍圖閣大學士,深得董方及談鉉等人賞識,是清流派的中堅人物。

他性子古板,恪守禮教,尤其看不起衛昭等內寵,數次上書泣求皇帝將宮中孌童遣散,勸諫皇帝修身養德。皇帝知他性情,也未動怒,只是將奏折給衛昭看過後,一笑了之。

他勸諫不成,便將矛頭指向衛昭,公開場合經常給衛昭難堪,衛昭與他數次交鋒,互有勝負。前幾日相府慶宴,衛昭帶著蟠龍寶劍出席,逼得殷士林當眾磕頭,更是狠狠出了口惡氣。

見殷士林迎面走來,衛昭冷哼一聲,欲待避開,卻見殷士林腳步有些踉蹌,面色也極蒼白,再走幾步,他身子一軟,倒在衛昭足前。

衛昭縱是與他不和,可眼下是在乾清門前,不得不俯身將他扶起,喚道:“殷學士!”

殷士林閉目不醒,衛昭回頭道:“快,將殷學士扶到居養閣,請太醫過來看看。”

宗晟帶著人過來,衛昭正要將殷士林交給宗晟,卻忽覺殷士林的手在自己腰間掐了下。他心中一動,面上不動聲色,道:“還是我來吧。”負起殷士林往乾清門旁的居養閣走去。

他走得極快,將宗晟等人甩在身後很遠,待到四周再無旁人,殷士林在他耳邊用極輕的聲音吐出兩個字:“奎參。”

衛昭再想保持鎮定,腳下也不禁踉蹌了下,但他瞬即清醒,將殷士林負到居養閣放下,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拂袖而去。

殷士林的宅子在內城東直大街最南邊,只有兩進的小院,黑門小戶,倒也頗合他自居清流的身份。他素喜清靜,又從不受賄收禮,僅靠俸祿度日,自然也養不起太多仆人,家眷留在河西,宅中便只有兩名仆女、一名廚房的老媽子。

這日殷士林自朝中回來,怒氣沖天,咒罵間,下人知他因在乾清門暈倒,被內寵衛昭負了一段路,引為奇恥大辱,誰也不敢觸他的黴頭,便都躲在外院,不敢進來。

夜深人靜,殷士林猶在燈下看書,一陣微風自窗戶的縫隙透入,吹得燭火輕晃。

殷士林放下書,打開房門,到茅房轉一圈回來,再將房門關上,走到裏屋,向一個人影緩緩下跪,沈聲道:“木適拜見教主。”

黑暗中,衛昭如遭雷殛,“蹬蹬”退後兩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殷士林站起,將燭火點燃,看了戴著人皮面具的衛昭一眼,從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奉至衛昭面前。

衛昭看清匕首,身形晃了晃,雙膝一軟,跪在殷士林面前:“五師叔!”

殷士林將衛昭挽起,慢慢取下他的人皮面具,凝望著他俊美的面容,又慢慢將他抱住,輕聲道:“無瑕,這些年,你受苦了。”

衛昭瞬間眼眶濕潤,他只知,師父多年之前便安排一個人潛入華朝,這個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這些年以來,他也曾收過此人的幾次情報,但從不知究竟是朝中的哪位官員。他也知道,自己還有位五師叔木適,多年前便不知去向,他只是自平叔口中得知,當年那位五師叔武功並不高,是個沈默寡言、性格內向的少年。

他萬萬沒有想到,多年以來一直與自己勢同水火、清流派的中堅人物,迂腐古板的大學士殷士林,便是自己的五師叔木適。

想來,這些年他故意與自己為難,其實是在掩護自己吧?

他尚未說話,殷士林已扼住他的肩,急速道:“教主,快回月落,皇上已經知道你的身份!”

ˇ一二七、風刀霜劍ˇ

衛昭數日來的擔憂變成事實,卻反而不再慌亂,冷冷一笑,輕聲道:“他知道了?”

“是。”殷士林道:“皇上似是早就醒來,他知道咱們出兵相助裴琰,便覺事情不對,因為當日是裴琰主持調查教主。他再將薄雲山謀逆前後諸事想了一遍,對教主動了疑心,讓人暗查教主來歷。今日在董方處看到密報,確認玉間府衛三郎的家人都死得極為蹊蹺,餘下的族人也只知有個衛三郎從小離家,卻都未見過衛三郎的真實面目。董方收到密報後和皇上私語,我正退出內閣,聽得清楚,是一句‘看來可以確定,他就是蕭無瑕’。”

衛昭忽想起那日早晨,皇帝在西宮與自己說過的話,他由心底發出冷笑,咬牙道:“原來他一直在試探我。看來,他是要將我們在京中的人一網打盡,所以才封我爵位,賜我宅第。”

殷士林道:“教主,你還是快回月落吧,皇上絕不會放過你的。”

“逃是逃得成,但這裏怎麽辦?咱們辛苦經營這麽多年,已經走到這一步,難道要放棄不成?”

