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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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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4)

三十七 骨遺香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每一天都長得望不見盡頭。每一天,都在冷硬的被窩、缺口的飯碗,還有發出惡臭的馬桶之間開始,然後在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痕間流逝,最終消逝在處處是窟窿的噩夢裏。

自從他被單獨關押,柳夢齋只覺生活清凈得可怕。從小到大,他都習慣了身處人群中,無論他走到哪裏,總有一大堆人跟著他:他的朋友、他的女人、他的篾片、他的仆從,還有他的鷹、他的狗……現在突然間一個都不剩了,連那個日夜折磨他的父親也不見了。柳夢齋甚至有些懷念動不動就被父親毆辱的那段時光,今天想起,他依然很驚訝自己的要求居然得到了批準,他被移送到另一分區的一所單人牢房裏,無從得知究竟是那些人終於也受夠了他們父子間的爭鬧,還是他的威脅起了作用,他們唯恐他這位重犯會自殺?

總之,這個地方太孤單了。單間又小又黑,同樣是鐵柵木門,門上老高處有一個小小的窗洞,地下有一塊高於地面三四寸的木板,就是床,床上一條酸氣沖天的舊薄被。床板上、墻壁上,到處都刻滿了字跡,有咒罵、有悔恨、有告別,還有下流的艷詩……剛進來那天,柳夢齋盯著這些字苦認了良久,直到驀然醒悟,刻下這些字跡的人們,他們的思想和肉體都已被徹底消滅。他記得,當時隔壁還有個滿口汙言穢語的大漢,第二天那人就被提走了,柳夢齋只聽他連連慘叫了幾個時辰,再也沒見他回來過。多虧他擁有這雙聽力驚人的耳朵,偶爾還能以刑訊室裏的“熱鬧”打發時光,否則他真怕自己發瘋。每隔兩天,他可以去院子裏放放風,他曾試著和那些持械的看守們攀談,但他曾迷倒無數女孩的風趣言辭對他們毫無效用,他們一個個全都面無表情,攥緊長矛和大刀,命令他閉嘴——他們肯定收到過命令,禁止與人犯交談。至於送飯的那些雜役,也統統一言不發,柳夢齋忍了又忍,才不至於開口和地上的爬蟲說話。

他試著忘掉現實的處境,聽憑自己被幻想淹沒。在那些幻想中,他駕輕就熟地擺弄著那些三簧鎖、四開鎖、七輪鎖、連環鎖……牢門敞開,他飛身消失在房檐上的月亮裏。但等他清醒時,他甚至連門上的鎖頭都懶得碰一碰。那幾道鎖,或許他打得開,可開了鎖又怎樣?難道當真一路殺出去嗎?殺出去又怎樣?他的父親和族人還全都在這裏。後來,柳夢齋已不大幻想著逃跑,他只是一次次把“她”請進來,拿房間裏那一塊布滿了蟲咬痕跡的草墊替她鋪好座位,她好像當真坐在那兒,不斷鼓勵著他,他也在鼓勵她:“小螞蟻,再等等,我父親和徐鉆天談妥了,審訊過後,我就會被秘密釋放。很快,我們就能再見面了。”

柳夢齋熱切地期盼著審訊的來臨,猶如兒童期盼著睡前故事。

這一天近黃昏時,他們給他送來了一大桶水、剃刀和皂角,還有一身幹凈衣裳。柳夢齋在他應有盡有的人生裏從未曾想過,有一天,他會為了能擦個涼水澡而高興得差點兒哭出來。直到他戀戀不舍地把自己收拾幹凈後,才驀地一激靈,難道明天就是——

“明天就是會審的日子。”清理牢房的雜役出去後,馬世鳴走了進來。

在柳夢齋看來,這個人並不像傳聞中那樣兇殘,至少他待他一向還算客氣。“柳公子可把問題都記熟了嗎?”

柳夢齋“嗯”了一聲。父親入獄之初,就把與唐席談判時敲定的所有細節一一叮囑於他,並命他記得滾瓜爛熟。而柳夢齋很清楚,他能否在三司會審時毫無疏漏地答出這些供詞,也涉及徐鉆天與馬世鳴的安危,否則他們一個就要背上勾結叛黨的嫌疑,一個就要被問以失察之罪。

“馬大人不放心,可以考我。”柳夢齋待馬世鳴也很小心,畢竟,這些天他可是聽著刑訊室過日子的。

“那倒不必,只要公子心裏有數,配合老爺子即可。”馬世鳴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就像一位專為權貴服務的廚司在上菜前檢查菜品的成色,而後他露出滿意的目光,皮笑肉不笑道,“對了,有人要見公子一面。”

柳夢齋的耳朵已捕捉到了女子特有的輕盈步聲,他的心登時揪緊,她怎麽會來?

他既想見她,想得要命,卻又害怕見到她——他好久沒照過鏡子了,但想也能想出自己眼下的一副尊容:瘦嶙嶙的臉孔、濕乎乎的頭發,滿面的孤寂和驚惶……柳夢齋還沒決定好是聽從本能撲上去擁抱她,或是保持一點冷淡的尊嚴?然而這時他發現,自己的心白白忙亂了一場,來的根本就不是萬漪。

是人稱“簪花鐵口”的命師貞娘,是已故大長公主身邊的巫女紅珠;就是她,把他和他們柳家送進了詔獄。

“你來幹什麽?”柳夢齋明知她屬於“敵方”的陣營,卻依然有一種遭遇了背叛的憤慨由心底湧起。

令人不解的是,貞娘的神色間也閃現出一絲羞愧,她向馬世鳴點點頭,馬世鳴就鎖上門出去了。她這才走近一步道:“天遣吾身,侍奉其旨。像我這樣的人,本應只尊天命、不理人情,然而公主老娘娘生前待我恩重如山,我不得不照拂其後人,但只盛公爺的命劫中仍存一線變數,我也不惜逆天一試。為此,我才以謊話將柳公子引入了圈套。”

“你是來道歉的?”柳夢齋詫異地發覺牢獄生涯竟然並未磨損自己的大少爺脾氣,他驕橫又冷淡地瞪著她說,“我不接受你的道歉。給我滾。”

他轉過身體背對她,自顧自在他那張窸窣作響的草鋪上坐低。隨後他聽到她走近,她把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袱,和一盞明角燈放落在他手邊。

“公子會接受的,我的道歉,還有我的補償——我拿真相來補償你。”貞娘在他對面盤膝坐下,她的指尖在燈罩上一抹,又放上他額頭,“公子不是一直在追尋柳老夫人失蹤的真相嗎?”

這個巫女不知往他額心塗抹了什麽,似乎是一種觸感清涼的油膏……轉瞬間,他就被她變成了一棵樹,他一動不能動,只感到燈光和熱度一股股向著他全身湧入,他每一粒毛孔都如同葉片一樣張開,心臟被推進了咽喉裏,柳夢齋強迫自己不要尖叫。

“現在,擡起眼睛。”

不知過去多久,他在迷迷糊糊中聽到這一句,既像是命令,又像是誘惑。於是他舉眸望向貞娘,眼簾裏卻一片金黃。柳夢齋使勁眨了眨眼,然後就望見了——不僅僅是望見——他感受到了另一個女人。她進入他,她從他內部浮起來,如彌漫心臟的哀傷。

龔尚林十六歲這一年,第一次上北京。

她老家在河南,父親龔成是河南南陽府大名鼎鼎的“神捕”。然而龔成這個神捕可不簡單,他白天的身份是捉賊的捕快,夜裏就是盜賊的頭目。只因河南古來多盜,官府又養不起那麽多捕快去捉賊,若想保一方清凈,只能靠賊頭子。賊頭子被稱為“老爪”,老爪並不消動手行竊,自有一班徒子徒孫把盜竊所得的財物一一上交。龔成就是這一帶的老爪,每一次哪一位惹不起的人物失竊,無論經官或經私,最後都是問到他。不出一個時辰,龔成就能在他手下百來號小賊裏揪出那個不開眼的,替事主追討回失物,比官府的效率不知高出幾何。為此,知府大人靈機一動,幹脆為龔成掛了個隸籍,直接列名捕快。龔成由一個見不得光的老爪變成了堂堂正正的公差,當然知恩圖報,從此後再不許手下於當地作案,凡有人作奸犯科,或有外來的小毛賊不知深淺,他都會親自追捕到案。十數年來,南陽府的治安一直在河南獨拔頭籌,不知底細的人都誇讚說,多虧了龔成這位神捕坐鎮。

不過,神捕的名頭雖好聽,那點兒俸銀卻養不活龔成手底下的一堆賊徒弟;既然本地不能偷,就到外地去偷。龔成時常與管轄其他地方的老爪合作,由他遣團夥在百裏外行竊,再與對方坐地分贓。這一招神不知鬼不覺,幾乎從未失手。這一年,山東曲阜的孔子後人將上京朝貢,這位聖人子孫不僅大肆搜刮族人,還對百姓大加盤剝,沿途掠奪了許多珍寶貨物。龔成打探到此事,便預備在孔家人進城的路上劫他一票。而在下手前,必須先與京城的老爪通報聲氣。

龔成此來,隨行的除了下人之外,只有兩位親人,一個是他大徒弟,名叫安平,另一個就是他的大女兒——龔尚林。龔成共有一妻三妾,妻子原是他師妹,兩人青梅竹馬,少時感情甚篤,但隨歲月流逝,龔妻年老色衰,龔成便借口她婚後多年僅育一女,又納了幾房妾室為自己生育了四個兒子。龔妻對丈夫納妾生子一事極為介懷,始終心氣不順,終於在女兒八歲上一病不起。為此,龔成極為愧疚,對長女龔尚林便存了一個補償的心思,捧得她如活寶一般,要一奉十、千依百順。龔尚林天性活潑好動,根本受不住閨房拘束,整日裏纏著師兄們帶她出門游逛。她那些師兄不是江洋大盜,就是梁上君子,一個小姑娘跟著這夥人,能學什麽好?還未到及笄,龔尚林便也習得一身的偷盜功夫,雖則她手段尚嫌稚嫩,但因貌美年少,很快就有盛名在外。龔成見女兒鬧得越來越不像話,他這個父親又制她不住,便打算早日為龔尚林覓一位合適的夫婿來管束她。盜賊團夥向來是只在內部結親,龔成便仿效自己當年迎娶師妹的成例,把女兒龔尚林這個“小師妹”指給了她的“大師兄”安平。

