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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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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2)

三十五 大安樂

午後,唐文起叫人捎話來,說晚飯上她這裏吃。萬漪便吩咐馬嫂子早點兒督人去弄幾道唐大人愛吃的菜肴,她自己卻依舊是病懨懨的,愁倚熏籠。過不多久,忽又見馬嫂子踅進來,手裏捏著一張局票。

“姑娘果然翻身轉運!唐大人昨兒才上門,今兒馬上就有人叫條子。”

叫條子的是一位“黃少爺”,萬漪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麽一號人來。馬嫂子只一味勸道:“蘇州會館的待霜廳,自然是大佬官才能包得起,這陣子叫去,也不過品茶清談,又費不了什麽功夫,去便是,怕他怎地?”

萬漪望向馬嫂子笑瞇瞇的臉——一夜間,這些人又重新學會笑了……她自知若拒絕送上門的客人,就等於是斷了下人的財路,一旦他們再去掌班那裏搬弄是非,馬上又將是臨頭大禍。反正晚一些也得打起精神來款待唐文起,這麽一想,她便無奈地嘆了聲,“那給我梳妝吧。”

馬嫂子即刻喚丫頭們來伺候穿衣梳頭,她見萬漪消瘦得厲害,尤其這一個月以來她常常整夜裏偎火呆坐,眼圈下被烤出了兩道紅痕,顯得極為憔悴。馬嫂子便親自動手,為她從眼輪到腮頰輕鋪了一層淡紅胭脂,又將寶髻慵梳,做一個惺忪墮馬之妝,烏發間只將一枚雲腳卷須珍珠簪並一支白玉釵來點綴,又把往日裏那些輕粉鵝黃統統不用,卻揀了一襲銀絲鑲領、竹青掐花的對襟褙子,配上月青中衣,灰紫挑線帕裙,末了,再給萬漪披覆起一件煙霞銀底的大氅,步步清光似霧,看得幾個小丫頭皆驚聲讚美,說姑娘如此裝扮,別有韻味。

馬嫂子自誇道:“我可在這行裏滾了二十年,可不是裏頭的蟲兒[1]?轎子備好了嗎?——那走吧!”

轎子一徑擡來蘇州會館。待霜廳的包間門外,守著兩個白面仆人,看起來面善非常,萬漪卻依舊回憶不起“黃少爺”是哪一位。其中一位仆人攔住了隨在她身後的馬嫂子她們,“家主說,只請姑娘一人進去敘話。”馬嫂子待有異議,另一位仆人已抓了把銀瓜子遞過來,“你們拿去要杯熱茶喝。”馬嫂子的臉色頓時緩和下來,“姑娘,那我們就在這兒等你,你好好陪黃少爺說話,這一看就是位慷慨輕財的大紳士,你可別再跟人家慪氣掉歪!”——這是囑咐,也是警告。

簾啟處,萬漪跨過門檻,見過廳空空無人,她便輕呼了一聲,又向裏找去。進得小飯廳,隱隱見有條人影晃動了一下,她馬上低首福一福道:“萬漪給黃少爺問安。”

而後她一撩眼皮,就見“黃少爺”已立在她面前。萬漪一楞,揣在兩手間的一只小手爐“嘭”地直摔在地,炭灰撒了一地,“咕嚕嚕”滾出一顆添香的松果。萬漪熱淚盈眶,張開手就撲上前,“影兒!”

書影卻撐住兩臂,推開她的擁抱,又冷又低地說:“你先答我一句話:我兄長是怎麽死的?”

祝書儀被柳夢齋誤殺後,萬漪早已擬想過有朝一日若與書影重逢,自己該當如何面對她——在愧悔中擬想過一遍又一遍。因此雖沈浸在驟見故人的沖擊中,萬漪卻並不為這一詰問而感到過分的慌亂。

她沈吟片刻,徐徐道:“說來話長。咱們坐下說,好嗎妹妹?”

一旁橫有一張紫檀雕花縷金的圍榻,鋪著萬字不到頭的青金閃緞坐褥,書影便伸手指一指,徑自坐下。

萬漪也跟著局局促促落座,又偷眼將書影細細端量:她身著丁香色纻絲衣裙,一色絨背心,領袖皆滾著蔥綠沿邊,頭綰垂髻,對挑著一對剪絨絨花,臉容比上次見時更覺標致清貴,秾桃艷李之姿,璞玉渾金之度,一雙鳳目裏隱隱籠罩著一層寒光。

“我兄長乃是被留門所害,留門大少又與你交往甚篤,而兄長的行蹤我也只告訴過你一人。對此,你有何解釋?”

影兒滿口的“你”,連“姐姐”都不肯叫了——萬漪明知自己毫無委屈的資格,卻依舊感到了受傷和難過。她想要拉一拉書影的手,卻再度被推開。她只好緊抓著書影的眼神不放,那是對方僅剩的、還願意與她觸碰的部分。

“妹子,你看著我眼睛,就知我絕沒有一句誑語。自打你告訴我說祝公子即將潛返京城,我就日夜憂心,一刻不敢忘。可直等到十月下旬,卻仍舊沒一絲音訊,我怕祝公子路上出什麽意外,才將這件事拜托給我家大爺——”

“你家大爺?”

萬漪挨過了心腹間的一陣絞痛道:“柳大爺,他答應幫我關照下頭的弟子,讓他們留意祝公子的行蹤,可奈何為時已晚,人在那之前就已經遇害了……”

“是不是花花財神他派人幹的?”

“不是!絕對不是!”

書影見萬漪斷然否認的態度,原本冷若冰霜的臉孔上騰起了一股鮮活的怒意,“你怎麽能這麽肯定?就算你是出於好意,才將我兄長的行蹤吐露給他,說不定他表面上應承你照管我兄長,實則立刻派人去加害他!”

“柳大爺不會這麽做,他不是這種人!”

“你怎敢為他打包票?他不過是你的客人!”

“他不是我客人,他是我——”萬漪把沖上來的三個字含在唇舌裏許久,又沈沈將它們嘆出,“我丈夫。”

“你什麽?!”書影瞠目而視,耳下的一對素珠環子跳動不已。

萬漪直凝她雙眸,坦然從容道:“柳大爺已和他奶奶離斷了,是為了娶我過門。只不過沒等到那一天,他就被抓了。但,縱使未有過婚證禮儀,我們也已是請天地日月為鑒的夫妻了。影兒,從前姐姐總說羨慕你,羨慕你打小有那麽多的疼愛呵護,如今不了,我自個兒也有了。哪怕我一點兒也沒法跟你比,哪怕我又窮又笨,連我生身父母都不看重我,可我這個‘丫頭片子’竟也有了‘千金小姐’方有資格得到的一切——是我丈夫給了我一切。他愛護我、尊重我、寬容我……他也許會傷害人,但絕不會傷害我,他絕不會對我不忠、不誠。他答應了我好好保護祝公子,就必定會做到。假使他沒有,就只是來不及而已……”

太古怪了,臆想中的心虛竟絲毫也沒有出現,她比上一次——白珍珍之死那一次——做得還要好。所以自何時起,她竟成了行家,同時精通行騙和悔恨?但不管悔恨正在怎樣折磨她,萬漪也絕不會向書影揭露真相。否則要從何說起呢?難道先袒露自己幼年時曾被“舅舅”侵犯的汙點,再以柳夢齋的“無心之過”來祈求書影的諒解嗎?她最怕的並不是書影怨恨他們倆,而是怕書影自怨自艾——要不是我在信函中向兄長提及白萬漪,他就不會來找她,就不會發生這出慘劇!