殷士林沈默片刻,有些沮喪:“是啊。”他又急道:“教主,皇上和董方這幾日一直在商議,要對月落用兵!”

衛昭面色一白,喃喃道:“對月落用兵?他哪有兵可調?北面可都是裴琰的人。”

“他們商議時防著人,但對我倒不是很提防,我偷聽到一些。只怕是要調小慶德王的部分人馬自玉間府直插平州,攻打月落,這邊京城只要將裴琰一控制住,皇上就會調肅海侯的人馬去與小慶德王會合,攻打月落。”

“小慶德王?!”衛昭突然覺得一陣徹骨的寒冷,全身仿佛墮入冰海。

耳邊,殷士林的聲音好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咱們幫裴琰趕走桓軍,卻犯了皇上的大忌。他恐我們與裴琰聯手造反,又恨多年來受教主蒙騙,想先下手為強。所以現在控制住裴琰,架空他的權力之後,肯定會對咱們用兵―――”

殷士林忽然覺衛昭有些不對勁,將身形搖晃的他扶住,喚道:“無瑕。”

衛昭面色蒼白,猛然吐出一口鮮血,低聲道:“五師叔,盈盈,只怕沒了。”

這夜寒風忽盛,“呼呼”地刮過京城每個角落。

衛昭負手立於子爵府後園的竹亭內,任寒風肆虐,如同冰人般呆呆望著一池枯荷。

今冬的第一場大雪,很快就要落下來,一池枯荷就要湮於積雪之中,只是明年,自己還能看到滿池白蓮盛開嗎?

易五入園,寒冬之日,他竟滿頭大汗,衛昭的心徹底下沈。

“盛爺剛收到消息,小慶德王傳出口諭,說、說鄭妃謀害懷有身孕的程妃,鄭妃被處死,程妃被以側妃禮儀殮葬。咱們在玉間府的人也都莫名失蹤。”

這句話宛如最後一把利刃,將衛昭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無瑕,看清楚了,他們四個都是師父留給你的人,將來要做大用的。”她和瀟瀟才六歲,粉雕玉琢般的一對人兒,怯怯地躲在蘇俊身後。

“無瑕哥哥,你將來會殺王朗,幫我報仇的,是嗎?”她剛到玉迦山莊,喜歡跟在他身後,也不理會他對她的淡漠。

“無瑕哥哥,教主說你就要走了,去很遠的地方,你還會回來看我們嗎?”離開玉迦山莊的前夜,她和瀟瀟在窗戶外和他說話,他心中卻只有對未知命運的恐懼,重重地將窗戶關上。

縱是她主動要求去玉間府,主動要求嫁給小慶德王,可他知道,若是他不應允,她又怎會賠上這條性命?

可是,姐姐的性命已經賠上,那麽多族人的性命已經賠上,自己又怎有退路?!

衛昭緩緩低頭,凝視著自己白晳修長的雙手。這雙手,究竟,還要染上多少血腥呢?

凜冽的寒風似從衣袍每個空隙處鉆入,刺進靈魂深處,他抵擋不住這陣寒風,急忙將手籠入袖中。易五知他素來怕冷,忙解下身上的鶴氅替他披上,衛昭面上慢慢有了血色,低聲道:“小五。”

“在。”

“你方才是直接去見的盛爺,還是到客棧取的消息?”

“我是去洪福客棧取的,未與盛爺見面。”

衛昭稍稍放心,道:“從現在起,你不要再去同盛堂,專心做你的光明司衛。”

易五醒悟過來,嚇了一跳:“主子,形勢這麽危急嗎?”

衛昭不答,半晌,閉上雙眼,音調極低:“回去歇著吧。”

望著易五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門,衛昭胸口刺痛,劇烈咳嗽,擡袖去拭,白袍上一團殷紅。

風將他的烏發吹得翩飛翻卷,他定定看著這團殷紅,再望向宅子後方,想尋找那團微弱的光芒,可滿目皆是黑暗,這一刻,只有無邊無際的寒冷將他淹沒。

風刀霜劍,苦苦相逼,真的只有用盡全部生命,才能洗刷掉滿身的罪孽與恥辱嗎?才能擺脫糾結在靈魂之中十餘年的惡魔嗎?

