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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相思成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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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相思成疫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地說,因為和群裏的JM們玩游戲輸了,兌現諾言,更新一章。並提前祝看文的朋友們新年快樂!  等了一陣,不見江慈出聲,裴琰緩慢轉頭,望向一邊的江慈,不由苦笑一聲。

他站起身,腳步聲放得極輕,走至正靠著椅背沈沈熟睡的江慈面前,長久凝望著她風塵仆仆的面容,軍衣上的血漬,還有她垂於身側的右手上,那因每天與草藥接觸而生出的黃色藥繭。

一個身影閃入東廳,裴琰回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南宮玨看了看江慈,一楞下,被裴琰拉著走到了偏廳。

南宮玨忍不住道:“這不是那丫頭嗎?她怎麽也來了?”

裴琰微笑道:“玉德辛苦了。”

“幸未辱命。”南宮玨嘆道:“總算為安澄出了一口惡氣。”

裴琰取過地形圖,展開道:“玉德過來看看,接下來的任務,會更艱巨。”他手指在圖上移動:“現在敵我兩軍在‘回雁關’對峙,桓軍雖新敗,但我們要想拿下‘回雁關’,攻過涓水河,只怕不是易事。”

“嗯,‘回雁關’不好打,只怕會形成拉鋸之勢。”南宮玨點頭道。

“是,子明和我分析過了,如果對峙局面形成,宇文景倫從國內搬救兵來,毅平王和寧平王的兵力到達‘回雁關’,差不多需要一個月的時間。接下來,能否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還是要看玉德的。”

“少君的意思是―――”

裴琰望著南宮玨,緩緩道:“我請玉德,帶著那幫武林中人,抄山路去桓軍後方,仍舊依前計,在東萊、鞏安、鄆州、郁州、成郡,發動民變,燒桓軍的糧倉,奪其戰馬,殺其散兵,盡一切所能,擾敵驚敵,我要他們雞—犬—不—寧!”

江慈睜開眼,這才醒覺自己勞累多日,疲倦萬分,聞著這薰香,竟也睡了過去。她四顧望了望,從椅中躍起,收拾好藥箱,踏出東廳,被正午的烈日耀得瞇了一下眼睛。她沿著回廊走至偏廳門前,正在裏面用餐的裴琰和衛昭齊齊擡頭。

江慈猶豫了一下,踏入偏廳,開口道:“相爺,我還是去―――”

裴琰望了望一邊的仆從,仆從忙擺上碗筷,江慈正有些肚餓,也不推辭,放下藥箱,坐了下來。見桌上擺著的是鹹菜加白粥,江慈也不驚訝,只是埋頭喝粥。

三人用罷,裴琰又與衛昭細商著給朝廷的軍報和請求運送糧草事宜,眼見這二人說得十分認真,江慈拎著藥箱,輕輕退出偏廳。她剛要出郡守府,周密過來將她攔住,江慈無奈,只得撅著嘴又回到偏廳。

衛昭起身,淡淡道:“少君先擬著,我還要去尋國舅大人遺骨,不然可是萬分對不住莊王爺和貴妃娘娘。”

“三郎自便。”裴琰笑道:“子明晚上會回城,咱們再商量。”

衛昭點了點頭,目光自江慈面上掃過,出廳而去。裴琰仍舊回轉案後,執筆寫著折子。江慈剛要張口,裴琰沈聲道:“你想救人?”

“是。”

“我來問你,河西府的百姓,是不是人?”

江慈結舌,裴琰並不擡頭,道:“這一役,百姓們也死傷嚴重,城內大夫不足,我讓人收拾了郡守府西側門房,作為義診堂,你和小天,就在那裏為百姓看病療傷吧。”

“啊?!”

“怎麽?不敢?看來子明這個弟子收得可不怎麽樣。”裴琰邊寫邊道。

江慈想了想,低聲應道:“我盡力吧。”

戰事陷入膠著,長風騎攻不下“回雁關”,桓軍也據關不出,半個多月下來,雙方短兵相接的血戰漸少,但均處於高度戒備之中。

河西府百姓漸漸從戰爭的陰影中走出,城內,也終於恢覆了幾分昔日“中原第一州” 的繁華熱鬧景象。

江慈知裴琰不會放自己去“回雁關”軍營,便安下心來,帶著小天,在義診堂內,為百姓看病療傷。經過在醫帳的時日,普通傷勢已經難不倒她,若遇疑難雜癥,她便記下來,然後去請教崔亮,一段時間下來,醫術進步神速。崔亮每隔兩日,往返於河西府和回雁關,裴琰與衛昭也時不時去軍營,四人各自忙碌,一時無話。

忽忽十天過去,城中忽起了疫癥,數十名百姓又咳又吐又洩,全身青斑,重癥者呼吸困難,痛苦死去。裴琰接報大驚,他久經戰事,知大戰之後的疫癥乃世間第一恐怖之事,忙命長風衛緊急搜城,將凡有癥狀的百姓帶到城外一處莊園隔離居住,又急召崔亮和淩軍醫等人回城。

崔亮、淩軍醫及城內的數位名醫蒙上頭罩,進到疫癥百姓集中的莊園,查看了個多時辰,又找來相關人員問話,定下對策:將患了疫癥的人員迅速隔離,在城中廣撒生灰,又命人煎了艾草水,發放給全城百姓飲用。

但天氣炎熱,疫癥仍在河西城內蔓延,被帶到城外莊園隔離的百姓越來越多,每日都有重癥者痛苦死去,崔亮和淩軍醫等人急得嘴角冒泡,遍試藥方,仍未能找到對癥良藥。

再過兩日,疫癥蔓延至留守河西府的長風騎,眼見士兵們一個個被送入莊園,不時有死去的人被擡出集中焚燒,裴琰更是焦慮。

為免疫癥殃及“回雁關”前的長風騎主力,無奈之下,裴琰緊急下令:封鎖往河西府的一切道路,在疫癥未得到徹底解決前,河西府內所有百姓及士兵不得出城。

裴琰和衛昭也在崔亮等人的力勸下,暫移至青茅谷的軍營中。

自疫癥流行,江慈便隨著崔亮,查看水井,遍試藥方,並在城內為百姓散發艾草水。眼見染疫之人越來越多,全城軍民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城裏處處彌漫著一片絕望恐怖的氣氛,江慈不禁深深體會到在這亂世之中,人命便如草芥一般,面對這日益嚴重的疫情,她雖然心急如焚,卻也深感無能為力。

裴琰出城之日,崔亮擔心江慈染上疫癥,勸她隨裴琰移居軍營,江慈微笑不應。裴琰看了她一眼,彈出一塊石子,正中她穴道,又命人將她塞入馬車,移到青茅谷軍營之中。

淩軍醫也勸崔亮以軍情為重,隨裴琰離開,崔亮只是搖頭。裴琰本欲將他強行帶走,見崔亮面上堅毅之色,無奈下,只得叮囑他多加小心。

江慈知河西府已被封鎖,縱在心中有些埋怨裴琰,卻也知他這是無可奈何之舉,畢竟兩軍對峙期間,如果瘟疫在軍內散開,後果不堪設想,他是主帥,不能有絲毫危險,也不能讓士兵們陷入危險之中。她只得收起憂思,呆在軍營裏,又記掛著崔亮和淩軍醫等人,怏怏不樂。

她按崔亮先前囑咐,每日早晚熬好兩道艾草水,發給士兵們飲用,又讓士兵取青茅谷兩側山峰上的山泉水煮飯燒茶,軍營之中,倒也未見疫癥出現。

天氣越來越炎熱,黃昏時分,明霞滿天,山谷之中,猶有熱氣蒸騰。

見各營士兵取去艾草水,江慈覺有些困倦,頭也有點疼,她打了個呵欠,提著藥罐,走入裴琰居住的軍帳。

裴琰與衛昭正在商議要事,二人接過艾草水,均一飲而盡。江慈向二人一笑,轉身走到帳門口,低咳了幾聲。她覺喉間越來越難受,急奔出幾步,控制不住,低頭嘔吐。

裴琰與衛昭聽到帳外嘔吐之聲,同時面色一變,閃身出帳。江慈低頭間已看清自己的嘔吐之物呈一種青灰色,剎那間,心頭涼如寒冰,她聽到腳步聲,猛然轉身,厲喝道:“別過來!”

裴琰與衛昭腳步頓住,江慈慢慢挽起左袖,看清肘彎間隱隱有數處青斑,面上血色褪盡,身形搖晃。

衛昭倒吸了口涼氣,裴琰也眉頭緊擰。

江慈慢慢清醒,擡眼見裴琰與衛昭俱是楞楞地望著自己,淒然一笑,緩緩後退兩步,顫抖著道:“相爺,請為我備匹馬,我自去莊園。”

裴琰望著江慈慘白的面容,說不出一個字來。衛昭踏前兩步,又停住。

江慈再向二人笑了笑,笑容中滿是絕望之意,話語卻極淡:“相爺,快讓人將我住的帳篷和用過的物事給燒了,還有,這嘔吐之物,需得深埋。”

見裴琰眉頭緊蹙,雙唇緊閉,仍不發話,江慈轉身,走向遠處拴著的數匹戰馬。

落霞漸由明紅色轉為一種陰淡的灰紅,裴琰與衛昭望著江慈的身影,俱各踏前幾步。但江慈急急解下韁繩,閃身上馬,也不回頭,猛抽身下駿馬,消失在山谷盡頭。

最後一縷霞光斂去,衛昭猛然轉身,大步走入帳內。

裴琰呆立在軍帳前,天色,漸轉全黑,安潞走到裴琰身邊,小心翼翼喚道:“侯爺!”

“傳信給子明。”裴琰話語滯澀難當:“請他無-論-如-何,尋出對癥良方。”

江慈打馬狂奔,淚水止不住地湧出,流過面頰,淌入頸中。也好,就這樣去了,歸於山野間,再也不用,看這俗世種種―――

疾馳間,呼嘯過耳的風,忽讓江慈想起虎跳灘索橋上的生死關頭。她勒住駿馬,回頭望向茫茫夜色,猛然伸手,狠狠地抹去淚水。

她在莊園前勒韁下馬,崔亮正與淩軍醫及幾名大夫從莊內出來,崔亮取下頭罩,籲出一口長氣,道:“還得再觀察幾天,才能確定是不是這個原因。”

淩軍醫也除去頭罩,點頭道:“如果真是這個原因,那就好辦了,疫情當可控制,可這些人如何治療,是個大問題。眼下還得運來大批‘雩草’才能預防疫癥。”

“我馬上傳信給相爺,請他派人緊急調藥過來。”崔亮轉身,見江慈執韁立於莊前樹下,吃了一驚:“小慈,你怎麽來了?!”

見他欲走近,江慈忙退後了幾步。

崔亮的心漸漸下沈,江慈心中傷痛,卻竭力控制著輕聲道:“崔大哥,讓人開門,放我進去。”

淩軍醫忍不住驚呼,江慈慢慢走向莊門,又回轉身道:“崔大哥,你若要試藥試針,盡管在我身上試吧。”

莊門“吱呀”開啟,又“嘎嘎”合上,崔亮木立於夜風中,忽然低頭,鼻息漸重。

淩軍醫極為喜愛江慈,也是傷痛難言,見崔亮難過,上前道:“軍師―――”

崔亮擡頭,平靜道:“我再去看先師留下的醫書,淩軍醫,各位大夫,勞煩你們繼續試藥。”

“正尋對癥之方,預防之湯藥需要大量‘雩草’,請相爺即派人急調。慈精神尚佳,可護理染疫之人。”

“‘雩草’預防效果良好,已發給城中居民服用,請命軍中煎湯服用。亮當竭盡所能,尋出對癥治療之方。慈病情漸重。”

“城中疫情有所控制,如再過數日,無新發病者出現,疫情當可止住。但仍未尋出對癥良方,今日又死十一人。慈時昏時醒。”

裴琰緊攥著手中的信箋,面沈似水,安潞進帳,欲請示什麽,又退了出去。

“什麽事?!”裴琰厲聲道。

安潞忙又進來,道:“寧將軍派人送了幾名俘虜過來。”

“先放著,明日再審。”裴琰冷冷道。再坐片刻,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出帳外,搶過一名長風衛手中馬繩,打馬南奔。安潞等人急忙跟了上去。

衛昭緩步入帳,拾起地上信箋,目光凝在了最後五個字上。

番外、恰長風少年

南安府的春天很美,可我聽人說,北郊寶林山的春天更美。

但是,我卻不敢上寶林山,因為那裏有個長風山莊。那山莊的主人,據說曾經做過武林盟主,聽說還有個人,做過赫赫有名、指揮千軍萬馬的震北侯。

而我,只是一個沒有父母、守著三間爛瓦屋、靠左鄰右舍施舍米粥活下來的孤兒。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姓什麽,我老媽去年蹬腿之前一直叫我“狗蛋”,所以大家都叫我“狗蛋”。

隔壁家的許雋不同,這小子仗著他老子是震北侯軍中出來的,去年曾經跟他老子上過一次寶林山,回來吹牛吹到現在。雖然我每次打架能打過他,但吹牛是吹不過的,盡管他老子當年在震北軍中只是個夥夫。

於是,我很想上一次寶林山,看一看那個傳說中的長風山莊。

那一年的春天,南安府死了很多人,聽說他們都得了一種可怕的瘟病。當許雋他老子也死於瘟病,他也成了孤兒。

城裏到處都是死人,我和許雋只能將他老子用板車拖到城外的小茅山去埋掉。我在前面拖,他在後面推,可我們力氣小,還沒到小茅山,就累得走不動,板車也翻了。

許雋只知道哭,我狠狠地罵了他幾句,可我也沒力氣了,沒辦法將他老子的屍體拖回到板車上。

這時,一輛很好看的馬車在我們面前停了下來,車內傳來很好聽的聲音,讓我以為是天上的仙女在唱歌。然後,有人幫我們埋了許雋他老子,然後,我和許雋就跟著那幾個人一直往北走。他們把我們帶到一個很大的莊子,裏面有很多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然後,他們告訴我們,從這天起,我們是長風山莊的人。

許雋頓時不哭了,可他臉上還有鼻涕,被站在旁邊的一個個頭比我還大的小子笑了幾句。我當然是不服氣的,這小子也不經打,被我幾拳便揍倒在地上。

有人來幫那小子,許雋又來幫我,這一架打得十分痛快。直到有幾個大人來將我們分開,然後我又聽到了那個象仙女般的聲音。當我擡起頭,便真的看到一個仙女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叫什麽名字?”

我只知道笑:“狗蛋。”

可惡的小子們笑翻了天,被我揍了幾拳的那個笑得格外響亮。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怒道:“有什麽好笑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狗蛋!”

那仙女笑得特別好看:“狗蛋可不好聽,從今天起,你姓安,叫安澄。”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大聲道:“不行。”

“為什麽?”仙女蹲下來看著我。

“我就叫狗蛋,要是改了名,我死了的老媽投了胎會找不到我的。”

仙女笑著站起來,向旁邊一個人說道:“就是他了,帶去給少爺吧。”

那個人讓我叫他“大管家”,我跟著他走了很遠,爬到一座很高的山上,他說從今天起我就是少莊主的人,讓我一切都聽少莊主的。長風山莊的少莊主,聽說生下來就是未來的武林盟主,是不是武功很高呢?我很興奮。

可我大失所望,這個少莊主住在一間草房子裏,身子板瘦瘦的,長得比戲班子的人還要俊幾分,看他皺著眉頭喝藥的樣子,我忍不住撇了撇嘴。

我撇嘴的時候,這個少莊主擡頭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倒是很亮,可想到我以後要聽這個病秧子的話,我便有些不開心。

大管家卻好象很怕這個少莊主,恭恭敬敬說完了就彎著腰退了出去。少莊主走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手背在身後,象個大人一般,我更加看不慣。

“你叫狗蛋?”他好象忍著笑,這讓我更不爽。

“是。”

“母親給你取的名字不好嗎?安澄,很不錯啊。”

原來那個仙女是他的母親,哪有那麽年輕漂亮的母親。

“可我媽一直叫我狗蛋。”

“你也是丁醜年的?”

“是。”我看他年紀和我差不多,搶著說道:“我是正月的,我已經滿了七歲了。”

他笑了笑,他笑起來眼睛還是那麽亮:“我是八月的。”

“那我比你大。”我有些小小的得意。

他卻笑得更厲害了些:“聽說你很會打架?”

“還行。”

“你打贏了我,我叫你老大,你輸了,你叫我老大,還要改名。”

我當然不怕,正要開口答應,他忽然撲了過來。

我沒想到他說打就打,被他撲倒。不過我反應也快,將他反壓在地上,可我的腰一麻,又被他壓在下面,還被他用力揍了幾拳。這小子看上去瘦,力氣可不小,揍得我眼睛直冒金星。

他騎在我身上,笑得十分得意:“你輸了。”

“你偷襲我,不算數!”

他拍了拍手,站了起來:“那好,咱們重新來過。你說開始我再和你打。”

“打就打,開始!”我用盡全力撲了過去。可這小子象泥鰍一樣滑,我幾次要逮住他了,他卻又總是在最後一刻溜開。

我當然不服氣:“有種不要躲,和我正面打。”

“也行。”他不再躲,笑得很討厭:“如果你不怕,咱們換種方法打。”

“怎麽打?”我當然不怕這個病秧子。

“你既然說你比我大,就先挨我三拳,然後我再挨你三拳。這樣輪著來,誰先倒下算誰輸。”

他先前揍了我幾拳,力氣雖大,但想來我還挨得住,但他看上去不結實,可挨不了我幾拳,我自然答應了。

他笑得有些得意,慢慢地舉起了拳頭。

好象只有一拳,他便把我擊出了草屋,我眼前發黑,嘴裏也全是血。他將我拎了起來,我倔犟地不肯開口,他笑著又擊出了一拳,我便飛到了溫泉下的潭水中。我在水裏掙紮著,可我的手使不出一分力氣,水不斷嗆入我的喉中,我慢慢下沈。我以為我就要死了,他又揪住我的頭發將我的頭提出水面。

“從今天起,我是你的老大。”

我還是開不了口,他又將我沈入水中。

當他第五次將我提出水面,他緩緩地舉起了拳頭。

看著他的眼神,我忽然明白,他這一拳下來,我將永遠沈入水底。

“老――大。”

他慢慢笑了起來:“你叫什麽名字?”

我猶豫了一下,咳嗽著道:“安――澄。”

從此,我不再叫狗蛋,我叫安澄,我成了長風山莊少莊主裴琰的隨從。

從此,他走到哪裏我便跟到哪裏,他要我做什麽我便得做什麽。他練功,我也跟著練功,他讀書,我也跟著認字讀書。

我還欠著他一拳,慢慢地我懂了,欠他的這一拳,可以要了我的小命。

他完全可以一拳便打得我再也起不來,可當時為什麽還要和我那麽繞圈子呢?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我陪著他在草廬住了大半年,他每天吃很多的藥,還要在溫泉中浸泡幾次;他每天練功要超過五個時辰,還有三個時辰讀書寫字。於是,我再也沒有睡過懶覺。

他不太喜歡說話,最開始不過吩咐我做什麽事時才說上幾句,後來慢慢地才問我一些南安府的事情。我很想念南安府的日子,便說得天花亂墜,可他只是淡淡聽著,我幾次拐彎抹角慫恿他下山去南安府玩,他都沒有表示,讓我有些失望。

可當第一場大雪降落的那一天,他的劍尖發出如霜劍氣,淩空劈斷一根樹枝,他十分興奮,竟然轉身將我撲倒在地上,還抱著我在雪地上滾了幾個圈。

我聽見他很興奮的聲音:“安澄,我練成了!我練成劍氣了!我可以下山了!”

我也很高興,我十分想念許雋,我更想念南安府。

他放開我,就那麽躺在雪地上,任雪花落在他的面上、身上。他似是喃喃自語:“安澄,你母親,抱過你嗎?”

當然抱過,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將手枕在腦後,雖然雪地十分寒冷。

“她帶你睡過嗎?”

“她死之前,我一直和她睡。”

他嘆了口氣,良久方說話,聲音極低:“可我母親,從來沒抱過我,也沒帶我睡過。”

那仙女般的夫人,我忽然想起她蹲在我面前說話時身上發出的香氣,要是她能抱我一下―――

“母親答應過我,只要我在今年過年之前練成劍氣,她便會抱一抱我,還讓我睡她的大床。”他很高興,是真正的那種高興。看得出,他想這一天想了很久,我也替他高興。說實話,住這個草廬比我家那三間爛瓦屋還要難受。

我們終於下了山,他幾乎是跑著下的山,可他找遍整個長風山莊都不見夫人。我看得出他有些惶恐不安,直到有個叫漱雲的小丫頭跑來告訴他,說夫人在梅林等他,他才又露出了笑容。

我們跑到梅林的時候,天快黑了。梅林的臘梅開得很鮮艷,白雪紅梅,仙女般的夫人站在梅林中,笑容比那梅花還要美麗。她張開雙臂,聲音也很溫柔:“琰兒,到母親這裏來。”

我正好於此時側頭,看見他的眼睛裏有什麽東西在閃,他也不再象平日那麽穩重,飛快地向梅林跑去。

可就在他距夫人只有一臂之遙的時候,夫人白袂飄飄,身形向後飛縱。他停住腳步,仰起頭來,滿面不可置信之色,望著向後飛縱的夫人。

我也呆住了,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可就在這一瞬間,他站立的地面忽然裂開來,他瞬間不見了蹤影。

我更是嚇得不能動彈,夫人又落在了地面。她面上帶著淺淺的微笑,一如往日的溫柔美麗。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卻忽然害怕見到這樣的笑容。

她站在那個大坑邊,低著頭,嘴唇似在動著,說了幾句話,然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梅林。

等夫人走遠了,我才敢奔了過去。這才發現那是個陷阱,像獵人捕獸一樣的陷阱。他坐在陷阱中,五官有些扭曲。

陷阱很深,我沒辦法將他拉上來。我喊了幾聲老大,他卻將臉扭了過去,背對著我,一言不發。我沒辦法,只得轉身去找繩索,可我在桃林中轉了很久,都轉不出這片梅林。

前幾日我才隨他讀過有關奇門遁甲的書,我感覺這片梅林就象個迷陣。我這時候才靈機一動,折斷了一根很長的樹枝,可還是夠不著陷阱深處的他。我很沮喪,便也跳入了陷阱之中。

這麽高的陷阱,我跳下去後腳崴得生疼,我強忍著沒有叫出聲,想將仆在地面的他扶起來,可他將臉埋在了泥土中。他的身子似有千斤重,我怎麽也扶不起來。我只看見他的肩頭在微微顫抖。

天全黑,他才慢慢翻過身來。他就那麽呆呆坐著,我也陪他坐著,他不說話,我也不敢開口。

雪越下越大,下了一整夜,坑底積了一層厚厚的雪。他終於站了起來。我心中暗喜,擦亮了火熠子。

可我們沒有辦法爬出去,這個陷阱實在是太深了。即使他的輕功不錯,也沒辦法爬出去。

他的面色越來越難看,當火熠子燃盡,我們還是沒能爬出陷阱。

那一夜,我和他在陷阱中凍得瑟瑟發抖,我將外衫脫了下來給他穿上,他仍在發抖,甚至比我還抖得厲害。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夫人還是沒有出現。

我請他大聲呼救,可他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又凍了一整日,我以為自己就要凍僵的時候,夫人忽然出現了。

夫人低頭靜靜地看著我們,她的神情很嚴肅,不象昨天那麽溫柔。他低著頭在坑底跪下,我也只得跟著跪下。

夫人的聲音很輕,象從很遠的地方飄來:“記住我昨天的話了嗎?”