若是書香門第,定親的少爺小姐就該避嫌,但江湖中人原就規矩散淡,龔尚林這位賊小姐更是不知道“規矩”二字是橫是豎,一聽說父親要帶大師兄上京公幹,也鬧著要跟去。龔成便想不如趁這次讓他們未婚小夫婦自己挑選些合心的妝奩,遂欣然應諾。

於是,父女、師徒三人便踏入這九陌紅塵、目迷五色之中,迎接他們今日的命運——不過,各人走自己的道路。

午後,龔成帶安平去拜會京城的老爪,龔尚林怎肯在客棧裏悶坐?她尋隙逃開了老媽子的看管,只身跑去鬧市閑逛。九城繁華名不虛傳,令人樂而忘返,不知不覺間,龔尚林就逛到了“寶氣軒”。這是一家老字號珠寶店,足有近百年的歷史,面堂闊氣,裝潢考究,來來往往的男女皆華服靚裝。龔尚林走進去,渾只覺四面八方流光溢彩,一雙眼睛簡直不夠用。她懵懵懂懂上到二樓,目光就被一面紫檀櫃臺上的絲絨托盤奪去,盤內擱著好幾只金戒指,有鑲寶石的,有鑲翠玉的,有鑲西洋鉆的,樣式個頂個的新巧華貴。龔尚林不由自主拈起一只金鑲玉戒指來細看,耳邊忽就炸起一聲:“耐做啥?”

但聽那語聲嬌嫩,又操著南方口音,龔尚林揚目睇去,見一張俏麗面孔,畫著她從未見過的時樣妝,梳著高如官帽、垂絡累累的奇怪發髻,身上的衣衫大至膝頭,打著金彩褶子。龔尚林一時間看楞了,那女郎見她呆呆的模樣,不由露出又鄙薄又嫌棄的微笑,轉臉對夥計也說了句嘰裏咕嚕的蘇州話。那夥計立馬就將龔尚林捏在指間的戒指取走,一面擺手道:“這位小姐正在看貨,小姑娘,你上別處玩。”

那女郎撇著嘴嘟囔道:“陸裏的老趕……”

這一句話龔尚林卻聽得明明白白,登時間她就漲紅了臉,從前在南陽府,她也是排得上號的富小姐,可到了天子腳下,方知自己不過是個受人白眼的土包子!若擱在其他人,興許就羞慚而退,可龔尚林自幼霸道氣盛慣了,直接回敬了一句:“爛婊子。”

女郎倒抽一口涼氣,“你說誰?”

“誰趕著認,我就說誰。”龔尚林知道自個兒準沒認錯,似這種打扮得怪裏怪氣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她親娘就是被一群婊子給活活氣死的,她在家都不帶給爹的那班姨娘們好臉色,還能在外頭受野婊子的氣?

女郎已被氣得口歪眼斜,“你再說一遍!”

“還沒挑好嗎?”正值一觸即發時,忽見一青年男子從樓梯口走上來,他身材頎長,面貌出眾,望之如瓊林玉樹,足以令滿堂的珍寶減色。女郎一見他,馬上又冒出來一連串的鳥語,一面拿手指點著龔尚林。

龔尚林瞪住那男人,他也瞅了她一眼,便向那女郎笑道:“一個鄉下野丫頭,犯不著同她計較。消消氣,來,我瞧瞧,這只好看,就這只吧。”

夥計從旁湊趣,高聲報說:“大爺眼光真毒,這一只是頂級貨,全價三百四十兩。”

“知道了,掛賬吧。回頭你到我府上找陳管家。”男人微微一笑,就拿起一只純凈無瑕的羊脂白玉金戒指套上那女郎的纖纖玉指,女郎低聲驚呼了起來,“這太貴重了。”又咯咯脆笑著,膩聲撒嬌。

男人和她並頭欣賞那只戒指,還有她玉一般白皙可愛的手掌,然後他就以一種擁有者的姿態摟住她後腰,向外行去。

龔尚林說不好,最終把她的怒火推向頂點的,是那妓女臨走前對她不屑的一瞥,還是那男子再也沒瞥過她一下。反正她就是莫名其妙想起了娘,想起那些濃妝艷抹的女人曾帶給娘的刺激和傷害,想起那些女人在爹的臉上激起的醜態。龔尚林完完全全被一種瘋狂的、不可理喻的仇恨攫住了——他們管她叫什麽?老趕?鄉下野丫頭?

呸,奸夫淫婦,讓姑奶奶給你們開開狗眼吧!

他們經過她時,龔尚林尖叫了一聲,接著就一把揪住那男人道:“你別走,你幹什麽摸我?”

他一怔,“你說什麽?”

“我說你龜孫子不要臉,偷偷摸人家!”

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不再像剛才那樣一掃而過,而是細細地流連過一分一寸,如同在鑒定一塊生玉的成色。隨後他一面皺眉,一面笑起來,“你個小丫頭,訛人哪?”

“屙屎屙尿我屙過,就沒‘屙’過人!我一個黃花大閨女,你少和我胡攪蠻纏!”

“你這才是胡攪蠻纏,分明是你強拉住我——”

“你不犯渾哪個拉你?這滿店的人,怎麽我不拉別人就拉你?你是臉上貼金,還是下頭鑲玉啊?”

龔尚林自幼在男人窩——而且是壞男人的窩裏頭打滾,養成了刁狠潑悍的作風,饒對方還是個派頭十足的公子哥兒,也被唬得不輕。

“虧你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張嘴都是些什麽?怎麽說話的?”

“哪個有空和你說話?欸欸,大家夥評評理啊!”龔尚林見圍觀之人漸漸多起來,更是放亮了嗓子喊道,“這人!他嫖院子嫖慣了,把誰都當臭窯姐!我一個良家姑娘,憑什麽叫他白摸了去?”

“誤會,都是誤會!大爺不可能輕薄您!”“這位小姑娘,你幹什麽來的?要存心鬧事兒,咱可得請您走路了!”“臭丫頭,你別太歲爺頭上動土啊……”事發突然,夥計們這才紛紛反應過來,前來勸架。

龔尚林是習武之人,頗有身手,三下兩把就甩脫他們,繼續不依不饒地鬧說:“你們幫錢不幫理,合夥欺負我一個外鄉姑娘!這人剛才就是摸我了,他的手就從這兒——”

她的手掌打自己的腰間流過,又驟地停住,拉足架勢大哭起來,“我的荷包呢?我荷包裏還裝著兩塊銀子呢!我荷包叫人給拿走了,就是你!你拿了我的荷包!”

她不由分說沖上去,拽住那男子衣袖,在裏頭一翻一攪,當真掏出一只繡著燕子穿林的小小荷包,一看就知是小女兒閨中物。原來偷竊的功夫不僅在“取”,還在“放”,合格的偷兒都能夠隨時隨地把需要嫁禍或轉移的財物放於他人身上,龔尚林使出的這一招,就叫“裝榫頭”。

她晃一晃那被自己裝入,又被自己搜出的“贓物”,對準那男子冷笑一聲道:“瞧你人模狗樣的,原來不單單是個淫棍,還是個賊!”

之前無論她如何撒潑渾鬧,男人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優雅風範,這時聽見這個“賊”字,臉孔卻突然收緊,瞇起雙眼,眼中射出危險的光芒。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走上前甩了她一耳光。

龔尚林等的就是這一下,她順勢跳起腳來,猛向前撞去,“好兔蛋,有能耐就把你姑奶奶打死,要不就該你咽氣的日子到了,且看我撓花你這張狗臉子,掏出你這副豬下水……”

龔尚林一壁揪打,一壁罵不絕口,大家全上來拉架,一片混亂中,龔尚林順勢就和那男人相好的妓女推搡了幾下,然後半推半就被人勸住,哭哭啼啼,“北京城沒一個好人,這麽多人欺負我一個!我上衙門告你們去!你們等著!”

她掩面沖下樓梯,在一張涕淚亂滾的小臉上,露出隱秘又老練的微笑。

接下來大半天,龔尚林的心情好極了,她把手掌舉在陽光下瞧了又瞧、笑了又笑。最讓她開心的,並不是偷到了一只價值三百四十兩的金鑲玉戒指,而是想到當那個狗眼看人低的臭婊子,還有那個目中無人的臭男人發現它不見的時候。

她游蕩到天黑透,方才意猶未盡而返。父親和師兄都在客房裏等她,父親黑著臉,師兄安平也一臉不安,“師妹,你闖禍了。”

父親重重在桌面上一拍,嘆了一口氣:“閨女,你倒蝦籠吧!”

竊賊若偷了不該偷的人,便須在賊頭的主持下退還贓物,即所謂“倒蝦籠”。

“憑什麽?”龔尚林先是憤聲相駁,而後才想到,自己還沒說,爹爹和師哥是怎麽知道的?

幾個月之後,覆上蓋頭的那一夜,龔尚林把今天看作是天意甜蜜又周密的安排。好幾年之後,她認定這一切全都是命運針對她的陰謀。

她與之發生沖突的那個男人,不是別人,就是她父親千裏來拜見的京城老爪的長子。京中的盜賊也有團夥,最大的一夥稱“綹幫”,龔成此次就是欲說服綹幫一同作案。兩位老爪相談甚歡,晚飯時,綹幫的頭目叫自己的大兒子來陪宴。酒過三巡,那位少爺笑著講起了下午的一樁奇遇,“我是玩鷹的叫鷹給啄了眼,居然讓一個小母賊給耍了。”龔成和安平剛開始還當聽笑話一樣,慢慢地,兩個人臉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彼此對望了一眼:

是咱們那位姑奶奶嗎?

