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一二二、風雲突變

關燈
一二二、風雲突變

裴琰凱旋回京三日後,太子正式率百官祭告太廟。

這日卯時,天未大亮,文武百官鹹著朝服,齊集乾清門前,按品階而立。太子著天青色祭服,乘輿自齋宮出。輿車緩緩而行,百官步行相隨,浩浩蕩蕩,在禮部太常寺官的引導下於辰時到達太廟。

太廟內,重檐彩殿,漢白玉臺基,花石護欄,處處透著莊嚴威肅、皇家尊嚴,院中百年柏樹,也是蒼勁古拙。

太子在五彩琉璃門前停住腳步,回轉身牽住裴琰的手,笑道:“裴卿,你立下大功,與本宮一起進祭殿吧。”

裴琰惶恐道:“臣萬萬不敢。”

太子卻用力牽著他的手,裴琰無奈,只得稍稍退後一點,跟在他身後,隨著他過五彩琉璃門,登上漢白玉石臺階,過紫金橋,再過大治門,穿過庭院,終站在了雄偉莊嚴、富麗堂皇的大殿前。

百官依序也過大治門,在殿外用麻石鋪就的庭院中肅立。衛昭因是監軍,尚捧著天子寶劍,便站在了右列的最前面。他今日著暗紅色官服,神情也少了幾分昔日的飛揚跋扈,多了一些難得的沈肅。

待眾臣站定,鐘鼓齊鳴,韶樂悠揚。禮樂奏罷,禮部太常寺官捧著玉匣過來,請太子啟匣,取祝板。

太子卻一動不動。這時腳步輕響,陶內侍由偏殿持拂出來,太子一笑,退後兩步,躬身下跪。

裴琰瞳孔驟然收縮,衛昭也覺得有些不對勁。此時一陣勁風鼓來,將眾臣的袍服吹得簌簌作響。衣袂聲中,陶內侍扯直嗓子大聲道:“皇上駕到!”

裴琰震驚之下身形微晃,眼角餘光瞥見衛昭面上血色褪盡,他身後的裴子放猛然擡頭,百官們更是滿臉驚詫,不顧禮儀地擡頭相望。

沈重的腳步聲響起,一個著明黃色袞服的高大身影,從昏暗的偏殿中緩步邁出。

他緩步而來,面容雖消瘦了許多,但神情依然如往日般沈肅,他的眼神也依舊如往日一般銳利,冷冷地自眾臣面上掃過。眾臣都不禁打了個寒戰,回過神來,或驚或喜或憂,各人心情覆雜,紛紛磕下頭去,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莊王與靜王同時爬上漢白玉臺階,匍伏在皇帝腳前,涕淚俱下:“父皇!”

滿庭玉笏相繼跪下,衛昭卻楞楞而立,手中的蟠龍寶劍嗆然落地,他瞬即清醒,沖前兩步,面上似驚似喜,哽咽而呼:“皇上!您―――”

裴琰借皇帝望向衛昭之際,與階下的裴子放迅速交換了一個眼色,裴子放微微搖了搖頭。裴琰覺一股沛然沈郁的真氣隱隱而來,再擡頭,只見皇帝的身邊已多了一個身影,這人著灰色長袍,面目卻隱於寬沿紗帽內,他身形修長,靜然立於皇帝身邊,卻如同一座山岳,讓人隱生退卻之心。只是他的身形有些眼熟,裴琰心念急轉,也想不起在何貸過此人。

但他也知病重不起的皇帝突然醒來,並在此出現,身邊還帶著這等高手,定是已暗中布置好了一切,容不得自己有半分異樣。於是他馬上深深磕下頭去,語帶低泣:“皇上,您龍體康覆,臣實在喜之不勝,真是天佑我朝啊!”

皇帝向面上乍驚還喜的衛昭微笑,又回轉頭,彎腰將裴琰挽起,和聲道:“裴卿立下不世戰功,朕也得以在前天夜裏蘇醒,實是上蒼庇佑,聖祖顯靈。”

眾臣這才知皇帝是前夜蘇醒的,激動得紛紛磕頭呼道:“上蒼庇佑,聖祖顯靈啊!”

衛昭緩緩退後一步,隨著眾臣,深深磕頭。他竭力控制體內雜亂的真氣,將喉頭一口甜血拼命咽了回去,只是握起蟠龍寶劍的手,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

他不敢擡頭,殿前之人,帶著十餘年揮之不去的噩夢,夜夜糾結在他的靈魂之中。這一刻,他覺得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夜,再也沒有一點光明,沒有一絲溫暖。

黑暗之中,隱約的聲音傳來:“請聖駕,啟祝板,入殿致禮!”

黑暗之中,韶樂再起,皇帝似是打開了玉匣,取出了祝板;他似是在太常寺官的引領下步入大殿;太常寺官依禮而呼,皇帝也依禮致祭;

黑暗之中,韶樂聲後,衛昭卻又似聽到她的笑聲,眼前仿似再看到她明媚嬌妍的笑容。

鮮血,自嘴角緩緩滲出,他麻木的身軀也終於恢覆了知覺,他緩慢擡袖,趁磕頭之時,將嘴角血跡悄然拭去。

“維承熹五年,歲次戊辰,仲冬之吉,五日丙辰,帝率諸臣伏祈聖祖得之:朕惟帝王德洽恩威,命劍鼎侯鋤奸禁暴,抵抗外侮,今得上天庇佑,聖祖顯靈,得以平定叛亂,逆黨鹹伏,桓賊盡退―――”

皇帝沈肅威嚴的聲音在祭殿內回響,裴琰楞楞聽著,手心沁出汗來。

祭文致罷,皇帝將祝帛親自投入祭爐內。祭樂再起,殿內殿外,上至皇帝,下至眾臣,向聖祖及歷代謝氏帝王牌位齊齊磕頭。

禮成,皇帝起身,將裴琰拉起,和藹地笑道:“裴卿此番立下大功,要好好封賞,以彰顯我朝威風,聽封吧。”

裴琰連忙磕頭,陶內侍展開明黃色聖旨,大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今有劍鼎侯裴琰,智勇皆具,忠孝無雙。其臨危受命,平定逆亂,守疆護土,功在社稷,輝映千秋,特加封裴琰為忠孝王,賜九珠王冠,準宮中帶劍行走,並賜食邑五千戶。長風騎一應功臣,皆在原軍階上擢升三級。一應陣亡英烈,忠節當旌,特命在全國各州郡為忠孝王及有功將士建長生祠,為陣亡英烈立忠烈碑,四時祭掃,並重恤陣亡將士家屬。欽此!”