他磕了個頭:“是,孩兒記住了。”

夫人滿意地笑了笑,轉身而去。不多時,上方垂下來一根繩索。

他神情木然,慢慢伸出手來抓住了那根繩索。我們出了陷阱,他卻仍在梅林的雪地裏坐了很久,才帶著我回了碧蕪草堂。

夫人昨天到底說了什麽話?我很想知道,可他一直緊抿著嘴唇,什麽都沒有說。

那天回到碧蕪草堂,他將自己關在書房中,關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他去給夫人請安,我悄悄溜到書房,看到他在紙上寫下的字:

“勿輕信任何人、任何承諾。大功將成,愈需謹慎。其言愈誠,其心愈險,雖骨肉至親亦然!”

我們不用再整天呆在山上,更讓我高興的是,過完年,許雋和那些小子們經過大半年的訓練,也被派來跟著他。碧蕪草堂一下子變得很熱鬧,他也慢慢變得愛笑,其實,他笑起來真的很俊,還有幾分象夫人。

和我打了一架的那小子叫童敏,我們一笑泯恩仇,成了兄弟。不多久,又來了一位南宮公子,碧蕪草堂更熱鬧了。

他越來越少去夫人住的正院,整天和我們呆在一起。童敏他們本來也和我一樣有些不服氣,可有一段時間,我看見那些小子們臉上紅腫不堪,便知道他們會和我一樣,尊稱他為“老大”。

南宮公子剛來的時候,對我們這些比他小上幾歲的小子也是滿臉的不屑。可有一天晚上,我起來撒尿,看見他手中的長劍點上南宮公子胸前的穴道,我不敢出聲,悄悄地退了回去。第二天,南宮公子便隨和了很多。

可讓我們發自內心、毫無保留地喊他“老大”的那一天,是在三年後的冬天。

那一天下著大雪,夫人好象不在莊內,他從正院回來,便笑著說去後山打獵。正好前幾天大管家說後山發現了猛虎,我們興奮得不行,擁著他上了後山。

我們這群十歲左右的小子以為自己學了幾年功夫,打虎不在話下。可當那只吊睛大白虎挾著狂風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們才知道,自己學過的功夫還遠遠不夠用。

轉眼間便有兩名弟兄被虎爪拍在地上動彈不得,童敏的背上也被抓出了血印,安潞被虎尾巴掃到一邊,暈了過去。

我知道情況不妙,帶著十餘個弟兄擋在前面,我大聲呼道:“老大快走!”

老虎向我撲了過來,它的吼聲驚天動地,震得我手一哆嗦。眼見我被老虎撲倒在地,忽然有人從後面沖上來,一劍砍上了老虎的爪子。

等我從地上爬起來,他與南宮公子已經身形翩飛,劍舞寒光,圍著老虎纏鬥。

我們插不上手,只能在旁邊緊張得大汗淋漓。而這時我們也才知道,他和南宮公子的武功,高出我們太多太多。

我們知道,他若有個好歹,我們也別想活命。於是我們沖了上去,大聲叫他快走,可他就是不聽。他和南宮幾次被老虎掃在地上,卻仍不放棄。我看見他的眼中閃著興奮而熱烈的光芒,好象那只老虎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他一定要得到才會甘心。

那只老虎最終成了他的戰利品,他肩上還流著血,卻很高興地和南宮扛著死虎下了山。

我是真心地佩服他,他想要的東西,從來沒有得不到手的。就象這只老虎再厲害,也只能死於他的劍下。

下山的時候,我看到許雋他們都用一種敬佩的眼光看著他,我知道,從這一天起,他真正成為了我們的“老大”。

他將虎皮剝了下來,然後很興奮地帶著我抱著虎皮去了正院。夫人剛從京城回來,她披著一件純白的狐裘,站在院中的梅樹下。他將腳步放慢,捧著虎皮走向夫人。

夫人卻好象對這虎皮不感興趣,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放著吧。”

我瞥了他一眼,他深深地低下頭去,但我看得見他先前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夫人卻不看他,只是剪下了一枝梅花,依然淡淡道:“你這麽整天和一幫小子混也不是辦法,準備準備,明天隨我去京城,你舅父想見見你。”

我們又興奮起來,半個月後,我們到了繁華富庶的京城,住進了天下第一富商容氏的大宅。

舅老爺對他說不出的好,因為他生下來就是未來的武林盟主,也有著世襲的爵位。舅老爺和夫人天天帶著我們出去和京城的達官貴人打交道,我也因此走遍了京城的富貴人家、王侯公爵府第。

他變得越來越老成,待人接物也有了幾分少年侯爵的氣度,他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讓我看不透了。

容府的人對我們很客氣,但兩位表少爺卻有些不服氣,終於有一天,大表少爺在花園攔住了我們,和二表少爺一唱一和,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

他一直嘴角含著笑,靜靜地聽著。我看得很清楚,當二表少爺說出一些對夫人、對叔老爺大不敬的話時,他背在身後的手在隱隱顫抖。

我很怕他會將二位表少爺抓起來丟到旁邊的荷塘裏,但他沒有這麽做。他在京城生活了這些日子,真的變了很多。

那天晚上,他很晚都沒有睡,一個人在院子裏練劍,一直練到半夜。然後就一個人坐在院中的銀杏樹下,那天下著很大的雪。

我知道他不開心,我笑著讓他打我幾拳,他真的打了,頭一拳很痛,後面慢慢地沒有什麽太大的力道。

他將我撲倒在雪地上,仰天大笑。笑罷,他似乎有話想說,卻始終沒有說出來。

再過了幾天,大表少爺因為在外養了個戲子,被舅老爺吊起來狠狠地打了一頓,還被關在了祖宗祠堂中。再過了幾天,二表少爺和靖成公世子一幫人出去打獵,不慎將王尚書的公子射傷,舅老爺氣得將二表少爺押到王尚書府門前跪了三天三夜,還托人說情賠禮,二表少爺才逃過一劫。

其後的四年,我們就在京城和長風山莊來來往往。他也正式給我和許雋這些人取了個名字---長風衛。

我們很喜歡這個稱呼,加入我們的人也越來越多。但始終只有我形影不離地跟著他,他多數時候是微笑著的,他笑起來很俊,很多人都在背後說他不愧是夫人的兒子。

他也有悶悶不樂的時候,但他從不會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來,頂多就是拿我揍上幾拳解解氣。不過他和我說的話越來越多,有什麽事情也喜歡和我商量,盡管我從來都拿不了什麽主意。

十四歲那年的春天,寶林山的桃花開得格外的燦爛,漫山遍野,空氣中也流動著一種濃烈的香氣,讓很多人都睡不安穩。

那天我們訓練搜尋秘道,結果讓陳安這二楞子在碧蕪草堂的一間密室裏找到了許多塵封的書冊。

我們當然不敢擅自拆封,等他和南宮公子趕到,南宮公子拿起其中一本打開細看,楞了片刻後哈哈大笑,將我們趕了出來。臨出門時,我瞟了一眼南宮公子手中的書冊,臉一下子就紅了。

他和南宮公子在屋裏笑個不停,許雋和陳安一個勁地追問我看到了什麽,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們。其實那時的我也不明白,那些圖畫到底畫的是什麽。

那天天快黑時,他將我和許雋叫了進去,命令我換上他的衣服,讓許雋換上南宮的衣服。看著他和南宮換上普通士族子弟的衣服,我隱隱猜到他要去做什麽。我很想跟著他去,可我從來沒有違抗過他的命令,所以我和許雋老老實實呆在碧蕪草堂,背對雕窗,裝出用功讀書的樣子。

可是,平時很少來碧蕪草堂的夫人卻在那一晚踏進了書閣的大門。

我們都很怕夫人,但再怕,我也不能說出他去了哪裏。於是,我和許雋被關到了冰窖之中。

長風山莊的冰窖有幾層,裏面都是冬天收集的厚厚的寒冰,夏天以作消暑解熱之用。我們被凍得直哆嗦,我數著時辰等著他來救我們出去。可等我凍得全身僵硬,他還是沒有來。

許雋抱成一團,哆嗦著問我:“安、安、安大哥,我、我們———會不會、就這樣凍、凍死了?老、老大會不會來救、救我們?”

“他、他———一定會、會來救、救我們的。”我說完這句話,意識開始模糊。

等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他的大床上。

由於我脫了一件衣服給許雋穿上,我的手腳被凍壞了。我昏迷了很久,醒來後陳安偷偷地告訴我,老大很著急,將長風山莊最好的藥找出來給我服下,他讓我睡在他的大床上,還將我冰冷的腳抱在胸前。不過我醒來後,便睡回到了我的榻上。

陳安還告訴我,我和許雋被關到冰窖後很久,老大和南宮才趕回來。夫人很生氣,閉門不出。他和南宮跪在門外,直到跪暈過去,夫人才命人將我們放了出來。

我醒來後的那天晚上,他好象很高興,一直坐在榻邊和我說話。到後來,他索性和我擠在榻上睡著。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十分得意。

“安澄。”

“在。”

他將手枕在腦後,右腿架在左膝上一晃一晃,欲選豕。過了好一會兒,才神秘兮兮地笑道:“安澄,我做壞事了。”

我還沒明白過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這回你受苦了,下次有機會我帶你去見識見識。”

頓了頓他壓低聲音道:“月華樓的雪娘,真正是名不虛傳。”

我不敢多問,我只在心裏想著他能帶上我去南安府,也喝上一回花酒。

我在床上躺了幾天就好了,等我走出東閣,發現碧蕪草堂侍候的小子們少了幾個人。

他依然時不時和南宮偷偷溜下山,仍然是我和許雋裝成他們的模樣呆在書閣,卻再也沒有被夫人發現過。

他和南宮還在南安府認識了寧劍瑜,不久他將寧劍瑜帶回長風山莊,夫人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個小子,還收了他做幹兒子。

我一直記著他說過要帶我去月華樓,可直到四年後他年滿十八歲,正式接任武林盟主,劍挑十大門派;直到北疆烽煙再起,他帶著我們浴血殺敵,一手建立起赫赫有名、天下無敵的長風騎;直到他在守衛成郡一帶時治理水患,平定民亂:直到他凱旋後入閣拜相,他都沒有帶我去月華樓喝過花酒。

我卻一直記著他說過的雪娘,多年以後,我奉他的命令去南安府辦事,偷偷地去了一趟月華樓,當年名噪一時的雪娘早已洗手不幹,不知去向。

但當我打聽雪娘時,月華樓的人依稀記得,雪娘當年何等絕代風華,詩詞歌賦無一不絕,卻在某一年的春天,對詩敗給了一個陌生的少年郎,最後她甘拜下風,親自引這位少年郎入了暖閣。而這位驚才絕艷的少年郎,人人都記得,他有著俊雅無雙的笑容。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這該死的桓軍,我的刀刃都卷起來了,他們還是如蝗蟲一樣不停攻過來。

我感覺到身體裏的血快要流盡,全身麻木到沒有知覺,我只是下意識地揮舞著手中的厚背刀。這刀,是他在麒麟山一役後送給我的,聽說是前朝長冶子大師親手焠煉的寶刀,可刀再好,飲了這麽多桓賊的鮮血,也有刀刃卷起的時候。

如同我,陪了他這麽多年,一起經歷了那麽多事情,也終有要離開他的一天。

這次是真的要離開他了吧?上次麒麟山,他中了毒箭,昏迷不醒,我也以為他要死了。童敏、許雋還有許多弟兄,他們殺那麽多桓賊都不害怕,可看到他昏迷之中烏青的面色,都不停地落淚。

我沒哭,可我絕不能讓他就這麽離開我們。十多年來,我沒離開過他,沒有違抗過他的命令。有時,我覺得自己就象是他的影子,若主人都沒有了,影子恐怕也不會存在了吧?

童敏他們不敢下手,我便將他們趕了出去,用他殺敵的寶劍,剜掉了他腿上那塊壞死的肉。我的舌下有個血泡,可我不能猶豫,他的面色越來越青,我絕不能讓他死。

當看到他傷口處流出的血漸轉殷紅,我的全身也開始漸漸麻木,就象現在這樣麻木,可那時我卻非常高興,不象現在,沒有高興,只有愧疚。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在拼死搏殺時還想起了這些遙遠的事情,也許是我這這麽多年很少離開過他的身邊,這次被派到河西,算是與他分開最久的一次。

可就是這一次,我沒有完成他交待的任務,我沒有守住河西。老大,我很想再這麽叫你一次,自從你封爵拜相後,弟兄們便沒有這麽叫過你了。可是,這麽多年的相處,我知道,大家在心裏其實更願意叫你一聲老大。

桓軍的箭對準了我們,我的身形開始搖晃,利箭破空而來,瞬間便穿透了我的身體。可就是在這一剎那,我好象聽到了他的聲音,老大,是你趕來了嗎?我真沒出息,竟要這樣子死在你的面前。

只希望,我死的樣子不要太難看。

番外、雁歸來

風止雨息,猶有水珠自檐溝滴下。

燕霜喬坐於窗前,透過紅菱花鏡看到明飛自院門進來,靜默少頃,到繡架前坐下,拈起繡針。

繡繃素緞上,數叢蘆荻,一行大雁,秋高水長,盡顯蕭瑟之意。

明飛在門口猶豫了一下,輕敲房門。屋內並無反應,他只得推門而入。燕霜喬背對他而坐,已是初冬,她仍是初見時那襲單薄的藍衫,因低頭刺繡,越顯纖肩細腰,別有一種風流韻態。

明飛走近,輕聲道:“燕小姐。”

燕霜喬埋頭刺繡,明飛略顯尷尬,半晌方道:“燕小姐,是相爺派我來的。”

燕霜喬仍不擡頭。

明飛只得道:“燕小姐,江姑娘她---”

燕霜喬倏然轉頭,她明凈的眼神竟逼得明飛不敢直視,他略微移開視線,望向繡架,道:“江姑娘昨夜行刺相爺,將相爺擊成了重傷。”

燕霜喬本是左手托著素緞,右手的繡針還停在一只大雁的左翼處,聞言右手一顫,“啊”地一聲,殷紅的鮮血在素緞上沁開來,竟象一只大雁中箭後血灑碧空,卻仍哀鳴著跟著同伴飛向南方。

明飛被這一滴鮮紅晃了一下眼睛,受傷的大雁,蕭瑟的蘆荻,如同自己當年離開月戎時堂叔的那一箭,射落了南飛的大雁,也射斷了自己對故土的依戀。

眼前清香拂動,他忙退後兩步,燕霜喬竟逼近他面前,聲音前所未有的淩厲:“你們把我師妹怎麽樣了?!”

明飛竟覺有些狼狽,事先想好的話有些說不出口。眼見燕霜喬面上怒意勃發,再無半分素日的溫婉靜雅之態,忙道:“燕小姐放心,相爺並無大礙,也未為難江姑娘,她只是被禁足,不能出西園。”

燕霜喬先是輕籲了一口氣,轉而冷笑道:“裴琰又想威脅我做什麽?!”

“相爺想請燕姑娘再寫一封信。”明飛見她猜中,只得直述來意。

燕霜喬怒道:“裴琰想對我小姨怎樣?!”

明飛裝成迂腐的世家公子,與她數日相處,本以為她心地簡單,懦弱好欺,此刻見她聰慧若此,方知她只不過是沒有行走江湖的經驗,遂收起先前幾分輕視之心,道:“燕小姐,你放心,相爺不會傷害江姑娘和素大姐,只是想用一用她們。再說,燕小姐若不寫一封信安了素大姐的心,只怕對素大姐更不利。”

燕霜喬靜默良久,轉身到案前寫下一封書函,淡淡數句,囑咐小姨勿以自己為念,自善其身,轉而想起被人欺騙,連累親人,心中難過不已。她再解下頸中的紅絲絳繩,放於信函之中,遞給明飛。看著這張曾在心底激起微瀾的俊秀面容,言中便帶上了幾分譏諷之意:“邵公子。”

明飛見她仍以“邵公子”相稱,接住信函的手便凝在了半空。恰好燕霜喬也未松手,二人便各握住信函的一端,四目對視。

她眼神如秋水澄澈,雖比他矮了半個頭,卻似在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他想挪開目光,又被這汪秋水吸住,正恍惚之時,她已輕聲道:“你這般演戲,不累嗎?”

明飛面色微微發白,握住信函的手猛然收緊,燕霜喬一松手,明飛竟倒退了兩步。

燕霜喬仍是直視著明飛。她生性溫柔平和,即使再厭憎眼前虛偽小人,欲待痛斥他幾句,卻也說不出那等重話,終冷笑一聲:“我現在應該叫你一聲明公子,明公子演技超群,佩服!”

明飛聽她話語雖算平和,但自有一股剛烈之氣,竟不敢再看她,轉身出屋。雨又開始下了起來,他匆匆出了宅院,也未與值守的長風衛打招呼,策馬在雨中急奔。

四年前以南安府明氏之身入長風騎,浴血戰場,屢立戰功,得入長風衛。這些年,他有時甚至忘了自己是一個月戎人,總以為自己是南安府明氏族人,是與長風衛們手足相倚的華朝英雄,卻在這一刻,冷雨浸膚,才發覺自己終不過是要時刻戴著假面生存的暗人。

這般演戲,確實有些累了。

他再來這個小院,今年第一場大雪剛剛下過。燕霜喬的《雁南飛》繡圖也收了最後一針。

明飛下意識望向上次血漬之處,卻只見一只小雁,昂然振翅,隨在大雁身後。

燕霜喬取下素緞,低頭絞著帕邊。明飛靜靜看著,忽道:“燕小姐,我若告訴你令師妹去了哪裏,你可否將這繡帕送給我?”

燕霜喬一楞,轉而微微點頭。

“江姑娘初二隨相爺去了長風山莊,聽從南安府回來的弟兄說,她在那裏過得很好,相爺也對她不錯,還帶著她去打獵。”

燕霜喬默默聽罷,嘴角不自禁地揚起,她輕輕撫著繡帕上的那只小雁,低聲道:“那就好,她最喜歡打獵,肯定玩得很盡興。”

她轉過頭來,微微仰頭望著明飛:“明公子,能否幫我轉達一句話給你家相爺?”

“燕小姐請說。”

“我師妹天真爛漫,不識禮數,若有得罪相爺之處,還請相爺多多包涵。她於相爺並無用處,還請相爺將她放了,我燕霜喬願為相爺所用。”

明飛微楞,想了想,道:“燕小姐,若是相爺用你去對付你的父親,你也願意嗎?”

燕霜喬怔住,良久無言。

明飛細觀她的神色,非苦非傷,只是有幾分茫然。

燕霜喬沈默許久,低低道:“他不是我父親,就算是,他也不會以我為重。那夜他棄我而去,你家相爺也當看得明白,他不會因我而受威脅。”

明飛一笑:“燕小姐錯了。”

燕霜喬略帶疑問地望著他。他淺笑道:“若是我處在那等境況,也只能做出那等選擇。燕小姐誤會令尊的一片苦心了,想來,他內心也是覺得有愧於你的。”

燕霜喬眼簾微閃,低聲道:“你們男子以大業為重,縱是犧牲親人也在所不惜,可是我們女子也是人,就是生來被你們用來犧牲的嗎?血脈親情,一句‘日後為她覆仇’就可抵消嗎?”

明飛自小接受暗人訓練,聽到的多是“為成大業,需當斬斷親情”、“男子漢大丈夫,建功立業,當不為柔情溫意所絆”,少聽過女子之言,此時聽到燕霜喬這話,忽想起死於沙場的阿爸、含恨而逝的阿母,竟無法相駁。

燕霜喬又道:“不錯,當日他若為我留下,確是無濟於事,和以前他為全忠孝、負我母親是一個意思。可他既做出了抉擇,就不必再惺惺作態,感覺有負於我。負便負了,騙便騙了,他之愧意,只不過求個心安罷了。”

明飛默然,良久方道:“不管怎樣,燕小姐,這封信還是得勞你寫一下。”

燕霜喬冷笑道:“我倒不知該如何寫,明公子詩書上是極佳的,不知可否賜教?”

燕霜喬被明飛假扮的“邵繼宗”撞傷以後,曾在杏子巷的“邵宅”中與明飛有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二人也曾聯詩作對,相處甚歡。若非看“邵繼宗”乃知書守禮之人,燕霜喬早已告辭而去,正因為被他文采所感,才在“邵府”多住了一段時日,才有後來攬月樓之會、被挾之痛。

明飛心湧愧意,燕霜喬忽咳數聲,明飛這才發現,大雪天,她竟還只穿著當日的藍色薄衫。

燕霜喬終還是寫了封信函,寥寥幾句,無非證明她尚在裴琰手中,並無他意。她倒也想看看,負心忘義的所謂父親,可還有一絲舔犢之情。

她不想再多看明飛一眼,明飛卻於一個時辰後帶著名大夫回到小院。

大夫把脈去後,明飛立於門口,望著她冷冷的面容,道:“你若恨我恨相爺,甚至恨你的父親,便當留著身子,看我們是否得到報應。你若疼你師妹和你小姨,更當留著身子,以後出去與她們相見。”

燕霜喬一陣咳嗽,雙頰漲紅,明飛走了進來,她急速後退,他卻只是走到大櫃前,取出一件掐絲夾襖,她躲避不及,他已將夾襖披於她的肩頭。

他還想說什麽,終還是沒說,轉身離去。

過了數日,雪又下得大了。

明飛踩著積雪入院,燕霜喬正圍爐而坐,靜靜地看書。

見她穿上了厚厚的夾襖,生起了炭火,他莫名地有些高興,欲待張口,這才省覺自己這次竟非奉命而來。

燕霜喬手握書卷,轉過頭來,平靜的神情下帶著些渴望。他微笑道:“剛有弟兄從長風山莊回來。”

燕霜喬一喜,請他在炭爐邊坐下。明飛見她手中之書竟是當日二人在杏子巷“邵宅”討論詩詞時的《葉間集》,也不待她相問,便道:“相爺在武林大會時受了傷,江姑娘現在還在長風山莊服侍相爺。”

燕霜喬眉頭微皺,輕聲道:“她不懂事,怎麽能服侍人?”

“這你不用擔心,江姑娘似是廚藝高超,相爺只吃她做的飯菜,只要她一人服侍。”

燕霜喬放下心,見明飛靜靜地望著自己,偏過頭去,道:“這次又要我寫什麽?”

“啊,不是”,明飛有些尷尬,半天才道:“我只是來看看你病好沒有。”

他又加上一句:“你的事情,相爺是交給我負責的,你若病倒,我沒法交差。”

燕霜喬不接話,默默起身,出了屋子。明飛不知是該離去還是該留下,便呆呆地坐在炭爐邊。過得小半個時辰,燕霜喬卻又進來,輕聲道:“明公子既來了,又是飯時,便吃過中飯再走吧。”

明飛吃完,忽然說了一句:“難怪相爺只吃江姑娘做的飯菜,原來是燕小姐教的。”

燕霜喬抿嘴微笑:“你錯了,廚藝我不及小慈。”

大雪下了數日,明飛也日日過來,燕霜喬為從他口中得到江慈的消息,便對他隨和了許多。

明飛自是安慰自己,只不過來看她有沒有病愈,只不過來穩住她、以為相爺他日之用。只是為何來了之後,良久不願離去,看她畫畫、看她刺繡,直至蹭到她做的飯菜才不得不離開,他也想不明白,或者不願去想明白。

就象飛蛾,看見了光明的燭火,縱是知會烈焰灼身,卻仍撲了上去。

這日,燕霜喬卻未等到明飛。

再過了幾日,他還是沒有來。

前幾日憑女子的敏感而感覺到的某些溫柔,難道又是一場戲?