還他媽能是誰!

尷尬歸尷尬,事情總要有個了結。“這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翌日,龔成和安平就帶著龔尚林登門賠禮。龔尚林氣呼呼鼓著小嘴,坐在邊上一聲不吭。倒是綹幫的少爺一個勁兒地說對不住,“龔小姐,我這才是有眼不識金鑲玉,這戒指您別退,權當為我昨日的無禮賠罪。因這點子小誤會,小姐也未能在寶氣軒逛得盡興。這樣吧,反正龔老伯他們有正事要忙,不如由在下陪伴小姐再去轉轉,順便游覽一下京華風貌,也不算白來了一趟。”

龔尚林這位賊公主挑起她驕縱刁滑的眼睛,重新認識這個叫柳承宗的賊王子。她覺得,不在爛貨婊子身邊的時候,這家夥看起來順眼多了。

龔成他們要去城外勘探地形,制訂偷盜計劃與撤退路線,來去總要三五日。這三五日之內,柳承宗便與龔尚林並肩出游,足跡殆遍京中的繁華場所。

他帶她買這個買那個,首飾、衣料、香囊、珠履、手絹、風兜……她被打扮得自己都認不出自己。龔尚林對鏡顧影,真覺鏡中那女子是畫上的仕女,他卻依然蹙眉喃喃:“還缺點兒什麽……”忽地又兩手一拍,“有了!”

他將她帶到了一座橋邊的花坊,她第一次得知,原來那些讓人叫不上名字的奪目鮮花,價錢居然比珠寶還要貴,而且戴一次就得扔!這樣不劃算的玩意兒,他卻一口氣就訂了幾十枝,“每日一朵,為你添妝。”

龔尚林早就習慣了男人們,還有男孩子們的討好,但他們的討好常常是免費的——她看上什麽,師兄師弟們就為她把什麽偷到手。她相信,憑柳承宗的家學,他肯定也做得到借花獻佛。但他卻偏像個正經人一樣,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還打賞了花匠一串錢。

他把一朵春花簪在她鬢邊。龔尚林突然感到,有一個為自己付錢的男人,遠比擁有一堆為自己偷竊的男人更加刺激。

但她故意擰起了眉毛,裝出不悅的樣子來,“你訂這麽多幹什麽?我過兩天就走了。”

“走了,就不能再來?”

“來幹嗎?”

“看我呀。”

“你有什麽好看?八寸長的眉毛——”

他摸摸自己濃長又整齊的眉,不解道:“八寸長的眉毛?”

她壞兮兮地笑一笑:“擋在眼前討厭。”

他的臉一沈,龔尚林覺得他的眼神在瞬時間就變了,變回了那個一言不發就抽了她一耳光的男人。嗯,柳承宗憎恨被人叫作“賊”,也討厭女人嘲弄他的魅力——龔尚林暗暗記在心頭,隨即就轉動明眸,露齒粲然,“嘁,你這人可真不識玩!行行行,本小姐說錯話了,給你磕頭賠罪!”

她翹起兩只大拇指,沖著他連連彎曲指節,磕起“頭”來。

他陰沈的臉面又轉晴,嗤一聲笑了。

龔尚林倒又收起了笑臉道:“哼,這一陣晴、一陣雨的大少爺脾氣,真不是我們小地方姑娘哄得住。”

柳承宗帶笑扳過她兩肩,凝住她變幻多端、流麗生動的雙眼,“我這麽捧你,真像捧個刺猬。丟了吧,是團肉,不丟吧,凈紮手。”

“紮你還捧著?”

“紮死也捧著。”

他想要攬她入懷,她卻一把推開他,“尊重點兒啊,我可不是你那些個臭窯姐,花個三文三,就要摟六面!你真想捧我,得在心裏捧我。”

他無奈笑著,在自己的胸口拍一拍,“我這裏,一尺見方的空地,九寸九都供著你。”

“沒別人?”

“再沒別人了。”

“說真的?”

“再真也沒有。”

“是你自個兒說的。那你就把那臭窯姐給我打發掉。”

他楞了楞,“打發掉?”

“你不是想我來嗎?我來,她就不能在。反正這北京城,有她沒我,有我沒她。”龔尚林多變的容顏又仿如白蠟一樣凝固了起來。這已經不是一個賊想要把什麽從別人那兒偷走時的神情,這是明火執仗的強盜準備要謀財害命。

柳承宗苦笑了起來,“何必呢?我不做她生意就是了。她也不容易,挺可憐的。”

龔尚林冷哼一聲,將鬢邊那朵價值不菲的鮮花一把揪掉,拋下地踩了一腳,扭身就走。

柳承宗拉住她,“林兒,她真不是你想的那樣,她也是個可憐人……”

龔尚林甩開手臂道:“張口可憐,閉口可憐,憐來憐去,遲早又‘連’到一起!廢話少說,你要麽可憐她,要麽就尊重我!”

接下來,他追了她整整一條街,她始終不言不語。

“成!”柳承宗在她背後叫了她一聲,“我依你還不成嗎?”

她轉過身,見他像鬥敗的雄雞一樣,垂頭喪氣地吩咐下人道:“給趙師爺下張帖子,就說晚上我請他喝酒。”

繼之他走來她身邊,拉起她的手,“‘她’是秦淮河來的,我讓刑名師爺安她一個‘流娼’的罪名,發張牌票,遞解回籍。這,你總滿意了吧?”

龔尚林徐徐綻開了一個微笑。這不是一個尚處在天真歲月裏的女孩對男人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是一個反覆被現實毆擊的老女人對勝利的頑固殘念。從小,龔尚林就看夠了母親的失敗,聽夠了母親對失敗的滔滔不絕的抱怨,她必須贏,她必須要找一個既讓她有仗可打,又讓她贏的另一半。

她望著柳承宗,他的覆雜和強悍、他的退讓和投降,她望見了十六年來曾錯失的一切。

龔尚林要退婚。

她的未婚夫安平一聽就傻了,整張臉“唰”一下失去了血色。

龔尚林知道這個師兄是真愛她、真疼她,在一幹師弟面前他早也是說一不二的大哥了,但從小到大,他卻對她言聽計從,她說太陽是方的,他的太陽就是方的,不管她怎麽捉弄他、欺負他,他都只會望著她呵呵憨笑。龔尚林也一度以為自己同樣愛著安平,願意和他躺進同一條被窩、葬入同一個墓穴。

直到柳承宗一腳踢翻她想象中的墳墓,龔尚林才發覺,她的心竟一直躺在墳墓裏,她從來不知道原來心是這樣跳的——心還可以這樣跳!

“算我對不過你。不過人活一世,我總得先對得過我自個兒。我要嫁給柳承宗。”

安平仍是沒說什麽——因為他一開口就要哭,倒是向來對龔尚林溺愛不已的父親龔成氣得大罵了起來,“死丫頭,你還說?你說這種沒廉恥的話,不怕小鬼拔你舌頭?”

“那就叫我死後下拔舌地獄吧,在陽間,有話我就憋不住。”

父女倆大吵了一場,吵得天昏地暗。吵到後來,龔成生平第一次對龔尚林動了手,他啐在女兒臉上,把她的口鼻揍出血來,最後他將她五花大綁,丟在安平腳下,“水性楊花的玩意,剁碎餵狗,狗都搖頭!你是她丈夫,隨你處置吧!”

龔成跺跺腳,沖了出去。

龔尚林明白這一次父親是動真格的——她可以被允許跟隨男人們一起爬墻頭,但絕對不被允許像男人們一樣朝三暮四——哪怕師兄真殺了她餵狗,父親也不會追究。

但她一點兒也不怕。安平的雙拳已緊攥如大錘,她還是不怕他。

“師妹,你、你當真……我求你,你再想想……師父說了,將來由我承他的缺當捕快,我將來也是吃皇糧的人,那柳家再橫,不過也就是上不得臺面的地頭蛇……”

聽安平這樣來挽回她,龔尚林對他唯一一絲未了的餘情也被掐斷了。假如做得到,她真想讓安平也偎在柳承宗肩頭聽聽看,聽那個男人是怎麽說話的:“當捕快?哈哈哈,我絕不會跟你爹一樣當什麽捕快。幹嗎像狗一樣聽當官的話、吃他們賞的飯?總有一天,我要讓那班官差都從我手裏頭討飯吃。”

若幹年後,已是柳夫人的龔尚林看見過丈夫那一本“賬”字頭的簿子,那本簿子越來越厚,上頭的名字越來越多,他做到了,小半個京城的官吏都在接受他的賄賂,靠著他養活。

即便在當時,龔尚林也能感受到柳承宗是個多麽不一樣的人,就在其他人都為了有本事逃避掉付賬而沾沾自喜時,柳承宗卻堅持為他看上的一切付出應有的代價,哪怕那代價高得離譜;其他人還在拼命鉆規則的空子時,柳承宗已經制定好了屬於自己的規則。盡管他和她身邊那些人一樣都是專業的壞人,但和他比起來,安平乏味得就像——盡管她可憐他,但腦子裏卻不由自主就冒出了對他的輕蔑之詞——“老趕”“鄉下野小子”。

由她被老爹揍得高高腫起的眼皮後,龔尚林不耐煩地瞪住了安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當你的神捕好了,我當我的賊婆子。你要麽宰了我,要麽就放我跟他。”

安平揚手要打她,最後卻抽在了自己那一張涕泗滂沱的臉膛上。

兩天後,安平親自把龔尚林交給了柳承宗,“我師父說什麽都不認我師妹了,說和她斷絕關系,此後你就是她僅有的依靠了,好好照顧她。”

柳承宗熱情地握住了安平的手,“老輩嘛,難免固執些,不過你小兄弟是很明達的,多看一步,往後咱們還有互相照應的日子。”

龔成說到做到,再也沒理會過這個女兒,“權當她死了!”柳家向他下婚帖,他卻只托人捎來這樣一句話。龔尚林也承繼了父親的倔脾氣,拒不肯低頭,“我死就死了!等他死的時候,就讓那四個小野種給他摔老盆吧!”