七情六欲,沒有哪一種感情比“自恨”還傷人:它一遍遍回放不可更改的過去,一遍遍逼你直視自身的愚蠢和無能,它振聾發聵地提醒你,沒有你,你愛的人們本會生活得更好,它令你無比希望能夠把自己從這個世界上徹底劃掉。萬漪常常與這可怖的自恨為伍,然而她再無恥些,也不至於無恥到伸手將無辜的書影也拽下來。

所有的罪惡,只歸她一人。

果不其然,書影被打動了——不過萬漪能看出,打動書影的不單單是她與柳夢齋之間的真情,而是由這一份真情所喚起的另外的什麽,獨屬於書影自己的什麽。

書影還能有什麽呢?不過是又想起了“他”……如果她還是從前的祝書影,聽誰說起一場既無媒人與聘書,又無大禮與觀眾的秘密婚姻,多半會嗤之以鼻,那和桑間濮上的淫奔有何區別?可在經過了與詹叔叔的獄中歲月後,書影已理解所有,原諒所有。那不是“淫”,只是沒辦法止乎禮的“情”。

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望著淚華灼灼的萬漪,不由也變得柔軟了下來。“姐姐,”她喚她,充滿了迷惑,“如果不是柳夢齋……不是你、你‘丈夫’,那又是誰做的?誰會對我兄長如此殘忍?從頭到尾,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柳大爺他們留門和萬海會的會長唐席鬥得非常厲害,都將對方指為是安國公亂黨,祝公子莫名遇害後沒多久,我家大爺就被抓了,連柳家也被抄了,說留門在暗地裏為安國公運作資金……我終日價被困在槐花胡同,只知腳尖前的小事兒,大爺又鮮少和我談起男人家的紛爭,所以,他們間究竟誰和誰是朋友,誰又是誰的敵人,我簡直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影兒,你明白麽?”

萬漪將這席話中的真與假調配得恰到好處。她的確對許多鬥爭的細節一無所知,可她很清楚所謂“留門與安國公勾結”一事純屬詹盛言單方面的構陷,柳家極欲擺脫的也是這一份嫌疑。然而,書影卻一向將詹盛言奉若神明,她入宮所服侍的又是詹盛言長姊,在她面前,作為安國公的“敵人”而出現並不是最佳選擇。不過萬漪並不知書影對內情的了解又有多深,也不敢貿然編造什麽說辭,才推以一概不知。

這一下卻歪打正著,因書影是直到被送出監獄前,方才從她的詹叔叔那裏聽到了迫不得已的坦白,原來他那最廣為人知的死敵徐正清大人竟是他最為牢固的盟友!所以真是這樣吧?他們男人們什麽也不說,卻什麽都幹得出,他們一個個都是不羈之馬、脫輻之牛,又暴烈又執拗,為名望與權力,為利益和領土,還有理想、原則、條款、派系,以及千百種女人無法理解的怪東西……他們可以同敵人媾和,與朋友決裂,侍奉自己的仇家,踐踏自己的骨血,他們全都深深著迷於那一個只獎勵殘暴、狡詐和野心的大游戲,卻對蝴蝶與明月不屑一顧。

書影試過了,但她還是不懂。“我也什麽都不明白,”她的眼輪一分分紅起來,“大概是會審的日子臨近,鎮撫司請我出宮來認屍。今兒早上,我才親眼見到我兄長的屍身。他們一直把他冷藏在冰窖裏,盡管如此,他的面目也已經……”她噎住了,淚如泉湧。

萬漪大為不忍,她起身來這邊摟抱她。書影沒有再拒絕,她乖乖偎在她胸前,連聲低呼著“姐姐”“姐姐”……然後,就像一陣風那樣快,那總是與萬漪形影不離的自恨又來了。她迅速被它擊倒,迅速被抽空。“影兒,對不起,”她無以自控地跟著她一道哭了起來,“真的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原想著,祝公子身份敏感,因此他回京的消息,頂好不要說與他人知曉,這才一直嚴守秘密。要是我早些告訴給我家大爺,留門準會派人在你兄長一進城時就嚴密保護他,就不至於叫他白白喪命了!影兒,不怨你氣成這樣,你祝家遺孤、你父親唯一的血脈就等於被我給毀了,我說什麽也脫不了這份罪。血債還需血來償,哪怕祝公子乃貴家子弟,但我和我丈夫的兩條命,也盡夠抵償了。”

書影正哭得抖肩聳背,驀一下定在那裏,她慢慢擡起臉,睜大了淚眼瞪住萬漪,“什麽‘兩條命’?姐姐,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萬漪黯然一笑道:“影兒,我聽那些官老爺都在談論,說等公開審訊後,柳大爺就會被問成死罪、棄首西市——就在你父親曾經受刑的地方。我近來總夢見那兒,夢見我丈夫他孤零零地立在臺上,他的頭不見了,腔子裏血流如註,他搖搖晃晃地張著手到處找,看起來那麽害怕、那麽孤單。我得和他一起呀,要沒人領著他的手,他連鬼門關都摸不到……影兒,你別生氣、別難過了,我和我丈夫都會死的,到了九泉下,我們倆親口跟祝公子賠罪……”

“不!你——姐姐你等等,難道說,你打算殉死嗎?”

萬漪又是那般幽幽一笑,“只要能陪著他一起,死就微不足道。”

書影一把揪住她,搖撼了兩下,“姐姐!你想想,咱剛落進白家媽媽手裏時,我也曾尋過短見,還是你開解我,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你說過日子原就是事事傷心、處處不如意,你說這就是人間呀!你自個兒忘了嗎?”

萬漪見書影急得面紅耳赤,心坎裏不覺湧起一股柔情,她撫摸著她滿腮的清淚道:“那時,我還沒見過天堂呢……妹子,你原是對的,這裏是地獄。沒了我丈夫,這人世間就是地獄,我只有一死為愈。”

書影的雙手無力地滑落,她咬著牙轉向一邊,似乎在為了什麽而苦苦思索。須臾,她重將她望住,那一層朦朦的淚水已退卻,眼光銳利逼人。

“姐姐,我再問你一次,你務必誠實答我。”

“你、你問……”

書影低沈而決絕道:“我兄長,果真不是柳夢齋遣人殺害?”