延暉殿內閣,皇帝換上團龍袞服,董學士進來,眾內侍悄悄退出去。

董學士將起草好的聖旨奉給皇帝,皇帝看了看,點頭道:“殷士林的文采,還真是只有談鉉堪有一比,只是人太死板。”

董學士道:“皇上,是不是太急些?眼下高成那兩萬人還在朝陽莊,萬一――”

皇帝見葉樓主負手立於門口,不虞有人偷聽,嘆道:“董卿,朕的日子不多,朕得替熾兒留個穩固的江山。”

董方素來持重,此時也涕泣道:“皇上,您——”

“咱們要想將星月教一網打盡,便只有引三郎作亂。可煜兒這些年和三郎走得近,不定後面弄多少事。若不將他弄走,三郎一旦生事,他便沒有活路。唉,只盼他能體會朕的一片苦心,安安分份去封地。這是朕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他若再不悔悟,朕也保不住他。”皇帝長嘆道。

“那靜王爺?”

“他先緩緩,等把裴氏兩叔侄壓得動不得了,再收拾寧劍瑜,才能把他挪出京城。董卿,朕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年關,若是真有個不測,熾兒就全拜托給你。”

董方伏地痛哭,怕殿外有人聽見,強自壓抑,低沈的哭聲讓皇帝也為之心酸,他俯身將董方扶起,道:“熾兒雖懦弱些,但所幸天性純良,只要有董卿和談卿等一幹忠臣扶持,他會是個好皇帝。”

他望著殿外陰沈的天空,緩緩道:“江山,還是我謝氏的江山,我要將它完完整整地交給熾兒,絕不容他們作亂!”

董方擡頭,這一刻,他仿佛又見到當年那個意氣勃發、殺伐決斷的鄴王殿下。

朝會伊始,議的是梁州的緊急折子。因為梁州一直缺水,前年朝廷就同意梁州組織民力,掘渠引水。好不容易今年朝廷撥些河工銀子,梁州百姓又自發籌批款銀,召得丁夫開掘,未料下面的縣官兇狠暴厲,貪河工銀子不說,還打死十多名河工。

河工憤而暴亂,將衙役打傷,扣押縣官,梁州郡守連夜趕去,也未能令河工放人。河工領頭之人聲稱,要朝廷派出二品以上官員親至梁州,他們要當面陳述案情,為親人申冤,才肯放人並重新開工。

皇帝和內閣一番商議,由於梁州郡守多年前曾為震北侯裴子放的部屬,便議定派裴子放前往梁州,調停並督覆河工。

裴子放也未多說什麽,面上淡淡,跪領皇命。

可接下來的一道聖旨,就讓殿內眾臣傻眼了。皇帝詔命,莊王謝煜,因過分思念亡母,積郁成疾,唯有常年浸泡於高山上的溫泉中方能治愈,皇帝憐恤其純孝,將海州賜給莊王為封地,著莊王在三日後前往海州封地,治療疾病。

陶內侍扯著嗓子將聖旨宣讀完畢,莊王便面色慘白跌坐於地。昨日岳景陽願重為藩臣的表折上,他便知大事不妙,徹夜難眠。他與岳景隆之間的那事自是萬萬不能讓皇帝知道的,眼下岳景隆身死,自己與他的密信會不會落在岳景陽手中呢?還有,岳藩出了這麽大的事,背後會不會有人在操縱?

他坐立不安了一夜,戰戰兢兢上朝,皇帝果然頒下這樣一道聖旨,將他心中最後一絲希望徹底毀滅了。

他擡眼望了望寶座上的皇帝,那是他至親之人,可這一刻,他覺得世上距他最遙遠的也是寶座上的人。他的目光與皇帝銳利的眼神相交,猛然打了個寒戰,只得匍伏於地,顫聲道:“兒臣謝父皇隆恩!但兒臣有個請求,伏祈父皇恩準。”

“說吧。”

“母妃葬於皇陵,兒臣此去海州,不知何時方能再拜祭母妃,兒臣懇求父皇,允兒臣在冬至皇陵大祭後再啟行,兒臣要於大祭時向母妃告別。”

皇帝盯著他看了片刻,道:“準。”