她不禁笑了起來。母親,世人常看不起唱戲的女子,道她們是“戲子無義”,卻不知這世上,昂藏七尺的男子才是最無情無義的戲子。易寒如此,裴琰如此,這明飛也是如此。

滿口的忠孝家國,便是他們永遠褪不下來的面具。

她這麽想著,這麽笑著,笑得落下淚來,卻不知,明飛在院門外、在大雪中徘徊了數日。

融雪天更是徹骨的寒冷,燕霜喬的病愈發重了。

燒得有些迷糊的夜間,有人替她輕敷額頭,餵她喝藥。她的嘴唇好象有烈焰在燃燒,他也似是知道,用絲巾蘸了水不停塗上她的嘴唇。

但是白天,他卻始終不曾出現。

她心思細膩,自是察覺到了不對,這一夜,終於在他餵她喝藥時攥住了他的左手。

這是二人第一次肌膚相觸,她這一生,從未握過男子的手,而他這一生,也從未體會過這種柔軟。

時間仿佛停頓了許久,他終還是說了出來:“江姑娘好象已不在長風山莊,不知被送去了哪裏。”

她一急,往後便倒,他右臂一攬,將她抱入懷中。

她無力地望著他:“明飛,求你。”她直呼了他的名字,也任由他將她抱在懷中。

他當然明白,她握住自己的手、這般懇求自己意味著什麽,最艱難的抉擇終於擺在了他的面前。

這一夜,他抱著昏昏沈沈的她,望著窗外積雪反射出的幽幽光芒,紋絲不動。

都道南方富庶繁華,他卻總是割舍不下那湛藍的天,潔白的雲,帶著牛馬腥氣的風,還有在風中起伏的草原。

阿母死後,他便被唯一的親人堂叔接到了阿什城,送進了暗堂。幾年的殘酷訓練,他學了許多,甚至連華朝的詩書他也學得極好,但他卻沒學過,如何拒絕懷中這一份溫柔。

人前他是長風衛,要忠心耿耿地替裴琰效命,又要打探華朝的一舉一動,還得盡力不露出絲毫破綻。只有這段時日,在她的面前,他才可以放松下來,不用偽裝,不用刺探,更沒有時刻擔憂被揭破身份的恐懼。

他想做月戎草原上的阿木爾,但一成暗人,便再也沒有回到故鄉的一日;

他也想做意氣豪發的長風衛明飛,但身份若是敗露,他將只能在酷刑下死去;

他想一生抱住這份溫柔,卻要從此亡命他國,忠義難全。

燕霜喬醒來,仍只是一句:“明飛,求你。”

他將她放下,大步走了出去,沒有回頭。

燕霜喬在不安中等了三日,三日後他來了,仍是靜靜地看她寫字畫畫,吃著她做的飯菜,只是離去前淡淡道:“你給我一點時間。”

這麽淡的一句話,卻讓燕霜喬止不住淚水。但她也沒有想到,這“一點時間”便是數月,她更沒有想到,他不單是放了她,更與她一起逃離。

告別素煙,她與他打馬北逃。某夜露宿野外,他抱著她坐在草地上,看著西北角的夜空。群星燦爛,他在她耳邊說道:“那邊,是我的故鄉。”

她曾聽他說過是南安府人,自覺訝異,卻聽他又說道:“我的真名,叫阿木爾,我是月戎人。”

這一夜,她不停地喚著“阿木爾”的名字,直到二人都淚流滿面。

終於再度有人喚他“阿木爾”,她也終於相信,這世上並非所有男子,心中都只有忠孝家國。

大雁再度南飛的季節,明飛隨剛經歷戰敗之痛的宇文景倫在曠野中慢步走著。

“明飛。”

“在,王爺。”

宇文景倫卻又微笑道:“我應該叫你一聲‘阿木爾’。”

明飛一驚,轉而知易寒已將自己真實身份告知宇文景倫,從這幾日的行軍來看,只怕自己將面臨比以前更艱難的抉擇。

宇文景倫遙望西面,眼中神光熠熠:“阿木爾,我直說了吧。月戎難逃一劫,更不可再保享國祚。你可想你的族人少受屠戮,可想月戎被我收服後百姓仍能安居樂業?”

明飛緩緩跪落在草地之上。

宇文景倫將他挽起,直視他的眼底:“阿木爾,你是聰明人,月戎遲早會被我桓國收服。但我希望,將來替我管理這片土地的人,是你阿木爾。我更希望,你是我宇文景倫異日一統天下的大功臣。”

桓始和元年三月,宣王宇文景倫即帝位,史稱桓威帝,立皇後滕氏,赦天下。

五月,威帝詔書至阿什城,封阿木爾為阿什王,轄原月戎國領地。冊燕氏為阿什王妃。

阿什王妃這日卻悶悶不樂,看著阿什王帶著三歲的兒子在她面前嬉戲玩耍,她卻落下淚來。

“霜喬。”阿什王輕輕替她將眼淚拭去。兒子達桑撲入她的懷抱:“阿母哭了,羞羞羞!”

“怎麽了?”成婚多年,他一如當初的溫柔。

她遙望南方,無限悵然,低聲道:“今天是小慈的生日。”

他將她和兒子一並攬入懷中。

她眼眶濕潤,輕聲道:“小慈未滿月便被遺棄,師父撿到她時,繈褓中只有一張寫著她生辰八字的紙條。師父走的時候放心不下,叮囑我要好生照顧她,我卻------”

他在她額頭印下一吻,道:“霜喬,你放心,我一定要替你找到小慈。我已派了人潛往華朝尋訪那崔公子,不久便會有消息傳回來的。”

番外、雪舞蒼原(一)

桓天景三年十月,霍州。

十月末的霍州,已經下了第一場大雪。夜色深沈,行進的大軍踩著積雪發出的聲音,不時驚起鴉雀在黑暗中亂飛。

桓軍久處北地,夜間行軍訓練有素,騎兵先行,早到達預定營地,步兵及糧草隨後。宇文景倫勒馬於道側,看著大軍行進有度,戰敗之痛悄然淡了幾分,對西面的那片土地更多了些熱烈的渴望。

霍州駐軍大將苻風出身一品堂,乃易寒的舊部下,自是早遵密令,趁夜迎出霍州城。見禮後稟道:“末將已將束轅屯營的駐軍秘密遷往金嶺城與庭州屯營,這處屯營較大,容納五萬人不成問題。”

滕瑞早有估算,聞言點頭道:“那就有勞苻將軍帶飛狼營和先鋒營的三萬人去穆家集。”

苻風離去,宇文景倫正待說話,明飛與易寒快步過來。

明飛面上尚有一絲苦楚,但見宇文景倫明亮的眼神掃過來,便強自把這絲苦楚壓下,趨近稟道:“稟王爺,確認並拿下了。據其供認,月戎國內尚不知我軍前來霍州,數日前大軍在安西時,他尚收到命令,命他打探我軍動態、隨時回報,他本欲等大軍到達霍州時再傳出密信,所幸我們截得及時。”

宇文景倫一喜,道:“有勞明將軍了。”

明飛得他一言封為大將,忙下跪謝恩。先前因為替宇文景倫找出月戎派在桓軍中的暗探、並將其秘密擒拿而有的愧疚淡去。惟願桓軍順利拿下月戎,族人少受屠戮,至於月戎可否躲過一劫,他愈了解宇文景倫和滕瑞,愈覺希望渺茫。

滕瑞心思縝密,道:“明將軍,你得迅速傳出密信,只道我軍是正常的西調,大軍尚在安西、朔陵一帶,只有少量人馬來霍州進行正常換防,並無西侵動態。”

明飛自去傳出假信。也許,桓軍突襲成功,總比雙方進行長久的血戰,族人傷亡慘重要好,他也只能這般安慰自己。

宇文景倫、滕瑞、易寒三人並肩而行,滕瑞低聲道:“王爺,時間不多,上京形勢覆雜,我們若不在七日內拿下疏勒府,占據優勢,皇上也無法再替我們遮掩。到時月戎知道我們大軍已到,這場戰事將更艱難。”

“嗯,左執名義上死於裴琰之手,但以皇兄之精明,當可看出不對,軍情一回上京,只怕他會抓住此點大做文章。父皇也是考慮到此點,才給了我一個期限,此次突襲疏勒府許勝不許敗。”

滕瑞沈吟道:“就是不知沙羅王可在疏勒府?他若在,月戎的精兵便會來三至四成,咱們得傾盡兵力在疏勒府才行。他若不在,咱們可分開兵力同時攻打疏勒府、昆陸府和燕然道,這樣後面的戰事會順利許多。”

易寒道:“但沙羅王的騎兵在東線向來來去如風,行蹤無定。沙羅王殺孽深重,怕人行刺,也少在人前露面,可不大好確定他的蹤跡啊。”

“若能拿下沙羅王,就等於拿下了半個月戎,可若讓他溜走,以他之強悍,會給我們帶來極大麻煩。”

宇文景倫雖未去過月戎,卻因一直志在天下,對月戎作過詳細的了解,忽想起一事,道:“疏勒府逢初一是大集會,月戎人對於每年的第一場雪都視為吉祥的象征,會舉行篝火大會歡慶初雪。若是沙羅王帶了手下前來疏勒府,篝火大會上當可看出端倪。”

易寒忙道:“要不我和明飛去探一探?明飛最熟悉情況,一探便知。”

宇文景倫瞇著眼睛望向星空,默默撫摸轉動著食指上的玉指環。

這是他的母妃留給他最珍貴的紀念物。那個全桓國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子,那個能跳出天下最動人舞蹈的女子,她攫奪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這片土地至高無上的君王。縱使她因病早逝,君王仍將深沈的愛給予了她的兒子。

即使他剛在與裴琰的戰爭中敗北,即使朝中支持太子的勢力一直在竭力詆毀和打壓他,但他一紙加急密函,情真意切,隱約提起母妃遺言,仍打動了他的父皇,默許他向西攻打月戎的計劃,同時也替他暫時擋住了朝中的風雨。

只是這一次,他不能再讓他的父皇失望,月戎一定要拿下。

否則,他將再也不能重返上京,不能宰試蔥艹銎

而裴琰加在他身上的恥辱,他終有一日要十倍相還。

月落蕭無瑕偷襲之仇,待他收服月戎之後,也定要慢慢討還。

先收月戎,再收月落,他宇文景倫的鐵騎終有一日要重踏華朝大地!

雪地反射出的幽幽暗光,讓易寒將宇文景倫面上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十五年前元妃親攜幼子登“一品堂”,易寒受其所托,收宇文景倫為記名弟子,並正式將一族人的希望寄托在這位二皇子身上。

而宇文景倫也未讓他失望,桓國二皇子文武雙全,深受帝君寵愛,執掌天下兵馬大權,便是太子也不敢輕攖其鋒。

多年相處,他最了解眼前的這位王爺,見其面上躍躍欲試之色愈來愈濃,忙向滕瑞使了個眼色。

滕瑞微笑道:“王爺可是欲親自前往疏勒府?”

“依先生所見------”

“看來王爺不單想親自一探疏勒府兵力,惑敵之招怕是也已想妥當。但王爺是萬金之軀,還是不宜以身涉險。”

“滕先生,易先生。”

“在。”

“二位認為,此次桓華之戰,我軍敗北,敗因何在?”

自黑水河一路向西,宇文景倫始終沒有觸及過這個話題,此刻坦然相詢,自是已逐漸擺脫敗給裴琰的陰影。滕瑞心中欣喜,道:“從表因來看,月落出兵、後方不穩是導致我們戰敗的主要原因。”

宇文景倫點頭道:“從根本上來分析,兩點:首先,對對手了解估計不足,探子不得力,未查到裴琰竟與蕭無瑕聯手;其次,對民心力量估計不足,二位皇叔所作所為大失民心,讓我們後方不穩,頻受暗襲,糧草無法得到保證,不得不退。”

滕瑞微微躬身:“王爺說得透徹。”

“所以,月戎一戰,我絕不能再蹈覆轍。疏勒府一行,一為探明軍情,二為了解當地民情,本王非去不可。”

見易寒還待再勸,宇文景倫微笑道:“易先生,當年您護著父皇躍馬蒲草澗,擺脫葉護王上萬人馬的追擊,可曾怕過?”

易寒仰頭一笑,豪情頓生:“易寒劍下豈懼區區月戎人?此去定當護得王爺周全。”

月戎並不知桓軍大軍前來且意圖攻打月戎,宇文景倫武功高強,再加上有易寒相護,即使萬一洩露身份,只要不是千軍萬馬,退回想來無礙。滕瑞自戰敗後,深感桓人游牧剽悍之風未除,也有了讓宇文景倫歷練一下的心思,便不再勸,只道:“王爺此去,得喬裝打扮一番,再帶上明飛。商旅之物我自會備齊,其餘飛狼衛我讓他們分批扮成商旅出發。”

“那霍州這邊,就全交給先生了。”

“王爺放心,我會做好安排,只待王爺歸來,便可立即發兵。”滕瑞擡頭看了看,道:“王爺可先休息幾個時辰,在辰時正出發,篝火大會之前便可趕到疏勒府。”

滕瑞自去準備一切,宇文景倫又在束轅屯營巡視一番,正與易寒交談間,忽聽得軍營後方傳來一陣喧擾聲。

宇文景倫眉頭微皺,左軍大將慕容光面帶笑容快步過來,稟道:“王爺,巡夜兵在雪松嶺上發現了雪豹。”

宇文景倫聞言大喜。雪豹皮毛珍貴,骨為奇藥,天下聞名。但雪豹喜寒,一直只在桓國、月戎交界之處的阿息山山頂出沒,只有在嚴冬季節食物缺乏之時方下到霍州的雪松嶺一帶覓食。象這樣初雪季節便有雪豹下山,實屬難得。而要想獵得一只雪豹,獲得它珍貴的皮毛,那將是勇士無比的榮耀。

多年以前,霍州都督曾進貢一件以雪豹皮制成的豹毯,父皇賜給了身體日漸虛弱的母妃,讓母妃度過了一個溫暖的嚴冬,只是她終沒能挺過第二年的春季,傷心欲絕的父皇便讓那件豹毯伴著母妃長眠於皇陵。

若是能再獵雪豹,將豹皮與月戎一起獻給父皇,父皇定不會後悔對自己的信任與寵愛。

而若是能在大戰之前獵得雪豹,也定能振奮軍心、鼓舞士氣。

宇文景倫環顧左右,不單飛狼衛,就連易寒都是一副躍躍欲試之情。宇文景倫朗笑一聲:“沙羅王當年就因空手搏虎而聞名月戎,咱們大桓的勇士可不能比不過區區月戎國的蠻子!”

飛狼衛們大喜,不到片刻功夫便準備好一切。宇文景倫見滕瑞仍未歸來,也等不及與他知會一聲,便帶著眾人上了雪松嶺。

雪夜,森林沈睡於無邊無際的天幕下,一株株蒼翠的雲松如利劍指向星空。宿鳥展翅驚飛,伴著偶爾傳來的野獸嗥叫,愈顯雪嶺森然黑沈。

宇文景倫年幼時便隨桓皇行狩打獵,飛狼衛也極富經驗,在巡夜兵的帶領下找到雪豹的糞便與足跡後,鎖定了其活動範圍。

馬刀帶著冰雪般凜冽的冷光倏然落下,“噗”聲過後,黑羊尚不及哀鳴便倒在雪地之中,殷紅的血瞬間沁染了厚重的積雪。

血腥氣迅速在夜空中彌漫開來,宇文景倫將手一揮,眾人分散隱入陷阱周圍的密林中。

林間寂靜,滿天星鬥在松咒若隱若現,宇文景倫屏住呼吸,如同回到了“回雁關”前與裴琰對決的那一刻。

桓族武士所受的恥辱,只有用鮮血和生命來償還。裴琰,且看你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王者。

蕭無瑕、崔子明,你們也終有一日,要在我宇文景倫面前俯首稱臣。

當那雙幽藍的眼睛伴著腥風悄然逼近,林間所有人收斂了呼吸。

但雪豹並未如預期跌入陷阱,枯枝踏裂的一瞬,它機警地嗥叫一聲,四肢騰空,於空中轉向,撲出陷阱。

宇文景倫當機立斷,第一個撲了出去。

火光大盛,受驚雪豹的嘶嚎聲震得積雪簌簌掉落,長達數尺的豹尾將宇文景倫勢在必得的一刀掃得微微傾斜,再配合它縱撲之勢,宇文景倫不得不在雪地上翻滾數下以避豹爪。

易寒隨即撲到,劍尖直取雪豹幽藍色的眼眸,雪豹痛嚎,血珠自眼眶噴出,染紅了易寒的灰袍。宇文景倫也騰身而起,“白鹿刀”斬上雪豹前爪。

雪豹受傷後愈加兇狠,無奈突不破眾高手合圍之勢。待雪豹嘶嚎聲漸漸衰竭,易寒劈手奪過一名飛狼衛手中之狼叉,暴喝一聲,山間巨響,雪豹也被這聲暴喝震得有些呆滯。易寒力貫雙臂,狼叉如閃電般挺出,深深沒入雪豹咽喉。

雪豹還在猛烈掙紮,宇文景倫手中“白鹿刀”幻出一道眩目的刀芒,自雪豹喉下劈入,血如泉水噴出,裹著牛皮的刀柄停在雪豹腹部,豹爪抽搐幾下,再無聲息。

舉著火把的飛狼衛圍過來,宇文景倫外袍上滿是鮮血,也不在意,他興奮地望著全身灰白、布滿黑斑的雪豹,略喘粗氣,笑道:“也不知那沙羅王與這雪豹相比,哪個更厲害些?”

飛狼衛們哄然大笑,數人擡起雪豹,擁著宇文景倫下了雪松嶺。

待眾人下得雪松嶺,已是日旦時分。束轅屯營外只見稀少的巡夜士兵,所著也皆是霍州尋常軍士服飾,自屯營外望去,渾然看不出桓軍主力已悄悄抵達此處。

宇文景倫對易寒笑道:“滕先生行事,果然叫人放心。”

易寒未及答話,滕瑞手攏玄黑色羽氅,自轅門內出來。

宇文景倫看著飛狼衛將雪豹擡入屯營,向滕瑞笑道:“滕先生,雪豹得獲,乃是祥兆,咱們這次定能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滕瑞只是微微點頭,待眾人遠去,他神情嚴肅,向易寒道:“易將軍,麻煩您去與明飛商量一下行程。”

易寒見狀,便知他有要緊話與宇文景倫說,自入屯營。宇文景倫猶自笑道:“還記得十歲時與父皇去狩獵,父皇親自獵了一頭猛虎,那可是------”

滕瑞打斷了他的話:“王爺。”

宇文景倫這才看到他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忙道:“先生有話請說。”

滕瑞雙手交握,直視著宇文景倫,沈默了一會兒,平靜道:“王爺,滕某不才,得王爺呼一聲‘先生’,卻未能盡到師職,滕某十分慚愧,今日便請辭而去,還請王爺另聘高明。”

宇文景倫大驚,只聽滕瑞又道:“滕某猶記得當日與王爺在上京的約定,要輔佐王爺成為一代明君,統一天下,造福萬民。但桓華一戰,滕瑞未能幫助王爺取勝,更重要的是,王爺待滕某如師,滕某卻未能盡到師傅之職。眼見王爺逞血氣之勇,只願為莽將,不願為明君,瑞痛心疾首,自愧失職,還請王爺放我離去,當日之約定便莫再提。”

宇文景倫這才知滕瑞竟是為自己上山狩豹而不滿,忙笑道:“景倫一時手癢,也為大戰前圖個吉利,先生切莫------”

滕瑞冷冷道:“敢問王爺,您的志向是什麽?”

“一統天下,四海歸心,萬民臣服。”宇文景倫面容一肅,答道。

“再敢問王爺,明君與猛將,區別何在?”

宇文景倫眉頭微皺,若有所思。

滕瑞聲音低沈而有力:“王爺,您若只願為宣王,為桓軍將士心中的戰神,您今日狩獵雪豹,滕瑞不會多說一個不字。可您的志向是成為一代明君。作為人君,駕馭的應該是天下的英雄豪傑,而不是手中的寶刀;要馴服的應該是沙羅王、是裴琰、是蕭無瑕,而不是區區一只雪豹。”

宇文景倫如聞當頭棒喝,面上湧起慚愧之色。

滕瑞語氣十分嚴肅:“裴琰收服崔亮,如虎添翼,說服蕭無瑕,平添數萬精兵;反觀我方,二位皇叔不聽號令,造下無數殺孽,失卻華朝百姓民心。這一增一減,致有我軍戰敗。王爺不吸取教訓,徒逞血氣之勇,在出發探營之前不謹慎行事,反而如此張揚,若是走漏風聲,讓沙羅王有了準備,何談突襲成功,何談順利拿下月戎?異日又拿什麽來與裴琰一戰?!猛將只需遵從號令、勇猛殺敵,人君卻需縱觀全局、謹慎行事、深謀遠慮。王爺若不能棄匹夫之勇,明人君之責,滕瑞不如趁早離去。”

宇文景倫面上羞慚,猛然長揖:“是景倫錯了,多謝先生指點。景倫年輕識淺,還請先生嚴責,景倫定當言行計從。”

滕瑞見他深揖不起,輕輕將他挽起,語重心長道:“王爺,眼下咱們已是背水一戰,再無退路,王爺又要深入險境,更需謹慎行事啊。”

“是,景倫記下了。先生放心,此去疏勒府,景倫定會謹記先生所囑,以大局為重。”

滕瑞本意就是收他野性,見他已幡然醒悟,便不再多說,二人相視一笑,微弱的晨曦中,君臣二人相知之情再濃了幾分。

二人並肩向屯營內走去,宇文景倫側頭間見滕瑞氣度高華、面容清臒,轉瞬想起自己深入敵境後,重兵將托於滕瑞一人之手,心中一動,停步道:“滕先生。”

滕瑞微笑道:“王爺。”

宇文景倫躊躇了一下,終開口道:“嘗聞先生有一愛女,未知芳齡幾何,可曾許了人家?”