萬漪又搖了一搖頭——事已至此,何苦徒然令書影為真相而受苦?於是她莊重地豎起一手,立於耳畔,“我發誓,倘若祝公子之死與我丈夫柳大爺有關,我白萬漪就直墮十八層地獄,永不得托生。”

沒所謂了,自打他從她身邊被帶走,她就已經在地獄裏紮根了。

聽到萬漪的誓言,書影便在沈默中反覆滾動著一個決定,遲遲開不了口。萬漪卻以為關於此事已告一段落,遂勉強一笑道:“影兒,你今天出宮,怕也不能耽擱很久吧?怎麽樣,你還都習慣嗎?皇宮裏好不好?”

書影為之一怔,皇宮裏好不好?

她不會用“好”或“不好”來描述那樣一個地方,就像人們不會用“好”或“不好”去描述一座入雲的高山,或是從海底湧出的風暴與巨鯨,那是所有理解、想象之外的龐大。

那天她入宮的時候,已至掌燈,從神武門一路行來,路過的每一座殿堂、高墻,還有曲曲折折的轉角都泛動著暗黑的光澤。慈慶宮的宮殿中亮如白晝,一位大宮女披帶著一身明光走出來,太監們把她交給她,“來,見過若憲姑姑。”

書影已詳細學習過宮中規矩,也對慈慶宮的人事略知一二。太後身邊有兩位得寵的大宮女,一叫作“若憲”,一叫作“若荀”,她們倆都是太後從娘家帶來的陪房,為伺候主子而終身不出閣的老姑娘,因此在慈慶宮地位極高,是掌事和副掌事。而每一位新入宮的小宮女在獨當一面前,都要由老一輩宮女監管帶領,新人就管老人叫“姑姑”,能夠把若憲指為她的“姑姑”,可知太後對書影極為重視。盡管如此,若憲卻並沒有叫書影進殿去參拜,而只叫她跪在殿外磕了幾個頭,“今兒晚了,不便打擾太後娘娘,先這麽見禮吧。”

書影被安排住在後殿一所小房間內,同住的還有三人,是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女孩,都是負責掃院子、擦地磚的粗使宮人,言談幼稚無聊。倒是睡著後,書影卻在她們身上感受到了分外的親切——她們一個個均是向右而臥,右手放在頭邊,左手搭在身側——和貓兒姑在懷雅堂裏教授的那套一模一樣,書影夜夜看萬漪與佛兒如此入睡。不過在此處,自然不是怕睡相不雅會沖撞了“客人”,而是據說皇宮各處都有殿神守護,殿神又常常巡夜,所以宮女睡覺絕不能“沒人樣”。

一片沈酣的呼吸聲中,書影思及過往,只短短三年間,她竟已流轉過這麽多地方、經歷過這麽多的人。從羈候所到懷雅堂的大通鋪,從白鳳到白珍珍再到龍雨竹,而後是監牢中與“叔叔”的形影相隨……七月七日她被帶離他身邊後,直接被送往尹半仙處,在“法陣”裏度過了四十九天,接著又被送入宗人府學習了兩個月的禮儀,今夜,她躺在了大內慈慶宮。

書影還遠未成年,但她已嘗盡了“老”的滋味。

翌日,是正式的謁見。若憲把她帶到宮房中的西偏殿裏,書影行過大禮後,就跪在那兒垂目聽候。很快,寶座上就傳來一個冷淡、平緩,不帶絲毫感情的女子聲音,“宣你來,是想問問看二爺‘養病’的情況,聽說你一直伺候他,說來聽聽。”

不能提“收監”和“拷問”,要稱“養病”。而書影該怎樣答,也早就有人耳提面命過。於是她口齒清晰地答道:“回皇太後的話,盛公爺有專人看護調養,病勢穩定,人也一天健旺似一天,請皇太後切莫憂慮,以免有礙聖體。”

“那就好,我這個當姐姐的就放心了。我看你挺合眼緣,你就留在我這裏伺候吧。”

“奴婢感戴慈恩,謹遵懿旨。”

“行了。”那聲音轉向一旁,“把她帶下去吧。”

接見就此結束,自始至終,書影連太後的模樣都沒瞧清楚。接下來的一天,是劈面而來的各項雜務,要不就是一動不動地戳在那兒站班,除了吃飯,書影連坐下來歇一歇的工夫都沒有。好在她早就伺候過白鳳和龍雨竹,又在入宮前學習過各項規儀,能忍受,也能吃苦,絕不至於出什麽紕漏。到晚上宮門下鑰,夜間沒差事的太監們就準備出宮了,恰在此時,有人尋個空子把她叫到一旁。

“影姑娘。”

這人是帶她進宮的那名太監,也是慈慶宮的管事牌子,名喚杜廉。杜廉的年紀約莫五十往上,一張虛腫的黃臉,鼻梁平坦,鼻頭肥厚如球,眼睛有些紅爛病,總含著一泡淚水,尊容實在叫人不敢恭維。但書影一見他,馬上就喊了聲“幹爹”。

只因宮女不能夠隨意出宮,平時想要買些零碎日用,或想和家裏人捎帶些東西,免不得要托相熟的太監辦理,且為了避“菜戶”[2]之嫌,幾乎所有的年輕宮女都要找一位上了歲數的老太監做“幹爹”,書影入宮前,杜廉就叫她拜了幹爹。

“您今兒不在宮裏值夜?”書影搭訕著問他。

杜廉沒答她,光是笑瞇瞇拍拍她的肩,“姑娘,你本是必死之人呀,蒙九千歲的宏恩,咱才能從妓院、從監獄裏起拔出來,當這份體體面面的上差。人要存著感恩之心,你懂幹爹的意思麽?”

