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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事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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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事件(上)

第十五章

轉眼又到了八月下旬。

海洋性季風帶來的潮濕與高溫尚未退去,天空碧藍無邊,看不到幾絲白雲。陽光毒辣,照著人懶懨懨的。

這一天尹河一人躺在舊沙發裏,距離沈泓從他公寓搬走已有三個星期。

雖說尹河是個二十多歲的成年小夥子,在學習和生活上早已獨立自主,待人接物也能落落大方。但失戀所帶來的確實的痛苦和失落仍然在他心底郁積不散,難以排解。獨在異鄉為異客,此刻尹河這個孤獨的異邦人既沒有親人可以思念,也沒有愛侶陪伴身邊。除了寂寞難耐,他還感到深深的自厭。

當時大膽表露心意的人是他。戀愛時自尋煩惱,翻來覆去別扭的人是他。而現在提出分手,然後把沈泓趕走的人還是他。自從認識了這個人之後,或許不能用患得患失這種簡單的生意詞來形容,但尹河開始不知道哪件事做得對,哪件事做得錯。什麽時候該前進,什麽時候當勇敢後退,什麽時候保持不動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尹河想罷晃了晃頭,從冰箱取出一聽長罐啤酒,擺出一副生命艱難,無藥可救的樣子,開始自顧自地喝起來。

他實在是感到很分裂,一邊不斷地把關於沈泓的一切從腦海裏驅散幹凈,想全當自己是游戲人間,大夢一場,總歸得大於失。一邊卻又忍不住去希望這個人從始至終真心愛著自己,離不開他給過的真情、關懷和溫暖。這種心情好似小孩手中扭結的紅翻繩,一遍一遍地被理智解開又因為感性而重新擰起來,反覆地拉扯、折磨著他。

因為長時間蜷在沙發裏,尹河的頭發被他窩得很亂。往日沈泓還在時總會溫柔細心的幫他梳理頭發。沈泓很喜歡尹河那種清爽柔軟、烏黑光亮而富有朝氣的短發。然後它們現在看起來卻又塌又沈,了無生氣。若換成時平日裏註重形象、審美嚴格的尹河,一定無法容忍自己如今這般邋遢的樣子,好在手邊也沒有鏡子,尹河任憑自己的形象亂作一團,一言不發地往嘴裏灌酒。

一罐啤酒喝了過半,尹河打開手機音樂。

今天聽歌似乎格外有耐心。他雙唇緊閉,一句一句地註視著歌詞,感到音樂推薦裏的每一首老情歌都像是被重新賦予了豐富的意義。

曾被愛同樣有權分開,拒絕悔改,會死於愛海①。

尹河戴上耳機,閉上雙眼,試著想象自己輕飄飄的身體不斷往下墮,緩緩流入溫暖漆黑的海底。人在內心脆弱的時候,比起冰冷的清醒,似乎更喜歡溫暖的沈淪。他不是那種能同時談六個女朋友還洋洋自得的人,也自知舊愛換新歡這種療法於自己而言並不會奏效,結果只能是舊愁添新愁。他一向喜歡用相對安靜、簡明的方式處理問題,而不是把自己包裹進一個新舊感情的大漩渦。

尹河想振作起來,開始著手一些新的事情,用減少情感強化的方式擺脫現在的狀態。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仔細查看了幾周以來的郵件。其中有來自學校官方的公告,也有來自導師布置的任務,還有院生會的一些日常通知和各類會社的電子繳費單、商業優惠推廣等等。尹河預計明年三月畢業。由於前些日子向大公司求職投簡歷接連碰壁,目前階段他想至少趕緊完成畢業論文,再適時地關註其他機會。

次日,尹河拿著導師給的文獻清單,跑到學校的圖書館,開始在館藏書庫和電子數據庫內一項不落地查閱資料。寫案例,建圖表,錄數據,他根據導師的建議,廢寢忘食地開始學習。

很快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七夕。由於時至暑假,校園裏沒有成群結對的學生,校合唱班的成員還在咖啡館旁邊排練,咿咿呀呀,頗為動聽。健康中心附近幾個平日裏彈吉他唱歌的日本男生今天卻沒了蹤影。

尹河獨自一人背著包從圖書館裏走出來,在夕陽中散步。他還記得很清楚,去年的七夕之夜,自己是如何懷著寂寞又扭捏的心情一邊賞夜火,一邊思念那個人。從相遇相識到分道揚鑣,短短不過一年時間,兩度七夕皆是寂寥,只不過今年的寂寥似乎色彩更加豐富了些。

夕日的餘暉正落在尹河蒼白的臉頰上,讓他看上去美得很安靜。

尹河不想約其他同學,也沒有去參加煙火大會的興致。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校園,獨自回到家為自己燒了些美食,打算晚上再聽聽歌,玩點游戲,使心情沈澱下來。

就在吃完晚飯收拾餐具之際,尹河的手機叮地響了一聲。他下意識地以為是沈泓發來消息,急忙抓起電話。

通知音是來自同研究室一位日本學長發來的郵件。學長提醒他,系裏近日可能會不太平,路過學校要小心與別人發生口角爭執。因為郵件的遣詞造句有種日本人一貫的含蓄,尹河沒太看明白他的意思,半信半疑地關閉了郵件盒子。

系裏最近發生了什麽事嗎?怎麽我都完全不知道?尹河心想道。畢竟他這段時間一直沈浸在自己的情緒低谷裏難以自拔,首要任務是把自己的生活拖回正常的軌道。可能外面發生了什麽他都既看不見,也聽不到。

