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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萬艷書 貳 上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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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萬艷書 貳 上冊》(4)

三 綃成汙

一夜長如歲。

萬漪和佛兒早已躲進了厚厚的夢底下,書影的夢卻是一條太短又太薄的被,從不能將她完完全全地裹住,總有一部分的她被裸露在現實之中,遭受著痛苦的不斷啃咬,有一下,書影覺得自己被徹底咬穿了。

她掙紮著爬起,兩手上染滿了血的氣味。

有一時,書影渾不知自己是在夢裏頭醒著,還是在清醒地做夢。直到旁邊的萬漪也翻身而起,發出了一聲驚呼:“妹子,你、你也來身子啦……”

萬漪猶記自己的初潮,那是在剛滿十三歲後不久,她起先還當自己不小心在哪裏磕傷了,生怕娘因為弄臟褲子而揍她,但娘僅僅是不耐煩地罵了她一句“小屄貨”,然後丟給她一條填塞著草木灰的破布帶。月事來了五天,她天天都偷偷哭一場……唉,那心驚肉跳的五天呀!要是有個人能溫溫柔柔地幫幫她、教教她就好了……

所以萬漪馬上就抱住了書影,告訴她沒關系,“你只是和我們一樣了。”她點起燈,先為書影略略擦洗,隨後找出一條自己新縫制的月經帶,填上草紙,手把手教書影系在腰上,又絮絮地叮囑說,這幾天盡量別沾涼水、別提重物、別洗頭,也別流眼淚。

這一場忙亂早也使佛兒爬起身,她望著那一頭鋪上的一小攤新血,仿似又在幻覺中看見娘。娘第一次發現她下身的血跡時,一下子痛哭失聲,“女人天生有罪過,你的罪過來了,以後你就該受女人的苦了……”

佛兒的心臟塌陷了,她一語不發地重新躺下,合起眼。

萬漪見佛兒被吵醒,居然沒發表什麽冷言冷語,不由得暗感詫異,卻也暗自慶幸,瞧書影這樣子,實在是再禁不起任何一點點惡意了。

她滿懷憐惜地拍撫著書影,“影兒,不要怕,三五天就完了。”

“姐姐,我不怕。”書影啞著聲回答。長久以來,她都感到自己的內部在不停流血,終於,她有了一個確鑿無疑的傷口。而且她知道,三五天完不了,事實上,這才僅僅是個開始。

她只有十三歲,但也變成了女人。

直到曉光漸露,書影方覺腹部的墜痛稍稍緩息了幾分,也便迷糊過去一陣。醒來已近巳正,東屋裏萬漪的琵琶聲一陣陣打進來,風也刮得厲害,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她起身盥洗時,嚴嫂子從廊下繞了進來,手捧一碗黑乎乎的湯汁。

“萬漪姑娘說你來事兒了,特叫給你送碗紅糖姜湯,喝了吧。”

書影喝過姜湯,扒了幾口飯,但見雨點已一個個地落下來,地磚被洗得一片明亮。她加快腳步去往前院,直上走馬樓。走到龍雨竹房前時,書影忍不住回頭瞧了瞧另一邊。東廂自白鳳離去後就始終閑置,家具也搬空了,但書影的回憶仍滿滿當當地填塞在裏頭:那曾奢靡如寶庫的艷巢,還有那一睜眼就要拿滿盤子寶珠“養眼睛”的女人,她被養得美艷無方的雙眼裏永遠燃燒著焰火一樣的驕傲,她的榮耀從無人可及,落幕時又透骨淒涼……書影猶記自己踏進白鳳屋子的第一天,那也是一個下雨天,有一雙手臂攔住了她一躍而下的絕望,一個男人搖搖晃晃、遍身酒氣地聳起在她面前……

“詹盛言?!”

書影整個人都叫這名字激得一顫,癡立不前。隨即門簾就忽一起,大丫頭翠翹端著個銀面盆跨出來,“哎喲”了一聲。

“你一動不動杵在這兒幹嗎,傻啦?快進去,徐大人剛起,快去服侍著。”

她罵了兩句就匆匆而去,獨留下一臉震驚的書影。昨夜裏龍雨竹早早就打發掉一堆酒局牌局,又命書影她們幾個做粗活兒的小丫頭也散了,說晚些將會有大客到訪。這麽看,留夜廂的客人竟就是兵部尚書徐鉆天?他去年年末入蜀鎮壓土司造反,據稱剛剛得勝,怎麽這麽快就已到京了?