“幹爹教得是,影兒全都懂。”

杜廉還待說什麽,忽見那邊伸過來一道影子,他就哼一聲,走掉了。

墻角後,若憲轉了出來。照理說,她至少也該有三十八九年紀,望之卻如二十許人,細眉細眼,直鼻薄唇,五官雖不甚美,卻自有一種清高的氣度。她不動聲色瞪著書影,“來。”

書影隨她走回自己的下房,若憲彎腰從她們幾個女孩睡的大鋪鋪腳摸出一個長條布袋子,“晚飯沒吃飽吧,再給你補一頓藤條面!”她拉開袋子,取出一根藤杖。

姑姑罰小宮女,小宮女向例是不許喊,也不許躲。為此書影只有筆管般地直立,任由那根藤杖在她全身亂抽。

“先數十下,十下之後再說。”一道深沈動聽的嗓音浮起,從虛無裏鼓勵著她。於是書影默默地數著:一、二、三……都會過去的,詹叔叔早已和她一一預言過她不得不面對的一切,然而這一切終將過去的。

“影兒,尉遲度他們可不會跟你說實話,是要拿你做我的活穴,送去太後身邊鎮魂。他們會告訴你,太後想找個人了解一下我的近況,因此傳你去宮中問話。太後也早處在他們的掌控中,不得不屈從安排,表示出和你‘一見投緣’,就此將你留在宮中。而入宮前,閹黨會先把你送去命師那裏接受施法,對你本人的說辭則是你隸屬賤籍,且曾入獄,致使身帶邪祟,既朝見太後,需得事先以法術除穢。過後,應該還會送你上宗人府去學習宮中禮節,到時候多半要指給你一名太監當幹爹,我估計會是杜廉,他是我姐姐宮裏的管事牌子,也是尉遲度的爪牙。總之無論這人是誰,他準定會對你表現出慈愛關照的樣子來,施以小恩小惠,最後搬出一套假惺惺的勸詞,說你本是罪臣之女,又先後落進妓院和監獄,本來死也沒有出頭之日,卻蒙‘九千歲’特恩,許你以戴罪之身擡籍入宮,要是你知恩圖報,願為千歲忠心辦事,說不定還會有恩典清理舊案,為你亡父平反。這一招,一是要收買你的心,二來是要做給太後看,使她疑你為閹黨的眼線,如此一來,就算我私下曾叫你傳遞什麽信息進宮,太後也絕不會信任你。一開始,你在宮中的日子不會太好過,千萬忍耐,一面對閹黨虛與委蛇,另外悄悄相機行事,取信於太後。影兒,從今後,可不再是單單的受苦、受辱那麽簡單了,你必須同時生活在兩個天地,一個紅若丹砂,一個白若羊毛,你得在其間不停地穿梭,並隨時記得自己在哪裏,別犯錯,任何一個小錯誤都會讓你掉進裂縫裏,重新落回這地方。影兒,叔叔動用了最後的力量才把你托出去,你不準再回來,否則我死也不原諒你。好孩子,聰明點兒,堅強點兒,碰見避不開的難事,咬緊你心裏頭的牙,先數十下,十下之後再說。竭盡所有,保全自個兒。”

為防竊聽,他是貼著她面頰說出這番話的,迄今書影的身體還能回憶起那一陣陣的寒栗:不單單因為他和她耳鬢廝磨,因為他的氣息和聲音,更是為了他所描述的那黑暗的競技場。在這封死的鬥場內,謊言之下並不是真相,而是另一重謊言,撥開了煙幕後也只有更深的煙幕,鏡子外的還是鏡子,影子嵌套著影子……唯有失敗和流血是真的。

詹叔叔推測的每件事都發生了:尹半仙表面上聲稱,他要做法為她除去穢毒,但在無人的丹房,他則遞給她幾封兄長的來信。慈慶宮的管事杜廉暗地裏吩咐宗人府的小太監們苛待她,卻親自現身來為她加衣添菜。再沒有什麽是表面上看起來的樣子、是人們說出來的樣子,就連書影自己對自己也不再熟悉。她臉上掛著笑,把杜廉那老太監稱作“幹爹”,但她在心裏頭放聲大哭,說,請爹爹原諒不孝女認賊作父,但女兒從未有一刻敢忘,是這些人讓爹爹罹腰斬的酷刑,將我哥哥充軍,把我們姐妹打入了妓寮,令我敬愛的詹叔叔受盡非人的羞辱折磨,卻想用幾身衣裳、幾盤小菜來換我的感恩戴德?

我要親眼看這些人滅亡,叔叔教我的,忍下去,十下、十下,又十下……總有一天,會變天。

此刻的忍耐結束了,若憲姑姑結束了她的責打。她把滕杖的尖端戳住書影的胸口,“沒我的吩咐,不許亂走,不許亂和人搭話。‘左腿發,右腿殺’,懂了嗎?”

帶著一臉疼出的冷汗,書影正色回答:“謝姑姑教導,奴婢懂了。”

又讓叔叔說中了,若憲當她是杜廉他們一夥的,故而才對她加以苛責。書影對此毫無怨憤,她遲早會讓她改變主意的,但她必須伺機而動,謹慎,謹慎,還是謹慎。

直到數天後,合適的時機才來到她面前。

太後養了只寵物“熊子”,熊子不是熊,而是只小墨猴。太後久居深宮,絕少消遣,長日以習字為樂,而且還收了若憲做她的“女弟子”,常常是太後寫幾個字,若憲跟著寫幾個,寫得好的太後就頷首留下,大多時候太後對她寫的字不滿意,便搖搖頭把紙往火盆裏一丟,二人有時能在書案前消磨整整大半日,彼此一句話也不說。枯燥生涯裏,這只小墨猴為主仆倆增添了不少樂趣。臨池之前,太後叫一聲“熊子”,墨猴便跳出來幫著翻書、鋪紙、取筆,還能跪在硯臺旁磨墨,之後又將剩下的墨汁舔得個一幹二凈,吃進肚內去。太後有時逗著它不給吃,它就抱起兩只前爪拜拜,每每博太後一笑。熊子長著灰黑的皮毛,赭紅臉膛,身高只和筆桿一般,平日就盤曲著睡在大筆筒裏,慈慶宮的宮女們對它是又愛又恨。愛的是它的古靈精怪,恨的也是它這份古靈精怪,熊子時不時要撒嬌放刁一回,要麽掣著一張紙,要麽抓著些蜜橘、花生爬到大櫃上頭,把扯下來的碎紙、果皮四處亂扔,叫人哭笑不得。

這一天,太後又帶著若憲在窗下臨帖,快到中午,熊子大概是餓了,就趴去硯臺邊舔起墨來。太後的用墨總是“松丸”“狻猊”這樣的名貴古墨,但因最近徽州府進貢了一批歙墨,便換來一試。熊子嘗那墨不合胃口,一時氣得跳腳,太後和若憲不由都笑起來。熊子更是呲呲亂叫,見太後手裏正拿著張準備燒掉的壞字,它冷不防一把搶過,直接躥到了外殿的屏風上頭,撕扯著那紙張一片片往下丟。

書影已見過一次這種事情,上一次若憲對熊子呼喝,太後還不許若憲大聲,怕嚇壞了熊子,自己好言軟語地哄它下來,這一回卻不知怎地,太後的聲調中透著異常的生氣,還有些慌張的味道:“熊子,下來!不許撕了!立刻下來!”