陶內侍的聲音尖細而悠長,殿內殿外,數百人聽得清清楚楚。冬日的風,刮過殿前,裴琰按捺不住內心的驚懼,只得深深磕下頭去,沈聲道:“臣裴琰叩謝聖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臣這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自華朝開朝至今,除了岳藩因特殊的地理和歷史原因得以封王,其餘能夠得封王號的,只有謝氏皇族子孫。自從二十多年前的“逆王之亂”後,皇帝更是一力削藩,僅保留了慶德王一個封王,象裴琰這樣,年方二十四歲,便異姓封王,實是開華朝之先河,令人瞠目結舌。

皇帝再度將裴琰挽起,輕拍著他的手,和聲道:“裴卿凱旋歸來,朕心甚悅,這病也好得極快,朕還要再在宮中賜宴,以嘉獎卿之功勳,與眾臣同樂。”

他握著裴琰的手,步出大殿,走下漢白玉石階,又笑著握上衛昭的左腕,看著衛昭的目光帶上幾分寵溺:“三郎也辛苦了,朕另有恩旨。”

衛昭沖皇帝一笑,笑容透著無比喜悅,他右手一翻,將蟠龍寶劍奉於皇帝面前,修眉微挑,帶著幾分邀功的得意:“臣幸未辱命。”

皇帝呵呵笑著松開他的手腕,接過寶劍,遞給後面的太子,又握住衛昭的手,帶著裴琰與衛昭,走向大治門。

戴著紗帽的灰袍人,腳步沈緩,跟在三人身後。莊王、靜王無意中互望一眼,俱發現對方眼中閃過驚悚之意。

這日,弘泰殿中仍舊擺下大宴,慶祝皇帝龍體康覆,並再賀裴琰軍功卓著,得封忠孝王。席間,皇帝又頒下旨來,賞賜裴琰黃金八千兩,寒絹五百匹,珍珠五十鬥,並賜宮女十二名。長風騎將士也按冊論功行賞,兵部將另有恩旨,頒往河西、成郡等地。至於數月前押解進京的“偽肅帝”及薄雲山家人,一律斬首,並誅九族。

弘泰殿內,一片祝頌之聲,皇帝坐於龍椅中,笑容滿面,望著眾臣向裴琰敬酒,再看向一邊的衛昭,招了招手。

衛昭笑著走近,皇帝身邊的灰袍人突然伸手,扣住了他的右腕。衛昭仍然笑著,並不掙脫。過得片刻,灰袍人松手,在皇帝耳邊說了幾句話。

皇帝面上漸湧憂色,向衛昭道:“看來是‘冰魄丹’確實有問題,所幸你所服‘火丹’較少,又年輕底子好,尚未發作,但是不是這段時間時有吐血?”

衛昭苦笑:“皇上英明。”

見眾臣仍在圍著裴琰敬酒,殿內一片喧嘩,皇帝輕聲嘆道:“是朕連累了你,不該讓你服‘冰魄丸’,明天起,你早晚到延暉殿來,我讓這位大師幫你運氣治療。”

衛昭斜睨了灰袍人一眼,也不說話。皇帝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手:“朕剛好,有些乏了,你們自己尋樂子去吧,只別鬧得太瘋了。”

皇帝起身,眾臣忙跪送聖駕離殿,裴琰仰頭間,望著那灰袍人的身影,忽然面色一變,終於想起這人在何貸過。

裴琰急著脫身,一眾大臣卻仍在糾纏。衛昭趁眾人不註意,悄悄退出了弘泰殿。他在大殿門口立了片刻,望向晴冷的天空,天空中,只有幾團極淡的雲,有一團起伏連綿,象極了月落的山巒,還有一線微雲,微微勾起,好似她嬌嗔時微翹的嘴角。

他默默地看著,待雙足不再顫栗,才轉身走向延暉殿。

皇帝剛躺下,見他進來,語帶責備:“怎麽又來了?”灰袍人過來將皇帝扶起,衛昭卻將他一推,坐於皇帝身邊,取過錦枕,墊於皇帝腰後。

皇帝面色有些蒼白,話語也透著虛弱:“朕是真的乏了,你明天再來吧。”

衛昭良久無語,皇帝側頭看了看他,見他雙眼漸紅,忍不住呵呵一笑,道:“你十三歲以後,可再未哭過。”

衛昭轉過臉去,半晌方低聲道:“三郎以為,再也―――”

皇帝嘆道:“朕知道你的心,朕縱是舍得這萬裏江山,也舍不得你。”不待衛昭作答,他閉上雙眸,輕聲道:“朕真的乏了,你明天再來吧,朕還有話要問你。”

衛昭跪下,磕頭道:“是,臣告退。”

待衛昭退出延暉殿,腳步聲遠去,皇帝咳嗽數聲,灰袍人過來按上他的後背,他方順過氣來,道:“葉樓主,你看他―――”

“確有走火入魔征兆,與皇上病癥差不離,不過癥候就輕些,想是衛大人年輕,暫未發作。”

皇帝慢慢躺下,合上雙眸,良久,方淡聲道:“這孩子―――”葉樓主等了一陣,見皇帝不再說話,聽呼吸聲是已經睡去,便輕輕替他將錦被蓋好,悄無聲息地走出內閣。

太子立於外殿,輕聲相詢:“父皇睡了?”