都那麽多年了,她依舊管小妾們給她父親生的弟弟叫“野種”。婚後的龔尚林常常想,其實那時候,柳承宗就該看出她在這一點上有多執拗,可惜他們都太年輕,太確信他們間那一股令人頭暈目眩的“愛”。

她完全能想象出他最初為什麽愛上她,在一個由柔情似水的南方佳麗們堆出的包圍圈中,突然落下來一團野火,誰能夠不被吸引?誰又能不被燃燒?

他熱切地吻著她,一遍又一遍,“林兒,我簡直喘不上來氣,心都要被你給燒化了……”

後來呢,他失控地沖她大吼:“在你旁邊,我他媽根本喘不過來氣!”

後來的後來,她聲嘶力竭地質問他:“你說過我就是你的火,你說你的心只能被我給點燃,你還記得嗎?”

他厭惡又冷漠地轉開頭去,“早燒完了,灰都冷了。”

中間那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麽?龔尚林試著去回想。開始那一段是極好的,每一天都被熱吻塞滿,她向他貪婪地索取偏愛、關註、寵溺、縱容……隨心所欲、蠻不講理,妄想把過去的失望全在他的“愛”裏補回來,而他什麽都滿足她,哪怕常常違背他自己的心意。他甚至不顧老父和家族的反對,捍衛她如舊時一般隨意出門游玩的權力,“林兒的性子受不得憋悶,只要她開心就好。”一年後,龔尚林懷孕了,從那時起,就有了一些小小的齟齬。他出門應酬,深夜不歸,她挺著大肚子沖進紅妓女的客廳,當著賓客們把桌子掀翻,她“規定”他午夜子時前必須要到家,她把他身邊的每一個能說會笑的丫鬟都替換成五十歲的老媽子,她親自跟蹤他,半夜裏不睡覺等著他,喋喋不休地逼問你剛才去見誰,男人還是女人?不,我不信!柳承宗你騙我,你衣領上是什麽味兒?是哪個爛婊子的騷味兒?她推他、撓他、踢他、拿巴掌扇他臉,仿佛要把真相從他身體裏扇出來才罷休——她最害怕的真相,她最渴望的真相。

她曾是所有女人裏唯一能令他乖乖低頭的那一個,但她太過濫用這種特權,現在,它失效了。

柳承宗徹底地翻臉爆發。龔尚林的世界驟然變得空白一片,再變得青一塊、紫一塊,變成了血紅色,嘗起來又甜又腥。當他恢覆正常,含淚懇求她原諒時,龔尚林毫無怨恨地原諒了他。她心裏頭清楚,如果她也做得到,她會對他做出一模一樣的事——揍到他哭得像個小孩,匍匐在她腳下。

這是一場戰爭;她並不無辜,她只是輸了。

接下來八年間,她被揍流產了四次。龔尚林覺得自己就像是這一出悲劇裏的合謀者,像是從另一邊掄過來的拳頭。她總是率先挑釁,把他逼到死角,直到他的憤怒像扯爛一切的風暴那樣降臨,然而真叫人驚異,憤怒總是在最後時分化身為沸騰的欲望。

柳承宗,這個打她打得要死的男人,這個幹她幹得要死的男人。

龔尚林第五次懷孕的時候,他們夫妻倆坐下來好好談了一次,他起毒誓不再對她動手,“林兒,你也收收你那脾氣,別總惹我。”

這時他剛剛過三十歲,但已經是“老爺子”了,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巨靈神一般的風範,他平衡一切關系、安排所有方向,他誇大自己的無所不能,不計一切消除錯誤……他成熟了,他希望她也能夠成熟一點。

龔尚林只好妥協,並不是向丈夫,而是向所有妻子的桎梏妥協——丈夫們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到處下崽,妻子們卻得懷胎十月;她不能再冒任何風險了,失去這一個孩子,或許她就再也無法生育,到那時,柳承宗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和其他女人生養他們的雜種!龔尚林只好退居後房,安心“養胎”,聽憑柳承宗以“談生意”為幌子,酣歌恒舞,酒食征逐。她不僅壓抑自己絕不與他發生正面沖突,甚至還開始學習柔婉溫順那一套,在他長衫下擺繡滿了蘭花和文竹——“攔足”,妄圖用如此愚蠢卑微的方式攔住他在其他女人的身體裏闖蕩。柳承宗也做出極力配合的態度,他盡量不在外面過夜,回家前總是換衣裳,有時候還會洗個澡,避免在任何細節上刺激到孕妻,他用謊言和欺瞞證明了在兩人多年的拉鋸、消耗、磨損之後,他對她依然殘存的愛意。

他們的長子柳夢齋出世了。

龔尚林曾聽人說過,有了孩子後,一切都會變好。然而她卻沒看到一丁點兒變好的跡象,恰恰相反,她覺得一切都在飛速變糟。她兩頰的皮膚在一夜間布滿了褐色的斑點,眼神灰暗又呆滯,嘴唇失去了血色,頭發毫無光澤,生產的痕跡在肚皮上東一道西一道。她越來越不喜歡自己,也厭煩了曾喜歡的一切。她依然能隨意出門游逛,享受夥計、店伴、腳夫、舟子……對一擲千金的富豪太太投來的艷羨目光,但她要那些人的艷羨有個屁用!還有她的孩子,那個在蠟包裏被捆得直挺挺的嬰兒,龔尚林看著他,絲毫沒感覺到大家所說的“幸福”,只覺無比的恐懼——那個東西不是昏睡不醒,就是痛苦地號啕,食物根本滿足不了他,他要愛、他要撫摸、他要關註,他要你的全心全意、每時每刻,他要把你生吞活剝,簡直就是一顆活生生的心。

可她的心已經被踩癟了,她所有少女時代對生活的美好憧憬全都碎成了齏粉。

她跟著嬰兒一起吃了睡、睡了吃,奶娘在耳邊的絮絮叨叨令她發瘋。她受夠了在一潭死水裏漂浮,她決定再度宣戰。至少在戰爭裏,她能感到自己還活著。柳承宗有好幾把西洋的小火銃,她在庭院裏拿喝空的酒壇當靶子打。喝到了剛剛好的時候,她就拎著火銃沖進了一家浴堂裏——那也是她丈夫名下的產業,而她的丈夫就在溫泉池水中和另一個女人大戰蘭湯。

她拿火銃對準了他們倆,那女人尖叫著縮在了他身後,他赤身裸體、毫無懼色地爬出來,用水淋淋的手從她手裏奪過火銃,對空開了一槍,然後就拿發燙的托子給了她一下。龔尚林重新記起了他的怒火曾一度帶給她的恐懼,還有那恐懼之下無與倫比的興奮。

但這次不一樣了。

無論他如何粗暴地毆擊她,事後又如何懺悔,他再也不碰她了。龔尚林先開始懷疑是過度的酒色斫喪了柳承宗的健兒身手,令他淪為殘兵弱將,然而在一次二人都只穿著貼身小衣的推推搡搡的爭吵中,她發現他那個部位的反應依然迅捷有力。於是她故作媚態,他領略到了她的暗示,卻裝聾作啞,然後搬去了外書房。

既然孩子也生了,龔尚林再無顧忌,她才不是忍氣吞聲、以淚洗面的那種怨婦,她直接問到他臉上去。柳承宗目瞪口呆,“這是女人該說的話嗎?”

“其他女人不說,我說!一樣都是人,憑什麽你們男人狗一樣到處發情就天經地義,我們女人只要自己該得的一份,就是淫、就是賤、就是不要臉?”

“你也三十多的人了,能不能別老像個十幾歲小姑娘一樣,動不動就情啊愛啊?你好好看看孩子不行嗎?”

“什麽意思?你是嫌我老了?老了就不配人愛嗎,老了就只能做老媽子看孩子嗎?你又當你是什麽玩意,月上嫦娥,年年十八嗎?”

……

又是一輪不可開交的爭吵,龔尚林不依不饒、連叫帶罵,柳承宗終於厭煩透頂地拋出真相:“我得病了,所以我不能碰你,要不也會傳給你。這下行了嗎?”

“得病,得什麽病?我看你好好——”龔尚林終於明白了過來,難怪丈夫最近總是小解頻頻,每一次解手都痛苦萬狀,那不就是花街柳巷裏染來的“花柳病”嗎?

她早知他在外頭不幹不凈,也親眼見過不止一次,但以往哪怕被當場“捉奸”,他也咬死了他只是不小心睡著在那個女人的被窩裏,他和她只是一起聊聊天,一起喝喝酒,一起泡泡澡……他和她什麽也沒幹,這是龔尚林第一次聽他坦然承認。龔尚林感到了一股令人惡心的屈辱,它從她去世母親的屍骨裏爬向她,把她推向他,讓她撕碎他。

“姓柳的,你他媽就不是人!就是個臟畜生!你還回家幹什麽呀?你去住你的雞窩吧!”

他一把就推開她,“我不住雞窩怎麽辦?還不是你整天跟我沒完沒了地鬧,要不我大可以選幾個幹凈處子擱在家裏,也不會得這種臟病!你當我好開心、好舒服啊?我他媽還不是為了你?”

“你幹什麽是為了我啊,啊?你和婊子鬼混是為了我?你得臟病是為了我?你不碰我是為了我?我是不是還得給你叩頭道謝啊?姓柳的,你摸著良心想一想,你求娶我的時候,自己向我發誓永不納妾、永不和其他女人生孩子的!”