書影原在外殿立規矩,見被熊子撕碎的紙片恰好有一片飄落在自己腳下,也就順手拾起。一望之下,她卻微微一怔,紙上並不是什麽法帖的臨摹,而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殘紙上不過只言片語,但也能看出是兩人的筆跡,一人在上寫著什麽“漢獻帝”,一人在下面寫道“漢獻帝還有個忠心的伏皇後”,竟如你來我往的交談一般。電光石火的一剎那,書影就明白了。只因慈慶宮中的太監、宮女大多是閹黨,就連守宮的侍衛也是尉遲度的黨羽,四面八方無一處沒有偵查窺探。說起來,太後乃天家至尊之人,實則卻與囚犯無異,一言一行均不得自由。想來她總有些郁結不吐不快,但又擔心會遭人監聽,才會出此下策,每每與心腹之人筆談一番以聊作紓解,寫完便付火一焚,毫不留痕跡。而她們在紙上所談論的正是熱議已久的選後一事;皇帝齊爭今年已整十九歲,照理就該大婚親政,但尉遲度把持朝政,怎肯退讓?因此不僅將皇帝軟禁在西苑,對外稱病,又在選皇後一事上反覆拖延。近來略有風聲,說禮部尚書的女兒有望中選,但那禮部尚書非但是尉遲度左膀右臂,而且還無恥到拜尉遲度為“義父”,若他家的女兒入宮為後,不過是在皇帝枕邊添了個密探而已,所以太後和若憲才會發出漢獻帝與伏皇後[3]這一感嘆罷了……

一念間,太後已從裏間步出,若憲跟在後頭喊了聲:“你們別嚇著熊子,都出去!”其餘宮女還未來得及撿拾碎紙,便就紛紛退出,書影正待跟出——“你留下!”若憲上前來拽出她手裏的碎紙,掃一眼,就團成一團,向太後那邊遞了個神機——這死丫頭看見了,但不知她“看見”了多少。

“祝書影是吧?”太後氣定神閑地落座,拉家常一般道,“你今年幾歲了?”

書影垂目答道:“回皇太後的話,過了年,奴婢就虛十五了。”

“哦,宮裏頭的宮女是不準認字念書的,所以一個個言談無味,只你若憲姑姑從前在娘家時陪我上過幾年女學,有時與她清談些掌故詩詞,還能解解悶。對了,你是翊運伯家的小姐吧,想必一定有好學問的,要也能陪著我談談說說,豈不是好?”

“奴婢實在沒念過什麽書,略讀過‘三百千’[4],只記得什麽‘人之初性本善,越打小爺越不念’,還有‘周吳鄭王,老師停床’。哦,《論語》也念過些,‘蛤蟆咬四大爺’……”

書影故意說得含含糊糊,隨後她停頓下來,一顆心怦怦跳。這些全都是詹叔叔教她的——“我念書早,三歲就進書房了,我那位老師既嚴且明,我一旦躲懶,真會挨戒尺的。小孩子嘛又不知好壞,心裏只深恨他兇,所以偷偷編派了好多歪話出氣,在別人面前也不敢說,就逮空跟我大姐抱怨,常常讓大姐笑得肚疼。對,那老師行四,我在課上還故意把‘何莫由斯道也’念得口齒不清,說成是‘蛤蟆咬四大爺’……這些瑣碎玩笑,只有我們姐弟倆才知道。”

諸如此類的小事,詹叔叔談起過不少,涉及衣食住行各個方面,好令她隨時有楔子向太後表忠,而又不會引起他人的警覺。就算有宮女在殿外偷聽到“蛤蟆咬四大爺”匯報給誰聽,也只會被當作是出於無知而鬧出的笑話。

有那麽短短片刻,殿內靜寂一片。繼而——“你擡起頭來。”太後重新說話了,音色有細小的變動。

書影擡起頭,直視前方。

這還是第一次她在自己眼睛裏看清楚這天下間最尊貴的女人,詹叔叔的姐姐。太後她體格豐腴,姿容端麗,天然的細眉又濃又黑,望如遠黛,一雙深邃幽暗的眸子藏在深深的眼窩後。她身著蹙金十二團氅衣,頭關蓮簪,戴著嵌玉眉勒子,兩側插有垂珠翠花,裝扮極清簡。而書影大感驚異的是,太後的相貌與詹叔叔倒談不上相像,反而哪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風貌竟令她憶起了往昔的白鳳來——還是天底下所有的鳳凰都一個樣?就好似身體裏有火,雖然你看不見那些火,但你確切地感知到她們的全身都被烈焰所裹挾,不過比起白鳳來,太後多了一絲莊重的克制力,她看起來憤而不怒,以韜晦的沈靜取代了閃亮的精明。

她也一眨不眨地盯住書影,眼睛在說:“你是嗎?”

書影拿眼睛答覆:“我是的。”

半個字也沒有出口,她們就完成了全部的交談。

“若憲,”太後移開了眼神,把琥珀護甲輕輕劃過桌面,“尉遲太監他特地赦了這孩子的罪,把她送進來伺候我,我也該領情。瞧她還真是怪伶俐討喜的,也來了幾天了,可以上夜了,今兒你帶班吧。”

若憲剛應聲,熊子就從屏風上飛身而下,往太後的袖口裏鉆入。

太後抿了一抿嘴,“我說吧,只別嚇著它,一會兒就自己找來了。”

晚間戌正,長街上的梆子聲傳來,慈慶宮便待下鑰。除了夜間守宮門、巡院、站廊的人外,其餘太監須即刻出宮,剩下的都是些宮女。兩位掌事若憲和若荀並肩而出,她們走在一起的時候讓人很難分出彼此,一樣的沈默,一樣的清冷。就連當差時,她們也鮮少開口,許多安排都是通過打手勢發出,若憲對書影擺一擺指頭,書影便會意,若荀也點了兩個宮女,她們五人就是今夜值班的人了。

明間裏一人,靜室外一人,太後的臥室門外是若荀姑姑,她靠墻鋪一條氈墊子,就歪在上面坐夜,若憲則領書影進入了內房。太後的床邊是不許下人打地鋪的,二人就在床腳的兩頭坐下,面對門口,閉目假寐,同時仔細聆聽太後睡下後的動靜,出氣是否均勻、是否多夢、翻身幾次、咳嗽幾聲……種種細枝末節均需用心記憶,以備太醫院開平安帖時查問[5]。

直到夜半時分,床內方有輕響傳出,若憲即時張開雙目,回身揭起了灰鼠帳子。整座寢室裏單單在屋角攏著一盞小夜燈,還有地下的牡丹翠葉熏爐發出幽艷的火光。太後的臉孔自帳後探出,似一顆懸空的寶石,閃動著流麗蒼白的色澤。

她以書影看不見的方式對若憲發出了某種信號,若憲躡足退去門前,與門扇另一側的同伴若荀共同守衛著秘密和禁忌。

“同我說吧。”如此嚴密關防之下,太後依然極度小心,音量只傳到書影的耳邊為止。

書影便含淚低訴起來,她把詹叔叔真實的情況一一稟告,還有那些他托她捎給長姊的私語。到後來,太後已是咬唇忍泣,淚水卻還是如雨濺落。

“恕奴婢僭越了。”書影靠上前,在太後耳邊輕輕唱起了一支兒歌,調子是小孩子們都會的蹦蹦詞,歌詞卻略有改動,“大姐姐你別哭,弟弟擡你走長路,弟弟替你打老虎,弟弟送你金插梳,左一梳、右一梳,梳出平坦吉祥路……”

太後失笑,然而淚卻落得更兇。

書影也禁不住淌下淚來,叔叔低唱出這支歌時面帶微笑,唱到一半卻停住,嘆了一口氣,“小時候我不懂事,常惹大姐生氣,一看把她氣哭了,我就趕緊唱歌哄她。現在她要哭,誰還能唱歌哄她?”