葉樓主走到殿外,太子跟出,葉樓主壓低聲音道:“皇上今天是撐著才沒倒下,他這次病得太重,雖好不容易醒來了,也大傷本元,太子得及早準備。”

太子眉頭緊皺,凝望著延暉殿的深紅色雕花窗欞,終只說了一句:“一切勞煩葉樓主了。”

“臣自當盡力。”葉樓主深深躬下腰去。

番外、這年初見(一)

華朝延載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河西府。

這年距承熹五年的華桓之戰已過去了整整二十年。時光荏苒,華朝皇帝在這二十年裏都已換了三位。除了當年在河西一役中痛失親人的人們,河西府的百姓們,也漸漸淡忘了那場令全城蒙難、死傷數萬人的河西血戰。

但這一日清晨,大街上疾馳的馬蹄聲驚醒了許多人,他們紛紛披衣起床。不多時,城中便傳開了消息:忠孝王府的小王爺裴洵,來到了河西,要在野狼谷,代忠孝王爺向當年死難將士和百姓致祭。

二十年前,成帝死於莊王及衛昭謀逆,明帝登基。十二年後,明帝病逝,明帝年僅九歲的幼子憲帝登基,不過三年,死於天花。

明帝再無子,靜王被貶為海誠侯後也抑郁而亡,遺下二子一女。經董太後和內閣商議,只得迎了靜王秦妃所生幼子謝衍即帝位,是為當今安帝。

安帝初登基時,年僅七歲,奉明帝董皇後為孝仁皇太後,奉生母秦氏為懿仁皇太後。其時內閣首輔董大學士已年邁,安帝又年幼,兩宮太後只得命忠孝王、內閣首輔裴琰為顧命首輔,全權處理一應軍國大事。

裴琰殫精竭慮,輔佐幼帝,四年來兢兢業業,並臨危不亂,平定了數次謀逆風波。

延載二年,肅海王姜遙、慶威侯姜遠謀逆,發動宮變。裴琰率部血守皇宮,保護了安帝和兩宮太後,將姜氏兄弟格殺於乾清門前,除靜淑公主及其所生子女免於一死,姜氏被誅九族。

延載三年,何太妃在安帝的參湯中下毒,同時,宣遠侯何振文偷偷潛入皇宮,意圖行刺安帝。忠孝王裴琰以身擋刃,救下幼帝一命,擊斃何振文,何太妃畏罪服毒。事後追查,何氏兄妹是受玉間王及其生母談妃指使。兩宮皇太後大怒,下旨裭奪玉間王封號,玉間王被押遞京城,囚於皇陵,數月後以一帶白綾,自殺身亡。

經歷這數次宮變謀逆,華朝宮廷風雨飄搖。所幸有國之柱石、社稷重臣忠孝王裴琰一手擎天,力挽狂瀾,才使國運穩定。北面又有鎮北侯寧劍瑜力守邊關,令一直虎視眈眈的桓威帝始終不敢發兵南下。

為褒獎忠孝王裴琰龔,延載四年二月,安帝下旨,為裴琰加相國、總百揆,允其劍履上殿、讚拜不名,兼備九錫之命。

裴琰惶恐,堅辭不受,並欲掛印而去。安帝哭倒於弘泰殿,痛呼“相父”,百官也隨之痛哭,裴琰無奈,只得拜領君命。

自此,忠孝王裴琰聲望達到頂點,總攬朝政。華朝百姓,不知安帝者大有人在,但不知忠孝王裴琰者,寥寥無幾。

聽說忠孝王命兒子前來為二十年前的死難將士和百姓致祭,河西府百姓傾城而出。有那等上了年紀之人,回想起當年桓軍屠城血戰,唏噓不已。

辰時初,野狼谷便擠滿了前來致祭的人。隨著百歲老者的嗟呀聲,祭鼓敲響,哀樂幽幽,東面,一群少年素衣孝帶,策騎而來。

當先一名少年,約十七八歲,頭戴玉冠,身形秀拔,面容俊雅,神情帶著幾分與他年齡不太相符的嚴肅和莊重。他身後跟著數位十六七歲的少年,俱是英姿勃發,一時看花了河西府百姓的雙眼。

見百歲老者上前,玉冠少年忙下馬親扶,道:“勞動鄉親,實乃裴洵之過!”

河西府百姓,倒有許多人曾見過這小王爺裴洵。河西、寒州、晶州三地自二十年前被賜給忠孝王為封地,裴琰曾多次巡視封地,小王爺裴洵也經常隨行。

此時,未見過裴洵的,均在心中暗讚了句:不愧是忠孝王府的小王爺,風采比當年一劍擎天的劍鼎侯裴琰也差不了多少。

裴洵依禮致祭,禮罷,又代父王頒下王令:免河西三年稅糧,繼續尋找當年河西戰役死難者遺孤,妥善安置。

眾人拜送裴洵離去,裴洵卻未回城,帶著身後一群少年打馬向南。

馳過數十裏路,過鎮波橋,再往西走出約半裏路,有一處墳墓。

眾少年面容肅穆,神情哀痛,齊齊下馬參拜。裴洵看著墓碑,輕嘆一聲,在墳前跪下叩首,又接過侍從遞上的水酒,緩緩灑下。

“安伯伯,父王今年不能前來河西。這杯酒,是您最愛的長風山莊的酒,洵兒給您磕頭了。”

他身後少年也一一上前灑酒磕頭,一虎頭虎腦的少年說得極大聲:“安伯伯,我是陳賁。來之前,父親說了,要我多給您磕幾個頭,說您會保佑我將來娶一個象童家嬸嬸那樣的大美人。”

寧思明忍不住笑出聲來,又覺場合不對,咽了回去。見裴洵也是忍著笑,便伸手打了下陳賁的頭頂:“臭小子,你才多大,就惦記著美人。”

陳賁怒道:“小寧子,跟你說多少遍了,不要打我的頭。我老子打我從來只打屁股,可不打頭的。”

童修忙過來勸和:“好了好了,別鬧了,趕緊都給安伯伯磕頭。回河西都還有任務。”

少年們依次在墳前叩首,又擁著裴洵上馬,馳向河西渠。

到得鎮波橋,裴洵想起曾聽父王說過的往事,便再次下馬。

他慢步踏上鎮波橋,看著一帶銀波,看著河西渠南北的千畝良田,輕拍著橋邊石欄桿,嘆道:“白雲蒼狗,人世悠悠。二十年前,這裏曾是修羅戰場,今日卻是沃土良田。”

寧思明也嘆道:“是啊,當年父侯在這裏一槍當關,王爺在這裏反敗為勝,驅逐桓賊。可惜我等小輩,無緣得見當年父輩們的風采!”