滕瑞想起遠在上京的愛女滕綺,不自禁地微笑:“綺兒今年剛滿十九,她被我寵壞,多識了幾個字,頗有些性子,我也不敢輕易替她許下親事,尚未婚配。”

宇文景倫下定決心,取下左手食指上的玉指環,雙手奉於滕瑞面前。滕瑞漸明他意,大出所料,道:“王爺,這------”

宇文景倫神情恭敬,語氣誠摯:“景倫不才,願對先生執人婿之禮,願求滕小姐為景倫正妃,伏請先生應允。”

滕瑞卻有些猶豫,半晌方道:“王爺英才,滕瑞自是求之不得。但小女德薄貌寢,又頗有些性子,以前她就說過,替她擇婿,需得問過她的意思。而且王爺擇妃,求異族之女,只怕皇上那裏-------”

宇文景倫以前就聽滕瑞敘述過這滕小姐之事,雖是小事數樁,卻也覺她頗具賢慧才德,堪為己配。此時聞言,更對這滕小姐有了幾分好奇之心,遂微笑道:“景倫誠心求滕小姐為妻,先請得先生應允,異日回到上京,自當親自向小姐求婚,小姐若不應允,景倫也不會強求。至於父皇那裏,我自會相稟,景倫志在天下各族歸心,選妻更當不計出身,選立賢德,以為天下表率。”

滕瑞心中欣慰,接過玉指環,笑道:“好!王爺厚愛,我就先替小女應下這門親事。”

(未完待續)

番外、雪舞蒼原(二)

月戎族為游牧民族,性喜逐水草而居,後雖逐漸定居,卻不象華朝和桓國多建瓦屋高樓,仍以氈篷和土屋為主。即使是其東部第一大府-------疏勒府,仍多是氈帳和土屋,城墻也僅是一人高的矮土墻,唯有城墻外的壕溝挖得較寬較深,四方城門搭起木橋,以供人馬出入。

月戎人視每年的第一場雪為吉祥的象征,每逢初雪,會在聖潔的雲檀樹下舉行盛大的篝火大會,盡情歌舞,以祈禱阿息山的雪神保佑月戎來年水木茂盛,人丁興旺,牲畜平安。

月戎曾與桓國在十五年前有過一場戰役,其時桓軍領兵的是毅平王,而率領月戎騎兵的便是沙羅王。

沙羅王乃月戎可汗的阿弟,縱橫月戎草原二十餘載,性情狡詐如狐,兇狠如狼,率領兩萬騎兵在月戎草原上來去如風,所向無敵。

毅平王與沙羅王當年一戰,殺得血流成河,最終毅平王憑借人數上的優勢將沙羅王逼至疏勒府、昆陸府和燕然道一帶。月戎可汗不得不緊急上表,向桓國稱臣納貢,桓軍也傷亡慘重,桓皇順勢宣布息戰,兩國此後再無交戰。

多年未有戰事,桓國與月戎民間商貿來往不斷,疏勒府位於兩國邊境,自然成為兩國商人集中進行貨物交易的場所。

桓人習俗,男子過了二十五歲方才蓄須,宇文景倫此番稍作裝扮,貼上胡須,戴上氈帽,與易寒、明飛和十餘名飛狼衛裝扮成桓國販賣銅器的商人,於黃昏時分趕到了疏勒府。

此時疏勒府百姓傾城出動,眾人隨著人流而行,到了疏勒府西門外的草甸子。高聳入雲的雲檀樹下,篝火映紅了半邊夜空。

月戎是擅長唱歌的民族,且民風開朗外向、自由奔放。此時月牙琴歡快而奏,青年男女們皆著盛裝,於雲檀樹下對面而歌。年輕姑娘們以歌聲提問,小夥子昂亮而答。姑娘多問一些關於愛情與富貴、家族與敬老愛幼之類的問題,若是小夥子以歌對答又快又好,姑娘心中滿意,便會向他拋出雲檀樹種。二人悄悄離開人群,增進了解,訂下親事,來年開春種下雲檀樹種,便可舉行婚禮,正式成親。

由於疏勒府靠近桓國,且多有華桓兩國商人來往,故居民多會說中原話,但男女對歌,用的卻是月戎話。宇文景倫學過一段時間的月戎語,聽得倒也不費力,他負手立於攤檔旁,看著熱烈奔放、盛裝而歌的月戎族青年男女,頗覺有趣。

明飛則用心觀察四周情況,不時與來看銅器的人交談,借機刺探,過得一陣,在宇文景倫耳邊輕聲稟道:“疏勒府城中倒是來了一批騎兵,但不能確定沙羅王是否到了此處。”

宇文景倫望著雲檀樹下載歌載舞的人群,裝作欣賞的樣子,微笑著點了點頭,低聲道:“想法子問一下城中的糧食情況,沙羅王若到,糧草必是消耗極大的。”

明飛微笑著轉過頭去,繼續與來購買銅器的人歡笑交談。易寒手攏袖中,微瞇著眼,貌似閑適,全身神經卻緊繃著,隨時準備護著宇文景倫脫離險境。

此時弦月掛在雲檀樹梢,覆著積雪的草甸子上,篝火漸多,歌舞喧鬧,人群擁擠。華桓兩國來的商人趁機擺好攤檔,推銷貨物,氣氛十分熱烈。

宇文景倫自入侵華朝至戰敗後退回黑水河以北,再向西兵發月戎,一直是軍馬匆戎、忙於戰事。這一刻,站在這片將要征服的土地上,望著眼前百姓安居樂業、歡聲笑語的景象,緊繃了幾個月的神經慢慢放松下來。他負在身後的雙手,也隨著歡快極有韻律的月牙琴聲,十指微微敲擊。

笑鬧聲由遠而近,一群年輕人擁著一名紫衣少女自雲檀樹方向過來。紫衣少女雪膚明眸,著傳統的月戎服飾,在小夥子的簇擁下歡快走著,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在經過宇文景倫一行所擺下的攤檔前,紫衣少女忽然停下了腳步,圍擁著她的人便都站在了攤檔前。

紫衣少女眼波流轉,忽然執起攤檔上的一個青銅貯幣盆。她和著音樂的節奏,在銅盆底部歡快敲著,唱道:

“雪神她有智慧的雙眼

她給我們帶來光明和希望

雪神讓我來問問

聰明的小夥子們

你們將用什麽

來將它盛滿?”

她歌聲婉轉明媚,唱完猶在銅盆底部有節奏地敲著,眾人知她在考選伴侶,便皆望向那五六個年輕小夥。

年輕小夥們互相對望,一人便搶著唱道:

“雪神她有廣闊的胸襟

她給我們帶來無盡的財富

美麗的姑娘啊

我將用世上最珍貴的珠寶

來將它盛滿

放在你的帳篷前。”

紫衣少女抿嘴搖頭,眾小夥便都陷入沈思之中。

宇文景倫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雙手也慢慢環抱在胸前。

此時圍在攤檔前的人越來越多,眾人七嘴八舌替小夥子們出著主意,有的小夥子答是牛羊土地,有的小夥子答是美麗的鮮花,有的小夥子則答是一輩子不變的愛情,但紫衣少女皆含笑搖頭。

樂曲漸盛,篝火愈艷,易寒望著眼前的景象,二十多年前雙水橋的燈會依稀閃現。他再看看身邊的明飛,明飛似是也想起了什麽,神情十分溫柔。易寒心中一暖,女兒終可托付良人,自己終能為雙水橋頭那溫婉若水的女子做些什麽,終對得起最初的那份心動,這一生再無遺憾。

眼見只剩下最後一名俊秀的小夥子未曾對答,紫衣少女面上隱有失望之色。

宇文景倫心中想到了一個答案,但他自不能以歌對答,見那名小夥子還在沈思之中,他暗中彈出一粒石子,小夥子擡頭向這邊看來。宇文景倫趁別人不註意,輕輕地晃了晃雙手。

小夥子雙眸一亮,笑了笑,將雙手舉於面前,和著音樂的節奏用力拍了幾下。

待眾人目光都望向他,他清亮熱烈的歌聲響起:

“雪神她有慈悲的心懷

她護佑我們幸福平安

她教導我們要勤勞和善良

美麗的姑娘啊

我將用我的雙手和勞動

用汗水將它盛滿

為你帶來一生的幸福!”

紫衣少女笑容漸轉燦爛,她從腰間的囊中取出雲檀樹種,擲向俊秀小夥。圍觀之人紛紛鼓掌喝彩。

喧鬧中,俊秀小夥向宇文景倫輕輕點頭致謝,牽上紫衣少女的手,在眾人的祝福聲中向篝火走去。

宇文景倫早聽說過月戎民風開放,青年男女並不受禮法拘束,情愛一事熱烈奔放,但也未料到他們一曲定終身,便在眾人面前坦然攜手。他看著那一對走向篝火的戀人,嘴角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這時,旁邊有人笑道:“還是咱們默都護的兒子有出息,能答得這麽好!”

宇文景倫心中一凜,這才知這俊秀小夥乃疏勒府都護默尚的兒子。他正思忖要如何利用這位默公子來刺探軍情時,人群中忽然爆發出如雷的歡呼聲。

雲檀樹前的空地上,數十人抱著柴枝搭起高架,再淋上烈酒,一名老者唱出《雪神祭歌》,將火把擲向高架。

火焰噴上半空,人們紛紛向這巨大的篝火圍攏。宇文景倫一行也被人群擁著推到了篝火前。

月牙琴弦“嚓嚓”而撥,腰鼓“咚咚”而響。月光下,數人領舞,上萬人圍著篝火,踏歌而舞。不多時,眾人同時發出“阿嘖嘖、阿嘖嘖”的聲音,拉步扶肩,排成圓圈,圍著火堆,穿梭往來,火焰一樣激情的舞姿讓所有人融入到這歡樂之中。

宇文景倫不便引人註目地擠出人群,加上歌曲歡快、旋律動人、氣氛熱烈,他也不自禁地隨著人群雙足踏動。易寒及飛狼衛忙都裝作踏舞的樣子,不著痕跡地簇擁在他身邊。

人群舞動間,默公子與紫衣少女舞至宇文景倫面前。默公子向宇文景倫微微一笑,貼在紫衣少女耳邊說了句話。紫衣少女明眸微閃,目光在宇文景倫身上停留了一會,又與默公子笑著舞了開去。

當氣氛熱烈至頂點,雲檀樹方向的人群忽然潮水般向兩邊分開來,音樂也有短暫的停頓。

宇文景倫踏舞間正側頭與易寒說話,感覺到有些異樣,便轉過頭來。

很多年以後,上京巍巍皇宮中的桓威帝,仍清楚地記得他回過頭去的這一瞬。

開始,他以為那是一團跳躍著的火焰,待歡快熱烈的月牙琴再度響起,他這才看清那是一位紅衣少女,從雲檀樹下踏雪隨風,向篝火邊舞來。

這是一個有著濃密烏發的少女,她穿著月戎傳統的紅色圓襟豎領窄袖短上衣,纖腰用豹皮制成的圍腰束住,層層疊疊的紅色百褶長裙隨著麂皮靴一揚一落。

她的烏發並無珠飾,隨著舞姿在風中飛揚。火光照映下,她的身形象雪花般輕盈,似火焰般熱烈。

她的五官濃麗得如同春天的雲檀花,令篝火都失了光芒,讓在場所有盛裝的少女都失了顏色。

她的舞姿矯健輕盈,眼波顧盼流動,如同一頭小鹿煥發著最原始的生命氣息。伴隨著她恣意而熱烈的舞步,還傳來了清脆悅耳的丁丁聲,原來她右足上還系著一串銀鈴,正隨著她的舞步而發出陣陣輕快的敲擊聲。

她似有著魔力,舞到哪裏,哪裏便爆發出如雷的歡呼,人們不由自主地隨著她舞動,年輕人的目光更是追逐著這紅色的火焰,片刻不願移開。

這如同火一樣的精靈,明媚綺麗、自由不羈。她朝著星月、朝著阿息山的雪神,跳躍著、舞動著,充滿柔情也充滿力量,驅散了初冬的寒意。

舞動間,紅衣少女已站在了篝火前。她高高舉起雙手,音樂聲戛然而止。

這時,先前那紫衣少女牽著默公子的手奔向紅衣少女。二人嘀咕了幾句,紫衣少女笑著從一邊的族人手中接過月牙琴,又將一個腰鼓遞給了默公子。

紅衣少女燦然而笑,所有人呼吸有一瞬的停頓,她已“啪啪啪”三下,拍響雙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待她拍擊聲一停,默公子大力快速敲響腰鼓。

“嚓嚓嚓!”緊接著腰鼓聲,紫衣少女撥響月牙琴弦。

伴隨著琴鼓聲,紅衣少女雙臂張開,足尖點地,紅裙快速旋轉,待琴聲停住,她也急速止住了旋轉的身形。她明亮的目光望向人群,忽然啟喉,曼妙而歌:

“阿息山有多高?

雪神她住在哪裏?

雪蓮花盛開在何處?

聰明的勇士啊

誰能告訴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待她歌聲稍停,默公子又快速敲響腰鼓。

“嚓嚓嚓!”紫衣少女笑著再度撥響琴弦。

紅衣少女圍著篝火旋舞一圈,當她經過宇文景倫的面前時,他的目光似也被這團烈焰灼了一下,微微瞇起。

紅衣少女舞回原處,再度放歌:

“花子海有多深?

海神他住在哪裏?

金鱗龍游翔在何處?

智慧的勇士啊

誰能告訴我?”

歌聲漸散,篝火前,紅衣少女雙頰彤紅,她額頭沁出微微細汗,胸脯在火光下一起一伏。上萬人目光都凝在她的身上,茫茫蒼原,僅聽見火焰跳躍時發出的“劈啪”聲。

紅衣少女眼神掃過人群,帶著幾分期盼,幾分熱切。

人人都知她在以歌擇婿,可是她這幾個問題問得太過虛無,在場的所有小夥子們都陷入深思之中。許久過去,無一人能出來應答,紅衣少女面上漸湧失望之色。

紫衣少女走到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同時望了宇文景倫這邊一眼。

宇文景倫心呼不妙,正待悄然後退,紅衣少女已經快步向他走過來。宇文景倫見所有人望向自己,索性手負身後,從容望著紅衣少女。

紅衣少女走至宇文景倫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宇文景倫身形高大、氣宇軒昂,雖作商人打扮,仍掩不住一股尊貴氣派,紅衣少女似是滿意地一笑,再度歌唱,將先前的問題再唱了出來。

宇文景倫嘴角含笑,待紅衣少女唱罷,他裝作思索的樣子,再過一陣,面上露出失望之色,輕輕搖了搖頭。

紅衣少女大失所望,再看了宇文景倫一眼,轉身走回篝火旁。

紫衣少女迎上來,二人再嘀咕了數句,紅衣少女轉過身,她剛舉起雙手,人群一陣騷亂,後方傳來馬蹄聲和隱約的喝斥聲。

紅衣少女與紫衣少女面色大變,紫衣少女貼到默公子耳邊說了句話,與紅衣少女轉身向雲檀樹方向奔去,人群紛紛避讓,二人如蝴蝶翩飛,不多時消失在雲檀樹後。

望著二人遠去,篝火邊的人悵然若失,而馬蹄聲也越來越盛。大隊的戰馬急速沖來,將人群沖得四散避離。

易寒及飛狼衛頓時緊張起來,眾人悄然移動,將宇文景倫護在了中間。

守著攤檔的明飛也悄悄過來,在宇文景倫身旁用極輕的聲音道:“是沙羅王的騎兵。”

這些騎兵策馬直沖至篝火邊,為首之人居高臨下望著默公子,大聲道:“可曾見過一個紅衣少女?!”

默公子眉頭微皺,阿爸雖是疏勒府的都護,但畢竟只是文官,這些殺人如麻的沙羅王的騎兵,實是得罪不起。

他與那紫衣少女阿麗莎以歌定情,一見傾心。雖不知她與紅衣少女的來歷,但這些騎兵來勢洶洶,肯定會對二人不利。他怎肯透出二人去向,便搖了搖頭:“沒見過。”

為首軍官似是有些不信,罵道:“你瞎了眼不成?!我先前明明見著她往這邊來了。”

默公子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話語也有些顫抖:“真、真沒見過,不信你問問他們。”

為首軍官抽了下馬鞭,勒轉馬頭,大聲道:“有誰見過一個十分美麗的紅衣少女?說出來,重重有賞!”

沙羅王稱雄草原,性情兇狠,其手下騎兵如狼似虎,月戎普通民眾避之不及。那紅衣少女如精靈、似仙女,熱情奔放,令人心醉神往。眾人怎舍得讓這些狼虎之兵知道她的去向,站於前排的上千人同時搖頭。

為首軍官狠狠地罵了數聲,馬蹄聲再次響起,駿馬奔騰如風,一群著黑色羽裘的騎兵瞬間便勒馬於篝火前。當先一人面目隱於黑色蒙面布巾後,冷冷道:“找著沒有?”

那軍官低聲稟道:“沒有,屬下明明看到她往這邊來的。”

蒙面人怒哼一聲,勒轉馬頭,帶著手下疾馳而去。騎兵們也紛紛跟上。

宇文景倫眼神閃爍,向易寒壓低聲音道:“你和明飛,去跟上他們!”

番外、雪舞蒼原(三)

篝火大會經此一擾,有短暫的停歇。但不久,默公子大力拍響手掌,樂曲再起,篝火覆旺,草甸子又陷入狂歡之中。

易寒和明飛早已領命暗中跟隨那些騎兵而去,宇文景倫則與飛狼衛們收拾好攤檔。他再在篝火大會細心觀察了一番,待人們盡歡後慢慢散去,一行人夾在擁擠的人群中回了城。

疏勒府西門,把守著大量士兵,從衣著裝扮來看,正是沙羅王的騎兵。宇文景倫一行經過盤查入了城,他在城中問了幾家店鋪,了解了一下酥油、鹽巴的價格和貨量,便帶著飛狼衛住進了事先選好的客棧。

客棧前後幾進,均是土屋。甫入客棧,宇文景倫便命飛狼衛將坐騎全牽去後院,待客棧夥計取來草料餵馬之時,借口草料太差,與夥計吵了起來。

掌櫃聞訊趕來,忙道現在城中上好的草料都被默都護下令征去,眼下又是下雪天,只有這等草料供應,不停告罪,宇文景倫這才作罷。

經過這番察探,宇文景倫心中有了計較,不多時,易寒與明飛也悄悄回了客棧。

易寒進屋,拍去身上的雪花,輕聲笑道:“看樣子,今年的雪會很大,對我們既不利又有利。”

明飛取過紙筆,到宇文景倫身邊坐下,邊畫邊道:“阿克沁大營,在西北門外草甸子的背風處。一直駐紮著少量騎兵,由都衛桑碩統管。他們去的正是此處,堂主和我趁黑進去查探一番,可以確定,沙羅王就在阿克沁大營!”

“可以肯定?!”

明飛直視宇文景倫,緩緩點頭:“我看見了他的赤雪駒!”

“‘赤雪逐風,沙羅威臨’,見赤雪如見沙羅王,加上城中酥油、鹽巴短缺,糧草急征,定是沙羅王到了此處無疑。”宇文景倫微笑道,又問:“能不能推斷他大概帶了多少主力在此?”

明飛久谙刺探之術,又知宇文景倫心思極密,便在紙上將察探來的糧草數、戰馬數、巡騎數一一推演,末了道:“沙羅王精銳騎兵兩萬,此番應該到了六成。”

宇文景倫極為滿意,再想起篝火大會之事,問道:“可曾探知,沙羅王的手下為何要追捕那名少女?”

明飛將寫了字的紙遞到燭火上燒掉,輕聲道:“末將輕功一般,是堂主摸到內營探聽到的。說是沙羅王下了死令,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將那名少女抓回來。抓捕不力,沙羅王還處決了幾個人。現在阿克沁大營的騎兵,分批出來抓捕她。”

宇文景倫思忖片刻,道:“傳令出去,命其餘幾批飛狼衛,在城中散布消息,讓沙羅王的人以為那少女還在城中。”

“是。”易寒過來道:“以沙羅王的嚴命來看,只要他得知那少女還在城中,定會在此按兵不動,有利咱們行動。”

明飛自去傳命,宇文景倫卻又帶著易寒出了客棧。

此時雪雖下得大了,但從篝火大會返來的人們似乎並未盡興,特別是從草原四面八方趕來的粗豪大漢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找上一間酒寮,喝上幾口燒刀子酒,酒到濃時,再吼上幾嗓子。間或有各國商人推銷貨物,也偶有人口角生事、打架鬥毆,疏勒府城中熱鬧非凡。

宇文景倫一路走來,看著城中景象,再想起先前篝火大會,若有所思,不發一言。易寒素來性子淡,也不出聲,只是默默隨他走著。

數人迎面而來,當先一人眼睛一亮,攔在了宇文景倫的面前,拱手見禮,用中原話笑道:“正說要找兄臺一敘,可巧。在下疏勒府默懷義,多謝兄臺一石之恩。”

宇文景倫見正是篝火大會上那位默公子,心中一動,忙也拱手還禮道:“在下元靜,桓上京人氏,默公子不必客氣。”

默懷義笑容極為溫秀,道:“我先前見元兄衣著,便知元兄定是上京世家貴族,果然是元氏高門。”

“元氏雖貴,在下卻非嫡系。”宇文景倫微笑道:“在下只是一名商人,在兩國間販點銅器,混口飯吃,默兄高看了。”

默懷義爽朗笑道:“元兄若真是世家貴族,懷義倒還不敢高攀。懷義素來敬重守信重諾的商人,正是有了商人走南闖北營謀商利,才有了天下貨物之流通、百姓生活之便利。不知元兄可否賞面,與懷義喝上幾杯?”

默懷義相貌俊秀,此番談吐極為不俗,頗有幾分滕瑞之風。宇文景倫又想借他打探散布些消息,見他相邀,正中下懷,客套幾句後,幾人尋到一間幹凈些的酒肆,要了上好的燒刀子酒和烤羊肉,喝將起來。

一番交談下來,宇文景倫對這默公子刮目相看,只覺他與一般月戎蠻人不同,若非知道他是默都護的兒子,便以為他是華朝或是桓國的士子文人。

他知默尚主管疏勒府的經商民刑,而月戎乃游牧民族出身,文官是地位較低的。默懷義言談間對此也頗有不滿,對華桓兩國尤其是華朝頗有向慕之心。

宇文景倫杯到酒幹,狀極豪爽,言語間卻不動聲色地談到:此番由上京遠來月戎之時,見到本國宣王的軍隊敗北返京,只怕上京政局將有大變雲雲。他知默懷義乃默尚的獨子,回去後定會將這些事情無意中透出去,而默尚要統一調度糧草給沙羅王,只要這風聲傳到沙羅王耳中,己方突襲更多了幾分勝算。

待到幾壺酒幹,默懷義俊面酡紅,有了幾分醉意。此時北風忽盛,將酒肆的青色軟簾吹開一條縫隙,默懷義面色微變,急速起身沖了出去。

過了良久,他才又掀簾進來,面色怏怏。他坐回桌前,仰頭喝幹一大杯酒,宇文景倫語帶關切,問道:“懷義,可是出什麽事了?”

默懷義悵然若失,輕聲道:“我以為是阿麗莎,可惜不是。”

“就是先前與你對歌的那位?”

“是。可她不知到哪裏去了,她說下個月再來找我,希望我能早日見到她。”

宇文景倫見他似有幾分傷心,勸道:“懷義不必糾結,世間好女子多的是,你們也只是一歌之緣,萬一她不來找你------”

“元兄此言差矣!”默懷義有些激動,大聲道:“我們月戎人最重承諾,特別是與心愛女子在雪神面前許下的諾言。我與阿麗莎一歌定情,今生今世便不能違背諾言。她一定會來找我的!”

宇文景倫出身皇族,桓人雖彪悍粗豪,卻也不會如月戎人這般當眾直述情愛之事。他喜這默懷義率性直爽,忙起身道歉,默懷義也不在意,二人繼續喝酒,話語投機,盡興後方才作辭。

宇文景倫與易寒回到客棧,明飛又查探了一番回來。宇文景倫見諸事辦妥,第二日一早便下令起囊解馬,一行人直奔東門。

雖尚是清早,又逢大雪,出城的人卻已排起了長龍。城門盤查極嚴,宇文景倫知這些士兵正在搜捕那紅衣少女,便靜靜地列於出城之人隊列之中,在大雪之中緩緩前進。

眼見就要搜到他們這個車隊,忽然鸞鈴聲大動,一匹高頭大馬自街道盡頭直沖向城門。馬上之人紅衣如火,絲巾蒙面,馬鞭揮得震響,片刻間便沖到了城門前。

城門前大亂,許多士兵舉起兵刃,便有軍官大聲喝斥:“上頭有令,不能傷她一根頭發,違令者斬!”

士兵們忙又都收起兵刃,可還沒等他們封鎖道路,紅衣少女已經如一團烈焰,卷出城門。

官兵們急急上馬,馬蹄如雷,追了上去,城門前混亂不堪。宇文景倫等人趁機迅速通過關卡,出了疏勒府,待再走得幾裏路,便揮鞭急行,打馬向東。

剛奔出數裏路,雪越下越大,不到片刻,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加上北風勁朔,刮得人睜不開眼來,眾人縱是久處北方苦寒之地,也行進得極為困難。

風越刮越大,宇文景倫向滕瑞學過望天之術,細心一看,知只怕是遇上了今冬第一場暴風雪,忙運起內力,大聲下令,急速向右前方遠處一個小山丘行進,先避過這陣強風,再作打算。

可還沒等眾人趕到那小山丘的背面,如鬼嚎一般的尖嘯聲震得馬兒站立不穩。宇文景倫回頭一看,只見遠處一條高達雲霄的雪柱在蒼茫大地上呼嘯著移動,宇文景倫心中一沈,大呼道:“是雪暴!下馬,快挖地洞!”