書影一面想著,遲遲疑疑地挨進房,馬上聽那粗聲大氣的嗓音愈發清晰起來:“竟還有人傳,我打勝仗是靠那酒瘋子的錦囊妙計?我可去他的吧!本大人連除夕都沒過,九千歲一聲令下,我臘月二十八夜間起行,跑去四川督軍,只用了不到兩個月時間就擒殺賊首、蕩平叛民!姓詹的便親在前線指揮,也未必有這份能耐,更何況他人還在鎮撫司大獄裏蹲著,已被拷打得成了個殘廢,連腦子也不好使了,他還有餘力給本大人出主意?……”

仿似有一根拽得太緊的弦在剎那間崩斷,一聲銳響後,書影暫時迷失在知覺之外。而等她再一次目有所視、耳有所聞時,她的人竟已來在了妝房裏,死盯著大榻上的那個人,“你才說,盛公爺他殘廢了?”

徐鉆天瘦多了,軍旅勞苦磨掉了他原先的肥膩,代之以一身的風霜粗糲。他那對豆眼中先閃過了一絲驚異,把書影上下打量一遍,不陰不晴地答她道:“瘸了,瞎了。這算是殘廢吧?”

“大人同我說話,哪裏有你插嘴的份兒!”屋子另一頭,龍雨竹正坐在鏡臺前理妝;她整夜為徐鉆天“接風洗塵”,精神原就不濟,又被幾個丫鬟前後圍繞著,壓根兒沒留意到有誰自身後經過。是直到自己和徐鉆天之間的閑談突然被書影打斷,她才似夢初覺,登時七竅生煙道:“死丫頭給我下去,今天甭吃飯了!”

徐鉆天卻擺擺手,反問了書影一句:“你這小丫頭很關心盛公爺嗎?”

雨竹已分身前來,她肩上還搭著一方綠寶石綴角的梳頭披布,斜垂著半掛青絲,春山半蹙而秋波含嗔,“大人,你還真理她?這丫頭是從前翊運伯家的罪眷,所以姓詹的前前後後曾幫過她不少忙,她也是年紀輕,家教又不好,光顧念著那些個小恩小惠,卻不懂大義所在,竟敢對謀逆之人心存牽掛,那把我們大人這樣的國家功臣又置於何地!不過大人呀,你到我這裏原是來消遣的,犯不上為這等賤婢動怒。我晚些一定好好地懲治她,替你解氣。”雨竹下死力瞪了書影一眼,“你腳底下生根啦?還不去?”

“你等等。”徐鉆天趿著鞋直踱來書影面前,語氣聽起來很平滑,“答我的話。”

書影但只覺下腹翻攪個不停,似乎渾身的鮮血都在迅速地離她而去。她又痛又冷,但依然用盡了全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不那麽單薄,“是,我很關心盛公爺。你們——會留他一條命嗎?”

徐鉆天反覆撚弄著一縷胡須,眼睛越瞇越細,“為了留下他一條命,你願做些什麽嗎?”

書影仰起頭直視徐鉆天,她目光裏沒有對抗,只有一派坦然,“什麽都願做。”

雨竹尖叫了起來:“你個臭丫頭今兒是受了什麽病,啊?你——”

徐鉆天支起一只手,似乎要把雨竹和她的斥罵一起擋在外頭;他又朝書影俯近了一寸,更仔細地端詳她,“你多大?”

書影不明白這句話的用意所在,她還在猶疑時,四方低低的驚呼聲已將她包圍了起來,隨即她自己也覺出了兩腿間的潮熱。她低下頭,一條松花色綠綾褲已被成片的血汙浸濕。她出來得太急,忘了給月經帶換草紙。

徐鉆天也望見了少女的經血,他眉心抽動了一下,沒有再接著索要他那問題的答案。

雨竹趕緊推著徐鉆天轉過身,“大人哪,這可真罪過,居然讓你瞧見這種汙穢!來人,拿甘松香進來,熏一熏屋子!那個——錢媽!錢媽!趕緊叫他們從白雲觀請李天師來,給寫張符,別讓黴運沾上大人。”她回目間瞥見書影,直接就擡手給了她一下。

“快滾下去,真晦氣!金鈿,你去問問貓兒姑她老人家,地窖裏還有冰嗎,叫給這小臟蹄子徹底去去晦!”