“所以我他媽沒納妾呀!我叫外頭那些姑娘打了多少孩子你曉得嗎?我對你仁至義盡了!你還想我怎麽著?”

“我想你,不要跟我爹一樣,拿一個又一個爛貨來羞辱自己的妻子!我想你當一個堂堂正正的丈夫!我當初背棄家族、撕毀婚約跟了你——”

“別又來這一套……”他厭惡地擺擺手。

兩個人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沈默,沈默裏的每一口氣都被反覆呼吸過了,充斥著陳腐的味道。

“龔尚林,”他用他那曾熱烈滾燙,而今卻爐燼灰冷的聲音對她說,“別以為你當初嫁給安平就會有什麽不同,所有的男人都一樣。不對,應當這麽講,什麽樣的男人到了你手裏,你都會把他變成我這個樣。而我這個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我還是那句話,我柳承宗對你,仁……至……義……盡。你好自為之吧。”

這一回,他沒有動用拳頭,他直接扭身離開了她。

他走後,她才允許自己落淚。龔尚林品嘗著自己冷冰冰的眼淚想,不,師兄才不會和你這個王八蛋一樣。

孩子一周歲過後不久,龔尚林見到了安平。

安平已承襲了師父龔成的職位,成了河南南陽府新一任“神捕”,自然,也是新一任“老爪”。長達十多年,他與柳承宗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此次,他不得不上京拜碼頭。這些年,他幹的依舊是老勾當,也就是在南陽府本地管束好賊子賊孫,而指派他們與外地的老爪聯合盜竊分贓,不過由於市面不景氣,隨著大客商們的逐漸雕零,盜賊的生計也日益艱難。好容易有一位布商預備大舉運貨進京,假如錯過了這一票,今年興許就沒什麽像樣的收益了,因此安平打算派人下手。不過這一帶處於柳承宗的綹幫所轄的地界,且綹幫也不再是從前的綹幫,幫徒們不再盜竊、搶劫、滋事……恰恰相反,他們血腥鎮壓其他滋事的幫派,要求他們團結一致,為商戶、勞力、平民排解糾紛,從而控制各行各業的運轉,並從中收取費用。簡而言之,柳承宗不再靠破壞來掙錢,他靠維持和平來發財。據說他自己已經很少沾染偷盜的買賣,而誰想在他的地盤上幹這種買賣,必須先獲得他的許可,否則還不到第二天,綹幫就會把你血淋淋的屍體變成一個無言的警告:這就是無視柳老爺子的下場。

安平依然是神捕,是地方盜竊集團的頭目,柳承宗也依然是北京城的地頭蛇,但他們再也不可能平起平坐了。

柳承宗對安平的招待甚為熱情,他不單同意他行事,還問他需不需要人手和幫助,甚至破例表示無須他分享所得,這既像是一種補償,又像是一種炫耀,安平無法不表示感激,但感激裏全都是屈辱。

當天夜裏,他回到自己的客房,輾轉難眠。而後,他聽到有人撬開了他的窗戶。安平本以為這是個不走運的小毛賊,正想要拿他狠狠出口惡氣,月亮的光芒卻令他呆住了。他不停地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眼前的確站著一個賊,是曾和他一起翻墻鉆屋的那一個,是偷走了他的心,又把它隨手扔掉的那一個。

為什麽要這樣做,龔尚林自己也說不好。反正自從她由柳承宗口中得知安平將進京的消息時,就計劃好了這一切。其實也用不著什麽“計劃”,柳承宗在這一點上始終寬縱她,允許她婚後和婚前一樣享有行動的自由,愛去哪兒就去哪兒。而他們夫妻早就分房而眠了,他要麽在妓院裏過夜,要麽就睡在外書房,所以她對下人隨意發了一通火之後就氣沖沖地獨自出門,說自己要去某太太家裏“通宵雀牌”。

可哪裏有雀牌,能讓兩個三十多歲的成年男女在月光下對望著掉淚,又在黑暗裏臉紅呢?

第二天一早,安平就離開了。之後那十天半個月,龔尚林都坐臥不寧,生怕柳承宗會發現,但她又隱隱地期盼他發現,這樣,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跟他對吵,你可以,我憑什麽不行?你和那些野女人胡天胡地的時候,考慮過我的心情嗎?——但柳承宗什麽也沒問。一天天過去了,等那種混雜著犯罪的快感,與悵惘溫柔的刺激也隨之淡褪時,龔尚林卻驚覺自己的月信遲到了。她氣得要命,為什麽男人殺人放火都不用受到懲罰,而女人只要犯下一丁點兒輕微的罪惡,就要被留下證據?她不是沒想過偷偷墮胎,但一個比殺死腹中胎兒更為邪惡的念頭卻驟然升起,且揮之不去:這許多年以來,柳承宗的弟弟們都在不停地生兒子,柳承宗作為大族長,卻只有柳夢齋一個獨生子,要是她再給柳夢齋添一個“弟弟”呢?既然有權有勢的男人們都可以公然命令妻子替自己養活其他女人生出來的野孩子,妻子為什麽不可以讓他們來替自己養野孩子呢?

說到底,她就是想報覆他。

為了報覆,她豁出去了。她理鬢熏香,著意裝扮,夜深時鉆進他書房、他的被窩裏。“你不是一直吃藥,那臟病也好了嗎?宗哥,我想你,以前都是我不對,你別再生我氣了嘛……”龔尚林向來是說一不二,拳頭都只能令她失敗,而不能夠讓她投降。依著她的個性,如果她想上床,而他不想,她會吵得他硬起來、揍得他硬起來,也絕不會求他硬起來,只可惜她揍不過他。所以她只好去學婊子們說話——她偷聽過她們說話,聽得太多了。她就想不明白,為什麽所有的男人都吃這一套?包括她龔尚林的男人……

不過令人驚異的是,她主動放軟了身段後,柳承宗似乎有所變化。他沒再動過粗,而且時常早早地回家,像少年時那樣哄著她、寵著她,仿佛她才值得他全神貫註,她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他那些血戰和談判、酒局和官員——他們就像是回到了新婚時光。所以,當龔尚林不得不告訴他自己懷孕的時候,她心裏頭不無愧疚。然而再一次出乎她意料,他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歡欣來,他冷冷地打量著她,又變回了專橫而乖戾的模樣。

是夜,他住在了相好的情婦那裏,此後鮮少回家,回來也再不進後房。

龔尚林卻不敢同他爭鬧,她惴惴不安地想,要是一個養得起全城孤兒的富有男人不高興聽到自己的太太大肚子,那只可能出於一個原因——他全都知道了,他知道她肚子裏不是他的種。

七個月過後,老二就落生了。柳承宗照樣為孩子大辦滿月酒,逗著兩歲的柳夢齋去“抱弟弟”,但他自己卻碰都不碰那嬰兒,看也不看一眼。龔尚林那日喝了酒,又沒管好自己的嘴,說錯了一句話,柳承宗一巴掌就掄過來,直接抽掉了她一顆牙。至此龔尚林方知,原來連從前揍她時,他也是一直“讓”著她的,現如今,連這一點點“讓”的情分也徹底結束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幹了什麽。”

龔尚林集結起殘餘的勇氣,捧著滿嘴的血沫對他嚷嚷:“我幹了什麽?你別‘丈八燈臺——只照得見別人,看不見自個兒’!你沒資格說我一個字!”

“我也沒說過你一個字。你那夜裏跑出去‘打雀牌’,我可向你問過罪嗎?”

“你——你一直在派人監視我?”

“為你的安全著想而已。我知你一直過得不快樂,所以你要給自己找點兒樂子,我不攔你。之後你又來爬我的床,我還當你是對我起了愧疚之心,我還想,興許咱們倆還有救。誰知,原來你百般張致,竟只為遮掩你偷人懷上的野種……”

他瞪著她,眼神像泥漿一樣渾濁又黑暗。龔尚林在那裏沒看見憤怒,卻看見了深深的受傷。就在這一霎,似乎所有的報覆心都煙消雲散。“不是!老二是你的種,只不過我之前多次滑胎,年紀又大了,所以胎沒坐穩,七月產子而已!”她矢口否認,倒也不是完全出於恐懼。

他厭惡地皺起了鼻端,顯出直劃到嘴角的兩道又深又長的法令紋來,這種表情一下子令他年長了十歲。“虧你還天天瞧不起外面的婊子,你騙起人來,連婊子都不如!”

接下來,他們圍繞著老二的生身父親究竟是誰又整整爭吵了一刻鐘,吵到後來,柳承宗又給了她一巴掌,打得血從她鼻孔裏噴出來。

“我告訴你為什麽這不可能是我兒子。叫你唾棄的那個‘病’,我已經治好了,但大夫說,我再也無法生育。我試過,從前我得不停地叫外頭的姑娘們落胎,但近一年以來,她們卻再沒有一個能懷上身子。”

滿臉的酸痛中,龔尚林先聽到了靜寂的蒼白,而後忽然騰起了一陣尖利的笑聲。那笑聲來自她自己。她指著他,剛才那一刻對他的愧怍已蕩然無存,她整個人都被高漲的瘋狂填滿了、吹足了。“你!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活該!柳承宗你他媽活該!報應,這就叫報應!”

“你說得對,報應,你就是我的報應。從第一天起,我就不該迷上你,不該任由你操縱我、踐踏我——”

“我踐踏你?你說擰了吧?你明知我自幼最恨、最怕的是什麽,你和我承諾過,絕不會像我爹對我娘一樣,絕不會對我有一點點不體貼——”

“你自己呢?你把我當奴隸一樣使喚,把什麽都看作是理所當然,要晴要雨,要星星要月亮,要我比所有人都強,又要我對你俯首帖耳,管我要錢要珠寶,還要我時時刻刻跟你賠笑,什麽都管我要,連喘口氣的時間都不容我,你可體貼過我嗎?你可體貼過我哪怕只一天、只一次嗎?!”