寒風吞沒了他的呼聲,大塊的雪片被風卷著砸過來,馬兒嘶鳴著跪倒在地上。宇文景倫急速下馬,勉力睜開雙眼,只能依稀見到易寒的身影。

他知已來不及奔到那小山丘後,急速擎出馬側寶刀,大喝一聲,寶刀急出,將地面一塊巨石撬起,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土坑。

此時一匹馱著銅器的駿馬已被狂風吹得站立不穩,嘶鳴著倒過來。馬背上的竹簍滾落於地。宇文景倫正運刀如風,大力鏟土,只覺右腿被什麽撞了一下,低頭一看,一個紫衣少女抱住他的腿,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宇文景倫無心去想這少女從何而來,右腿運力將她踢開,易寒也找準他的身影撲近。二人均為當世高手,眼下危殆時刻,運起全部內力,終於在風已刮得二人站立不穩之時,將土坑再挖深了幾分。

眼見那巨大的雪柱越移越近,易寒將宇文景倫用力一推,宇文景倫不曾提防,撲倒在土坑之中。

易寒再是大喝,劍鋒“唰”地連續割破兩匹駿馬的腹部,駿馬哀鳴抽搐著死去。易寒急速解下馬上鞍繩,拋向宇文景倫,大喝道:“接住!”

宇文景倫接住繩頭,正待招呼易寒下坑,腰間忽被一人用力抱住。縱是風雪劇烈,他也仍聞到一股柔軟的清香,定睛細看,忍不住“啊”了一聲。

此時抱住他的,身著紫衫,但眉目濃麗,正是昨夜篝火大會上那名舞出火焰般激情的紅衣少女。

他尚在這一瞬的驚訝之中,土坑邊的易寒雙手如風,將繩索數股合絞,連綁兩具馬屍,又運起雙掌,將馬屍一推。坑中的宇文景倫只覺身上一重,便被馬屍壓在了下面。

他來不及呼易寒下來,又知要靠馬屍的重量來對抗雪柱,便側躺在坑中,死死勒住了手中繩索。

黑暗,暴風,劇雪。宇文景倫一生中從未遇過這等險情,生死一線之間,先前抱住他腰間的少女忽然向上攀移,用力箍住了他的脖頸,雙腿則盤上了他的腰間。

馬兒被開膛後流出的血,汩汩滴下,淌到二人面上、頸間。宇文景倫下意識伸舌舔了一下唇邊的馬血,只聽死命抱住自己的少女在耳邊一笑,聲音如同昨夜篝火大會曼歌時那般動聽:“你怕死嗎?”

宇文景倫不及回答,忽覺地面微微震動,被繩索套住的馬屍也好象要被一股大力掀起,自己就要被這股大力牽得往空中飛去。他忙大喝一聲,真氣運到極致,硬生生拉住了就要被卷起的馬屍。

少女也驚呼一聲,雙臂再收緊些,將宇文景倫的頭和頸抱在懷中。他的頭埋在她的胸前,悶得透不過氣來,卻又隱隱感覺到一種別樣的柔軟。

地面震動愈來愈烈,宇文景倫雙臂漸轉麻木,只是憑著本能勒住繩索。

風象刀一樣自縫隙處刮進來,割得他全身疼痛難當,少女也在低聲呻吟,她好象承受不住這痛苦,抱著他的雙臂漸漸有些失力。

狂風像厲鬼一樣呼嘯、尖叫,耳邊卻又聽見那少女嬌弱的呻吟。宇文景倫迷糊中下意識運力於右手,仍緊勒住繩索,左臂則伸了出去,用力抱住了身前那柔軟的腰。

少女也清醒了些,重新將宇文景倫抱緊,忽然大聲在他耳邊呼道:“多謝了!外鄉人!”

風愈烈,似有雪濤轟卷而來,自每個縫隙處湧入,眼見就要將土坑填滿。宇文景倫大聲道:“抱緊了!”

他手中運力,與少女二人同時將頭埋入一匹馬的馬腹之中。馬兒剛死,馬血尚熱,身軀的冰寒與口鼻處的溫熱,讓二人如在冰與火之間煎熬。但二人都不敢張嘴呼吸,皆知眼下這馬腹內的少量空氣是得以存活的關鍵。只有熬到雪暴卷過,才能重見天日。

迷迷糊糊,冰火交煎,不知過了多久,少女終於憋不住氣,呻吟一聲,大口呼吸。宇文景倫悚然一驚,同時感到地面不再震得厲害,一咬牙,最後的真氣自丹田湧至四肢百脈,他松開手中繩索,身形飛起,頂飛緊壓在身上的馬屍,破雪而出。

白光刺痛了他的雙眸,寒風吹得早已脫力的他站立不穩。雙臂似就要斷掉,麻木得不象長在他的身軀之上。他踉蹌兩步,一頭栽倒在雪暴過後的茫茫雪野之中。

番外、雪舞蒼原(四)

“你醒了?”

宇文景倫瞇了一下眼睛,片刻後,景物逐漸清晰,他笑了笑:“你還活著?”

紫衣少女聞言大笑:“放心吧,我不是僵死鬼,不會拉人墊背的。”她的中原話講得極標準。

宇文景倫掙紮著坐起,但四肢仍有些麻木。紫衣少女用枯枝挑了挑火堆,烈焰騰起,照得她的臉紅艷明媚。她斜睨了宇文景倫一眼:“你沒凍死,算是萬幸,可把我累壞了。”

宇文景倫思緒漸漸清晰,忽然醒覺此時竟是夜間,想起先前遭遇雪暴時尚是清晨,難道自己竟昏迷了一日?

他遇事沈穩,縱是擔憂易寒等人,急於回到霍州軍營,卻也知焦急無益。遂又垂目若簾,神形安靜,不多時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四肢愈暖。

待氣歸九天,他輕籲一聲,緩緩坐了起來。睜開眼,一雙明眸近在咫尺。

“你是什麽人?”明眸中充滿好奇。

宇文景倫微驚,轉瞬微笑道:“在下元靜,自桓國而來,經營些銅器生意,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敢問姑娘芳名。”

紫衣少女冷笑一聲:“我們月戎人的名字,從不告訴說謊的人!”說著執起一根燃燒著的枯枝,帶起火星,擊向宇文景倫前胸。

宇文景倫身形後仰,又向旁側翻,少女撲了上來。過得兩招,宇文景倫便知她武功不高,但提格擊刺間自有一股雄渾的氣勢,使的似是槍招,且是善於馬上作戰的槍術。

少女手中枯枝直取他前胸,他從容側身,微笑道:“在下元靜,此乃本名。”

她再橫擊,他空翻落地後仍是微笑:“在下確是商人,不過做的是替人保鏢的生意。”

少女一笑,火枝在空中旋出一道火影,直擊宇文景倫左肩。

宇文景倫身形凝然不動,右手一探,擒住她的手腕。少女落地,微微前沖,宇文景倫探手將她扶住,和聲道:“只因此次走鏢,所保貨物貴重,有所隱瞞,姑娘莫怪。”

少女松開火枝,拍了拍手,笑道:“綺絲麗,我叫綺絲麗。”

“綺絲麗?”宇文景倫輕聲重覆。

“是,在你們的話中就是‘盛開的雲檀花’的意思。我小的時候,人人都說我象雲檀花一樣美麗,所以就叫這個名字。”綺絲麗展顏一笑,又貼近宇文景倫看了他幾眼,搖頭道:“你雖長得俊,但應該叫元威,而不應該叫元靜。”

宇文景倫用手一摸,才知先前貼上的胡須早已不見,不由苦笑。綺絲麗卻已“唉呀”一聲,跑回火堆邊,宇文景倫也聞到了一股焦味。

宇文景倫看著綺絲麗解下火堆上架著的馬肉,神情有些不忍:“可惜了我這匹上好的白雪駒。”

綺絲麗笑聲隱含譏諷:“好象是你先殺的它,借它躲過雪暴,我不過讓它再救你一次,又何必假惺惺地說可惜?!”

宇文景倫頓知這綺絲麗性情坦蕩,容不得一絲虛偽,大笑點頭:“是是是!倒是我矯情了!”

雪仍在下著,宇文景倫一塊烤焦的馬肉下肚,再恢覆了幾分內力。

綺絲麗吃得也極快,大塊馬肉不多時不見,吃完她似是嫌有些油膩,抓起一把雪,手搓了兩下,卻又面露痛楚,將雪團甩落。

宇文景倫瞥見,面色微變,坐了過來。綺絲麗忙將雙手背於身後,宇文景倫未加思索,雙臂展開,自她腰間環過,抓住了她的雙腕。

此時他的雙臂環住了她的腰,她的頭正好抵在他的胸前,柔軟而清香的感覺令他一怔,慢慢將她的雙手拉到面前。

他低頭看著那被繩索勒得滿是血痕的手,又看了看火堆邊用繩索穿過的大塊馬皮,再環顧四周,輕聲道:“走了多遠?”

綺絲麗抽出雙手,微微一笑:“你太重,我拉得吃力,走不快,估計離先前那裏大概十餘裏路吧。”

宇文景倫想起她在暴風雪中並沒有獨自逃離,而是將昏迷的自己拉到十餘裏外有灌木枯枝的地方,生起火堆,自己才撿回了這條性命,心內感激,正待說話,綺絲麗似是知他所想,笑著捏拳捶了一下他的左肩:“你救了我一命,我救回你,互不相欠!”

宇文景倫坐回原處,笑道:“正是,咱們互不相欠了!”

火焰有些黯淡,綺絲麗再丟數根枯枝,宇文景倫望著火堆,陷入沈思之中。

綺絲麗道:“我是向南邊走的,雪暴由西向東,你的同伴多半難逃一劫。現在大雪還在下,你既然沒事了,天一亮,咱們還得往南走,等大雪停了,你才能往東邊去。”

宇文景倫心憂易寒等人,卻也只能點點頭。

綺絲麗撫了撫肩頭,又打了個呵欠,宇文景倫忙道:“你睡吧,我來守著。”

“好。你看著點,雪夜會有野狼的。”綺絲麗到馬皮上躺下,宇文景倫解下身上貂領冬袍,蓋在她的身上。

綺絲麗並不睜眼,伸出左手,於空中打了個響指,又做了個手勢,正是草原上馬賊慣用的手語:“小子,多謝了!”

宇文景倫笑著搖搖頭,將火堆再挑旺些,不多時,便聽到綺絲麗均勻的呼吸聲。

火焰跳躍,明明暗暗。再過片刻,宇文景倫側頭看了看,綺絲麗已經熟睡,火光映得她雙頰通紅。他註目良久,伸出手去,將貂領冬袍輕輕向上拉了拉。

雪還在無邊無際地下著,宇文景倫恐綺絲麗凍醒,不停加著枯枝,待晨光微現,綺絲麗忽然躍了起來。

她瞇眼看了看天色,道:“只怕還有大風雪要來,這裏不能再呆,咱們得趕緊往南走。”

宇文景倫望了望東邊,心頭微嘆,忽覺肩頭一暖,正是綺絲麗將貂領外袍披回他的肩頭。

二人雖是初識,卻共經生死劫難,又互相守護,都覺如同相識多年,不由同時而笑。

晨光中,綺絲麗笑容明媚,縱是漫天風雪也遮不住她的麗色,宇文景倫不由呼吸微窒。

積雪厚重,寒風勁朔。二人一路向南,行進極慢,綺絲麗內力不足,走得個多時辰,停了下來,手撐腰間,大口喘氣。

宇文景倫知得在天黑前找到能避風雪並有幹柴的地方,不然二人便會斃命於雪野之中。見綺絲麗面色發白,站立不穩,他步子一橫,在她身前蹲下。

“抱穩了。”綺絲麗尚未反應過來,宇文景倫已將她負起。

綺絲麗喘氣道:“這樣下去,你也會走不動的。”

宇文景倫並不說話,踏雪而行。走得十餘裏,他步伐漸緩,綺絲麗微微掙紮了一下,想要落地,宇文景倫雙腕用力,她動彈不得。

綺絲麗凝目望著他的側面,忽然抱緊幾分,貼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小時候,父――阿爸喜歡背著我這樣走來走去,然後叫我唱歌給他聽。”

宇文景倫喘氣笑道:“那你唱來聽聽,不過我可沒你阿爸年紀大。”

綺絲麗微啐一聲,面頰飛紅,又過了片刻,起喉而歌,歌聲如同四月的春光,驅散了漫天風雪。

這般在歌聲中走走停停,黃昏時還未找到能避風且有幹柴的地方,而雪仍不停息,二人都有些不安。

綺絲麗看了看四周,道:“我記得以前這裏有個草圍子的,應該住著有人,怎麽不見了?”

“只怕是見有大雪,搬到別處去了。”宇文景倫喘氣道,話罷,忽然面色微變,又聽了一會,道:“你聽!”

綺絲麗聽了聽,忙從他肩頭跳下,二人循著那微弱至極的聲音折向西面,走出數百步,終看到一頂倒塌於積雪下的氈帳。

二人奔過去,宇文景倫撥開積雪,拔出靴間匕首,“嘶”地劃破氈帳,嬰兒的啼哭聲愈發清晰。

一名月戎女子被帳氈的木柱壓住,身體僵硬,但她身形卻似是極力弓起,顯是要護住什麽。宇文景倫蹲下用力將這女子屍身翻開,一名用毛氈包裹的嬰兒正發出微弱的低啼,如同即將死去的幼獸。想是大雪壓倒氈帳,做母親的只來得及護住孩子,自己卻命斃黃泉。

綺絲麗“唉呀”一聲,急速將嬰兒抱起,宇文景倫掏出火摺子,尚未生火,綺絲麗見嬰兒凍得奄奄一息,情急下解開自己的衣衫,將嬰兒緊貼在胸前。

待火生旺,綺絲麗坐於火堆邊,卻仍將嬰兒緊捂於胸口,又急道:“快,找找看有沒有羊乳。”

宇文景倫在被積雪壓倒的氈帳中找出一罐結了冰的羊乳,架在火堆上,回頭道:“得等等才―――”

綺絲麗懷中,那嬰兒無力地張著小嘴,尋找著、吸吮著,許是找不到母親的味道,啼得更急。

綺絲麗擡頭急道:“快點―――”見宇文景倫的目光停在自己胸前,她話語一頓,雙頰通紅,宇文景倫“啊”地一聲,慌忙轉過身去。

他雖未娶正妃,府中卻早有姬妾數名,只是他一心撲在軍國大事之上,於男女之事上極淡,卻非不通情事之人。但此刻,他忽有些緊張,又似神游天外,眼前閃現的總是綺絲麗胸前那一抹艷麗。

待瓦罐中的羊乳騰騰而沸,他才悚然驚醒。綺絲麗也擡起頭,但面頰仍是彤紅,語帶嬌嗔:“這麽燙,他怎麽喝?!”

宇文景倫慌忙提下瓦罐,深埋於積雪中,再從氈帳中尋來碗匙,倒了羊乳,不停吹氣,又用嘴唇抿了抿,覺不再滾燙,將湯匙遞至綺絲麗胸前。

那嬰兒早已哭得沒了聲息,羊乳滴入他口中,他也只是微嚅雙唇,許久才喝完一湯匙。

待幾湯匙羊乳餵罷,嬰兒氣息漸穩,綺絲麗松了口氣,擡頭笑道:“雪神保佑!”卻見宇文景倫滿頭大汗,七尺男兒握著小湯匙,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甚是滑稽,不由哈哈大笑。

她笑時身形抖動,湯匙中的羊乳便滴在嬰兒面上,嬰兒不適大哭,宇文景倫忙用左手去拭,恰好綺絲麗一動,他的手便觸到了她的胸脯。

宇文景倫急速收回左手,“蹬蹬”退後幾步。綺絲麗先是“啊”了一聲,轉而見宇文景倫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不由抿嘴而笑,將嬰兒往宇文景倫懷中一遞:“你抱著,我來餵。”

宇文景倫茫茫然接過嬰兒,綺絲麗迅速掩好衣襟,接過湯匙,舀了羊乳慢慢餵著,嬰兒再喝數匙,閉上雙眸。

綺絲麗從宇文景倫懷中抱起嬰兒,輕聲哼著,嬰兒片刻後便沈沈睡去,她心中喜悅,擡頭向宇文景倫微笑。

火堆照得她的紅唇嬌艷欲滴,美艷奪目。宇文景倫不時強迫自己轉頭,但過得一會,他又回頭,望著綺絲麗,望向她懷中的嬰兒。

綺絲麗輕拍著嬰兒,擡頭看了看天色,道:“今晚就歇在這裏吧,此處避風,又有枯柴。”

宇文景倫將馬肉烤好,又從氈帳中找到一囊酒,剛舉囊待飲,綺絲麗一把搶過,仰頭喝了口,又擲回給他。

他探手接過,見綺絲麗並無避諱,也仰頭而飲。二人吃著羊肉,喝著烈酒,綺絲麗不時拍著懷中嬰兒,偶爾輕笑,如草原駝鈴。

“綺絲麗。”酒飲數輪,他終喚出她的名字。

“元――靜。”她與他對望,眸中似有兩團小火苗在跳躍。

他問道:“沙羅王為何要追捕你?”

綺絲麗微楞,低下頭,再擡頭爽朗而笑:“我偷了他的寶貝,他自然要抓我回去,好尋回寶貝。”

“你是馬賊?”想起她之前的手勢,宇文景倫微笑道。

綺絲麗笑得前仰後合:“是,我是碩風部的。我們碩風部的馬賊,連沙羅王也不怕。”

宇文景倫知碩風部是月戎八部中最善騎術的一部,也多出馬賊,見綺絲麗笑得無拘,脫口而出:“不知你們碩風部的馬賊,是不是個個都有你這麽美麗?”

綺絲麗笑聲漸止,與他靜靜對望。

火堆傳出“劈啪”之聲,她忽然微笑:“我美嗎?”

“美。”宇文景倫也不知素來威肅的自己此刻為何如同稚嫩的少年。

“我什麽樣子最美?”她盯著他。

宇文景倫嘴唇微張,尚未成言,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一聲淒厲的嗥叫。

暗夜裏迎著風雪的嗥叫,先是悠長的一聲,而後是數十聲,再後來,茫茫雪野,唯有這淒厲的嗥叫聲在不停回響。

幽綠的光點由遠而近,宇文景倫霍然起身,綺絲麗也眉間凝寒:“是狼群!”

幽綠的眼眸成群逼近,宇文景倫見圍攏來的竟有三十餘只之多,倒吸了口涼氣,匕首急揮,斬斷氈帳的木柱,架於火堆上,火勢大盛,狼群微微後退。

這是一群灰褐色的野狼,頭狼尤其高大,它耳朵直立向前,尾部橫直,幽綠的眼眸盯著火堆邊的二人,似是只待火堆稍暗,便要撲上,將獵物撕成粉碎。

宇文景倫將綺絲麗拉得靠近火堆一些,又護在她的前方,可狼群逐漸散開,將二人及火堆圍住。

宇文景倫眼神淩厲,緊盯著為首的頭狼,恨恨道:“可惜沒有弓箭!”

頭狼也緊盯著火堆邊的二人,眼見它慢慢揚身低頭,宇文景倫也凝神靜氣,刃橫胸前,隨時準備對抗這兇狠不下雪豹的野狼王。

火光稍有黯淡,頭狼喉間嗚嗚數聲,狼群逐漸逼近。

綺絲麗眼角瞥見腳邊的酒囊,急忙俯身,將酒囊內的殘酒倒向火堆,烈焰騰空,狼群受驚,退了開去。

宇文景倫趁這功夫,又往火堆中加了幹柴,狼群卻不甘心,頭狼數聲嚎叫,又慢慢圍了過來。綺絲麗懷中嬰兒被狼叫聲驚醒,連聲啼哭。

僵持一陣,宇文景倫環顧四周,眉頭微皺,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夠柴燒,我把那為首的家夥斬了才行。你留在這處,多加小心。”

綺絲麗點頭:“好。”

又道:“小心點,這是阿息山的野狼,很兇狠的。”

宇文景倫傲氣勃發,朗笑道:“我若怕了一只野狼,日後何以面對天下人?!”

綺絲麗微微仰頭,火光將他的側面映得有層金色光芒,她心中一動,他已拔身而起,如閃電般攻向頭狼。

血光四濺,嗥聲淒厲。

宇文景倫單手持刃,數個起落,斬殺三頭野狼,可那頭狼卻忽不見。

十餘只野狼將他圍住,斬鬥間他忽知中了頭狼調虎離山之計,心中一沈,也不顧有一頭野狼縱起咬向自己的左臂,短刃自擋在前面的野狼喉間劃過,腰急擰,撲向火堆。但他剛騰起身,又有數頭野狼撲向他,血光和著嗷叫,再有野狼斃於刃下,但他真氣受阻,落於地面。

火堆邊,頭狼已距綺絲麗不過數尺。綺絲麗懷抱嬰兒,嬰兒哭得極大聲,綺絲麗本能下低頭拍了拍他,火焰恰於此時有些暗,頭狼瞅準時機,撲向綺絲麗。

綺絲麗一個翻滾,急速避過這一撲,正好滾到了火堆邊,火苗卷上了她的裙擺,頭狼懼火,只能退開來,但猶自露出森寒的狼牙,緊盯著綺絲麗。

宇文景倫也撲了回來,見她無恙,松了口氣,正待再撲向頭狼。綺絲麗忽然靈機一動,將外衫連著外裙脫了下來。

她將衣衫點燃,那衣衫極為助火,火苗轟然騰起,綺絲麗此時只著內衫,左手抱著嬰兒,右手揮舞著著火的衣衫,向宇文景倫笑道:“咱們合作一下,如何?”

“好!”

雪地中,一人揮舞著著火的衣衫,如烈焰在夜色下起舞;一人刃起寒光,追逐著因懼怕火光而稍有躲避的狼群,狼血四濺。

待衣衫將要燃盡,宇文景倫左手環上綺絲麗腰間,長喝一聲,震得狼群不敢進攻,他已閃回火堆邊。

此時,已有十餘頭野狼斃於刃下。

二人這番配合,極為痛快,不由喘氣相視而笑。說也奇怪,綺絲麗懷中的嬰兒此時也止了啼哭,反而睜大一雙眼睛,看著二人。

眼見狼群仍未散去,頭狼眼中綠光越發幽森,宇文景倫脫下自己外袍,遞給綺絲麗,道:“再來!”