雨竹伸手指住了書影,嫌惡之情溢於言表。起初她對書影也不無同情,但當這女孩子的執拗即將得罪客人、敗壞生意時,雨竹對她的同情也就到此為止了。

書影被帶下去,幾個婆子逼迫她脫去了鞋襪,摁著她赤足站進一只填滿冰塊的銅盆裏。

“騷血太多,那就是身子太熱,涼一涼便好了。”

婆子們吃吃地笑著,笑聲也像是碰來撞去的冰塊。

書影牙關打抖,木然呆立。這屈辱實在太大了,而她甚至無從反抗,因為這屈辱就源於她自個兒的身體,在她的最裏面。

而外面,正當一片春雨綿綿,潺潺不斷。

雨竹斥退書影後,又著意安撫了徐鉆天一回。但徐鉆天應答間卻淡淡的,總有些心神不屬。

雨竹立即便撒嬌耍癡,說自他徐大人出征以來,她為他日日吃齋、夜夜燒香,好容易盼得他平安歸來,他倒這樣不冷不熱,定是在外面新敘了什麽人。“你這個沒良心的,我不依!”

徐鉆天笑呵呵攏住她道:“哪有什麽新人?不過是一直有個難題梗在我心頭,才突然想到了破題的法子。”

“什麽難題呀?”

“錢。”

“你還差錢?”

“九千歲差錢。”

雨竹駭笑起來,“那就更沒影兒了,國庫就系在九千歲的腰帶上,他老活佛會差錢?”

“就是國庫沒錢!之前,戶部的老張連軍費都給我湊不齊,他想借此坑我一道是真的,但太倉見底了也是真的。士兵的糧餉、武器、被服、營帳……還是我自個兒找人弄錢解決的。現今西北還要抵禦女真和韃靼,沿海一帶又新添了倭賊之亂,全是填不完的窟窿。山東、山西去年鬧饑荒,蠲免了賦稅,江西才又發了桃花汛,大水淹掉好幾個州縣,也上本請免賦稅——”

“哎呀,這些不都歸戶部操心嘛,反正戶部那個張尚書總和你作對,就讓他愁去好啦。你剛打了大勝仗,這下不僅是文財神,而且武功蓋世了,只管‘春風得意馬蹄疾’就是了呀。”

“呦,小妖精還學會背詩啦。”徐鉆天在她臉蛋上揪一把,“就為我文武皆出色,所以才不能光操心自己部裏這一攤子事兒了。”

雨竹的精神登時間為之一振,“去年九千歲賞賜你金蓮花燭,就有好些個人說,這是打算提拔你入閣。這麽看,有了平亂的大功,事情就十成準兒啦?”

“仰蒙千歲爺拔擢之恩,我自然要實心報效,替國家分憂分勞。”

“恭喜大人!不是,恭喜閣老才對!”雨竹放出了自己那傷風一樣的鼻音,又抱緊徐鉆天的脖子,連在他臉上點幾吻。首輔唐益軒唐閣老原就是她的客人,再添上這一位次輔,等於國家的正副相全被她龍雨竹收入裙下,槐花胡同還有誰能蓋過她的風頭去?這麽一想,雨竹愈發是嬌波含笑、俊目四流,萬分的動人憐愛。

徐鉆天禁不住又與她膩了一陣,才伸了個懶腰往下說:“九千歲原來是指望著從詹盛言那裏摳出點兒錢來——那位可有錢得要命!無奈酒瘋子心機太深,竟在下獄前就把財產統統轉移走了,據說他有一大筆寶藏埋在地下,他卻寧死也不肯吐露藏寶之地。”

“聽說連他府中都已被挖開了?”

“挖了個遍。內室裏每一寸全都拿木棒撞擊過,卻未有中空之響。院子裏的地也全拿犁刀犁過,土色並無不同。誰也不知那麽些個金銀能被埋在哪裏,不過我剛剛想到——”

“你想到埋在哪裏啦?”