突然,太後向前一撲,張臂摟住了書影。書影聞見了一股沈香的味道,還有火焰的氣味……她短暫地僵硬了一下,就自願沈入這孤寂又熱烈的懷抱。

她們摟抱著哀泣良久,卻始終沒有漏出一聲嗚咽。

那夜後,太後完完全全信任了書影。盡管當著其他宮女,她依然待她冷淡疏離,但每隔兩三天,若憲便會例行公事地指派書影夜間坐值,而太後往往借此機會與書影做清夜長談。不久後,她們就談起了書影的亡父,太後屢屢嘆息,“我對翊運伯心裏愧疚得很……”

“太後何出此言?”

“孩子啊,你不知,我常自後悔沒替你父親搶一命。”

書影深感震驚,甚至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不過太後隨即把指端摁在她手背上寫了幾筆,書影方才意會,這指的是“勾決”。

死刑重犯的名單一律須由皇帝親筆核準,可以“緩勾”,也可以“特赦”,因此太後的意思是,皇帝本該筆下留情,免書影的父親一死,哪怕改為“斬監候”,好歹也能多拖上一年。

“三年前,皇帝還沒有被迫移居西苑,和我還能常常見上面。我記得冬至前,他拿著一份名單來找我,十六七的人了,又是天子,卻哭得聲氣幾絕……”

聽到這裏,書影已不寒而栗。三年前是龍溯元年,尉遲度以瑞親王進獻給幹清宮的花燈意外失火為引子,誣陷宗親們犯上作亂,從而廣造冤獄,書影的父親祝爌也是由於協助瑞王的兩位世子逃跑而被問罪。太後所說的這張名單,一定就是龍溯之變中被株連的人犯名單。

“整整一張單子,放眼望去全都是親貴的名字,而在那麽多人裏頭,皇帝只有權赦免一個人,就一個。哦,你有所不知,尉遲度那狗東西竊權結黨,獨裁大政,向來什麽事都扣在自己手裏,不許皇帝決斷。但勾決的死囚單子向例是要呈給列祖列宗過目的,尉遲度到底是先帝的奴才,想來還是存有幾分顧忌,不敢把自己僭主擅專的玩意在祭祀時公然焚燒給祖宗,以免觸發天怒,但他又不願把勾決的權力交還給皇帝,否則,還如何任意屠殺忠良以建樹淫威呢?所以每年,他只許皇帝在死囚中赦免一人。如此一來,這刑單既算是皇帝手裁,又能廣殺尉遲度想殺的人。你說這一招,心思何其陰毒?”

“太後的意思是,當初家父的名字也在那張單子上……”書影顫聲而問。

太後亦是悲痛印心,她長闔雙目道:“皇帝問我的意思,我能有什麽意思?尉遲度連第二年秋決都等不得,只說‘謀反大逆,決不待時’,要求立刻勾決。而那些名字,無一不是我熟悉的、認識的人,有的在幼年抱過我,有的在幾天前我還接過他的請安折子,有的更是豁出自個兒的安危以救護宗室血脈的肱股之臣——比如你父親。何者決,何者留?這簡直不是救人,是殺人。凡是我救不了的,就全是我殺的……”

書影強拘淚意而勸:“請太後絕不可作此引咎之想,親貴臣子們食君之祿,自該忠心事主,家父與閹黨周旋,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蒙太後如此垂念,父親在泉臺下也感激慈恩。來日整飭紀綱、誅除奸佞全靠太後主持於上,聖體關系天下福澤,請太後千萬珍重。”

太後撫了撫書影的頭發道:“屋子這樣黑,我都能瞧見你眼睛裏的淚光,分明為了自個兒的父親難過,卻怕犯忌諱,強忍著不敢哭出來……好孩子,把你在宗人府學的那套拋開吧,這屋子裏只咱娘仨,你若憲姑姑也不是外人,用不著官樣話,你只管哭好了,痛快哭出來,我也想哭哇……”

書影這下再也忍不住,一任眼淚流淌,末了,太後也伏去枕上哭得一聳一聳。直到為她們看守門戶的若憲在那邊輕咳了兩聲,二人方驚覺彼此已失態忘形。

書影忙收束了淚意,勸慰了太後幾句,又故作喜色道:“太後開心些吧,馬上冬至了,那不是皇上就要回宮了嗎?”

太後微弱的聲線裏帶出了一絲苦笑,“是,冬至一到,宮中的各項祭儀均得由皇帝親自主持,尉遲那閹豎也不得不把皇帝從西苑接回來,能夠母子團圓,我自是開心的,不過隨之而來的恐怕又有厚厚的刑單,那些恐怖嗜血的單子,皇帝必要來問我的意思,可我,唉……怎麽又說回來了?不說了,不說了。”

那之後,太後的聲音、她昏暗的臉容、慈慶宮的彩畫與紅墻……一一又被收回到時光的縫隙裏,消失於書影眼前。

她重新望見了萬漪,還有萬漪猶帶淚痕的笑臉。

“怎麽樣,你還都習慣嗎?皇宮裏好不好?”

書影忽略了萬漪這一問,她直接抓住她手道:“姐姐,你先別急,或許‘你家大爺’還有救。”

萬漪呆立了片刻,突然之間遍體打戰,她伏低,抱住了書影的膝面,“妹妹,好妹妹,你有什麽法子?求你教教我吧,叫我幹什麽都成!只要能救我丈夫一條命,我就是你的狗,你叫我往水裏去我就往水裏跳,你叫我往火裏去我就往火裏跳!”

“姐姐,你這是幹什麽?起來,起來我同你慢慢說。”書影拽起萬漪,先哄她平靜下來,繼之就貼耳密語,將太後有權赦免一位死囚之事大略說了說,後又補充道,“若是死刑重犯,要麽就在刑部的單子上,要麽就在鎮撫司那張單子上,總要經太後和皇上的手。太後是待我極好的,我可以替你去求求她。不過話說在前面,太後最終肯不肯管,我真不敢打包票。若不成,姐姐你可別怨我。”

“影兒,我知你素來厭惡留門,何況你兄長之死,柳家的確也有涉案的嫌疑……”

“他們黨派爭鬥,常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描成黑的,真相往往並不是局外人看到的那樣。不管這案子審出來到底是何結果,我只聽你的。只要姐姐你說柳夢齋沒害我兄長,那我就信你。”

“影兒,你真願去太後跟前為我丈夫討恩典?人家都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可你對我是汪洋大海一樣的深恩,我這輩子是報不完了,以後我生生世世給你當牛做馬,你修成了菩薩,我也當坐騎馱著你!”