陳賁、許和、童修等人都聽父叔們說過當年之戰,皆默立一旁,遙想當年戰況,神往不已。

陳賁“唉”了一聲,滿面遺憾之色,道:“為什麽桓賊都不再打過來呢?他們若是再來,我一定―――”說著,他擎出身後雙刀,銀刃翻舞,寧思明等人只得皺著眉頭避開去。

陳賁越舞越來勁,許和也來了興致。他二人是從小打到大的,又都是學的刀法,而陳安和許雋二人在教兒子武藝時,也憋了那麽一股子氣,要在兒子身上勝過對方。十六年來,兩小子倒也各有勝負。

眼見許和與陳賁戰在了一起,越打越激烈,寧思明眉頭微皺,接過侍從手中長槍,大喝一聲,騰身而起,右手長槍如銀龍怒搗,挾著他八分真氣直搠入二人刀影之中。

“嗆啷”聲響,三人齊齊後退幾步。陳賁低頭見右手刀刃崩了一塊,怒指寧思明:“小寧子,你又幫許和!”

許和也怒道:“誰幫誰了?明明是你技不如人!”

陳賁哪裏服氣,正待再操刀攻上,童修一把拉住他,道:“快看!”

眾人齊齊轉頭,見裴洵身形挺直,負手立於橋欄前,而他的目光,正凝在前方某處。

眾人都擁過來,只見前方數丈處,一名白衣人正躺在河西渠邊的草地上,一頂竹帽遮住了他的面容。

這人仰面向天,雙手枕於腦後,右腳則閑閑架在左膝上,有節奏地輕輕抖著,意態灑脫而疏逸。

他的頭頂,撐開一把大傘,傘柄深入土中,傘帽正好遮住已有些毒辣的日頭。他修雋的身形籠在傘影下,看上去有些縹緲朦朧。

陳賁正要說話,寧思明“噓”了聲。陳賁細看,這才見那白衣人身邊有個小小竹架,一支青竹釣桿就架在這竹架上,另一頭的魚絲線則已投入渠中。

眾人從未見過這種釣魚法子,便都止住話語,要看這白衣人如何能躺在地上,便釣上魚來。

水面浮標沈了數下,陳賁見那白衣人還在懶懶抖腳,正要高呼,寧思明一把將他的嘴掩住。

過了一會,浮標終於再度沈入水中。白衣人卻象知道似的,擡起右腳,在小竹架上用力踩下,釣桿急速而起,“嘩”聲過後,一尾大魚帶起一線水花飛向傘下。白衣人仍然躺在草地上,探手抓住魚兒,再吹了聲極響亮的口哨。

“喵―――”幾只黑色的大野貓從原野上飛奔而來,白衣人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慵懶和得意:“小子們,接住了!”

他將手中的大魚向後方拋出,野貓們如閃電般縱向大魚,不多時,大魚便被這幾只野貓瓜分幹凈。

野貓們吃罷,尚不甘心,都圍在白衣人身邊。白衣人將釣線仍舊投入水中,伸手撫了撫一只野貓的頭頂:“現在沒有,都去玩一玩,等會再來吧。”

他再吹聲口哨,野貓們象是能聽懂似的,又齊齊消失在原野上。

陳賁嘖嘖稱奇,叫了聲:“餵,小子―――”

裴洵舉起右手,陳賁的話便咽了回去。白衣人卻毫無反應,仍舊睡在傘下,過得一會,又依樣“踩”上一尾魚,仍舊呼來野貓將魚分而食之。

裴洵饒有興趣地看著,唇邊漸漸露出一絲笑容。想起每年秋陽融融之時,父王都要去京城附近的紅楓山釣魚,不管釣上多少,都會將魚又放回水中,只是若釣得多些,他會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與自己說話也沒有平時那般威嚴。

可惜父王從來只用從西園挖出來的蚯蚓作為魚餌,不許下人投下香食,每次釣得都不是太多。

若是能將這稀奇釣具送給父王,是否能令他開心一笑,是否能令他溫和地對自己說上幾句話呢?

裴洵右手壓了壓,令眾少年在橋上等他,便悠悠然舉步,走下鎮波橋,走向那白衣人。

他故意將腳步放重,白衣人卻似渾然不覺,仍舊躺在地上,並未取下頭上竹帽。

裴洵微微一笑,在白衣人身邊蹲下,細看那小竹架,不由輕讚了聲:“真是巧奪天工!”

竹架上有個小小滑輪,釣線的一端便穿於這滑輪上,想來只要魚兒上鉤,釣線下滑,這端便會牽動滑輪,滑輪上的扇頁轉動,白衣人自會有所感覺,可以踩下竹架上的機關,提起釣桿,即便躺在地上、閉目不看,也可以釣上魚來。

裴洵看了又看,對這釣架喜愛不已,向白衣人抱拳,和聲道:“這位兄臺―――”

不等他說完,白衣人卻轉了個身,背對著他,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裴洵仍舊微笑:“兄臺這釣具巧奪天工,不知出自哪位能工巧匠之手?兄臺開個價吧,不管多高價錢,在下都願將它買下來。”

白衣人鼾聲更大。裴洵笑了笑,在他身邊草地上坐下,嘆道:“可惜這河西渠中魚兒不夠肥美,兄臺若是不嫌棄,在下倒知道一處釣魚的好地方。”

白衣人還是沒有答話。裴洵轉過頭,見他罩在臉上的竹帽有些微傾斜,露出半邊臉來,但那肌膚看上去僵硬青冷,顯然戴了人皮面具。

裴洵微微一楞,白衣人似是有所感覺,將竹帽向下拉了些,遮住面容,又將右手在空中揮了揮:“怎麽這麽多蚊子,真是掃人興致!”