“埋在‘醉財神’嘴裏唄!但我琢磨出怎樣叫他開口罷了。”

徐鉆天“呵呵”兩聲,把桌案上一碟子蜜浸雕棗拈幾顆來吃了,拿舌頭掃一掃牙花子,便欠身而起,言稱已到了進宮拜見九千歲的時刻。

雨竹唯恐他還在為撞見了女人的例假而深感晦氣——官老爺們尤其忌諱這個,便再一次強調說:“大人哪,一會兒李天師來了,我叫他替你做一場法事,你萬萬別為了才那個賤婢不自在,我已叫人狠罰她了。”

“別價!”徐鉆天扭過頭正色道,“你把這丫頭替我照顧好了,我的大計可全在她身上。”

他對她高深莫測一笑,拂衣而去。

徐鉆天由皇城東角門入紫禁城,直奔崇定院。本來尉遲度身為掌印大太監,在地安門的司禮監自有其辦公場所,但他今年一開年卻搬進了午門內的崇定院。這一所崇定院與內閣大院對門相望,乃是數十年前皇叔父攝政王齊奢在前朝處理公務之所,內有三棟閣樓,尉遲度令幾位秉筆太監、隨堂太監進駐偏閣,自己便當仁不讓地入駐正殿裏的文書房。空廢已久的院房經過了重新修繕,富麗軒昂,氣勢盛大。

在此處,尉遲度單獨接見了徐鉆天,先是慰問他行軍的苦況,對他的“忠勇耐勞”大為讚賞,又明言告知他榮升閣臣的上諭將在明日下發,徐鉆天自也有一番感激涕零的說辭,隨之便切入正題。

“千歲爺,川貴這場仗,天知地知,實乃詹盛言先從土軍那兒撤資,又向兩位土司遞送虛假軍情,果勇底[1]決戰也是靠他在後方出謀劃策,卑職照章執行,方以奇計制勝。如今亂局雖已初定,但招撫叛軍、安置民生,著落全在‘方孔’[2]之內。然而張大人執掌戶部不力,先前調度軍餉就屢屢不靈,靠他怕是籌不出幾個子兒來。依卑職淺見,一事不煩二主,還是得在那個酒瘋子身上打主意,找出大寶藏的所在地。”

一抹熟悉的怨恨又開始暗暗地腐蝕尉遲度。就在共謀陷落白鳳的那一個夜晚,詹盛言曾向他承諾過三項條件:助官軍平定川貴之亂、奉上所有財產,並交出一張叛徒的名單;最終完成的只有第一條,就連這一條,也不過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是為了讓官軍徹底鏟除土軍勢力,才策動了這場戰爭”。其後,無論遭受到怎樣的酷刑折磨,那個男人再也不肯向他屈服一寸,甚至還埋伏了一場極其下流的惡作劇……一想起這個惡作劇,尉遲度的心情就低落至極點,但他的言辭神態依舊毫無縫隙。

“詹盛言他苦心布置數年,隱藏財富的每一個階段,都設置了數道障礙以擺脫追查。咱家已派人明察暗訪許久,但所有調查都被引入了死胡同。鎮撫司也已對詹盛言身邊那些個近人進行了好幾輪審訊,但每人所知均不過是些邊角料,全局只在詹盛言一人掌握中。盡管對他本人也動了刑,可迄今還沒撬開過他的嘴。”

“來硬的不成,不如改來軟的。”徐鉆天試探了一句,而多年老練的官場生涯早已教會他如何分辨當上峰這麽一言不發時,是絲毫不感興趣的漠然,還是以靜默鼓勵你往下說。

徐鉆天感到了接近成功的喜悅,他往前一步,低聲說出來。

覲見又延長了半刻鐘,徐鉆天一離開崇定院,就冒雨趕往緊挨皇城根的鎮撫司。鎮撫司正門立著一對金字楹聯,曰“一柱擎天頭勢重,十年踏地腳跟牢”,乃昔年攝政王的手書。然而自最後一任都指揮使白承如在與詹家老夫人,大長公主的鬥爭中落敗後,鎮撫司便逐漸從皇室落入了後宮太監的掌握中,最終成為尉遲度的羽翼,由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兼管。然而安國公策動內亂一事卻令尉遲度對鎮撫司的偵查能力大為震怒,他以“辦事不力”為由撤換掉大批特務,並改由千戶馬世鳴執掌門庭。

馬世鳴業已得到了通報,大步迎出,“徐大人,勞苦功高,別來無恙!”