莊王泣道:“謝父皇隆恩。

皇帝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終沒有開口。

裴琰淡然地看著這一幕,也未多言,散朝後,又認真和董學士、殷士林等人商議冬闈和皇陵大祭事宜,待到午時才出宮。

走至乾清門,衛昭正帶著易五從東邊過來,見到裴琰,立住腳步,笑道:“少君,你還欠我一頓東道,可別忘了。”

裴琰笑道:“今晚不行,靜王爺約了我喝酒,改天吧。”

“少君記得就好。”

二人一笑而別,裴琰打馬離了乾清門。

ˇ一二八、孤註一擲ˇ

這日厚重的雲層壓得極低,風也越刮越大,到了黃昏時分,今年的第一場雪終於飄落下來。一個多時辰後,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便將京城籠在了一片潔白之中。

衛昭翻入莊王府後墻,這王府他極為熟悉,片刻工夫便潛到莊王居住的“來儀院”。莊王正手握酒壺,呆呆坐於窗下,屋內也無仆從。衛昭輕叩了一下窗欞,莊王擡頭,驚喜下穿窗而出,握住衛昭的手,半晌說不出話來。

二人進屋,莊王將門窗關緊,轉身道:“三郎,你總算來了,我夜夜等著你,也不敢讓人進這院子。”

衛昭單膝跪下,哽咽道:“王爺,衛昭對不住您,大事不妙。”

莊王身形晃了晃,喃喃道:“何事?”

“小慶德王,只怕是已經投靠太子了。”

莊王痛苦地合上雙眼,卻聽衛昭又道:“還有一事,王爺得挺住。”

莊王冷冷笑:“挺住?都到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麽挺不住的?大不就是一死,你說吧。”

衛昭猶豫,見莊王目光兇狠地盯著自己,無奈道:“王爺和岳景隆的信,落在了岳景陽的手中,昨天隨表折一起送到了延暉殿。”

莊王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全身如同浸在結冰的寒潭之中,衛昭忙過來扶住他:“王爺。”

莊王慢慢在椅中坐下,呆望著燭火,良久,低聲道:“三郎。”

“在,王爺。”

“我恨他!”莊王咬牙切齒。

他也不等衛昭答話,便自言自語地說開了,話語中充滿切齒的痛恨:“我恨他!他娶母妃本就不懷好意,只是為了拉攏高氏,他也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他的親生兒子。無論我怎麽努力,他正眼也不瞧我一下!眼下高氏覆亡,母妃屍骨未寒,他就要對我下手,海州那麽窮的地方,什麽養病?!分明就是流放!”

他仰頭大笑,笑聲中透著怨毒:“三郎,你知道嗎?我華朝一百多年來,凡是流放的王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不是意外身亡就是急病而死。海州,只怕就是我謝煜喪命之處!”

衛昭“撲嗵”跪下,緊攥住莊王的手,仰頭道:“王爺,您千萬不能這麽說,您若去海州,衛昭怎麽辦?”

莊王盯著他看片刻,輕聲道:“三郎,你又何必要跟著我這個沒出息的王爺,有父皇在,你還怕什麽?”

衛昭搖頭:“不,王爺,您有所不知,皇上只怕撐不太久了。”

莊王一楞,衛昭泣道:“皇上這次病得重,雖然醒來了,但恐怕壽不久矣。皇上若不在了,誰來護著衛昭?太子若是登基,只怕第一個要殺的便是我,清流派,早就要將我除之而後快。殷士林那些人對我的態度,王爺您看得比誰都清楚。”

莊王長嘆,將衛昭拉起,他面色嚴峻,長久在室內徘徊。

屋外,北風呼嘯,吹得窗戶隱隱作響。莊王將窗戶拉開一條小縫,寒風卷著雪花撲了進來,莊王一個激淩,回頭望著衛昭,冷聲道:“三郎,橫豎是一死,咱們只有一條路可走!”

衛昭面帶遲疑,瑟瑟縮了下,莊王怒道:“怎麽?三郎,你不敢?!”

衛昭忙道:“王爺,我不是不敢,可眼下咱們只高成那兩萬人,只怕——”

莊王頭:“是,單憑高成這兩萬人是成不什麽氣候。”他再思忖片刻,擡頭道:“三郎,只怕還要麻煩你。”

“請王爺吩咐,衛昭但死不辭!”

莊王握住衛昭的手,輕聲道:“咱們眼下,只有與裴琰聯手,才有一線希望。”

衛昭眉頭皺皺:“少君?”