“姐姐,你我間還說什麽‘恩’不‘恩’的?想老天玩弄蒼生,何等殘酷?咱姐妹再不彼此幫襯些,這人間真是沒一點兒活頭了。”

“不過,影兒……”

“怎麽了?你說呀姐姐。”

“你、你才說,太後手裏頭也只有一個赦免的名額,你要是為了我去求,你那詹叔叔怎麽辦?”

幾案上擺放著一只精致的螭獸香爐,爐內騰出細細的煙氣。就在那白煙中,慈寧宮的深夜再一次呼嘯著沖出。

“那些恐怖嗜血的單子,皇帝必要來問我的意思,可我,唉……怎麽又說回來了?不說了,不說了。”

書影猛地一激靈,“太後!看情勢,尉遲太監是鐵了心要治死盛公爺,何不趁此機會先赦免了公爺呢?”

太後把頭扭開一邊,久久的靜默後,她嘆道:“傻孩子……”

“詹盛言”這個名字根本就不會出現在任何名單上,他將被秘密處死,不可能有任何逃生之路。

太後不忍說出口,但書影還是聽見了。

彼時她悚然大悲的表情一定是又一次出現在臉上,萬漪盯著她,也跟著明白了過來,“哦,我忘了,太後是安國公的親姐姐,要是能赦,早就赦了……”萬漪萬分抱歉地撫了撫書影的雙臂,“影兒,還好嗎?”

書影雖傷痛無比,但她見萬漪在如此急迫時還能顧及自己對詹叔叔的情分,也不覺感動。“姐姐,每一次我想起‘詹叔叔就要死了’,這裏——”她摁了摁自己的心窩,“便像有千萬柄鋼刀攢刺。你信我,為了柳大爺,你心裏頭的那份焦痛,我感同身受。不過,這還沒完呢,最要命的還在後頭,等一切都無可挽回之後,等你每天夜半驚醒,一分分記起那個人已經死了,就算你翻遍全世界每個角落,也再不能找回他了,你總想知道他死後去了哪兒,總忍不住擔心他還在哪裏不停地受苦……等到那時候,希望不再煎熬你之後,你才嘗得到真真正正的絕望,沒有邊兒、沒有底兒的絕望。姐姐,我失去了父親,不久後還要再失去‘叔叔’,我太明白那感覺的可怕,我不想讓你也經歷,所以只要還有一線生機,我都會盡全力為你的柳夢齋去爭取。”

“妹妹,妹妹,我、我真不知……”

“好了,咱們姐倆不說客套話。現今我在慈慶宮是侍寢的特等宮女,每月初二可以會見家人了,還有幾天就是臘月初二,回頭你來找我,成不成,我給姐姐你一句準話。”

“妹妹,我上哪兒去看你?”

“神武門西邊,你沿著皇城根一直走,能看到城墻上開了兩扇帶柵欄的大門,就在那兒。”

太陽西移了一寸,冬日裏難得的晴光驟然打進房來,萬漪感到了一股股熱氣湧入長久冰冷的心房,帶來了希望回流的跳痛。

抵暮,天氣轉陰,一時間彤雲漠漠,雪意濃濃。萬漪回到懷雅堂不多時,唐文起也就到了。因才和書影見過面,懷抱柳夢齋重獲生機的希望,萬漪的心情是久已不見的明快,顯在臉上,便是眉目生春、情態溫馨,倒把唐文起看得一楞。他卻也沒多問,只說自己餓了,叫快快開飯。小廚房早有預備,很快就送上來六道大菜,一籠糖蒸的糕點,一只滾熱的白魚紫蟹鍋子,外加一壺山西的老白燒,都合著唐文起素日的口味。

馬嫂子不住地向外張望,一壁殷勤賠笑,“這菜都上了,大人的朋友們什麽時候到?可要讓人出去迎?”

“就我一個。”唐文起在桌邊落座,舉目向萬漪一笑,“你也來坐呀。”

萬漪在一旁陪坐,先擦了一雙牙筷捧給他,又執壺斟酒,“大人不是掛‘四雙雙臺’[6]嗎?怎麽就您一位呢?”

“替你繃一繃場面罷了,既知你有心事,何忍叫你去應酬談笑?馬嫂子,這有你們姑娘照應我就夠,你帶人下去吧。”唐文起凝住萬漪一笑,“我給你帶來個好消息。”

他不緊不慢地連吃帶說,不出十句話就說得清清楚楚:柳家的案子將會由鎮撫司移交刑部、都察院與大理寺進行會審議處,過堂的日期定在了臘月二十一,而全權負責主審的欽差正是他父親唐閣老。

“昨兒我就想和你說來著,但當時還沒有下明旨,我怕臨時有什麽變數。現在不會有問題了,家父就是這樁案子的主審。”

萬漪雖不是天性精明之輩,但畢竟也經過不少場面上的歷練,能品出這話中濃厚的暗示意味來。她即刻正色道:“柳大爺是被冤的!”

唐文起將眼珠在她臉上慢慢地打滾,“家父與柳老爺子有過一面之緣,可以說是傾蓋如故。我呢,同樣對小柳極為欣賞,這,你也是有數的。因此,但凡案子還有騰挪的餘地,家父與我都樂意推動。我說的,你明白?喏,既然你和小柳他相好一場,若知道些什麽,不妨說出來。”

“總之,他們留門不可能和安國公勾結!他其實一直想——”

“想什麽?往下說,你不能說半句留半句。”

萬漪猶疑了半晌,她懂男人們怎麽談事情、談生意,那些隱晦曲折、拐彎抹角、藏頭露尾、旁敲側擊……她統統都見識過,但她做不來。她只好樸樸實實地說:“大人,接下來這些話,我說過就不會認賬了,但我說的全都是真話。”

唐文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拿燒酒送下了口內的食物,定目於她,“洗耳恭聽。”

倘若萬漪能暢所欲言,她將說給唐文起聽,就如柳夢齋曾說給她聽的那樣:詹盛言、徐正清、唐席、尹半仙、紅珠,或者叫貞娘,他們這一夥人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徐正清就是其中四通八達的一環。詹盛言將藏寶處透露給他,他則以“算命”為由造訪紅珠的命館,再由紅珠把消息傳遞給尹半仙,最後由尹半仙假托土地公之名獻寶,博取九千歲的信任,以便拿星煞做借口,送祝家二小姐書影入宮。另一邊,徐正清則通過萬海會會長唐席來掌控一切針對留門的地下行動,百花宴刺案的目的完全就是為栽贓柳家與安國公有涉。柳家的行動不過是以牙還牙,借由祝書儀之死,拿偽信來揭露徐正清的真面目——