待最後一匹狼嗚咽抽搐著死去,綺絲麗已近脫力,癱坐於雪地之中。

格殺野狼不比與高手過招輕松,宇文景倫內力也消耗極巨,他轉過身,看著癱坐於地上的綺絲麗,喘氣笑著向她走來。

一陣寒風吹過,綺絲麗外衫已去,瑟瑟發抖。宇文景倫俯下身,運力將她抱起,大步走回火堆邊。

待走到火堆邊,他雙膝一軟,跪於地上。綺絲麗也再無力氣,只能依在他的懷中。

雪,仍在下著。宇文景倫慢慢將綺絲麗抱緊,縱是寒風呼嘯,二人仍能聽到對方劇烈的心跳聲。

番外、雪舞蒼原(五)

此般相依,風雪雖烈,二人卻不覺寒冷。急速跳動的心相隔如此之近,對方身上氣息中人欲醉,一時都不知身在何方。宇文景倫暫時忘卻數萬大軍、艱難重任,只有滿懷溫香,綺絲麗也覺便是此時再有狼群,也絲毫無懼。

輕哼聲將二人驚醒,同時低頭,只見那嬰兒正睜大眼睛,似是好奇地盯著二人,看得一陣,許是覺得不是母親,小嘴便張開欲哭。

綺絲麗忙輕拍哄著,宇文景倫又去熱了羊乳,待嬰兒喝飽睡去,二人同時擡頭,對望片刻,又同時壓低聲音大笑。

直至此時,緊繃了半夜的神經終得以舒緩。二人笑罷,在一塊木板上並肩坐下,宇文景倫稍稍猶豫,拍了拍左肩,綺絲麗臉頰微紅,但仍輕輕靠上了他的左肩。

過得一會,綺絲麗忽然好奇心起,低頭看著嬰兒,道:“你猜,這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宇文景倫看了看,微笑道:“長大了是個勇士。”

“我覺得是個女孩,咱們碩風部的女子,並不比男兒差。”

二人對望片刻,宇文景倫笑道:“要不,咱們打個賭?”

“賭什麽?”

“輸了的講笑話,直到把贏了的逗笑為止。如果沒有逗笑,就罰唱歌。”

“好。”綺絲麗頗覺有趣,忙應了,又去解嬰兒的繈褓。可剛解開一根束帶,便停了下來。

宇文景倫見她停下,問道:“怎麽了?”綺絲麗不答,他側頭一看,只見她面頰暈紅。他省悟過來,本能下想大笑,強自忍住。

綺絲麗和碩風部的大嫂大嬸們相傳佳,也曾幫她們帶過孩子,並非沒有見過男嬰與女嬰的區別。可此時,要她當著一個年輕男子的面去分辨男嬰女嬰,縱是性情豪爽如她,也覺有些羞窘。可聽到宇文景倫壓在喉間的笑聲,她性子受激,嗔道:“有什麽好笑的?”轉過身去,解開了繈褓。

她低下頭,雙肩有些微僵硬,片刻後又系好繈褓,轉過來笑道:“我贏了,是個女孩!”

宇文景倫視線不曾離開她片刻,看得清楚,哈哈一笑,右手忽然擊出,綺絲麗上身後仰,手中一空,宇文景倫已將嬰兒抱了過去。

綺絲麗大窘,宇文景倫解開繈褓一看,大笑道:“原來碩風部的馬賊,不但長得美,還會耍賴,哈哈―――”他未笑完,懷中嬰兒忽然大哭,伴著哭聲的是一泡急尿,濺得極高,悉數射在宇文景倫胸前。

宇文景倫笑聲頓住,高高舉起男嬰,望著胸前濕漉漉的一大片,極是狼狽。

綺絲麗指著他,笑得前仰後合,險些岔氣,半天方才稍稍止住。見男嬰還在大哭,她忙接過,可視線掠過宇文景倫胸前,再度大笑。宇文景倫不由也是苦笑。

綺絲麗此時雙眸彎彎,頰染瑰紅,宇文景倫看得癡了,忽覺若是能每日看到這樣的笑容,便是被多淋幾泡童子尿,那也無妨。

綺絲麗漸漸笑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先前與狼格鬥,本有些脫力,笑著笑著身子一低,依在了宇文景倫胸前。

宇文景倫忽覺心跳一陣加快,片刻後,嘴角漸湧微笑,雙臂慢慢展開,正待將她擁住,卻聽得一串急響,臭氣薰鼻。二人急速分開,只見男嬰小臉漲得通紅,自是拉出了大便。

這個夜晚,二人手忙腳亂,男嬰餓了、拉了都是大哭,宇文景倫一時熱羊乳,一時到氈帳中尋找幹凈的尿布烘熱,還要顧著火堆不滅,又怕綺絲麗和男嬰不抗風雪,重新架起氈帳,竟覺比指揮一場大戰還要吃力。

二人只能趁男嬰睡著的間隙輪流打個盹,綺絲麗有些支撐不住,又不肯獨自酣睡,宇文景倫索性拂了她的睡穴,左手抱著男嬰,右臂將她攬於肩頭。篝火跳躍,風雪呼嘯,他聽著身邊之人的呼吸聲,忽然想起幼時承歡母妃膝下的日子,只覺心頭某處變得很軟很軟,從未有過的柔軟。

次日清晨,宇文景倫到帳中找出幾件舊外衫,二人穿上,又在附近查看了一番,未見其他牧民,無法找到這名男嬰的親人。此處幹柴不足,且有野狼出沒,二人只得將那女屍埋於雪地之中,抱了男嬰,繼續南行。

風雪仍是很大,又要顧著嬰兒,這番行進更慢,到了中午,二人在大雪中迷了方向,所幸誤打誤著,找到一處被牧民遺棄了的草圍子,方才略喘了口氣。

宇文景倫縱是內力高深,這三日下來也覺支撐不住,綺絲麗更是面色發白,見這破草圍子避風極佳,幹柴又足,二人便索性不再南行,在草圍子住下。

到了晚間,綺絲麗有些受了風寒的跡象,宇文景倫找來幹草鋪上,將她強按著睡下,抱著男嬰守於她身邊。

次日清晨,綺絲麗醒轉,一縷陽光從草圍子外透進來,她眼睛微瞇了一下,喜得坐起,道:“雪停了。”

她一轉頭,只見宇文景倫正抱著男嬰斜靠在木柱上,睡得極香。陽光熹微,她長久望著他的眉眼,目光不曾挪開半分。

他的呼吸很均勻,縱是熟睡,仍給人一種沈穩威肅的感覺。綺絲麗慢慢伸出手去,卻不敢碰觸他的面頰,只在空中虛畫著他的眉眼,片刻後搖了搖頭,低聲道:“睡覺也這麽嚴肅,你還是笑的時候俊一些。”

宇文景倫懷中的男嬰忽然睜開雙眼,輕聲哼哼,似是表示讚同。綺絲麗吐舌一笑,又將食指豎於唇前:“別吵醒他。”

男嬰極是配合,咂了咂嘴,又合上眼睛。綺絲麗松了口氣,擡起頭,正對上宇文景倫略含笑意的雙眸。

她覺自己心跳似是停了一下,偏身子僵住,不能移動。

她與他就這麽對望著,都覺似有話要說,又似是想避開對方的目光,可直到男嬰再度啼哭,才都慌慌然收回目光。

男嬰已近半歲的樣子,吃飽喝足了便精神十足,一時望著宇文景倫嬉笑,一時又伸手去拽綺絲麗的長發。

陽光燦爛,寒風漸息,這一日,二人與男嬰玩耍著,誰也沒有提出一個“走”字。待到夜色降臨,綺絲麗望著熟睡的男嬰,輕聲道:“元靜。”

宇文景倫拍了拍左肩,綺絲麗抿嘴一笑,靠上他肩頭,道:“得給他取個名字。”

宇文景倫想了想,道:“他是我們在風雪中撿到的,你們碩風部男子多姓跋野,叫他跋野風吧。”

“跋野風?”綺絲麗念了一遍,點頭道:“好。”

她心中有話,便覺當說出來,縱是有些害羞,也只遲疑少許,終擡頭看著宇文景倫,道:“他已經沒有親人,我得把他帶在身邊,你若是回了桓國,以後還會來看他嗎?”

她的目光熱烈得如同身邊的火焰,宇文景倫熱血上湧,脫口而出:“會!”

綺絲麗呼吸有些急促,正待說話,夜風中隱隱傳來馬兒嘶鳴聲。不一會,馬蹄震響,似是有上百騎正往此處而來,宇文景倫倏然清醒,忙踢滅火堆,將綺絲麗一拉,隱於角落。

馬蹄聲越來越近,還有人在高呼,綺絲麗側耳聽了一下,大喜呼著奔了出去。宇文景倫來不及拉住她,聽她用月戎話相呼,竟是“思結舅舅”。

他對月戎情況作過了解,覺得“思結”這個名字似是聽過,仔細一想,記起這思結正是碩風部有名的馬賊,統領上千騎在月戎草原南部來去如風,似是還曾與沙羅王有些過節,沙羅王也拿他沒轍。

他放下心來,抱著跋野風走出草圍子。

一名貂帽灰裘,四十多歲的粗豪大漢坐於馬鞍上,綺絲麗奔近,大漢手中馬鞭“啪”地一響,擊向綺絲麗面容。

宇文景倫在後看得清楚,面色一變,身形急閃,在馬鞭要擊上綺絲麗面容時拽住馬鞭,怒道:“住手!”

大漢微驚,手中用勁,宇文景倫運起內力,待運至七成,大漢頂不住,眼見就要被從馬鞍上扯落,綺絲麗哈哈大笑:“思結舅舅,以後看您怎麽吹牛皮,再吹牛皮,我就拔了您的胡子。”

宇文景倫忙收回內力,松開馬鞭,思結在馬鞍上搖晃了一下,方才穩住身形,他斜睨著宇文景倫,冷冷道:“這小子是什麽人?”

綺絲麗笑著奔近,拉住他的衣袖,道:“您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思結瞪了她一眼,道:“你把大家急死了,還好意思笑,回去我非得抽你幾鞭子不可!”

綺絲麗嘻嘻笑了笑,轉身拉過宇文景倫,笑道:“是他救了我。”

思結面上仍有氣,但目光柔和了許多,淡淡道:“走吧。”

有手下牽過駿馬,綺絲麗踏蹬上馬,宇文景倫猶豫片刻,將跋野風遞給了她。綺絲麗笑容微僵,宇文景倫縱是萬般不舍,仍輕聲道:“你既與親人重聚,我們―――”

話未說完,思結策馬過來,俯身抓住宇文景倫右肩,怒道:“羅嗦什麽,上馬吧。”宇文景倫不便相抗,本就舍不得作別,便坐於思結身後,眼光不時望向前方的綺絲麗,心中卻百般安慰自己:並非不顧軍國大事,只是風雪剛息,又是深夜,索性去碩風部歇上一晚,明日借得馬匹再回霍州不遲。

奔得半夜,已可見前方篝火點點,自是早有人回去報信,歡呼聲陣陣,馬蹄急急,許多人迎了出來。

綺絲麗極為興奮,攝唇而呼,又大叫道:“我回來了,綺絲麗回來了!”火光將她的臉映得通紅,她策騎奔向迎接的人群,同時揮舞著手中的馬鞭,她的黑發在風中起舞,宛如火焰。

思結大笑著回頭,拍了拍宇文景倫的肩膀,道:“她美不美?”

“美。”宇文景倫望著綺絲麗的身影,輕聲道。

思結笑得極為驕傲,又嘆道:“可惜就是脾氣大了點,動不動就要拔我的胡子。”

是夜,雪原上歌聲悠揚,篝火燦爛,慶祝綺絲麗躲過雪暴,平安歸來。

思結知宇文景倫身手高強,又救了綺絲麗一命,對他極為和悅,請他坐在自己身邊,還命人取出了月戎人最喜喝的烈酒。

不多時,人們便圍著篝火起舞,熱烈的氣氛將暴風雪帶來的陰霾一掃而空,也讓宇文景倫想起了幾天前疏勒府篝火大會的情形。他微微而笑,飲下一碗烈酒,又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和綺絲麗一起出現在篝火大會上、與默懷義一曲定情的少女阿麗莎。

他知篝火大會次日清晨,是阿麗莎和綺絲麗對換衣衫,引開守城的士兵,綺絲麗才借機躲在自己馬隊中出了城,也不知這阿麗莎是如何擺脫沙羅王的追捕回到碩風部的。

他正想著,那邊綺絲麗和阿麗莎笑著咬了會耳朵,阿麗莎奔向場邊。不多會,腰鼓陣陣,琴聲連撥,宇文景倫本是低頭飲酒,聽得音樂有些熟悉,心頭一陣劇跳,擡起頭來。

篝火燦爛,他的眼中卻只有那比火焰還要熱烈舞動著的身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嚓嚓嚓!”

她如世間最自由無拘的靈魂,在烈焰邊起舞,旋舞間,她的目光始終與他膠著。她仿似在展翅高飛,歌聲也在雪野上空飛翔:

“阿息山有多高?

雪神她住在哪裏?

雪蓮花盛開在何處?

聰明的勇士啊

誰能告訴我?”

花子海有多深?

海神他住在哪裏?

金鱗龍游翔在何處?

智慧的勇士啊

誰能告訴我?”

綺絲麗唱著舞著,在宇文景倫面前停住腳步,她的胸微微起伏,嘴角含笑,目光卻無比溫柔,靜靜地望著他。

宇文景倫恍如置身夢中,這一刻,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重任,他無法抗拒這火焰般的激情,緩緩站了起來。

男兒清亮的歌聲在雪野上遠遠傳開去:

“阿息山是世間最高的山

雪神她無處不在

雪蓮花盛開在人們心中

美麗的姑娘啊

你就象雪蓮花一般美麗

我要一生守護著你

花子海是世間最深的海

海神是水之靈魂

金鱗龍在每一滴水中游翔

美麗的姑娘啊

你就象水一般溫柔

我要做那金鱗龍

永遠不離你的身邊!”

綺絲麗眼中似有波光在閃,她輕輕地擲出手中的雲檀花種子,人們見部落中最讓人寵愛的姑娘終於找到情郎,震天歡呼。思結更是不停摸著面上胡須,哈哈大笑。

笑聲中,綺絲麗牽住宇文景倫的手,帶著他離開人群,向遠處的帳篷走去。宇文景倫不知自己是飲酒醉了還是心醉了,一路走來,腳步輕飄,宛如走在雲端之中。

歌聲笑聲越來越遠,帳篷中,他慢慢擁住她,低下頭,吻上了她嬌艷的紅唇。

她的唇,飽含少女的清香,柔軟得象早晨帶著露珠的花瓣。他的心中似被什麽裝得滿滿當當,從未有過的喜樂在體內膨脹,仿佛就要炸裂開來。

他將她輕柔地放在氈毯上,纏綿地吻上她的肌膚,她羞澀而熱烈地回應著,小鹿般的長腿盤上他的身軀。

他再也無法控制體內的激情,除盡衣衫,再將她最後一件衣裳用力扯去,丟於一邊。

她緊閉著雙眸,面頰紅得那般動人,他心醉神迷,覆上她的身軀。

“元靜―――”她喃喃輕呼著他的名字。

他身子微僵,愧意一閃而過,低下頭,封住了她的雙唇。

“哇―――”急促的啼哭聲響起,讓正要一力而下的他停住了動作。

宇文景倫眉頭微皺,欲待不理,可帳內一角的跋野風堅持不懈地放聲嚎哭。

他恨恨地哼了聲,跋野風哭得愈發大聲.綺絲麗也清醒了些,偷眼看了看宇文景倫的神色,低聲道:“我忘了他在這裏了。”

宇文景倫只得起身披好衣衫,綺絲麗紅著臉將跋野風抱過來,他忍不住輕擰了一下跋野風的面頰,跋野風自是哭得更加厲害。

綺絲麗又害羞又覺好笑,只得將他一推:“快拿羊乳過來,他定是餓了。”

待這壞了好事的小子再度熟睡,宇文景倫也平靜下來,再想起自己對綺絲麗這般隱瞞,倒又有些慶幸未草率行事,玷汙她這份純凈的感情。看來只有收服月戎以後,再求得她的諒解,納她為妃,方不負這一番情意、這般生死相交之心。

這般想著,他將綺絲麗抱在懷中,撫著她如瀑布般的黑發,在她耳邊輕聲喚道:“綺絲麗。”

“嗯。”

“等我。”

她有些驚慌,緊攥住他的手:“你要走嗎?”

“我還有未做完的事,這是我的責任,我要去完成。但這件事了,我必會回來找你,我想正正式式地娶你。”

綺絲麗擡頭望著他堅毅的神色、溫柔的目光,終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是這麽短,二人靜靜依偎,不知不覺便是天亮。

怕驚動思結,綺絲麗悄悄牽出一匹駿馬,領著宇文景倫出了部落。晨光中,二人慢慢走著,他舍不得上馬,她也說不出一個字。

再走數裏,宇文景倫終狠下心,用力抱了抱她,道:“綺絲麗,你等我。”

綺絲麗緊抱住他的腰,輕聲道:“可我還欠著你一個笑話沒說,怎麽辦?”

“以後說吧,日子長著。”

“不,我現在要說。”她仰頭看著他。

“好,你說,我聽著。”

她抱著他,說著笑話,可說著說著,她卻落下淚來。宇文景倫心中酸楚,忙伸手替她拭淚。綺絲麗卻忽將他一推:“上馬!”

他踏蹬上馬,她已擦幹淚水,仰面燦然而笑:“我不會說笑話,還是唱歌吧。”

宇文景倫未及說話,她已用力拍上馬臀,駿馬一聲長嘶,揚蹄而奔。

馬蹄踏破滿野白雪,宇文景倫策騎而奔,十餘裏過去,他耳邊仍回響著她的歌聲:

“天上的雄鷹飛得再高

它也要回到崖洞中休息

遠行的人兒啊,你走得再遠

也要記得這裏有人在等你―――”

番外、雪舞蒼原(六)

宇文景倫心中酸楚,強自抑住,急急打馬而行。雪後初晴,坐騎又是千裏挑一的駿馬,行得一日,便趕到了兩國交界處。

眼見天色漸黑,前方又是阿息山,正猶豫要不要黑夜過山時,忽見前方有幾騎過來,他忙將氈帽拉下些,緩緩而行。

那幾匹馬奔得很急,宇文景倫面向另一側。可當其中一人策騎而過時,他眼神掠過,急忙咳嗽。那人身子一震,勒馬回頭,宇文景倫將氈帽除下,望著他微微而笑。

馬上那人正是明飛,他乍見宇文景倫,大喜不已,但此處尚是兩國邊境,不便行禮,只向他點了點頭,又招呼前面幾名飛狼衛回轉。眾人心中狂喜,急忙擁著宇文景倫回轉霍州軍營。

一路上明飛細稟,宇文景倫才知那場雪暴,除了自己得以幸存,就只易寒仗著武功高強、明飛熟悉地形而逃過一劫,其餘飛狼衛均已在雪暴中失蹤。

明飛避過雪暴,便四處尋找宇文景倫,未果後回轉霍州。滕瑞得稟,急派飛狼衛喬裝打扮,冒著暴雪入月戎尋找宇文景倫。但眾人一直在當日那處附近尋找,兩日後找到被飛石擊中而受了輕傷的易寒,卻始終未能找到宇文景倫。

滕瑞不能大規模尋人,又不能露了大軍行蹤,數日來急得頭發都白了許多,這夜見宇文景倫無恙歸來,實是狂喜,他素來持重,只是例常見禮,但眼眶未免有些濕潤。

待宇文景倫用過晚飯,滕瑞知不能再拖,摒退眾將,走近道:“王爺,您既歸來,今夜是最好的突襲時機。”

宇文景倫卻望著案幾沈思,許久都不說話。滕瑞疑道:“王爺?”

宇文景倫擡頭道:“先生,景倫心中有些猶豫。”

“願聞其詳。”

宇文景倫站起慢慢踱著,嘆了口氣,道:“不瞞先生,景倫此次去月戎,感受頗深。沙羅王雖然暴虐,但月戎邊境民眾尚是安居樂業,生活自得其樂,我們如若攻打,勢必要破壞現在這種安寧。這一仗———到底該不該打?”

滕瑞未料宇文景倫歸來後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由楞住,想起了當日在鎮波橋上崔亮的話。

他當日雖拒絕離開宇文景倫,但這數月來時時想起崔亮所言,再加上目睹寧平王、毅平王所造殺孽,後又因此而戰敗,內心無時不在煎熬之中。深夜獨坐燈下,他也不時拷問自己。此刻聽宇文景倫之言,長長嘆了口氣。

宇文景倫望著他,道:“先生。”

滕瑞收起愧意,靜靜問道:“敢問王爺,前朝燕國是如何滅亡?”

“帝弱,為權臣挾制,軍閥各據一方,內亂頻仍,最後為南梁所滅。”

“再敢問王爺,王爺此番若是不征月戎,借機掌控西邊二十六州,而是回上京交回兵權,以後可能登上帝位?”

宇文景倫搖了搖頭:“希望渺茫。”

“太子身後是何勢力?”

宇文景倫眉宇黯然,滕瑞微嘆:“太子若是登基,其身後支持的各部貴族便會趁機坐大,太子長期受他們挾制,自會分權給他們。到時皇權進一步被削弱,各部必會為了疆土草場爭奪不休,先燕之亂只怕就會重演。到時受苦的可是桓國萬萬百姓。”

宇文景倫不言,滕瑞續道:“何況,這些貴族只知為本部落爭利,對皇上和王爺的漢化改革諸多不滿,若讓他們掌權,皇上的一片苦心經營,王爺的一番雄心壯志,只怕都會付諸東流。眼下,只要我們火速拿下月戎,且將傷亡降到最低,就可控制西部大權,到時您上位是水到渠成,奪回權柄,一統北疆,就―――”

宇文景倫擺了擺手,道:“知道了,先生,是景倫一時心軟。”

滕瑞躬腰道:“請王爺相信滕瑞,我已擬好作戰策略,只要能突襲拿下沙羅王,必可以最小的傷亡收服月戎。王爺若是憐惜月戎百姓,日後多施惠政便是。”

那火焰般的影子在心頭掠過,宇文景倫毅然決斷,道:“好,一切就依先生安排!”

頓了頓,他又道:“此戰以拿下沙羅王為要,其餘月戎各部,特別是南面的碩風部,先不要去動他們!”

桓天景三年十一月初六,夜。

桓宣王率大軍突襲月戎,在軍師滕瑞的布置下,一萬人攻昆陸府,一萬人攻燕然道,五千輕騎箭兵布於阿布利峽谷,正面則以飛狼營和先鋒營三萬騎兵閃電奔襲,直取疏勒府沙羅王大營。

這三萬人是桓軍最精銳的騎兵,雪夜如閃電奔行,於後半夜包圍了疏勒府阿克沁大營。火箭將大營燒得烈焰沖天,桓軍騎兵流水般沖踏,沙羅兵死傷無數。

沙羅王從夢中驚醒,率部倉卒應戰,無奈陣腳已亂,近兩萬精兵被桓軍上百支分隊切割開來,沙羅軍如同羊群遭遇野狼,血染阿克沁大營。

沙羅王陣前被宇文景倫一刀砍中左腿,只得在數千名死衛拱護下殺出一條血路,向西南奔逃。

未及百裏,至阿布利峽谷。易寒率五千桓軍發箭如雨,殺聲震動雪野。“赤雪”馬雖神勇,也無法救主逃離。沙羅王誓死不降,拼至最後一刻,最終力竭,死於易寒劍下。但其死後仍拄刀立於雪野中,巍然不倒,只是雙目圓睜,似在遙望南方。

桓軍拿下疏勒府、昆陸府、燕然道三處後,兵不卸甲、馬不落鞍,一路向西,如烈火燎原,席卷月戎大部分疆土,並於十一月十五日包圍了月戎王都―――阿什城。

宇文景倫采納滕瑞之言,為減少平民傷亡,並不發起攻城戰,而是包圍阿什城,切斷其水源,並不斷派人城下喊話,勸降月戎可汗。

月戎可汗與沙羅王兄弟情深,沙羅王戰死後他便病重,阿什城兵力不強,派出去請求各部馳援的信兵悉數被斬,但月戎可汗仍不投降。

兵圍七日後,城中百姓斷水斷糧,死傷慘重。就在宇文景倫猶豫是否要發動攻城戰之時,十一月二十三日夜,月戎可汗率三千衛兵攻出城門,同時,阿什城內火光沖天。

月戎可汗率部沖向桓軍,個個勇猛無當、悍不畏死,桓軍一時陣形散亂,城中再沖出上千騎,從包圍圈缺口幢速逃逸。

桓軍重新集結,將月戎可汗所率三千人逐一剿殺,最後剩可汗孤身一人,立於上萬人包圍圈中,刀橫胸前,痛罵桓賊後,吐血而亡。

月戎可汗一死,阿什城不攻自破,桓軍入城。宇文景倫急調人手撲滅大火,又迅速調集水糧分發給城內百姓。

待稍得喘息,宇文景倫踏入了月戎王宮。

他在王宮內負手慢慢走著,看著大火後殘敗的景象,心中勝利的喜悅黯然消退,濃麗的笑容浮現眼前,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明飛押著一人過來,道:“王爺,默公子請來了。”

宇文景倫緩緩轉身,並將手中胡須貼上。默懷義看得清楚,驚呼出聲。他做夢也未想到,率領大軍攻破家國的桓國宣王,便是當日篝火大會上偶遇的商人“元靜”。

宇文景倫卻是當日與默懷義一番交談後便上了心。他知明飛暗探出身,並無治國之能,只能用其忠心,要想治理好月戎,卻需另尋良才。默懷義飽讀中原詩書經略,又有經國濟世之志,堪稱治國良才。攻下疏勒府之時,他便下令將默懷義拿住,一路隨軍帶往阿什城。

見默懷義驚訝後是長久的沈默,宇文景倫又撕下胡須,微笑道:“默公子,你是個聰明人。”

默懷義不言,宇文景倫道:“令尊也在本王手中,本王會將他放了,只請默公子助本王一臂之力。”

默懷義扭過頭去,冷冷道:“你們殺我族人,占我國土,我與你不共戴天,我阿爸更非貪生怕死之徒,休得多言!”