“是,父皇現在怎麽對少君,你也看到了。他取消丞相一職,命少君去管冬闈和大祭,今又將裴子放派去梁州管河工,分明是在逐步架空他叔侄的權力。少君現在只怕是在父皇的嚴密監控之中,他現在比咱們更不安。”

“可是,裴琰一直扶持靜王爺的。”

莊王冷笑一聲:“裴琰心中才沒有那個‘忠’字,誰能給他最大的好處,他就會投靠誰。”

他在室內急促地踱了幾個來回,終下定決心,將心一橫,沈聲道:“三郎,你與他有沙場之誼,你幫我去和他談,只要他助我成事,我願和他以‘回雁關’為界,劃-關-而-治!”

雪,越下越大,扯絮撕棉一般,到了子時,慎園已是冰晶素裹。

東閣內,裴琰將炭火挑旺了一些,將酒壺置到炭火上加熱,又悠然自得地自弈,待窗外傳來一聲輕響,他微微一笑,道:“三郎,可等你多時了。”

衛昭由窗外躍入,取下人皮面具,又拂了拂夜行衣上的雪花,大喇喇坐下,道:“今夜王府的長風衛,可是一個都不見了。”

裴琰摸摸酒壺,道:“正好。”他替衛昭將酒杯斟滿,笑道:“長風衛此刻自然是在靜王府外恭候,我此刻呢,正在靜王爺府中吟詩作畫。”

衛昭眸中滿是笑意,和裴琰碰了下酒盞,一飲而盡,嘆道:“不錯,是好酒。”

“可惜沒有下酒菜。”

二人同時楞了一下,裴琰終忍不住問道:“小慈可好?”

衛昭沈默片刻,低聲道:“很好。”

室內空氣有一瞬的凝滯,還是裴琰先笑道:“三郎,我不能在靜王府待上整夜,咱們合作這麽多次,也不用再說客套話。”

衛昭再仰頭,喝口酒,低聲道:“少君,皇上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裴琰俊眉一挑,既震驚又意外:“皇上知道了?”

“是。”

裴琰皺眉道:“這可有些不妙,三郎危險!”

“少君放心,他現在想將我的人一網打盡,沒摸清楚前不會下手。他雖派了人暗中盯著,但我自有辦法擺脫跟蹤,今夜前來,並無人知曉,不會連累少君的。”

裴琰擺擺手:“三郎還和我說這種話,眼下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我一直以為,皇上只是忌憚月落和我聯手,才將我暗控,並準備對月落用兵,未料他竟知曉了三郎的真實身份。”

衛昭身子稍稍前傾,道:“少君,我剛從莊王府出來。”

“哦?莊王怎麽說?”

衛昭微笑,炭火通紅,他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散發著銳利的光芒。他緩緩道:“莊王說,只要少君肯助他,他願在事成之後,與少君以‘回雁關’為界,劃關而治!”

裴琰默然不語,只是慢慢抿著酒,衛昭也不再說,低頭看了看棋局,攬過棋子,續著裴琰先前的棋局下了起來。

裴琰起身,負手走到窗下,凝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嘆了口氣,道:“莊王爺打的是什麽主意?”

衛昭端起酒杯,清冽酒光映著他閃亮的雙眸,他沈聲道:“他已經沒有退路了,想讓少君和他以‘誅奸臣,除君側’之名,聯合起事!”

裴琰微微搖搖頭,良久,嘆道:“三郎你想想,現在不是起事的時機啊。”

衛昭擡頭:“少君,眼下非反不可。我大不了逃回月落,可是少君身系這麽多人的安危,皇上又對你步步緊逼,過不了多久,終會對少君下毒手啊!”

裴琰踱回椅中坐下,直視著衛昭,道:“三郎,先不說小慶德王和岳藩都站在皇上那邊,南北勢力相當。這次征戰,民心向背的作用,你也看得清楚,不用我多說。咱們憑什麽造反?皇上雖然狠毒,尚不算無道昏君,華朝也未到千瘡百孔的時候。如果得不到百姓和百官的支持,就憑長風騎和高成區區兩萬人,能名正言順地打下並坐穩江山嗎?”

衛昭有些激動,道:“可他謝澈不也是陰謀作亂才登上皇位的?他的那個寶座,同樣來得名不正言不順!”