但萬漪不能這麽說。

這麽說,就等於是把書影置於險地,也等於是承認能夠打擊到徐正清的唯一證據是偽造的。

萬漪不得不謹慎地避開真相裏的毛刺,而只小心翼翼地選取平滑無害的部分重新連綴、拼貼,將量體定做的真相獻給唐文起:“就我所知,祝公子祝書儀被劫殺時,身上帶著一封信,信中的內容直指次輔徐正清大人一直在暗中與安國公聯手反對九千歲,而鎮撫司的馬大人則壓下了這封信,直接和萬海會會長唐席合作,打算撇清徐大人的嫌疑,誘捕柳大爺。柳大爺欲探聽他們的計劃,夜探慶雲樓,第二天卻在隱寂寺被抓。其間究竟發生了什麽轉折,我也搞不懂,但我敢發誓,柳大爺他們留門因百花宴而被傾害,恨安國公入骨,怎可能是他同黨?”

唐文起一臉震驚,陷於深思中,良久,他自索自解般喃喃道:“鎮撫司送來的案卷我也翻看了,其中的確提及祝書儀之死,卻並未提及任何信件。你如果不是在撒謊騙我——我諒你不會,朝廷次輔與亂黨勾結,這種事,你個小丫頭怎麽編得出——那就是,這信當真被鎮撫司給壓下了。”

“大人,您信我,徐大人和安國公才是同黨,柳大爺他們是被栽贓的!”

“你既然早知徐正清大人有嫌,那小柳被捕這麽久,你為何不替他鳴冤呢?”

“柳大爺同我說過,一旦九千歲發現自己竟被寵臣這般愚弄,他面子上下不來,就會直接除掉知情人。我、我擔心說出來,反而會害了大爺他。所以,今天說的話,出了這個屋,我也不會認,但我就想請大人明察,你們冤枉了柳大爺,真正的賊子另有其人!”

“此事非同小可,你容我想想看。”

唐文起走開來,又在角落裏獨自落座。驟然之間,萬漪只見他氣質中始終令她不適的那層柔膩、黏軟統統消失了,仿似包裹著他的一層薄膜被迅速剝離,裏頭的那個他躍然而出,材質堅冷厚重、不可穿透。

尖急的風聲由屋外卷過,萬漪望著唐文起的樣子,連大氣也不敢出。足足過了小半日,忽聽他高嗽一聲道:“萬漪,我問你,為了救小柳,你可願把你才同我說的這些,當眾再說一遍?當著家父,以及所有審案的官員?”

“大人是叫我上堂做證?”

唐文起點點頭。

萬漪惑然不解,“可是大人,柳大爺他說不能——”

唐文起將手掌一擺,示意他完全了解她的擔憂所在。“小柳他說的在理,徐正清竟與詹盛言沆瀣一氣,這要是真的,絕不啻於一個大耳光打在千歲爺臉上,自然是誰出手,誰倒黴,所以鎮撫司的老馬才會把消息死死壓住。不過你想,一個不欲人知的秘密,一個人知道,殺一個就行,十個人知道,殺十個就行,但假如幾十人、上百人同時得知,而且這些人裏頭還包括半個朝廷的法司高官呢?”

萬漪感覺像是在黑暗裏摸東西,那些輪廓一分一寸地流過,在她腦海裏漸漸成形。“就是說,既然這是個要人命的秘密,那就索性把它鬧大,鬧到盡人皆知?”

“對了!你在公審時拋出這一秘密,其分量就遠非市井謠言可比,千歲爺哪怕被傷了顏面,也沒法再做私下的處置,而不得不令有司徹查。只要那封信確有其事——”

“確有其事!”

“那徐正清就完了。至於你,你既然立下了揭發逆黨之功,千歲爺縱心裏頭惱你,一時半會兒也絕不會公然拿你怎樣,而家父和我必定會幫你說話——也會幫小柳他們說話,替柳家父子平反冤情,至少也能由死刑改為充軍。只要出了京,不必真上黑龍江受苦去,我悄悄安排個隱秘的處所,你去同他們會合,假以時日,再加恩赦還。到時候你們小兩口請我喝一杯喜酒,謝謝我這位大媒,可好啊?”

唐文起這一番表態,當真將萬漪震懾得魂不附體。她插燭般直直跪倒,碰了個響頭道:“大人!大人!閣老和您都是權尊勢重的顯達要員,又是案子的審官,若肯為柳家做主,柳大爺父子倆就有生路了!您對他們的,不,對我的恩惠是天無其高、海無其深!我願一生為大人守長齋、燒高香,時時念大人的名,求天地神佛保佑大人福祿無邊!”

“你這是幹什麽?這是幹什麽?”他連忙去扶她,卻見萬漪小小的臉盤上已是涕淚滂沱,更襯得腮頰生色,如在命運的浪濤中翻滾的一朵紅蓮,直把個唐文起看得呆呆地出了神去,片刻間回魂,他忙借一句打趣掃開了尷尬道,“可別,你們倆如此如彼的時節念我的名,我要打紫花兒噴嚏的。你瞧你,身子還沒好利索,地下這麽涼,哪有說跪就跪的,又鬧小孩兒樣。”

他將萬漪安頓去炕上,又將一件梅花鹿皮背心覆好她,“好了,不哭了,來,再和我細說說。若能讓你和小柳花月團圓,我也算成就了一樁俠舉。”

萬漪從淚眼中望他,唐文起褪去了一臉精悍,重又變回了她熟悉的那副樣子,像一個更單純、更軟弱、更容易受傷害的他自己。

熬了半日的雪終於來了,簌簌雪花,晶瑩剔透,從蒼莽的天穹向深深的黑暗裏降下。

是夜,萬漪做了長日以來的第一個美夢。她夢見那個巫女紅珠漂亮的臉孔與鮮麗的嘴唇,一遍遍對她念著:“孔孟留名在上邊,船到前頭路自明……”萬漪想問她後兩句是什麽,但已聽到了背後傳來的腳步聲,那輕靈又自信的步聲。

她聽出了那是誰,她笑著轉過身,完全忘掉了自己要問的問題。

[1]“裏頭的蟲兒”指對某個領域非常了解。

[2]指太監與宮女結為“假夫妻”。

[3]漢獻帝的第一位皇後伏壽因不滿曹操總攬朝政,挾持天子,遂寫密信向父求援,卻遭人告發,事敗後,伏皇後被曹操幽閉而死。

[4]“三百千”通常指《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

[5]參見金易等著《宮女談往錄》。

[6]指按照十六臺酒席付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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