裴洵輕撩衣擺,在白衣人身邊坐下,又學著他的樣子躺在草地上,雙手枕於腦後,目光落在頭頂的傘架上,見這傘架用的竟是難得一見的精鐵,心中微驚。

他的話語仍波瀾不驚,還有著幾分親和之意:“兄臺真是會享受之人,在下佩服。”

白衣人伸了個懶腰,淡淡道:“若沒有這只臭蚊子,我會更享受一些。”

裴洵自幼眾星捧月般長大,除了對父王深存畏懼,不把其他任何人放在眼中,何曾被人這般含沙射影罵過,他又是少年心性,便有了一絲火氣。

他更覺這白衣人與眾不同,只怕大有來歷,便動了試探的念頭。瞥見浮標正沈入水中,他左腳如流星般踏出,搶在白衣人前面踩下機關。

白衣人慢了一步,還未及反應,裴洵已探手將飛來的魚兒抓住,得意笑道:“多謝兄臺!”

白衣人輕哼一聲,取下竹帽,長身而起。他收好大傘,夾在腋下,又冷冷地瞥了裴洵一眼。

裴洵還躺在地上,白衣人冷冷的一眼瞥來,他心頭一跳,忽覺這雙眼眸竟比頭頂的麗日還要耀目幾分。

他正心神有些恍惚,白衣人已彎腰拾好釣桿和竹架,轉身便行。裴洵急忙躍起,攔在了白衣人面前,右手搭在了他的左臂上:“且慢!”

“讓開!”

裴洵笑了笑,松手抱拳:“兄臺誤會了,在下真的只是想購得兄臺這魚具,不知兄臺―――”

“不賣。”白衣人話語冰冷。

裴洵眼睛微微瞇起:“在下若是一定要買呢?”

白衣人輕笑一聲,話語中傲氣隱露:“就看你小子有沒有這個本事!”

裴洵也是傲然一笑:“有沒有這個本事,你小子試過才知道!”

白衣人擡步便行,裴洵右手於瞬間封住他前進方位。白衣人無奈,只得向後縱躍,取出腋下大傘,勁風呼呼,攻向裴洵。

裴洵不慌不忙,於傘影間從容進退。過得數招,他便知這白衣人武功遠不如自己,閃躲間,在白衣人肩頭捏了一把,調侃道:“兄臺這招可用老了。”

白衣人忽然一笑:“小子嘴這麽甜,一定很招姑娘們喜歡。”

“過獎過獎。”裴洵架住他攻來的一招,欠身而笑。

白衣人將手一揚,大傘在空中旋了個圈,裴洵伸手抓住傘柄。白衣人卻忽從傘尖中抽出一根鐵條似的東西,指間用力,鐵條如同見風長一般,猛然彈出一長截來。

裴洵微驚,只道這是厲害的暗器,本能下仰身躲閃。白衣人卻大笑一聲:“小子,大爺我不陪你玩了!”

說話間,白衣人將手中鐵條往河西渠中用力一戳,鐵條彎成弧形,又迅速彈起。白衣人借這一彈之力,騰身飛向對岸。

裴洵看得清楚,惱怒至極。眼見白衣人就要借這鐵條之力飛過對岸,他將真氣運到極致,右掌在地上勁拍,激起漫天泥土,也騰向空中,後發先至,一把將白衣人攔腰抱住。

只是渠面過寬,裴洵抱住白衣人後,也無力躍回岸邊,只聽“嘩嘩”巨響,二人齊齊落入河西渠中。

二人在水中一陣翻騰,全身濕透。不等白衣人掙脫,裴洵右手迅速伸出,用力撕下他臉上的人皮面具。

天地間,似乎暗了一暗,又似乎亮得有些駭人,裴洵一時不能動彈。白衣人趁他楞神之際,怒嘯一聲,袖中彈出絲線樣的東西,卷上岸邊大樹。等寧思明等人趕至渠邊,他已消失不見。

寧思明喝住陳賁等人,見裴洵仍呆立水中,遲遲都不上岸,便也跳落渠中,慢慢走至裴洵身邊:“小王爺,怎麽了?”

裴洵右手仍抓著那人皮面具,神色怔怔。他喃喃說了句話,寧思明不禁用心細聽。

話語中,有著極度的驚訝,還有著一絲莫名的情緒。

“世間竟有這等少年―――”

這年初見(二)

“一共派六批人馬去找,但沒有發現此人蹤跡,也無任何線索。看樣子,怕是離開河西府了。”童修年少持重,輕聲稟來,條理清楚。

裴洵一襲便裝,眉頭微皺,邊聽邊往郡守府外走。聽罷,思忖片刻,道:“繼續找,附近有什麽釣魚的好去處,一個都別放過。”

他縱身上馬,童修忙拉住馬韁:“小王爺,都天黑了,您去哪?”

“去個地方走一走。”

“那讓安思他們跟著―――”

裴洵擺擺手:“不必。”

童修還待再說,見裴洵略帶威肅的目光掃來,便將話咽了回去。

回雁關前,芳草萋萋,樹木參天。當年的軍營,已找不到一絲痕跡,遍地都是深可及腰的野草。

下弦月如銀鉤掛在夜空,繁星相簇,夜風也帶著夏天的氣息。裴洵下馬慢慢走著,尋找著記憶中零碎的片段。

二十年前的華桓之戰,父王說起時雖然都只是淡淡帶過,但他的神情總會帶著些說不出道不明的惆悵,甚至有隱約的傷感。

這些年來,父王也曾多次帶著自己來河西府,來到這回雁關前。他總是默默地在回雁關前走著,或在某處長久佇足,或在某處撫樹嘆息。

只有在這些時候,裴洵才覺父王目光中有著難見的柔和,或者,那不是柔和,而是―――

軍營舊址往西,山路蜿蜒,山腰處有棵大樹。父王某次曾在裏坐了大半夜,裴洵撫上樹下的大石,慢慢坐了下來。

夜風吹動著山間松濤,夾揉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簫音。裴洵猛然站起,細心傾聽,循著簫音往西而行。