“你這話說得真叫好笑!我不管你要,我還找誰要去?你們男人什麽都有,一樣都不留給我們女人,讓我們做不了官、當不了賊,只能蹲在家給你們生孩子,你們拿走了我們的一切,找你們要怎麽了?但凡我是個男人——”

“但凡你是個男人,”他一把揪住她頭發,“就沖你給我的侮辱、你跟我說話的語氣,龔尚林,你早死了一千次了。”

他把她扔在地下,眼神充滿了鄙夷,仿佛她是一袋骯臟的垃圾。

他一直不給老二起大名,她問,那就是一通拳腳相加。再不用等她招惹他、刺痛他,只要他問話,她回答得慢一聲,或語氣不佳,他就打她。她買了兩件新衣料,被他看見賬單,揚手就打她。她悶悶不樂地發呆,他說她故意給他臉子瞧,然後打她。她為了讓自己高興起來,於是多喝了一點兒,當著孩子的面像個飛賊一樣躥上了屋頂,剛好叫他瞧見,他隨手撈起一個石鎖就砸向她,她的腿被砸斷了……

一個月三十天,他大概有二十九天都當她死了一樣不聞不問,某一天他註意到她還活著,就把她揍到半死,然後又扔在那兒不聞不問。

龔尚林終於體會到了做柳承宗的敵人是什麽感覺,你根本不要妄想與之講理、爭執、分辯對錯,對待戰無不勝的“老爺子”,你要麽就望風逃跑,要麽直接跪下來舔他的鞋。她已經忘記了當初他曾如何讓她的心活過來,她又曾如何令他露出迷醉的微笑;現今,只要聽到他走近的腳步,她就嚇得發抖、恨得發抖。她再也不想要他的愛,她只想讓他跟她一樣因恐懼而蜷縮成一團,眼睛裏被塞滿幻滅和絕望。

柳承宗的脾氣越變越壞,不光是對她,對幫門的管事,甚至是自己的弟弟們,也是動輒大吼大叫。背後的原因,龔尚林有心打聽,也終於叫她零零碎碎拼湊而出。近些年,柳承宗將綹幫打理得風生水起,一方面歸功於自身的手腕之強,另一方面則仰賴於朝廷中實權派在暗中的支持。柳家的靠山,就是當朝鎮撫使白承如。白承如掌管鎮撫司十幾年,手裏頭拿捏著所有權貴官員見不得人的把柄,女兒白貴妃又在宮中牢牢把持著聖寵,因此父女倆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也使幾乎所有人都對白家懷恨在心。前年,白承如在風頭上不知收斂,竟因私人恩怨而將“謀反”的罪名栽到了遼東總兵詹自雄頭上,使詹家遭遇滅門之禍,可詹自雄的遺孀卻不是個好惹的對頭,那是皇帝的姑母——大長公主。公主為雪夫家的冤恨,迅速從李朝擇選了一位艷絕八道的佳麗獻入皇宮,那女子一舉奪走了白貴妃的恩寵,又從貴妃身上牽出其父的大小罪證。反攻倒算開始了,朝野上下空前團結,一致要推倒白家。白承如已然被推上了懸崖,一旦他掉下去,柳承宗和他的綹幫必定會陪葬。

龔尚林很清楚,無論是白承如還是柳承宗,都不是輕易言敗之輩,他們將死死地扒住懸崖邊緣,直到有人鼓足勇氣上前來,第一個掰斷他們的手指。

而她離他那麽近……

想來諷刺,龔尚林恨“婊子”恨了大半生,到頭來自己卻成了丈夫口裏的“婊子”,每回柳承宗揍她,都會這樣叫她。她已經鬧不清什麽才是婊子了,是拿其他男人來打自己男人的臉——只因他先打了你的臉,還是掩藏好你對這個男人的所有厭恨,連另一邊臉也貼上去?

總之,她將整張臉都細細描畫了一遍,而後在庭院裏列一張香案,跪在了黯淡的星空下。“皇天菩薩在上,柳門龔氏虔心祝告,今我夫大難當頭,雖是他多行不義所致,但亦是妾身德薄行虧,未能夠幫夫助運之過。求菩薩念我虔誠,將我夫所行一切罪孽歸於妾身一己承當,賜妾身早早一死,保佑我夫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她把這一篇詞翻來覆去念叨了三四天、上千遍,終於在“無意間”被他撞見。

他靜靜走來她身後,“林兒……”

好久了,這是他頭一回沒叫她“婊子”。

龔尚林假裝大驚,一番拉拉扯扯後,她哭倒在他懷裏。“宗哥,我好生後悔,年少時只知憑著一沖的性兒,一些也不懂得體諒別人,白白作踐了你對我的情分……要是能回到十六歲,我絕不會再事事任意妄為,一定好好地尊敬你、心疼你,只可惜再沒有從頭來一遍的機會了!人家白頭夫妻都是怎麽修來的?咱這斷頭香又是怎麽燒的?只好等來世了!我就怕到了來世,我欠你的,你也不肯管我要,理都不理我了……”

龔尚林哭起來很容易,稍微回憶一下他給她的巴掌、拳頭,那些輕忽和淩辱,她就能哭得三天三夜也不停。令她驚奇的是,他的雙眼竟倏爾發紅,那一張陰郁嚴肅的臉龐之上,懸掛著如網的繁星。

“別怕,還不至於到那一步。”

“宗哥,你不消瞞我,白大人已經岌岌可危,你肯定會被他連累的……”

“真的,還不到那一步。”

“是真的?”

是真的。白承如媚上向來有一套,眼看就要到皇帝的萬壽,恰巧皇極殿的大柱上突然長出了一棵靈芝,白承如靈機一動,立刻派人往各省采買了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棵靈芝,以湊出萬壽的整數來,號稱是天人感應,老天爺特降祥瑞,以彰明君功績。他通過把自己和祥瑞捆綁在一起,來逃避最大的黴運。

然而龔尚林立刻就抓住了其中的漏洞,“要是能如期運抵,討到皇帝老兒的歡心,白大人就成了奉獻祥瑞的使者,處置他是大不吉,自可以逃過一劫。但要是祥瑞在運送途中出了什麽差錯,白大人可也是萬死難辭!他害過的人那麽多,仇家遍及朝野,難保不會有誰使一招釜底抽薪,偷盜靈芝——”

“林兒,你真是‘賊性難改’。”

龔尚林打了個哆嗦。他這樣評價她,接下來就該歷數她“偷人”的罪行,逼迫她接受懲罰……但他絲毫沒有要動手的跡象,他望著她笑起來。她對他的這種笑容業已很陌生了,笑容裏沒有冷酷,沒有殘忍,沒有鄙薄,沒有厭煩……而只有醇厚的溫柔和不加掩飾的欣賞。

他說:“咱倆想到一起去了。所以,唯有一計可保平安。”

運送靈芝的漕船走京杭大運河進京,一路上由漕軍押運,那可是披堅執銳的軍隊,絕非一般的流匪敢碰。何況貨物假如在進京前出事,責任是歸在操江禦史頭上。若要害白承如擔責,必須等船只在張家灣過關時動手。為此,白承如和柳承宗決定使出“監守自盜”的手段,以避過耳目。

“你會直接接管貨物,改走陸路押運,然後對外宣布靈芝被偷了?這一招真厲害。”龔尚林感到自己長出了無形的手指,指尖已觸到了秘密的核心。

“你還是那麽聰明。”柳承宗沒發現她眼中異樣的閃動,他欣然接受了讚美,也讚美了她,就好像他們一直是習慣推心置腹夜談的老夫妻。“這樣做有兩個好處:第一,白大人在江湖上的仇人一旦得知靈芝已經被盜,就不會再打靈芝的主意;第二,他朝堂上的那些仇人肯定會借機彈劾他,說白大人以祥瑞為名搜刮百姓、惑亂君心,白大人只要稍微操縱一下論戰的方向,最後一定會有人攻擊祥瑞本就是無稽之談。到那時再平地抓餅,把靈芝獻上去,就會令所有反對派都不得好死。”

龔尚林驚呆了,她緊張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道:“問題是……在那之前,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是你出馬劫船,總得有人背這個黑鍋呀。”

“還有一幫人,會在京城左近行事。”

他說話的語調突然改變。龔尚林在短短一刻後就明白過來——柳承宗會把偷盜祥瑞的罪名推給安平,以便借機將其剿滅。她始終以為,她和安平偷情之事敗露後,柳承宗之所以沒去找安平算賬,是因為當年他先搶了安平的未婚妻,所以安平睡他的妻子,十分公平。可她如今明白了,柳承宗只不過不希望“家醜外揚”而已,一旦他追殺安平,所有人都會探究原因,遲早他們會知道,柳承宗患上了不育之癥,他的二兒子是安平的野種——堂堂的綹幫老爺子怎麽可能忍受這種謠言?

所以他一直忍耐,但只要有一丁點兒機會,他就會施展他醞釀了許久的報覆。

一股冰涼的敬佩之意從龔尚林的小腹裏升起,她直盯入柳承宗的雙眼——她許久不敢這樣看他了。

“你已約了‘他’嗎?”