宇文景倫一笑,道:“默公子,今日本王既已站在了這裏,月戎大勢已去,只是本王有一言想勸公子。還請公子以月戎百姓為重。”

默懷義身軀微震,不再說話。

“默公子,眼下已是嚴冬,又逢大戰,若是不能妥善安置流離的牧民,到時死亡的可就遠遠不止戰爭中死亡之數。默公子一死容易,只是你若死了,本王找不到合適的人來主理救助之事,月戎百姓怎麽辦?”

默懷義雙唇抿緊,但宇文景倫卻從他倔強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松動。

他微笑道:“死有輕重之分。本王與懷義你一見如故,知道懷義乃悲天憫人的大義之人。本王已經急調糧草前來賑濟,這救助牧民、安撫民心之事,本王就全權托付懷義了。”

此時又下起了大雪,大片雪花揚揚而下,落在默懷義的發梢肩頭。他與宇文景倫對立著,兩人眼神交鋒,宇文景倫意態平靜,面帶微笑,負手而立,默懷義堅持了很久,眼神痛苦,面容不斷扭曲變換,顯是內心極度掙紮,直至雙腳發麻,終輕輕點了點頭。

不多時,派出去追剿那一千餘人的將領回轉,一臉沮喪。又有將領來報,未在城中找到月戎可汗十五歲的幼子阿史那,宇文景倫與滕瑞都覺事情不妙。

果如所料,可汗幼子阿史那在一千死士的護衛下千裏逃亡,直奔南邊,尋到其堂姐、沙羅王的女兒黛真公主。

黛真公主急發可汗血詔,召集月戎南部屈射、同羅、碩風三部約兩萬人馬,奉阿史那為新可汗,發兵北攻,與桓軍展開了殊死的激戰。

黛真公主以往很少在人前露面,此番臨危輔佐年少的新可汗,卻表現出了極高的智慧與才能。她用兵得當,極善使用突襲戰法。桓軍攻下阿什城後有些松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竟在半個月內被黛真公主率軍連續收覆三城。

聽聞黛真公主率軍收覆國土,月戎百姓一呼百應,紛紛南下投軍。阿什城內也漸有騷亂發生。

宇文景倫與滕瑞知形勢不妙,急調駐防在兩國邊境的三萬人馬過來支援。滕瑞疊施計謀,采取誘敵和分片切割戰術,方將黛真公主所率人馬阻於斡爾河。

兩軍於斡爾河對峙,其時河面冰封,滕瑞再施妙計。他制出可讓人躲於冰下河水中的皮靠,命人於暗夜鑿松了河面的堅冰。

第二日,桓軍誘攻,黛真公主不察,率兵攻過斡爾河,浮冰松動,黛真公主所率人馬紛紛掉入冰河之中,死傷無數。

黛真公主見中計,急命撤退。滕瑞再命人搭起木浮橋,桓軍氣勢如虹,攻過斡爾河,追擊月戎殘部。

這一日已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月戎軍大敗,卻不屈服,雪野中赤血僵屍觸目驚心。待宇文景倫率主力進行最後一輪沖擊,已是黃昏時分。

阿史那王旗潰退,宇文景倫率兵追襲,待至一處小山丘,月戎兵不過幾百之眾。

宇文景倫此時放下心來,另有打算,便也不急著拿下這數百人,只命人將他們圍困在小山丘上。

夜色深沈,宇文景倫立於王旗下,向滕瑞笑道:“月戎女子倒是不容小看,這個黛真公主,可比沙羅王還要棘手。幸得先生妙計,不然大局難定。”

滕瑞微笑道:“這個黛真公主,采用的竟是馬賊戰術,可以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但她畢竟是草原女子,不善兵法,兵敗是遲早的事情。可是王爺,眼下咱們不能殺她和阿史那,只能勸降。”

宇文景倫正是這個打算,自黛真公主率軍反擊,月戎民眾反抗情緒高漲,若不能勸降阿史那和黛真,只怕後患無窮。他正要說話,易寒急匆匆過來,道:“王爺,慕容將軍回報,他去追另一隊逃走的人,發現有幾千月戎兵接應他們。慕容將軍已經帶兵緊追著。”

滕瑞馬上明白中計,道:“山丘上的不是阿史那,咱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忙命易寒帶一萬人前去與慕容光會合追擊。

大軍調動間,忽有殺喊聲傳來,宇文景倫擡頭見小山丘上火光點點,那數百人顯是見桓軍調動離開,知被看破,意圖沖下山丘,拖住桓軍。

宇文景倫看著這些人不畏死地沖下來,皺眉道:“這些都是死士,成全他們吧。”

滕瑞舉起令旗,大喝道:“箭兵準備!”

箭矢寒光幽幽森森,上千箭兵列於陣前,拉弓搭箭,對準了從山丘上沖下來的月戎兵。

此時火把將四周照得通明,月戎兵越沖越近,滕瑞令旗高高舉起,只待月戎兵再沖近些,但要下令萬箭齊發。

殺聲中,宇文景倫微微瞇起眼睛,但見沖在月戎兵最前面的是一個紅色的身影。那身影越沖越近,火光下,宇文景倫也終看清了那張令自己魂牽夢繞的面容。

滕瑞手動了動,就要揮下令旗,宇文景倫失聲道:“不要放箭!”

滕瑞急智,雖不明宇文景倫為何不許射箭,令旗一變,箭兵退後,鐵甲兵攻前。宇文景倫早打馬沖了上去。

那個紅色的身影手持彎刀,在包圍中左沖右突,鮮血早已染紅她的裙裾,她口中咬著發辮,拼死博殺。

無奈她武功不高,沖得一陣便腳步踉蹌,眼見一名桓兵大刀就要砍上她的右肩,大喝聲傳來,宇文景倫及時趕到,架住了這一刀。

見王爺親到,桓軍忙護擁上來,宇文景倫正待轉身,風聲響起,他反手運力握住刀背,緩緩轉身。望著呆楞在原地的綺絲麗,輕聲喚道:“綺絲麗。”

綺絲麗如遭雷擊,她本力戰多日,已近虛脫,再在這生死陣前猛然見到思念多時的心上人,再也支撐不住,彎刀嗆然落地,身子一軟,倒在了宇文景倫懷中。

燭火下,宇文景倫望著氈毯上昏迷不醒的綺絲麗,眉頭緊蹙。

兩個月來,除去緊張的戰事,他時時思念著她。他少年喪母,又志向遠大,一直以耽於男女情事為戒,埋頭於軍國大事。直至遇到綺絲麗,二人在暴風雪中互相扶持、救護嬰兒、抵抗惡狼,又獨處數夜,這美麗奔放的女子令他傾倒,不知不覺間情根深種。

他本想著,征服月戎後便親去碩風部,向她坦承身份,並納她為妃。他本就有心要治理好月戎,納一名月戎女子為側妃,倒也於大業有益。至於早已親自求婚的滕家小姐,仍可為正妃,屆時自己多寵愛綺絲麗便是。

他萬萬沒有想到,竟會在這陣前重會綺絲麗,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滕瑞掀簾進帳,看著宇文景倫的神情,壓下心中疑雲,道:“幾百人無一人投降,除擒住數人外,悉數被斬。”

宇文景倫有些不忍,滕瑞又道:“這名女子,據被擒之人所言,她就是黛真公主。”

宇文景倫猛然擡頭,失聲道:“不可能!”

氈毯上的綺絲麗卻已醒轉,她聽到二人對答,緩緩坐起,眼神冰冷,緊盯著宇文景倫。宇文景倫心中一痛,揮了揮手,滕瑞退了出去。

宇文景倫望著綺絲麗,慢慢伸出手去:“綺絲麗―――”

綺絲麗猛然打開他的手,聲音有些顫抖:“你―――究竟是什麽人?”

宇文景倫不敢看她,微微側頭,半晌方輕聲道:“我,本名宇文景倫。”

綺絲麗面上血色盡失,身形晃了晃,宇文景倫忙將她扶住,卻見寒光一閃,本能下身形急速後仰,才避過綺絲麗手中的短刃。

綺絲麗雙眸含淚,撲了上來。宇文景倫心中絞痛,避過她數招,卻不還手。綺絲麗知自己武功與他相差太多,一咬牙,短刃回割自己咽喉。

宇文景倫大駭,和身撲來,奪下她手中短刃,綺絲麗拼力掙紮,他萬般無奈,只得點上她的穴道。

這短短數招,他竟覺渾身無力,雙腿一軟,抱著她坐於氈毯上。良久方輕聲道:“綺絲麗,我不是有心騙你。我身份敏感,不能輕易洩露。攻打月戎,也是形勢所逼,我也有心治理―――”

綺絲麗眼神中透著絕望,仰頭冷笑:“你殺我父王,殺我可汗,屠我族人,滅我家國。今日,就將我黛真也給殺了吧!”

宇文景倫喃喃道:“你真是黛真公主?”

“是。”

“那為何沙羅王要追捕你?你為何又叫綺絲麗?為何在碩風部?”

綺絲麗也想起與他共處的風雪之夜,想起二人共度危難、同生共死的情形,心中一酸,落下淚來。許久才低聲道:“我的阿母,本是碩風部的馬賊。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馬賊,父王看上了她,便將她搶回阿什城。思結舅舅不服,和父王打了幾架,可打不贏,阿母為了救思結舅舅,便答應留在父王身邊。”

她聲音漸低,宇文景倫將她用力抱住,又往她體內輸入真氣。綺絲麗穴道被點,無法掙脫,只得冷冷看著宇文景倫,道:“阿母因生我難產而死,臨終前求父王把我送回碩風部。父王舍不得,可我越長越象母親,他看著傷心,終將我送回思結舅舅身邊。”

“所以―――”

“是,所以我在阿什城叫黛真,到了碩風,我就是綺絲麗。那日篝火大會,我是去探望父王的,但他逼我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我當然得逃走。卻不料會遇見你。”

宇文景倫只覺造化弄人,他將臉埋在綺絲麗的秀發中,喃喃道:“對不起,綺絲麗。你原諒我,我是真心喜歡你。你忘掉這些,以後我會―――”

綺絲麗卻渾身顫栗,聲音冰冷得不象從她喉內發出:“我不認識你!我愛的是元靜,是那個勇猛威嚴、情深義重的元靜,而不是你這個發動戰爭、沾滿了我親人族人鮮血的桓賊!”

宇文景倫還待再說,聽到滕瑞在外相喚,聲音急切,只得放下綺絲麗,走了出去。

滕瑞道:“已經追上阿史那了,他們大約三千人,易堂主率軍將他們包圍在赫蘭臺。喊過話,說是誓死不降。”

宇文景倫頗覺棘手,滕瑞心中有了打算,道:“王爺,我倒有個主張。”

“說說。”

“如果殺盡這三千人,倒不是難事,可這樣一來,只怕會掀起腥風血雨,激起月戎百姓更激烈的反抗。殺之不宜,只能勸降。”

“可月戎人血性剛烈,勸降只怕有些困難。”

滕瑞望著帳內,微笑不語。宇文景倫明白過來,道:“這―――”

“王爺,這位既是黛真公主,又與王爺是舊識,王爺何不帶她去陣前,讓她勸阿史那投降?”

宇文景倫搖頭道:“她的性子,只怕不會勸降的。”

滕瑞微楞,想了想,便道:“她如不願勸降,那我們就逼降。”

“逼降?”

“是,黛真公主威望極高,阿史那又全是仰仗於她。我們將她押到陣前,逼阿史那投降,否則便殺了她。”

宇文景倫脫口而出:“不行!”

滕瑞忙道:“王爺放心,不是真殺,只是做做樣子而已。若是成功逼降阿史那,可以減少傷亡,也是造福月戎百姓之舉啊。”

宇文景倫還有些猶豫,滕瑞勸道:“王爺,戰事不可拖得太久,一旦激起民變,難以平定。”

宇文景倫回到大帳中,只見綺絲麗睜大眼睛望著帳頂,似是在哭,又似是在笑。他將她扶起,卻不敢解開她的穴道,只是抱著她,不停摩挲著她的秀發。

綺絲麗卻忽開口:“我去勸降。”

宇文景倫急忙松開她,低頭看著那顯得有些麻木的面容,道:“綺絲麗,你―――”

綺絲麗面無表情,道:“我不想阿史那死,他是我最疼愛的阿弟,我去勸降,你答應我,從今以後,不再殺我族人,善待我月戎百姓。”

宇文景倫再度抱緊她,充滿失而覆得的喜悅,連聲道:“好,好,我都答應你。”

赫蘭臺是月戎屈射部祭天的土城,易寒率三萬人馬將赫蘭臺團團圍住。阿史那則率三千殘部堅守土城中,拒不投降。

待宇文景倫帶著綺絲麗趕到,已是資源熊出品

綺絲麗靜靜地看著他,道:“元靜。”

宇文景倫喉間低應一聲,綺絲麗嘴角浮起蔑視的笑容,淡淡道:“我說得沒錯,你真的不應該叫元靜。”說完她不再看他,轉身走向土城。

滕瑞將手一揮,數名飛狼衛持劍跟上,綺絲麗在距赫蘭臺不遠處停下腳步。

“阿史那!”她放聲高呼。

“是黛真公主!是公主!”赫蘭臺上一陣喧亂,不多時,一名少年出現在土城上。他看清城下情形,語調中隱帶悲泣,呼道:“黛真姐姐!”

綺絲麗落下淚來,大聲呼道:“阿史那,月戎人最崇拜的是什麽?”

阿史那愴然回道:“是月戎草原上的雄鷹!是不屈的勇士!”

綺絲麗欣慰而笑,呼道:“是!阿史那,月戎的英雄們,你們要做高高飛翔的雄鷹,要做不屈的勇士!”

她擡手指向身後數萬桓軍,呼道:“阿史那,這些屠我族人、背信棄義的桓賊,你絕不能向他們屈服!”

高臺上,阿史那眼睛一片模糊,拼命點頭。高臺下,綺絲麗轉過身去。

綺絲麗說出要阿史那做“不屈的勇士”,宇文景倫便覺不妙,急忙踏前。

綺絲麗走得幾步,忽然伸手奪過一名飛狼衛手中長劍,紅影急奔,挺劍刺向大步走過來的宇文景倫。

易寒和飛狼衛們一驚,急忙護在了宇文景倫身前。綺絲麗一路沖來,與相阻的飛狼衛激鬥,宇文景倫急呼:“不要傷她!”

飛狼衛們不敢違令,招式受束,便讓綺絲麗再沖前數步。易寒眉頭微皺,閃身上前,不過兩招,便震飛了綺絲麗手中長劍,他劍尖也指在了綺絲麗胸前。

宇文景倫忙走向綺絲麗,道:“綺絲麗―――”

他話尚在嘴邊,綺絲麗轉頭看了看他,冷笑一聲,縱身前撲。

易寒不及提防,綺絲麗已前撲,他手中長劍便穿透了她的胸膛。

宇文景倫正被綺絲麗那一眼看得有些恍惚,忽見綺絲麗自盡於易寒劍下,駭得心弦一震,不能動彈。

高臺上,少年可汗阿史那將這一幕看得清楚,大聲痛哭:“黛真姐姐!”月戎兵見族內最高貴美麗、善良勇敢的女子不屈死去,血性上湧,誰都無法控制體內洶湧的仇恨,怒喝道:“沖出去,和桓賊拼了!”

阿史那擦去眼淚,握起長槍,呼道:“月戎的勇士們,我們就是流盡最後一滴血,也要殺光桓賊,為族人報仇!為黛真姐姐報仇!”

“殺光桓賊,為族人報仇!”

三千人的怒喝聲如巨風一般,自赫蘭高臺湧出,帶著無畏的勇氣、不屈的靈魂,沖向桓國數萬大軍。

宇文景倫呆呆地立在原地,望著倒於血泊之中的綺絲麗。仿佛聽不到震天的殺伐聲,也仿佛看不清她美麗的面容。

滕瑞也被綺絲麗自盡之舉驚得有些呆了,心中說不清是何滋味,及至阿史那率軍攻出赫蘭臺,他才回過神,舉旗指揮作戰。

眼見月戎人一個個死去,但仍無一人投降,滕瑞心中難受,崔亮的話再度環繞在耳邊,殺伐聲中,他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

戰事將要結束,明飛急奔過來:“軍師,王爺他―――”

滕瑞轉頭一看,只見宇文景倫跪在雪地之中,將早已死去的綺絲麗緊緊抱住,他的嘴角,隱隱沁出血絲。

鮮血,染紅了赫蘭臺前的皚皚白雪。阿史那與三千月戎兵無一生還,桓軍也死傷慘重。

這一役,史稱“赫蘭臺血戰”。

黛真公主與阿史那不屈戰死,三千將士血灑原野,無一投降,月戎震動,族人群起反抗。

其後數月,月戎八部與桓軍展開了慘烈的戰鬥,直至宇文景倫由國內西部二十六州再緊急征調人馬,連場殺伐,方將四起的抗爭壓了下去。

桓天景四年二月,宣王大軍終徹底收服月戎。

二月的草原,春風裏飽滿青草的芳香。但今年的草原,已不見去年那麽多的牛羊,那麽歡快的景象。

宇文景倫啟程返國,已恢覆本名“阿木爾”的明飛帶著默懷義一路相送,默懷義看著手中抱著的跋野風,心中仿若空無一物。

綺絲麗死後,碩風部馬賊思結率部攻打桓軍,不幸戰死。默懷義正隨軍一路給流離的牧民發放救濟糧草,遇上了抱著跋野風、被桓軍擒住的阿麗莎。

宇文景倫早傳令尋找阿麗莎和跋野風,阿麗莎被押到他面前,自認出了綺絲麗姐姐日夜思念的情郎,也見到了站在宇文景倫身後的默懷義。

最初的驚訝過後,她顯得很平靜,將跋野風遞給宇文景倫,道:“綺絲麗姐姐臨出發前,將風兒交給我,她說若是她不幸死在戰場上,而你又來碩風找她,便讓我將風兒交給你。”

自那日綺絲麗慘死,宇文景倫傷心下吐血,引發內傷,一直未愈。他默默接過跋野風,低頭望著熟睡中的跋野風,傷痛難言。

阿麗莎又望向默懷義,最終未發一言,轉過身去,走向了遠處的冰河―――

春風中,宇文景倫下馬,回頭道:“懷義。”

默懷義上前,宇文景倫接過跋野風,道:“懷義,你陪我走走。”

默懷義隨著宇文景倫在草原上默默地走著。跋野風已快一歲,極為活潑,揪住宇文景倫王冠的束帶,咯咯笑著,忽然望著他,清晰地喚出一聲:“阿爸!”

宇文景倫將跋野風緊抱在胸前,無法言語。

春風拂過草原,他許久才再擡頭。見默懷義黯然神傷,他笑了笑,又轉頭望向一望無垠的草原,輕聲道:“懷義,你不要怪我,不讓你隨阿麗莎而去,不讓你遵守你們對著雪神發下的誓言。”

他微微仰頭,望著蒼穹,聲音有些悠長:“你要為族人日後的安康好好活著,輔佐好阿木爾。而我,還要為我的百姓建立一個強盛的國家,還要南下與裴琰再度一決高低。我們,還有這麽多的事情要做,雖然做好了這些事情,也不一定就如了我們的願,可我們還是得做下去,這是我們男人的責任。就讓,讓她們在這片草原上安息吧―――”

番外、雪舞蒼原(七)

二月二十一日,宣王凱旋回朝,皇帝親率文武百官在上京威武門前迎接,宣王威望一時無兩。

宇文景倫回朝後,先向皇帝交旨覆命,接著又和軍師騰瑞、易寒諸人忙著處理各項交接事宜,馬不停蹄地忙碌了五天,才把諸事處置停當。這才驚覺,三人自回來之後,都沒回過家。宇文景倫忙下令兩人回府休息,兩人自是推辭一番。宇文景倫笑道:“事情哪有做完的時候?本王仰仗兩位的日子還長著呢,二位要是熬壞了身體,豈不是本王之過?我也要回府休息一下,正好和滕軍師一道走。”兩人這才作罷。

宇文景倫和騰瑞騎著馬邊走邊談,此時,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宇文景倫笑道:“前面就是先生府上,可否讓景倫進去避避雨再走?”

騰瑞忙道:“王爺說哪裏話?王爺屈尊,寒舍蓬蓽生輝。”兩人打馬直奔滕府而去。

宇文景倫和滕瑞進了騰府客廳,只見陳設簡陋,廳中擺著幾張舊椅子和幾案,四壁蕭條,只有堂屋正中的墻壁上掛著一幅中堂。

宇文景倫嘆息道:“先生也未免素儉太過了。”

滕瑞淡淡一笑,一邊讓座一邊說道:“寒舍簡陋,還望王爺不要見笑。騰某人追隨王爺,求的是能舒展抱負,成就千秋功業,並非為求一己之富貴。王爺請坐。”

宇文景倫一邊落座,一邊笑道:“先生胸有大志,景倫佩服。能得先生相助,實在是景倫之福啊。”

滕瑞肅容道:“王爺明鑒,騰某人這條命已經是王爺的了,還請王爺以後不要再說這些客套話了。”

宇文景倫大笑道:“好,倒是我矯情了,以後我們就不要來這套虛的了。”

一個家仆上來奉上清茶,宇文景倫接過,喝了一口,不禁讚道:“好茶,入口甘美,沁人心脾,中原的茶果然不同凡響。”

滕瑞微笑道:“這是我江南家鄉的青螺茶,此地沒有,我是托相熟的商隊從華朝帶過來的。小女自己用從梅花上收集來的雪水泡制的。”

宇文景倫笑笑,似乎漫不經心地說道:“對了,先生回來以後尚未回府見過小姐吧?先生不必陪小王了,先去見見小姐吧,離家這麽長時間,家裏一定惦記得緊。”

滕瑞忙道:“這怎麽可以?於禮不合———”

宇文景倫擺擺手,笑道:“先生剛還說讓小王不要拘禮,怎麽自己倒拘泥起來了?上次和先生說的事情,不知先生可曾和小姐提過?小姐意下如何?”