簫音悠悠揚揚,宛如風暴過後的大海,曲調中透著一絲悲涼,卻又有著歷經風波之後的平靜。

前方是一處小山坡,一棵大樹下,站著一個身影,淡淡的星月光輝投在他的身上,白衫輕寒。

裴洵有些不敢提步,生怕被夜色籠罩著的是一個虛幻的影子,怕自己一發出聲響,他就會和簫聲一起,消失不見。

待簫聲稍歇,裴洵輕輕取出腰間竹笛。這曲調他似乎聽過,卻不是很熟悉,他只得依著旋律吹出簡潔的曲調相和,只是在數處未免有些停滯。

白衣人靜靜地聽著,每當裴洵有所停滯時,他便起簫音,引著裴洵將曲子吹下去。裴洵越吹越是流暢,宛如流水,從高山處奔騰而下,不管途中遇到巨石還是溝壑,都歡快向前,激起白浪,最終流入平湖,歸於寂靜。

白衣人慢慢轉過身來,寒星般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驚訝。裴洵怕他再度離去,忙端端正正地長身一揖:“昨日在下魯莽,壞了兄臺釣魚的興致,這廂給兄臺賠罪,兄臺莫怪。”

白衣人的聲音淡漠而優雅:“你是什麽人?”

裴洵稍稍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擡頭微笑:“在下姓裴,表字世誠。”

白衣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中卻似有什麽東西一掠而過。許久,他終於慢慢地開了口:“怎麽會這首曲子?”

裴洵細細想想,道:“幼時曾聽父親吹過,有些印象。只是記不齊全了。”

白衣人的嘴角慢慢上翹,絕美的笑容在夜色中綻放。裴洵不禁斂住呼吸,他甚至有些懷疑,眼前站著的,是天上的星月,而不是塵世中人。

白衣人卻忽然將竹簫揣於腰間,攀上了面前的那棵大樹,不一會,他坐在樹上,低頭望著裴洵,笑道:“上來吧。”

裴洵暗喜,足尖在樹幹上點了兩下,便坐在白衣人身邊。

山間的夜晚是這般安靜,夜霧如波浪般輕湧。裴洵自幼在裴琰和董涓嚴格的訓育下長大,每日忙於學文練武,身邊又時刻有長風衛護擁著,何曾樣單獨出行,這樣和一個陌生人坐於樹上,靜靜地欣賞夜色。

他很想知道身邊這人姓甚名誰、從何而來,卻又不敢開口,不敢破壞這份寧靜。

白衣人卻忽然象變戲法似的,手往身後一探,取出一個酒壺來。他望著裴洵笑:“可能飲酒?”

裴洵一笑,接過酒壺,拔開壺塞,酒似銀箭,直入咽喉。他大口喝下,正待說話,濃烈的酒氣嗆得他一陣急咳,喉間、肚中似有利刃在攪。

白衣人哈哈大笑,慢悠悠取過酒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又斜睨著有些狼狽的裴洵,笑道:“你還沒滿十八歲。”

裴洵不明他怎知自己尚差一個月才滿十八,白衣人唇邊笑意更深:“這酒名‘十八春’,必得滿了十八歲的男子漢才飲得,小子今晚可沒有口福了。”

裴洵哪信,劈手便來奪酒壺,白衣人閃躲數下,知武功不及他,便由他奪去酒壺。裴洵回卻學了乖,只慢慢小口喝著。

可白衣人又象變戲法似的,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他將包著的蒲葉打開,香氣四溢,竟是一只“叫化雞”。

裴洵撕下一塊,塞入口中,不禁讚道:“真是好手藝,比我王―――王伯父家的做得還要好。”

他想起父王最愛吃叫化雞,又想起昨日那套釣具,便放下酒壺,直視白衣人,語出至誠:“兄臺,你那釣具,不知可否送給我?”

白衣人靠在樹幹上,淡笑:“你昨日願出高價錢購買,怎麽今日卻要求我相送了?”

“此等巧奪工之物,非銅臭之物所能購得,昨日是我將此物看輕了。想來兄臺只願將這心愛之物贈給意氣相投之人,在下不才,願與兄臺結交。”

白衣人看著裴洵面上誠摯神色,如陽光般的笑意慢慢從雙眸中散開,良久,他仰頭喝口酒,道:“我姓蕭,名遙。”

裴洵大喜,拱手道:“蕭兄。”

白衣人微微欠身還禮:“世誠。”

裴洵心情暢快,連飲數口,又念了一遍:“蕭遙?”再想起他昨日在河西渠邊釣魚餵貓的灑略姿態,嘆道:“兄臺倒真當得起這二字。”

蕭遙斜靠在樹幹上,看了裴洵一眼:“你父親,經常吹這首曲子嗎?”

“吹得不多,父親在京城,只有到河西來的時候,才偶爾吹起,我隨侍左右,聽過兩三次。”

蕭遙笑笑:“你記性不錯。我學這曲子,阿媽教了兩天。”

裴洵聽他口呼“阿媽”,便問:“蕭兄可是華朝人氏?”

蕭遙望著深袤的夜空,良久方答:“我阿爸是月落人,阿媽是華朝人。”

“難怪。”裴洵忍不住嘆了聲。月落男子姿容出眾,冠絕天下,這些年來,月落藩王木風派出的使節屢有來京,他也曾見過數回。只是那些使節再俊美,也及不上眼前這人三分。

蕭遙側頭望著他:“月落人,是不是真的都生得很美?”

“啊?”