“我約他一起幹一票大的。上次他對那個布商下手,我沒跟他抽水。所以我叫他,他必須得來,他欠我人情。”他又笑了笑,笑容覆雜得難以形容。

龔尚林強自一笑,“宗哥,我做那件事,並不是因為愛他,只是因為恨你……”

“我知道。”他擡起手,她猛地一哆嗦,逆來順受地閉起了雙眼。但她發覺,他只是把手很輕柔地落在了她的頭發裏。他撫摸著她,輕聲一嘆,“林兒,你真不該生一個女兒身。似你這等慧黠、要強,若是個男人,我們也許能當一輩子的好兄弟。”

冷不丁兒地,龔尚林記起來年輕時,柳承宗打算處置一位幫徒。他二弟親口替那人求情,“只是一件小錯,忘了吧。”柳承宗萬分平靜地說:“我可以忘了,他不可能忘了,最後還是一樣。”

他命人殺了那人,還有他全家。

男人們哪,他們那麽精明狡詐,深知最輕微的冒犯也不會被同類原諒,但在面對女人時,他們卻又顯得那麽自大、愚蠢!就好像女人們是畜生,你狠狠踢了她,再摸摸她的毛,她就會滿眼含淚來舔主人的手——不,他們看女人簡直還不如畜生,踢了狗,狗還躲兩天呢,他們卻一廂情願地相信,一個被虐待了那麽久的女人,還會在星星下,為虐待自己的兇徒祈求上蒼。

如果她要祈求,龔尚林也只會求一件事——去死吧,柳承宗,然後我會在你的墳墓上跳舞!

柳承宗出發那一天,還特地來她房裏,抱了她一抱,“林兒,不必等下輩子,我從張家灣回來,我們就重新開始。”

她在他懷中,卻只感到揪心的畏縮和空洞。

他前腳離開,她後腳就收拾了一個小包袱,然後抱上老二往外走。有人從後扯了扯她裙角,龔尚林回過頭,見是大兒子柳夢齋。龔尚林直在心裏頭咒罵奶媽,一定是那糊塗行子自個兒盹著了,讓少爺一個人跑出來!只見柳夢齋還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光著小腳丫,搖搖晃晃抱住她的腿,一面還把一只拇指在口內吮著,“娘,你上哪兒去?”

龔尚林驟然一陣心酸。大多數時候,她只嫌這孩子煩:要這個要那個、不要這個不要那個、哼哼唧唧、哭哭啼啼、跳上跳下、動來動去……但只要她一罵他,他就乖乖地仰臉望她,瞪大眼睛、皺起眉,拼命地理解她不可理喻的怒氣,笨手笨腳地按照她要求的樣子去做,做到了,他就大笑著張開手,管她要抱抱,不論她推開他多少次,下一次他還是黏上來,只不過更加地小心翼翼。而他卑微又渴望的眼神卻往往喚起她的傷痛,繼之是她的暴怒或冷漠……龔尚林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像樣的母親,她只忙著索要愛,愛永遠也不夠,再分不出一丁點兒給別人了,可她想要的那種一心一意、聚精會神的愛,自始至終,只有這個小小的男人給過她。

她蹲下來抱住他,柳夢齋似乎因鮮見母親對自己如此之溫柔而一下子興奮了起來,他用盡全力摟住她,把腦袋在她臉上頸上擦來蹭去,像是要把口水、汗水全蹭給她,像是要和她分享屬於自己的一切——她給他的一切。

不!龔尚林酸熱的心又冷下來,他還有一半是那個男人的!她不能帶走柳夢齋,假如兩個孩子都跟著她一去不返,她的出走就會暴露。剎那後,她骨子裏的理直氣壯就戰勝了她短暫的愧疚,憑什麽單單指責她是個爛母親,既然他從來都不是個好父親?

這是你的種!你留著吧!

“四歲了,不許吃手。”龔尚林把柳夢齋的手指從他口中拽出來,又快又冷地在他額心啄了一下,“臭兒乖,娘出去給你買糖吃,晚上就回來。”

她抱起老二就走,留大兒子在身後歡呼雀躍。她走出了老遠,還聽見柳夢齋在那裏童聲稚氣地叮囑她:“娘,我要棉糖、雪花糖、栗子糖……”

二門上的聽差臉帶驚訝,“太太出門?怎麽,不帶人伺候著?”

龔尚林悄悄在老二屁股上掐了一把,老二立刻撇著嘴哭出來。“二少爺總鬧騰,卻又不發熱,別是看見了什麽臟東西!我抱他上廟裏求一副符水,為表虔心,不能帶人服侍,我得自個兒走過去,晚上可能就住在廟裏,不回來了。”

永遠不回來了。

龔尚林已把一切打探得一清二楚,據說為了不引起註意,運送靈芝的漕船會在深夜時分悄悄於張家灣碼頭卸貨,再由喬裝成普通客商的鎮撫司接手護送。而這時,柳承宗和安平就會兵分兩路,柳承宗帶人正面突襲鎮撫司,安平負責趁亂運走靈芝,完後兩人均分這一筆巨大的財富——柳承宗就是這麽告訴安平的,他告訴他,那些箱子裏是麝香、鹿茸等名貴藥材,押運隊伍不過是藥商雇用的民間鏢隊,因此安平根本無從得知,他要偷的是獻給皇帝的靈芝,他要對付的是朝廷精銳。而另一方面,柳承宗早已通過白承如與鎮撫司達成密約,他們兩夥人在交手時不過假意比畫幾下,只等安平向靈芝下手,他們就會一起掉過頭來,聯手幹掉安平和他的團夥,一個活口也不留。屆時柳承宗帶靈芝離開,鎮撫司則對外宣稱遭到一夥盜匪的伏擊,靈芝被竊。法司必會通過安平等死者的身份向南陽府那一帶追查,就在調查走入死局、白承如成為眾矢之的時,柳承宗便將靈芝獻上。老天降下的祥瑞,最終還是歸於聖天子。而所有那些曾猛烈攻擊祥瑞,也就是攻擊白承如的人們,他們之前跳得有多高,就會摔得有多慘。

第一次由柳承宗口內完完整整套出這一計劃時,龔尚林連呼高明,她不是在奉承,她對他由衷佩服,佩服得五體投地——你們這些老奸巨猾的雜種,難怪你們能坐得那麽高、變得這麽富!

不過這一次,你們全都會栽在我手裏。

想到這兒,她笑了起來。太多年她都沒這麽笑過了,這是她十六歲時的笑容,那時的世界在她眼裏是免費的,既不需要付出代價,也不需要等誰恩賜,她看上什麽,自己出手拿就是了。

這一夜好長。

車隊久久不至,只聽枝葉在風中招展,伴著夜梟的啼鳴、狐貍的嘶叫。龔尚林將抹了蜂蜜的指尖塞入老二的小嘴裏,由他吮著睡去,她自己背靠著橋墩,也險些要打起瞌睡來——背著個孩子,快馬加鞭趕到張家灣可不是件輕松的差事。便在此時,雲層的縫隙間露出了一抹月影,緊接著,火光、人聲都從地平線上浮起來。

龔尚林立即清醒了過來,她觀察到不遠處的矮樹叢中也有一陣騷動——柳承宗與安平都帶領手下埋伏在那裏。鎮撫司的車隊約有百來人,果然是均做平民打扮,但他們的隊形與步伐卻訓練有素,把十餘輛大車團團包圍在正中,領頭的數人高舉火把,一行不緊不慢地走來。

驀地裏,一股濃重的霧氣由河面升起,無聲無息向岸上游來。一聲尖銳的呼哨後,一群騎士策馬奔出了樹林,奔向車隊,沖在頭一個的就是柳承宗——盡管與其他人一樣,他也身著夜行衣,又以黑布蒙面,但他偉岸又矯健的身姿,還有那蘊藏在每一束肌肉裏的邪惡的力量感,龔尚林絕對不可能認錯。電光石火的瞬間後,兩派人馬就纏鬥在一起。

她一面拿布兜把老二緊緊地捆縛在胸前,一面一眨不眨地瞪視著。隔著薄薄的霧氣,她能看出,那些男人們與其說是在奮力打鬥,不如說是在賣力表演,盡管每個人都殺聲震天,但每一個動作都留有餘地,這不過是一場心照不宣的默劇,只為了引出那個被蒙在鼓裏的祭品。

另一聲呼哨,安平和他的人沖出來了。但龔尚林早已搶先一步,她立在越來越濕濃的霧氣中,揚了揚手腕。

“啪”“啪”的兩響後,鎮撫司的一名番役仰面摔下馬,血噴了好幾尺高。

龔尚林為自己暗暗喝彩,打中了!她的身手畢竟還在。雖然她的眼睛曾被他揍到半瞎,手也曾被他折斷過,致使她少時用起來得心應手的袖箭、飛鏢統統失去了準頭和力道,但她不是還有他擱在抽屜裏的西洋手銃嗎?只需輕輕一扳……

往事又一次浮現,她拿它指住他,還有和他一同泡在溫泉裏的蕩婦,他爬上臺基,當著那個女人的面,惡狠狠地放了一空槍,拿銃托將她砸翻在地。

龔尚林利落地填裝了彈藥,再次扣動扳機。

這一次,她不會任由他奪走武器,甚至不會施舍他子彈的解脫,她要親手把他和他的犯罪帝國砸翻在地,看他在掙紮中流盡最後一滴血。

這一次,她是來真的。

“他們來真的!媽的,這幫剪綹兒來真的!”面對冷槍,鎮撫司登時炸了鍋,“上當了,綹幫來真的,兄弟們,拼哪!”