尹河當晚睡得比較早。因為晚飯時喝了酒,他的睡眠質量比起往日似乎也好了很多。第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尹河睡眼惺忪,大腦意識尚未完全清醒過來。他隱約聽見玄關外的大門附近有來回走動的腳步聲,聲音很輕,並且伴隨了些許蹭擦門框與門把手的響聲。尹河以為是報紙投遞員或者上早班的宅配人員,不以為意,昏昏睡去。又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被清亮的敲門聲驚醒。

“咚、咚、咚。”

尹河披好外衣,跑到玄關處開門。

敲門的是送報員高橋先生。尹河來日本後有訂報讀報的習慣,因為這樣既可以了解國內外時事,也可以學習很多日文的書面表達。

高橋先生露出了有些擔憂的神色,說道:“不好意思,小尹,你家門上用來投遞東西的鐵盒好像被塞滿了……我只好把報紙親自送到你本人手上。還有你這門口堆的東西……嚇了我一跳。還以為你是出了遠門……”

他話還未說完,尹河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尹河住的是老式公寓,雖說建築本身比較陳舊,但好在地理位置相對僻靜,遠離噪音。公寓內的公共區域也有工作人員定期打掃,整潔美觀,住起來相當舒適。每間房子的外門上都向內嵌入了一個鐵槽,以便讓手自由地伸進去,主要用於投遞報紙、信件和迷你型包裹。但是就在今天早上,鐵槽裏被人惡意地塞滿了紙屑,塑料和垃圾,臟汙不堪。

更觸目驚心地是,在尹河房間外門的周圍也被堆滿了成箱成袋的垃圾……有過期發黴的生鮮食品、尚未清洗的瓶瓶罐罐、花花綠綠的破布塑料、形狀各異的廢舊電器,甚至還有些如廁用品和生理用品,散發著各式各樣的異味臭味,令人作嘔。

尹河感到既氣憤又震驚,他甚至很難想象這種體量的垃圾是怎樣在短時間之內以排山倒海之勢被堆放在他家門外的。

“就算是惡作劇也太過分了些。小尹,你可以去告訴管理室,至少查查是誰幹的這種事。”高橋友善地提示道。

尹河向高橋輕聲道了謝。等高橋離開後,他先用手機拍了照片留存證據,然後強忍著惡臭撲鼻的氣息開始著手清理眼前堆積如山的垃圾。他按照生活、塑料和瓶罐的分類把垃圾重新按類別裝好,一趟又一趟地在公寓樓裏跑上跑下,把垃圾送到樓外的回收間,使其勉強能夠整齊排列好。有些垃圾袋還濕漉漉、黏糊糊的,甚至弄臟了尹河家門外的地板。無可奈何,他又跑進盥洗室,拿出抹布、清潔劑、漂白劑,用塑料盆接滿水,像做大掃除一般地蹲在門口費力地噴塗、擦拭、換水……

尹河邊打掃邊感到蹊蹺,因為他平時待人接物很註重察言觀色,幾乎不會輕易得罪什麽人。如果是陌生人的隨意惡作劇倒也不算什麽,但如果是身邊熟人事先預謀而為之的惡作劇……想到這裏,尹河感到些許不安。

忙到下午,尹河去了一趟管理室,想說明今早發生的情況,但很不巧,管理室的工作人員今日似乎有事不在。於是尹河只好先到學校去找國際交流處的老師咨詢意見。尹河趕到交流處的時候,在他前面還有幾個排隊的學生想做咨詢,於是他索性先去了自己的研究室。因為已有幾日沒去,他想順道看看情況,再放下背包和電腦,喝口茶,休息片刻。

然而等他到了研究室,發現平時忙碌的研究室內竟四下無人。他輕輕關閉外門,徑直穿過兩排座位,來到研究室最裏面的一排位置,卻發現屬於他的那一張書桌被翻得一片狼藉。學校的紀念品杯子、家裏之前寄來的幾筒好茶葉、還有一些文具和紙巾都亂糟糟地躺著,桌上裝訂精美的外文書、系裏的專業書、筆記本甚至整潔漂亮的桌面都被油性的記號筆黑鴉鴉地塗滿了各種汙言穢語,既有中文的詞匯,也有日文的表達,內容汙穢惡意至極,不堪入目。

尹河頓時氣得火冒三丈高。捫心自問,他一貫與人為善,實在想不出是誰會做出如此腌臜下品的行徑。

尹河氣忿地理了理淩亂的桌面,但在那些黑色油性筆塗鴉蹂躪之處,滲入的汙漬根本無法被擦去。他只好先用櫃子裏的廢舊報紙將那些觸目驚心的汙漬遮蓋住,然後用寬膠帶粘糊,把書桌整個封起來,再貼上“使用停止”的提示字條,等到日後慢慢料理。

交流處的負責人是石川老師,他聽完尹河的說明後並不感到吃驚。事實上,在尹河之前,他們也陸陸續續地接到了一些舉報,這些人中既有來自中國的留學生,也有日本學生,甚至還有幾位系裏的老師。並且學校也已經鎖定了“犯人”。此人為中國籍的李姓女留學生,前段時間在醫院被診斷出患有精神疾病,多次與他人在校內發生口角爭執,具有一定的施暴傾向。據說她還恐嚇威脅了校內數名同學和老師的生命安全。

“你先不要著急。在日本,對精神病患者的介入相對比較覆雜,目前先盡量不要去招惹她,刺激她,學校和系裏會處理這件事。實在不放心的話,就先去警署通報備案一下也行。”石川老師溫和地安慰道。

“好的,我知道了。不過我方便問問另外幾位受害的中國留學生是誰嗎?”尹河擔心地問道。

“原則上我們對這些個人信息都會保密。不過他們中有一位我想你應該認識。”

“是誰?”尹河的心忽然猛地顫了一下。

“沈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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