裴琰一楞,轉而笑道:“三郎這話,我倒想知道是從何而來的。”

衛昭躊躇了一會,從懷中取出數封書信,信函似是年代已久,已經透著枯黃。裴琰接過一一細看,眸光微閃,他將書信仍舊折好,嘆道:“原來薄公最後是死在三郎手中。”

“少君見諒,當初在牛鼻山,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裴琰將書信放下,欠欠身,道:“三郎,你稍等片刻。”

裴琰出屋,衛昭將身軀放松些,斜靠在椅中,他轉動著手中的酒杯,望著爐內通紅的炭火,聽著窗外寒風呼嘯,目光有些游離。

腳步聲輕響,衛昭醒覺,裴琰握著個鐵盒走進來,他將鐵盒在衛昭面前打開,衛昭低頭,面色微變。

他拿起鐵盒中的黃綾卷軸,緩緩展開。待看完了卷軸上的文字,他猛然擡頭,訝道:“原來先皇遺詔竟是在少君手中,為何——”

裴琰苦笑,坐下道:“三郎,我有先皇遺詔,你有當初謝澈給薄公和慶德王的秘信,都能說明當初先皇屬意繼承大統的人是景王,而非鄴王。是他謝澈聯合董方、薄雲山、慶德王及我叔父,又命先父潛入皇宮,換走遺詔,才得以謀奪了皇位。”

“正是如此。”衛昭有些興奮,道:“少君,只要你我聯手,將這幾份東西昭告世人,再起兵討伐,不愁大事不成!”

裴琰還是苦笑,道:“三郎,我當初也以為這東西能作大用,可眼下看來,毫無用處。”

衛昭陷入沈思之中,裴琰嘆道:“當初我為奪回兵權,控制北面江山,才領兵出征,去打薄雲山。在人前我一直說的就是薄賊逆亂,他所奉的那個‘肅帝’是假的,皇上當初皇位來得光明正大,景王才是逆王。如果現在我起兵,又改口皇上才是謀逆,景王才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出爾反爾嗎?誰還會相信我們手中的遺詔是真的?大家肯定都會認為書信是偽造出來的。”

衛昭默然無語,裴琰又道:“薄雲山為何不得人心?因為他本身就是四大功臣之一!當初是他扶皇上登基,現在又說皇上的皇位來得不清不楚,這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他一個逆賊,指另一個逆賊為賊,百姓們會相信嗎?裴氏也參與了當年的事情,眼下如果跳出來說皇上是逆賊,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同樣不會相信的。”

衛昭也想明白了這一層,他自嘲似地笑笑,拿起那幾封信函,輕籲了口氣,將信函投入炭火之中。

望著火苗騰起,將信函卷沒,他呆呆道:“少君,依你所見,現在該如何行事?”

裴琰將先皇遺詔再展開看了看,眉間閃過一抹傷痛,何為真?何為假?怕是連自己都說不清——他不敢再想,將遺詔也投入炭火之中。

室內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二人楞楞地望著信函與遺詔化為灰燼,待青煙裊裊,徐徐散去,裴琰方低聲道:“三郎,說實話,回京前,你是不是想扶莊王上位?”

衛昭心念急轉,終知莊王保不住,索性坦然道:“不瞞少君,正是。”

“可眼下,咱們要想活命並達成目的,莊王不可保。”

衛昭不語,裴琰道:“眼下既不能公開起事,靜王手中又無兵,就只有借莊王之手來除掉皇上和太子。要想不引起下人的懷疑,便定得由莊王來背個黑鍋!”

見衛昭仍不語,裴琰給他斟了杯酒,續道:“莊王既有謀逆的動機,又有謀逆的兵力。若是皇陵大祭,高成帶兵沖入,咱們在一片混亂之中,除掉皇上、太子和莊王。到時只需說是莊王謀逆,皇上和太子與其同歸於盡,咱們再扶靜王上臺,自是順理成章,不會引人懷疑。靜王勢孤,又是咱們扶他上的臺,自然會乖乖聽話,你我何愁大業不成?!”

衛昭輕轉著手中酒杯,沈默許久,終仰頭一飲而盡。他靠上椅背,斜睨著裴琰,悠然笑道:“看來,我還得重回莊王府演一場戲。”

裴琰起身,向衛昭長身禮,肅容道:“三郎,咱們這次做的,是比以往更艱險百倍的事情,裴琰在這裏先謝過三郎。”

衛昭忙起身還禮,二人相視一笑,裴琰忽然有些特別的感慨,語氣誠摯地道:“三郎,到了今日,我才覺得你我不是對手,而是知己和朋友!”

衛昭大笑,笑聲中,他穿窗而出,室內只餘他悠長的聲音:“少君,等這件事辦成,咱們才是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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