“我雖是月落人,卻從沒去過月落。”

裴洵這才知他是在華朝長大,便頭道:“是,月落山清水秀,男子俊美,女子秀麗,天下聞名。唉,所以才會多有劫難,才―――”

他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蕭遙卻微微一笑:“那是以前的事情了,以後,月落一族不可能再受欺淩。”

“倒是。月落現在在藩王木風的治理下,日漸強盛,朝廷雖想收回治權,可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何止不易?”蕭遙冷笑,“依我看,裴琰現在根本就不敢動月落一根毫毛。”

裴洵心頭資源熊出品

蕭遙伸出三個手指:“三個原因。”

“三個原因。”

裴洵心頭劇跳。

慎園的書閣內,父王神情嚴肅,推窗遙望南方,淡淡道:“三個原因。”

他緩緩問道:“哪三個原因?還望蕭兄賜教。”

蕭遙淺笑,話間不慌不忙:“其一,月落這些年勵精圖治,兵力漸強,且月落地形覆雜,裴琰若想用兵收服,比當年的桓國還不好打。

“其二,桓國威帝,有滕瑞輔佐,國力也並不比華朝弱。裴琰在南方未徹底穩定之前,並不敢和桓國打一場生死之戰。如果他要收服月落,桓國定會趁虛而入。若是讓桓國和月落聯手,裴琰必敗無疑。”

裴洵放慢呼吸,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那第三個原因呢?”

蕭遙慢條斯理地飲了幾口酒,見裴洵還是眼神灼灼地望著自己,便笑了笑,擡手指向南方。

裴洵借低頭撕雞肉掩去眼中的驚訝,再擡頭時微笑道:“不說這些時事了,平白浪費這等美酒。”

蕭遙大笑:“是啊,說這些真是掃興,咱們還是喝酒罷!”

夜色,星月,佳釀,叫化雞。

一人說著京城的繁華富庶、風流逸事,一人說著自南方一路向北的所見所聞,不多時,二人便如同多年未見面的好友。

裴洵倚上身旁的樹枝,笑道:“蕭兄―――”

蕭遙卻忽豎起手指“噓”了一聲,裴洵忙止住話語。蕭遙聽了一會,嘆了口氣,甚是煩惱。再過一會,“喵”聲漸漸清晰,數只野貓竄上大樹,圍著二人轉圈,其中一只還跳到蕭遙懷中,拱來拱去。

蕭遙將大黑貓攬住,搖了搖頭:“今天真沒得魚吃,你們怎麽老纏著我?”

裴洵聽得呆了,半晌方問:“它們是你養的?”

“不是。”蕭遙懶懶道:“我只不過餵它們吃了幾天的魚,就都跟著我了。唉,難怪阿媽經常說我是屬貓的,天生就和貓合得來。我家附近的野貓,後來全成家養的了。也不知我前世是不是一只大懶貓。”

裴洵也想學他的樣子,便去抱身邊的野貓,野貓卻跳開,“喵喵”叫了數聲,貌似極為憤怒。

裴洵有些尷尬,蕭遙大笑:“看來你前世定和貓有仇,所以它們不待見你,哈哈!”

裴洵右手握拳,蹭了蹭鼻子,只覺自己似是有些醉了,說不出話來。

蕭遙笑罷,拍拍懷中野貓的頭:“玩去吧,自己去找東西吃,我若走了,你們怎麽辦?”

裴洵心跳,便問出來:“兄臺要去何處?”

蕭遙將野貓放開,懶懶道:“月落。”

“哦,蕭兄在月落還有親人?”

蕭遙微笑道:“有,這次回去,要拜見師叔祖,還有師叔和師姑。”

裴洵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蕭兄,你可還會回到河西府?”

蕭遙微微側頭,似是自言自語:“我還得去一趟桓國上京,說不定還要去月戎走走。”

“游歷?”裴洵話語中帶上幾分艷羨,母妃房中,山水筆記甚多,他自幼也愛翻看些書籍,但他也知以自己的身份,要想象蕭遙般走遍天下,特別是去桓國,於他來說,實在是個遙遠而不可及的夢想。

“也算游歷吧。順便探探親,我的姨媽在月戎,我要代阿媽去看看她。我還有一個師叔祖在上京,我得去勸他幾句話,請他別做某件事情。”

裴洵笑道:“你的師叔祖真多,遍及天下。”

蕭遙也笑起來:“是啊,京城還有一個師叔祖,我從桓國回來後,估計快到年底,正好去給這個師叔祖拜年。”

裴洵大喜,忙道:“那蕭兄可一定得來找我,我要盡地主之誼,陪蕭兄在京城好好玩一玩。”

蕭遙卻將手一攤,裴洵微楞,只得從懷中取出人皮面具。蕭遙接過,笑道:“看在你還了東西的份上,下次到京城時,我找你喝酒。”

裴洵連連頭:“好,我府中多是美酒,就怕蕭兄不來。”

“放心吧,一定會來的。”

酒壺幹,美食盡,弦月也漸向西移。

裴洵終覺自己快要醉了,他從未喝過樣烈性的酒,朦朧間見蕭遙取出竹簫,依稀聽到他再吹響那首曲子,幽幽沈沈。他闔上眼睛,靠住樹幹,陷入了一場幽遠的夢中。

夢裏,父王象對念慈妹妹一樣,對著他和悅地笑;父王和母妃也不再那般疏冷客氣―――

可夢,終究是要醒的。

淡淡的晨霭中,裴洵躍下大樹,揉著醉酒後疼痛的太陽穴,望著茫茫山野,已不見那個白色的身影。

樹下,只有那釣魚用的小竹凳和釣桿,靜靜地提醒著他,昨夜,並不是一場夢。

“一定會來的!”

裴洵望著窗外的第一場冬雪,恨恨地念了句。

童修覺有些奇怪,這位小主子自入冬以來,便暗中將長風衛的小子們都派出去盯著入京的各條道路,還有城中月落人出沒的各個地方,是尋找一名長相俊美的白衣人。

每日回稟說未找到,裴洵臉上便會閃過一絲失望之色,轉而又象有些被戲弄了的惱怒。

安思進來,躬腰道:“小王爺,王爺說,明日他有要事,抽不開身,讓您代他去參加今年的皇陵冬至祭典。”

裴洵極煩些典禮,卻也無可奈何。次日清晨,整了衣冠,在長風衛的簇擁下往皇陵馳去。

安帝年幼,居於深宮,皇室雕零,這皇陵大祭歷年由裴琰主持。今年裴琰沒有出席,便只能由小王爺裴洵主持大典。

裴洵雖然年輕,但主持祭典絲毫不亂,神情肅穆,舉止莊重,百官們在皇陵前磕下頭去,均在心中讚這裴洵大有其父之風,有些想得更遠的,只能為眼前的謝氏列祖列宗暗暗捏一把冷汗。