一個綹幫的弟子立即就挨了致命的兩刀,從馬背上滾下來。

柳承宗大喊大叫,妄圖控制形勢,但根本無濟於事。鎮撫司以為遭到綹幫暗算,綹幫唯恐被官軍趕盡殺絕,死亡的威脅讓做戲的人們瞬時間失去了理智,開始了真刀真槍的對決,雙方都殺得兩眼血紅、狀如瘋獸。

“師兄,姓柳的不是忠祥點兒,和老架兒手黑,抓寶脫梢!”龔尚林現身了,放開她脆亮的嗓音,如放出了一只白鴿,穿越夜霧。

安平已帶人接近了裝載靈芝的大車,他渾身一震,勒馬回望。龔尚林知道他望見了自己,望見了逝去的青春,他們全部的青春都在說著這種只有自己人聽得懂的黑話,手拉手地在漆黑的小巷子裏奔跑,氣喘籲籲地大笑……

師兄,姓柳的是壞人,和官兵合夥陷害你,你快趁亂帶走贓物,方能保命。

安平聽懂了,他沈聲對自己的幫徒下令:“保貨,跑點。”

柳承宗也已明白自己是被人擺了一道,同時,他也循聲望見了那個擺他一道的人。

不遠不近地,龔尚林迎上了他的目光。

綹幫和鎮撫司將兩敗俱傷。綹幫會因為膽敢對抗朝廷而被洗剿,鎮撫司也會因丟失祥瑞而被治罪。柳承宗和白承如的最後掙紮將變成自相殘殺,以失敗而告終。未來那一場政治肅清後,在其他人看來,必定是白承如的走狗柳承宗為主子殉葬,但只有柳承宗和龔尚林這一對公婆心裏清楚,其實是白承如替柳承宗殉了葬,就因為柳承宗他是個打老婆的王八蛋。

一個字都不用說,她已令他明了一切。如同最初降臨在他們間的愛,迅如箭矢,遠在言辭的解釋之外。

柳承宗這一分神間,背後就挨了一刀。龔尚林懷中的孩子被混亂驚醒,放聲大哭了起來,她一手拍著孩子,另一手握著滾燙的手銃,露出得勝的微笑。

一匹快馬如旋風般停在她面前,“師妹,上馬。”馬上的安平朝她遞出手。龔尚林猶疑了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趁柳承宗與鎮撫司廝殺得不可開交,安平著人拖走了那些大車,龔尚林與他共乘一騎,將前因後果速速說清。正值他們即將揮別往事,投入夜色的蔭庇時,被他們拋在身後的柳承宗陡地發出了暴怒的吼叫:“摔盤子,掃渣子!”

他放棄了向鎮撫司的同黨求饒、辯白、解釋,他竟然命令他的黑幫弟子們殺死官軍,一個不留?龔尚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男人瘋了嗎?他要幹什麽?他要造反嗎?!

不管他了!

“師兄,再快點兒!”她拼命地催促安平,但十餘輛負載靈芝的牛車再快也快不到哪兒去。小兩刻鐘之後,已聞呼喝聲和馬蹄聲在濃霧裏卷起的悶響。柳承宗他們已擺脫了鎮撫司的糾纏,眼看要追趕上來。

龔尚林一咬牙,躍下了馬背。

“師妹!師妹你幹什麽?師妹!”

“不能讓他們奪回靈芝,要不就全完了!”

她一手抄起架在車幫上的火把,把一車又一車的檀木大箱接連點燃。可惜她的腿被他打斷過,走起路來總是不得勁,她嫌自己的動作太慢,遂大聲疾呼:“點火,統統燒光!”可惜安平的人並不聽她的,他們還在猶豫時,柳承宗的臉就從濃夜裏破霧而出。

蒙臉的黑布早已被扯掉,柳承宗滿面上都是血跡,還有噴薄欲出的氣惱仇恨,他起先沒看見她,而只望見了連綿不絕的火光。

他一時間僵在了坐騎上,嘴唇裏喃喃著,不知是在咒罵還是在祈禱,片刻後,他才註意到手持火把、踉蹌而來的龔尚林。

她正將點燃最後一箱靈芝。

“拿下她!”他暴喝。

他的弟弟們、幫徒們抓住了龔尚林,奪過她手裏的火把,又迅速包圍了安平一黨。

不過龔尚林一點兒也不怕,她大笑了起來,“老爺子,九千九百九十九棵靈芝,你只救下這最後一箱管什麽用啊?你當皇帝老兒不識數嗎?人家的萬壽祥瑞被燒得只剩這麽個尾巴尖兒,你那‘白屠夫’鐵定是完蛋了!你也會跟著他一起完蛋的!哈哈哈哈哈……”

柳承宗翻下馬,走上前幹脆利落地給了她一嘴巴。龔尚林被這一下給打暈了過去,她坐倒在地,頭垂下來亂晃著,血從口鼻處滴答而下。孩子還掛在她胸口,見此變故,哭得幾乎要斷氣。而後那孩子認出了柳承宗,他臉上帶著母親的鼻血,費力地向他張開小手,“爹、爹……”

柳承宗退後了兩步,轉目睇住被押解而來的安平。

白霧裏人影綽綽,所有人都在喘著粗氣,等候老爺子的決定。柳承宗獨自一人走開去,他沈思了半晌,就擺手叫自己的幾個弟弟近前來。

過了不知多久,龔尚林從疼痛裏緩過來,她早已學會了如何隔離疼痛,就算在沒完沒了的拳打腳踢裏,她也能盡量保持頭腦的清醒。她透過霧氣,或只是她眼睛裏泛起的白翳,看見柳承宗在對他的弟弟們講話。孩子在耳邊的痛哭吵得她聽不清他在講什麽,但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他一邊說,一邊頻繁地打著手勢,而那些手勢並不像是出於挫敗或驚惶,反而充滿了決斷、果敢的意味。

很快,處決開始了。安平的人統統沒逃過一死,有幾個還是龔尚林的老相識。嫁給柳承宗之後,她沒少聽過自己發出的慘叫,但這是平生頭一回,她聽見人在臨死前的哀鳴,那麽無助、那麽淒涼。

火已經被撲滅了,焦糊味沖進她鼻腔,令她更加清醒了一些。快樂的惡毒在漸漸散去,龔尚林又品嘗到了恐懼,恐懼又變為熟悉的仇恨,她恨人生的不幸,恨她自己,但她最恨的還是他。

他就站在不遠處,像是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條命的惡魔,從血中覆活,從烈火裏覆活,然後井井有條地指揮著罪孽和殺戮。死人們被擡上了已燒得破破爛爛的牛車,開始沿原路返回。

孩子的哭聲微弱了下來,龔尚林撐起身體,摸到了腰間的火銃。

她拔出火銃,瞄準柳承宗。

“哢嗒”一聲,是空響,她忘記了填裝彈藥。但這鋼鐵的一擊已引起了他的註意,他把目光向她射過來時,她依然高舉那把空膛的手銃。

他死死盯著她,眼睛裏像是有神靈在打鬥,風起雲湧,隨即一切情緒都歸於麻木。他冷笑一聲,上前奪過她手裏的武器,對著她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這是她挨的最後一頓打。

龔尚林再度清醒時,周圍的雜人已全都不見了,霧氣也已散去,天際亮起來,從枝丫間露出空洞的慘白。她扭動頭頸,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深坑邊上,坑底,是安平——一看就是死人的安平。

“我圓你心願,讓你們一家團聚。”

柳承宗在她肩頭輕輕一蹬,她也滾落進坑裏。奇怪的是,這一剎,龔尚林卻想起她與柳承宗“和解”的夜晚。她曾飽含感情地對他說:“宗哥,我做那件事,並不是因為愛他,只是因為恨你……”

現在,還是一樣。即便她胸前捆著安平的孩子,和安平躺在同一個墓穴裏,還是一樣。

但龔尚林沒有求饒,因為她知道她的“宗哥”絕不會原諒。

孩子蹬動著兩腿,仍在對柳承宗發出抽抽噎噎的哀叫:“爹、爹!土瞇眼……”

龔尚林沒看清填土的是誰,大概是柳承宗的某個弟弟吧。活埋大嫂,還有她的奸夫與野種,這種事,老爺子不會假手於外人的。

又一鏟土撒下來,龔尚林將手遮住了孩子的小臉,“很快就不瞇了。”她拿出最後的骨氣,拼命瞪大自己被打腫的雙眼,意圖讓坑上那張冷血的臉龐看清她眼底的詛咒。

柳承宗,別忘了,你唯一的後代,也是我龔尚林的後代,那個叫柳夢齋的男孩遲早會為他母親向你,還有你罪惡的家族追討一切——

厚土落下,糊滿了她的口鼻。

龔尚林的“墳”被拍得平平的,但她的恨意,至死難平。

第一個回來的是耳朵。

柳夢齋先被自己的哭聲喚回,他聽見過刑訊室裏傳出的聲音,他從不知自己也可以像那樣哭。

隨後,流盡的淚水帶走了幻象,他的眼睛也可以用了,他重新看見了現實的一切,他看見牢房、草鋪,草鋪邊的那盞明角燈竟已快燃盡,而他的雙手擱在一只敞開的長匣內,裏面盛放著潔白的骨頭。

他撫摸著它們,無比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和它們之間那神秘的連接,許許多多的記憶傾瀉而下,他記起了暴烈的爭吵、驚恐的大哭,奶媽一把抱走他,在“她”被一巴掌抽倒在地之前。他記起“她”被打得像火燒一樣通紅可怕的臉孔,眼睛充血,神色呆滯。他想要擁抱她、安慰她,但她卻冷冷地推開他,把他推到奶媽那裏去、推到他無窮無盡的玩具堆裏頭。可他還是忍不住偷看她,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做,他不停地玩著那些玩具,但沒有一件能真正吸引他,他滿手裏都是不安和無助,在哪裏都找不到能夠打開她心房的鑰匙……

他怎麽會才想起來呢?他怎麽會統統都忘了呢?

他分明有著被神微調過的耳朵,竟然從未聽清過她從地底發出的怒吼?

他已經哭不出了,只是一個勁兒地幹噎。

“你是怎麽……怎麽可能……你、你怎麽做到的?你究竟是、是什麽人?”

貞娘伸出手,在他心口處輕輕撫動,“這裏的喜怒、愛惡、欲念和恐懼,統統不可見,然而正是這不可見的一切,一點點造出了我們的世界。我們的世界只是花,看不見的世界才是根,我們是影子,那裏是真相。不信的人們在地上永遠找不到出口,進入過的人們終將得到安寧。時間到了。”

就在這一霎,燈焰燃盡,黑暗籠罩了他們。

柳夢齋感到那只匣子被從他手下抽走,他沒有挽留。糾纏他半生的問題已有了答案——她是自願拋棄他的,她死了。

他癡癡地坐在那裏,坐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聆聽著永恒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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