滕瑞猶豫了一下,道:“回京之前我曾在書信裏提及此事,不過尚未收到小女的回音,我已隨王爺凱旋回京了。”

宇文景倫“哦”了一聲,沈吟了一下,道:“既然已經來到府上,可否請先生現在就去詢問一下小姐的意思?景倫希望能得到一個準信。”說罷,目光炯炯地望著騰瑞。

滕瑞心中甚是為難,面露難色。

宇文景倫微微一笑,道:“先生放心,景倫並非那等仗勢欺人之人,如若這門親事非小姐所願,景倫絕不會苦苦相逼。”

滕瑞沈吟一下,也知始終要做個決斷,便站起來,作了一揖,道:“既如此,那就請王爺稍等片刻。”告罪後,便走入後堂;

片刻後,宇文景倫便聽見後面傳來了動靜,隱隱聽見有女子的輕輕的驚呼聲、說話聲和笑聲。雖然聲音壓得很低,聽不清楚說什麽,但宇文景倫也聽出其中掩飾不住的喜悅和歡快。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來,在廳中慢慢踱步。他雖然也來過滕家幾次,但每次都是直接就進了滕瑞那個書籍盈架的書房,極少在客廳逗留。此時他不由仔細地打量起這個不大的客廳,見它陳設雖然簡樸,卻窗明幾凈,一塵不染。他坐著的八仙椅前,放著一個小火爐,爐中的炭火紅透,給這個小小的客廳平添了幾分暖意,幾案上供著一瓶臘梅,不起眼的的黃花,傳來一陣陣若有若無的清淡香氣,在這個春寒料峭的傍晚,卻讓人感到了一絲正在萌生的暖意。

他在那幅中堂前面停下來。那是一幅潑墨寫意山水,一派迷蒙煙雨,蕭疏山石,漠漠平林,上書《溪山煙雨圖》。宇文景倫在書畫上平平,但也看出作畫者筆鋒脫略,墨骨瀟灑。畫上題著兩行詩句:“故國無非心安處,家園本是夢來鄉”,宇文景倫認出是滕瑞的筆跡,便知畫的是他江南家鄉的風光。

中堂前面的幾案上放著一部書,宇文景倫拿起來,見是一本《兵策》。這書他早就讀得滾瓜爛熟,也不為意,只是等得無聊,便隨手翻開,卻見書中謄寫的字跡秀雅端莊,每篇下面還用密密的蠅頭小楷作註釋和批評。其中很多觀點,宇文景倫竟是前所未見,不禁好奇心起,坐下細細閱讀起來。

那些評論,有些十分短小,如“腐儒之見”、“蠢”、“妙哉妙哉”、“於吾心有戚戚然”、“不知此腐儒當此時節,亦這般羅嗦聒吵不成,好笑好笑”或“如見作者,當與之浮一大白”等等,有些卻是長篇大論,並時有驚人之句。看到有趣精妙之處,宇文景倫也不禁暗暗叫絕。他竟覺眼前似見一頑皮少女手捧書卷,一會兒皺眉撇嘴,一會兒嘟嘟囔囔,一會兒又拍掌大笑,他自己也不禁莞爾微笑。

不知不覺間,書已看完,宇文景倫才驚覺時間竟已過去了大半個時辰,滕瑞竟還沒出來。他伸伸懶腰,隨手把書放回桌上,忽然發覺書的封底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綺字。宇文景倫忽然有點忐忑起來,數九寒天,他手心竟然微微滲出汗水,坐在這個小小的客廳裏,竟讓他比大戰前夕還要緊張。

又過了一會兒,滕瑞方從後堂匆匆走出。他深深向宇文作了一揖:“滕瑞失禮,怠慢王爺。請王爺恕罪。”

宇文景倫大笑:“無妨無妨,本王正好拜讀了令千金的高論,真是別開生面。”

滕瑞忙道:“小女獻醜,讓王爺見笑。”

宇文景倫笑道:“那件事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呢?”

滕瑞面露尷尬之色,欲言又止。

宇文景倫微感失望,強自笑道:“先生直說無妨,想是小姐看不上景倫這等粗魯武夫吧。”

滕瑞忙道:“豈敢豈敢,非也非也。小女、咳——,她、她說,選女婿得合她的心意,必須要經過了她那一關才行。”

宇文景倫大感好奇,道:“哦,那小姐想怎麽考量小王呢?”

滕瑞尷尬笑道:“她說,她要出個考題,請王爺回答。若答得合她的心意,她便答允婚事。若她認為答得不合意,那便只能自嘆福薄,請王爺另選佳人。”

滕瑞說完,又向宇文景倫拱手告罪:“小女年幼無知,沖撞了王爺,實在是罪該萬死。唉,內子去世得早,是我教女無方,嬌縱得這丫頭無法無天。我說了半天她就是不肯改變主意。還望王爺看在我的一張薄臉,汪量海涵。”

宇文景倫大笑,道:“好好好!有趣有趣,好久沒被老師考過了。本王願意接受小姐考驗。”

滕瑞還想說什麽,宇文景倫擺擺手,道:“先生勿憂,景倫說過,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影響我們君臣的情分。”

滕瑞想了想,嘆了一口氣,道:“好,請王爺稍等。”轉身入了後堂。

少頃,他端著一個托盤上來,送到宇文景倫面前,躬身道:“這就是題目。”

宇文景倫定睛一看,見托盤上放著四樣物事,一個金指環,一支箭,一幅羊皮手卷,一個小碟子,裏面是一小堆白色的晶體。宇文景倫伸出手指蘸了一下那個碟子裏的東西,放到嘴裏嘗了一下,訝道:“是鹽?不知小姐這道題要如何作答?”

滕瑞道:“小女請王爺從這四樣東西裏選取一樣,王爺認為是最要緊的東西。”

宇文景倫沈吟了一下,拿起那支箭仔細地看了看,又放下,再展開羊皮卷一看。竟然是一幅極詳盡的諸國地形圖。他大喜,忙拿起羊皮卷,剛想說我就選這個,忽然又猶豫起來。

他左手拿著地圖,右手端起碟子,滕瑞忙搖頭,道:“小女說只能選一個。”

宇文景倫思忖良久,終於毅然放下羊皮卷,拿著那碟鹽巴,擡起頭對滕瑞說道:“選好了,請小姐裁定吧。”

滕瑞點點頭,轉身返回內堂。宇文景倫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索性放開胸懷,安心等待。

過了一會兒,滕瑞笑容滿面,快步從後堂走出,手中仍然托著那個托盤。宇文景倫一見,心中大喜過望。

滕瑞彎腰施禮,奉上托盤,道:“謝王爺擡愛,給王爺道喜了。”

宇文景倫看見托盤上,放著一朵紅絨花。依照桓國習俗,這是表示女方接受了男方的求婚。旁邊還放著一個荷包,上面繡著一對鴛鴦,宇文景倫雖然不熟悉華朝婚俗,但大概也知這是給自己的信物了。

他喜滋滋地接過紅絨花和荷包,笑著對滕瑞道:“待我回稟父皇以後,必定親到府上提親。”

滕瑞連稱“豈敢”。當下兩人心情舒暢,又坐下談了好一會兒宇文景倫才告辭離開。

宇文景倫冒雨,打馬趕回宣王府,他摸摸揣在懷裏的紅絨花,揚起頭,闔上眼睛,任大滴大滴的冰冷的雨水飄落在臉上,疲倦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宣王宇文景倫要向軍師騰瑞之女求婚一事,在桓國京城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上至朝中的達官貴人,下至普通百姓,都對此事議論紛紛。本來宣王征服月戎凱旋歸來後,聲望如日中天,京中豪門都紛紛打起這位未婚王爺的主意。沒想到,這位往日眼高於頂的王爺不僅不肯在幾家豪門之中選妃,還居然要選一個華朝女子為正妃。上京的高門望族都憤憤不平,感到受到了極大的羞辱,朝中反對的折子如雪片一樣投到皇帝面前。但宣王一意孤行,力排眾議,在皇上和太後面前極口誇讚滕女的賢德聰慧,還說正妃若非滕女,便終身不娶。

上京的百姓在談起這事的時候,還添油加醋地說,宣王為了這位滕小姐,冒著大雨,在太後的慈寧宮前跪了一天一夜,終於打動了太後,同意了這門親事。人們圍坐在酒肆飯館津津有味地談論此事的時候,都是一臉的興奮,皆感嘆說這位戰場上威名赫赫的宣王居然還是個情種。又說,滕軍師為桓國打華朝、征月戎出謀劃策,早就是桓國人了,娶他的女兒也無可厚非。大家夥的心裏還有種隱隱的幸災樂禍,都覺得宣王這麽做,是在那些平素作威作福的世族豪門臉上刮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對這位本來就民望極高的宣王,不由又增加了幾分好感。

三月十五,黃道吉日,正是宣王宇文景倫的大婚之日。這位已經聲名動京城的宣王妃再一次叫桓國人吃了一驚。她帶來的嫁妝,既非金珠寶貝,亦非綾羅綢緞,竟是一箱箱的漢文典籍,經史子集,兵策醫書。桓國上上下下又是一陣轟動,一時之間,上京的人們茶餘飯後又多了一項談資。

迎親之時,騰瑞牽著蒙上紅蓋頭的女兒,親自把她送出家門。登上輦車前,新娘忽然轉身跪下,向著父親磕了三個響頭,語帶嗚咽道:“請爹爹善自珍重,女兒走了。”

名聞天下的軍師騰瑞,雙手顫抖著扶起女兒,兩眼通紅,半響才說出一句:“好孩子,去吧。”

他把女兒扶上輦車,然後站在門前,目送迎親車隊遠去,直到再也看不到車隊的影子,他清瘦孤獨的身影仍然久久地佇立在門前。

宣王府張燈結彩,賓客盈門,府門外,禁衛軍警衛森嚴。皇帝和太後親自在華堂之上主持婚禮大典。

宣王宇文景倫頭戴金冠,身穿大紅錦緞禮服,上繡祥雲金龍,腰束玉帶。桓國禮服保留了本族騎射狩獵的習慣,窄袖掐腰,愈發顯得他蜂腰猿臂,英姿勃發。

他牽著同樣身穿大紅吉服的新娘,跪在皇帝和太後面前。婚禮沒有按照桓國傳統,請巫師主持,而是請了上京新建的玄曇寺的主持文覺大師來做司儀。太子和幾個極力反對皇帝和宣王漢化的大臣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恨恨地低下頭。

文覺大師念完讚詞,又祝頌了一番,宣王夫婦行禮如儀。皇帝和太後又囑咐勉勵了一番。然後有三個奴仆便按照桓國習俗,端著托盤,躬身呈上,托盤上分別放著一杯奶子酒,和一把纏著彩綢的小弓箭,一碟鹽巴。皇帝拿起酒杯,用手指點了三次,彈向空中,以示敬獻天地諸神和祖先。接著皇太後拿起小弓箭,賜予新婚夫婦,祝福新人早日生一個英武的小騎士。最後,新人用手指蘸一點鹽巴,放進嘴裏,寓意今後的生活幸福美滿,夫妻之間甘苦與共。

皇帝滿意地看著自己最寵愛的兒子,頜首微笑,顯見喜悅之情發自內心。太後也是滿臉笑容,一臉慈愛。宇文景倫心下感動欣喜,只覺得抑郁多日後,今日才陰霾盡掃。

忽然眼角一掃,瞥見那個捧著奶子酒的仆人袖中寒光一閃,他心中一震,大喝一聲:“有刺客!”和身撲上,擋在皇帝前面,一掌劈向那個仆人。

那人獰笑一聲,手腕一翻,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直刺向宇文景倫的喉嚨,喝道:“桓賊受死吧!”此人竟然身懷高超武藝。

宇文景倫手中並無兵器,只得拿起那把彩綢小弓奮力擋住那人的拼命一擊。沒想到此人的匕首竟是削鐵如泥的寶物,一擊之下,小弓應聲而斷。

宇文景倫把斷弓向那人臉上擲去,撕啦一聲,袍袖已經被匕首劃破,所幸他所穿錦袍袖口以厚厚的金線繡成雲海圖案,只是手腕堪堪被割破了一層皮。

事起倉促,文武百官都被這場突變嚇呆了,竟然不知如何反應。

那人武功並非十分高強,但使出的竟是同歸於盡的招數,宇文一時也無法脫身。

正在此時,灰影一閃,眾人眼前一花,一個高瘦的身影飛身而上,劍光一閃,丁丁數聲, 大家還看不清他是怎麽出手的,刺客手中的匕首已經被挑飛,肩膀又中了一掌,原來是一品堂高手易寒救駕來了。

刺客一口鮮血噴出,易寒忙閃身躲過。刺客趁這空檔,一躍而起,竟向著太子這邊沖過來。

太子一時慌了神,忙向後一躲。刺客已經撲到身前,這時,太子府侍衛統領白開揮刀直劈,刺客躲閃不及,“噗”的一聲,被長刀穿胸而過。

刺客慘叫一聲,雙目圓睜,舉手指著太子,面露難以置信之色,大喊一聲:“你、你、竟然殺人滅口!————”說罷,倒地氣絕,死不瞑目。

易寒趕上來,在屍體上翻查了一番,轉頭稟告:“是月戎人,這把匕首乃是以月戎國特有的精鋼制成,別處沒有。此人手臂上還有月戎國男子紋身。”一邊把匕首呈上給宇文景倫過目。

事發一瞬,蒙著蓋頭的新娘便馬上撲過去,擋在太後身前,拉著太後閃在一邊。此時太後驚魂甫定,還緊緊拽住新娘的手,忽覺自己手心裏全是冷汗,她感動地拍拍新娘的手,轉頭怒道:“這都是誰做的警戒?!如何讓刺客混進王府的?!”

易寒躬身行禮:“是屬下疏忽,請太後皇上恕罪。”

宇文景倫厲聲喝道:“易寒,你負責王府警衛,竟然如此大意,險些釀成大禍!如若皇上太後有什麽差池,你罪該萬死!我問你,此人是怎麽混入府中的?”

易寒欲言又止,半響方道:“此人是隨太子府的侍從一起過來的,臣見他有太子府的腰牌,便沒有詳加盤查。”

太子聞言大驚,喝道:“易寒,你、你不要血口噴人!我府中何時有這麽一號人物?!”

易寒不語,彎腰掀開刺客屍體的衣服,果見腰間拴著一塊腰牌。原來籌備婚禮之初,宣王府人手不足,太子為了向風頭正盛的弟弟示好,便主動提出從太子府撥出一批侍從過來幫忙,沒想到竟然在自己這兒出了紕漏。

太子氣急敗壞道:“這、這是栽贓陷害!”

皇帝忙起身向太後告罪道:“讓母後受驚,是孩兒之罪。如今刺客已死,太後請放寬心懷,先到後堂壓壓驚,後事且讓小輩們去操心好了。”說完,便讓人先把太後和新娘送到後堂休息。

太後走後,皇帝盯著太子,沈默半響,方道:“適才那刺客說,殺人滅口,這 ,是何意?”

太子冷汗涔涔而下,剛才他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竟沒想起刺客臨死那句話,現在才驚覺,這句話才是殺人不見血的鋼刀。他望著皇帝鷹隼似的目光,一時之間瞠目結舌,不知如何對答才好。

宇文景倫忙上前說道:“父皇,茲事體大,要慎重查察,還得派人在府裏搜查一下,看看刺客有沒同黨,這事,他一個人定然做不來的。———當然,也得慎防有小人挑撥,別冤枉了好人。孩兒覺得,還是交由兵刑司去調查為好。”

皇帝沈吟一下,道:“也好,暫且這麽著吧。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別叫這些鼠輩攪了興致。至於查案的人選,你明日讓騰瑞選個合適的人來吧。”宇文景倫忙答應一聲。

事起倉促,太子一方一時也無法可想,只得遵旨。

宇文景倫處置停當,皇帝又道:“今日是你的大婚,不可冷落了新娘子,刺客的事情就交給兵部司去辦吧,你不用操心了。快回去看看新娘子,這孩子是好樣的,可別嚇著了她。我和太後也得回宮了。”

宇文景倫忙躬身答應,文武百官齊刷刷地跪下,山呼萬歲,恭送聖駕回宮。

皇帝登上輦車離去之時,又轉身拍了拍宇文景倫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好好歇幾天吧。以後,要你操心的地方還多著呢,不必急在一時。”

一番擾攘,送走了皇帝和太後,太子恨恨地看了宇文景倫一眼,“哼”地冷笑一聲:“二弟,恭喜你大婚之喜,更佩服你的好手段!”,說罷,拂袖而去。

宇文景倫笑了笑,躬身相送,接著又應付了幾輪來敬酒的賓客。大家知道他酒量極好,這位宣王素來端嚴自持,雖然待人和藹 ,但頗有威儀,百官對他很有幾分敬畏之心,即便今天是他大婚之喜,也不敢過分放肆。加上今天的這場風波,有些精明知機的官員已經看出,朝中局勢馬上將要有一場天翻地覆的變化,此時是萬萬不可站錯隊的,於是更著力巴結,不敢有絲毫得罪。酒過幾巡,大家便齊聲起哄,勸宣王不必客氣,良宵苦短,趕緊回去洞房花燭要緊,這裏就不須他來費心招待了。

宇文景倫順水推舟,笑著向四方拱手告罪,退入了後堂。桓國禮節本就沒有華朝繁縟,官員們自在前廳飲酒作樂,自有王府管事的照應招呼不提。

園子裏一片寂靜,這裏離前廳比較遠,前面的喧囂熱鬧都幾乎聽不到了。夜霧仍寒,風露沾衣,但空氣中已流動著一股草木的香氣,耳邊也不時地傳來不知名的鳥兒的鳴叫,這一切都讓人恍然發覺:春天,是真的來了。

宇文景倫站在洞房門口,靜默良久,方才伸手推門進去。

幾支通紅的手臂般粗細的牛油蠟燭,把洞房照得亮堂堂。婚床上鋪著鮮紅的鴛鴦戲水錦被,垂著鮮紅的錦帳,錦帳上金色的流蘇,隨著夜風在燭光中輕輕搖曳,一陣陣似有還無的清冷香氣在飄浮氤氳,宇文景倫覺得自己就像墮入了一個似真似幻的夢裏,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像那天在滕家聞到的臘梅的香氣。

一個蒙著紅蓋頭的窈窕身影,靜靜地端坐在婚床上。目光觸到她身上的大紅嫁衣,宇文景倫忽覺心頭一陣刺痛,眼前掠過另一個紅色的身影。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強自鎮定一下心神,輕輕走上前去,在她面前停了一下,伸出手去,輕輕地掀開了蓋頭。

新娘低垂著頭,她的臉掩藏在鳳冠的流蘇後面,宇文景倫看不清楚她的樣子。他笑了笑,柔聲道:“剛才嚇著你了吧?是月戎國的奸細,混進妄圖刺殺父皇。唉,沒想到,大哥他竟然———”

一直垂著頭的女子,忽然擡起頭來,輕聲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倫一怔,他終於看清了她的樣子。她雖然長得端莊秀美,卻也未算是絕色,更沒有綺絲麗那種攝人心魄的奪目的美麗,但她有一雙極清澈明亮的眼睛,如清晨草原上的露珠,又如掛在樹梢的冰淩,又好似一汪靜水深潭。當她一擡起眼睛,便湛然若神,流盼生輝,整個人便變得生動起來,似有一種叫人不敢逼視的光芒。的03afdbd66e7929b125f8597834fa83a4

宇文景倫看著她,不知為什麽,煩躁不寧的心緒忽然就寧靜了下來,但同時又感到有些自慚形穢,似乎在這樣澄澈安定的凝睇下,深埋在心底的那些骯臟汙濁也無處遁形 。如果說綺絲麗是火,讓人燃燒,叫人瘋狂,那麽她就是水,讓人安寧,叫人信賴。

他一時神思恍惚,勉強笑了笑,道:“你、你說什麽?”

那個女子就用那種深澈的眼神註視著他,低聲地重覆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倫一怔:“你怎麽知道?”

她搖搖頭,平靜的說:“太明顯了。誰也不會選擇這樣的時機,太笨了。太像真的了,所以反而是假的。”

宇文景倫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對。

她靜靜地看著他,目不轉瞬,輕輕說;“是你,對不對?”

宇文景倫沈默了好一會兒,方才答道:“你以為,我想刺殺自己的父親?!”

她搖頭,道:“不,不是皇上,是太子。你要扳掉太子。”

宇文景倫眉毛突地跳了一下,酒意似乎醒了大半,他定了定心神,冷冷地說道:“怎麽,你打算告發我嗎?”

她又搖搖頭,垂下眼簾,清亮的眼神黯了黯,低聲說:“皇上知道的,我還向誰告發?”

宇文景倫憤然:“太子,你以為他又是什麽好人嗎,他對我做的事,比這個卑鄙一百倍的都有!

“所以,我不反對你當太子。你來當太子,也不見得是壞事。只不過 ,”她猶豫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停了一瞬,忽然又像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懇請王爺在處理這件事的時候,能手下留情。月戎一事,殺孽已經太多了。王爺的手上,不要再沾鮮血了。”

宇文景倫忽然覺得心中堵得慌,在這個女子面前,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剝光了,赤身露體,無所遁形。被看透的惱怒、深藏心底的傷痛、還有隱隱的,他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的自傷自憐,全都化成一團莫名的怒火,騰地燒了起來,炙得他煩躁不已,卻又不知從何宣洩。他死死地盯著他的新娘,冷笑一聲:“怎麽,你後悔了,嫁給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兇手?”

她低下頭,絞著自己的雙手,躲避宇文景倫灼人的目光,半響,方輕輕地搖了搖頭,幽幽地嘆了口氣,道:“父親說,你像一把出鞘的寶劍,鋒利,寒光逼人。可他不知道,寶劍若一味鋒芒畢露,不知收斂精華,含光入鞘,便容易折斷。”

宇文景倫冷笑:“一把會殺人的劍,是嗎?那,你為什麽還願意嫁給我?”

她忽然擡起頭,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閃亮,堅定柔和,如清波濯石,渾身竟似有光彩在流動,宇文景倫不禁呆住。

她望著丈夫英俊的蜜色的臉龐,低聲說道:“因為,你選擇了鹽巴。”

宇文景倫怔住,她微笑,繼續說道:“桓國地處內陸草原,鹽巴是百姓最最重要的生活用品,每年為了保證供應給百姓的鹽巴,朝廷都煞費苦心。為了爭奪鹽巴,邊境上發生的零星戰爭更是從來都沒有斷過。你拿起了地圖,說明你有爭霸天下的大志,是個雄才大略的英主。但你最終還是選擇了鹽巴,這證明你不僅有雄心壯志,更有仁愛之心。民為一國之根本,就像鹽巴,雖然看起來不值錢,卻是萬萬缺少不得。英主固然難得,但勇而仁,智而義的君主,就更為難得。這是桓國百姓之福,也是我的福氣,有仁慈之心的男子,難道不是值得我托付終身的良人嗎?現在,你所缺的只是一把劍鞘。或許,上天讓我嫁給你,就是讓我來管住你,督促你,讓你不要浪費份他賦。我、我又怎能違抗天命呢,又怎能、怎能違背自己、自己的心呢————”說到最後幾句,她已羞得滿臉通紅,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宇文景倫低下頭,久久地說不出話來。洞房裏寂然無聲,他只聽見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聲,還有錦帳上掛鉤被風吹起,互相撞擊發出的輕響。一剎那,他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久遠的和不久遠的,但又似乎,什麽也沒想。他只覺得胸中似有什麽在不斷地湧動,一股熱熱的東西漸漸地沖上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心中說不出的既感激又難受。

過了好久,他才擡起頭來,註視著他的新娘,臉上漸漸露出笑容,真正的,發自內心的笑。

“滕綺,”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以後,就請你來當我的劍鞘,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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