“老馬!”徐鉆天熱情地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道,自己從水西土司府庫裏抄出來了一些有趣玩意,已遣人給馬大人送去府上,還請夜裏頭燈底下賞玩。馬世鳴面泛微笑,表示領情之至。

二人都是尉遲度心腹,自然有許多信息要交接。一番漫談後,徐鉆天提出,要瞧一瞧被關押在詔獄裏的詹盛言。

“奉了上公千歲的命,有句話交代人犯。”

馬世鳴親自替他領路,從大廳右首繞過一間供奉著岳飛的祠堂,向南直插,不一會兒就見高高的牢門,滿鑄其上的狻猊等神獸在雨水裏閃閃發亮,門環和鎖頭上的紋樣則是二郎神犬與一把掃帚。

番役們開鎖時,徐鉆天駐足細看,“我怎麽記著以前這上頭刻的是狴犴?”

馬世鳴一笑,“過了年剛換的。”

“這神犬與掃帚是個什麽寓意?”

“咱們鎮撫司就是千歲爺忠心耿耿的走狗,替爺爺咬死敵人,再將殘骸清掃出門。”

馬世鳴是一張尖頦縮腮的長臉,上唇養著幾根小黃胡子,一雙潮濕的眼睛裏滿蘊著狡猾和兇殘。徐鉆天盯著馬世鳴稍一楞,就哈哈大笑了起來,“這是您老兄想出來的吧,高明至極!”

他們說笑著,先穿過了牢頭所在的幾排廨房,緊接著就進入二院的牢房和刑房,這就已聽見兩廂中傳出慘叫陣陣,走到頭再朝西一拐,又是一所單獨的小院,院中天井甚窄,鋪著青黑土磚,和天上陰雲合成了一種森幽景況。獄卒打開了上房的三道鎖,馬世鳴作勢邀請,徐鉆天便拾階而上。

他先讓雙眼適應了一下室內的黑暗,才見墻角緩緩浮現出人形來。徐鉆天走近些,一股沖鼻的氣味就湧上來,他俯身,看到一個幾乎半裸的高個男子,手腕和腳腕被一副鐵鐐倒鎖在背後,人就那麽一動不動地閉目斜臥在一張汙痕斑斑的草席之上,臉龐與身體皆消瘦如骷髏,一把烏蓬蓬的大胡子從兩腮直蓋到胸口,卻掩不住其下如絲帛般被扯開的碎爛皮肉,肘關節、膝關節均已腐爛到森白見骨。

這就是那個曾飲酒如巨鯨、揮金如糞土、能開百斤硬弓,傾倒無數佳人的詹盛言。徐鉆天原準備看見一條在鐵索下咆哮撲擊的惡龍,但他只看到了一壇翻灑在地的苦酒,只消明晨的一縷熹光就足以將之蒸發殆盡。

後頭的馬世鳴見徐鉆天的背影抖動了幾下,突然間大聲地咳嗽起來,又摸出一條手絹遮住口面,怪叫連連。

馬世鳴笑起來,“徐大人,您湊太近了,不被熏死才怪。”

徐鉆天拿手絹來回抹弄著眼鼻,滿口亂啐,“這血腥氣直鉆腦囟,刺得人眼睛都疼。我說,他這樣,還有意識嗎?”

話音甫落,鐵鐐就發出了龍鱗刮地一般的冷響,伴隨著一聲低低的呻吟,那個昏蒙如死的囚犯猛地張開眼,眼中卻是一對空茫渙散的瞳仁,已然失去了聚射光照之力。徐鉆天直對著這雙眼研究了老半天,而後直起腰,把手絹一下下捅回到袖筒裏。

“這是真瞎了?”

馬世鳴捏起了鼻子道:“兩只眼各進了三根針,都是縫衣針那麽粗。”

“誰叫這人有眼無珠,敢不尊上公千歲?早該拿棒槌替他開開眼。”徐鉆天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幾聲比哭還難聽的悶笑,探著脖子喊起來,“詹帥,怎麽樣?在這兒住得還舒心?”