祭禮過後,百官回城,裴洵卻再在皇陵中轉一圈,方才上馬。剛出皇陵正弘門,他便“籲”地一聲勒住座騎。

長風衛們也紛紛勒馬,裴洵似是聽到了什麽,命眾人留在原地,勁喝一聲,喝聲中帶著絲歡喜,往皇陵西側馳去。

簫聲漸漸清晰,裴洵越發歡喜,躍身下馬,大步奔上山巒。

青松下,蕭遙仍是一襲白衫,遙望著皇陵方向,吹著那首帶著淡淡憂傷的曲子。見他面上隱帶悲戚的神色,裴洵心中一動,收回就要出口的呼聲,默立在他身後數步之處。

一曲終了,蕭遙慢慢放下竹簫,拜伏於地。

他長久的伏在地上,直至裴洵終忍不住輕咳一聲,他才直起身來。他再看一眼皇陵,長嘆口氣,回過身,盯著裴洵看了片刻,微笑道:“世誠別來無恙?”

裴洵看了看身上的王服,見他明白自己身份之後,並不喚自己“小王爺”,心中更是歡喜,抱拳拱手:“蕭兄。”

蕭遙將竹簫撥得在手中轉了數個圈,鳳眸微微瞇起,帶著些如陽光般溫暖的笑意:“我是來討酒喝的。”

“美酒早已備下,就等蕭兄前來。”

蕭遙大步走過來,拉著裴洵的手往山下走去,口中道:“那就好,今天我是一定要喝醉的。”

“蕭兄有此雅興,裴洵一定奉陪。”

月落藩王木風來京,顧命首輔裴琰忙了數日,這日才略得空閑,想起幾日未見長子裴洵,便喚來童敏。

童敏忙將兒子童修叫來,童修哪敢在王爺面前說謊,只得將裴洵陪著一位朋友,數日來笙歌美酒、冶游京城之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裴琰眼中閃過一絲不悅,道:“可知這人是何來歷?”

“回王爺,不知道。只知此人姓蕭,小王爺叫他蕭兄,他們在屋裏喝酒,也不許我們進去。一出來,姓蕭的便戴著人皮面具,看不到他本來面目。”

“現在何處?”

童修有些猶豫,童敏瞪他一眼,他只能老實答道:“小王爺帶著他游‘攬月樓’去了。”

裴琰哼了一聲,童敏、童修齊齊低頭,心中暗驚。裴琰冷冷道:“他回來後,讓他帶那人來西園見我。”

西園仍是二十年前的舊模樣,裴琰坐於西廂房的燈下,批閱著奏折,想起日間木風綿裏藏針的話,甚感頭疼,嘆了口氣。

桌上,有一方玉鎮,是崔亮當年繪制《天下堪輿圖》時曾用過的。裴琰慢慢拿起玉鎮,輕輕摩挲著,目光投向窗外深沈的夜色。

子明,今日的月落,已不再是當年積弱的月落。木風在華桓兩國間進退自如,縱沒有你手上的那些東西,我也不能再動月落,你應當比誰都看得明白,為何就是不願來見我一面呢?

什麽詔書,什麽天下堪輿圖,我現在都不求。我所求的,只不過想和你再大醉一場罷了。

冬夜的寒風吹得窗戶“咯嗒”輕響,裴琰站起,走到窗前,看見院門打開,裴洵似是猶豫著走了進來,便又走回桌前坐下。

裴洵輕步進屋,見父王正低頭批閱奏折,只得束手而立,大氣都不敢出。

裴琰將所有奏折批罷,方淡淡道:“你越大越出息了。”

“孩兒不敢。”裴洵平定心神,答道:“孩兒新交了位朋友,堪稱當世奇才,孩兒想著要招攬他,所以便用些心思,結交於他。”

“當世奇才?”裴琰笑了笑,“小小年紀,你知道什麽人才當得起四個字?便是西園的舊主,只有他,才是當世奇才!”

裴洵縱是聽過那崔軍師的名頭,卻仍有些不服氣,道:“父王,您若是見過蕭兄,便知孩兒所說之話絕無虛假。”

“哦?”裴琰慢慢喝了口茶,淡淡道:“既是如此,就讓我看看你識人的眼力如何,請你的這位蕭兄進來吧。”

裴洵暗喜,應了聲,轉身便奔。裴琰搖搖頭,又低頭飲茶。不過片刻,腳步聲響,裴洵笑著大步進來,話語中也帶著一絲驕傲:“父王,這位就是我新交的至友!”

裴琰慢慢擡起頭,只見燈影下,一名白衣人步履輕松,踏入房中。

他正有些恍惚,覺得這白色身影似乎有些眼熟,那白衣人已輕輕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向著他微微而笑,長身施禮。

“侄兒蕭遙,拜見裴伯父!”

番外、華稗.齊稗.桓稗

【稗官野史】泛指記載軼聞瑣事的文學作品。稗官:古代小官。專給帝王述說街談巷議、風俗故事。後來稱小說為稗官。野史:不是官家編撰的史書。

泱泱九州,千載風流,無數史實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嚴肅而冷靜的史書,有時很難還原歷史事件的真相,如同華朝末年那段風起雲湧的歲月,誰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麽。其後華滅齊興,桓國衰落,也是波譎雲詭、驚心步步。

華朝滅亡後,齊國太祖命“天玄閣”掌門崔逸會同史學家編撰了《華史》。但崔逸有感於史筆的局限性,另將搜集到的有關華末齊初兩朝的文獻、筆記、傳奇乃至民間諺俗等悉心整理,輯為《華稗》、《齊稗》。

崔逸又北上桓國,遇上在桓“南子之亂”中幸存下來的一些文士,志同道合,又合力編寫了《桓稗》。從而讓我輩得以從這些被史學家嗤之以鼻的野史稗末中,一窺那段令人心潮澎湃的歲月。

稗者,非正史也,或有胡言亂語、怪力亂神之言,諸位看官可一笑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