“除了沒酒沒姑娘、床硬了些,其餘都合我心意。”

是直至此時,徐鉆天才真正認出了詹盛言——從這一具與詹盛言毫無相似之處的衰敗軀體裏,從這嘶啞、幹涸又殘破的陌生嗓音裏,他重新認出了他——那奪不走的尊嚴感,還有對現實毫不留情的嘲弄。

與此同時,詹盛言也認出了他來,“徐大人,久違了。”

徐鉆天嘿嘿一笑,“難為您,眼睛壞了,還能認出老朋友。”

“眼睛好著的時候,我認你也是拿鼻子。”詹盛言艱難地挪動著,在草席上坐起。徐鉆天這才看清他那部大胡子其實是陰陽胡,半張臉的絡腮胡已被連根扯掉,留下了成片的糊肉和血痂,但他那潰爛的嘴角卻提起了一絲笑意,“沒人像你,一張嘴就一股畜生味兒。”

徐鉆天使勁瞪著眼,把眼皮子眨了又眨,也在嘴邊擰起了一股狠笑,“您聞岔了,那是您自個兒身上的。我身上——”他將衣袖在那盲人的臉前一抖,“是紅運當頭的味道。明天,本大人就要入閣了。”

一旁的馬世鳴先弓了一弓身,“終於要發表了!下官先在這兒給閣老道賀。閣老平定大亂,功在社稷,萬世不泯。”

徐鉆天客氣兩句,扭頭對詹盛言道:“聽到了吧?這一場烏合於蜀界、猖獗於黔中、蔓延於滇境的土酋之禍已徹底戡平,上公千歲千秋萬載,江山基業永固。”

詹盛言喘息著笑起來,“江山是我聖天子的江山,尉遲度一個沒根兒的東西,談什麽基業?”

徐鉆天面孔一沈,對馬世鳴搖搖頭,“馬掌爺,你們以為他只多了一雙眼?我瞧連他這張嘴都多餘。”

馬世鳴露出一口黃牙,刮了刮上嘴唇,“要不是留著他這張嘴招供,早就拔了他舌頭。”

“馬掌爺!馬掌爺!”詹盛言忽然間也喊起來——其實也不算喊,更像是轟轟的氣聲,從他皮包骨的胸腔間費力地擠出。

馬世鳴冷笑道:“盛公爺,您老有何吩咐?”

“給客人拿氈條啊。”詹盛言先扔出叫人摸不著頭腦的一句,跟著就把臉轉向徐鉆天,“徐大人,你打了勝仗、升了官,還專程跑來稟告我,我該賞你個大紅包才是,不過我的錢全埋起來了,埋在哪兒自個兒也想不起。這樣,你先把報喜頭給磕了,等我有錢了再給你補上。”

馬世鳴勃然大悟,詹盛言非但借著“拿氈條行大禮”來戲耍徐鉆天,而且也在侮辱鎮撫司的無能。他們把他折磨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慘相,卻仍舊沒有掏出他那筆寶藏的去向;由不得馬世鳴不怒目而視道:“詹盛言,本大人警告你,放尊重點兒。”

“尊重你個大雞巴!不磕頭就滾蛋。”詹盛言微微睜大了兩眼,突出而無神的眼球仿佛是炮筒裏受了潮的彈藥,“徐鉆天,你他媽總賴著不走,是看上了我這塊寶地,準備叫人在這兒給你掘墓送終不成?!”

馬世鳴照著詹盛言猛踹了一腳。他把腳尖在地下蹭蹭,望向徐鉆天,“閣老,照慣例,明兒才是提審這王八蛋的日子,不過既然您來了,咱們今兒就可以打。”

徐鉆天擋住了馬世鳴,“今兒不打,往後都不打了。”

馬世鳴一楞,他仔細瞧著徐鉆天,卻只瞧見了所有那些權要駕輕就熟的一種神色——你永遠也猜不透這神色背後所蘊含的思緒與感情,但你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前途生死已完全取決於對方最微小的意願。

徐鉆天把手伸得更長,將馬世鳴整個推開,俯向被踹翻在地的詹盛言耳邊,小聲說了句不長不短的話。片刻後,徐鉆天捂著鼻子咳兩聲,就轉過身往外走,“馬掌爺,上公千歲要和人犯交代的,我已轉達了,還有兩句話,得和您交代一下。”

“是,閣老您外頭請,下官陪您去廳裏坐。”眼看詹盛言即將掙紮著起身,馬世鳴又補了一腳,方才提步外行。

下人為貴官們撐開傘,囚室的大門落了一道又一道鎖。世界與世界就此被切斷。

[1]今貴州織金縣。

[2]古代圓形錢幣內有方孔,故以“方孔”代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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